对话乐团“老戏骨”
2020-02-24余倩
2020年2月,在跨别三十五年的二度中国巡演后,波士顿交响乐团将第三度到中国演出。在这支拥有百年历史的交响乐团中,有不少在乐团工作超过半个世纪之久的音乐家。他们是波士顿乐团1979年首度访华时的参与者,也是几十年来维持乐团演出水准的中流砥柱。乐团给予了他们一个音乐之家,而他们也为乐团奉献了青春、才华和一生的时光。
在波士顿交响乐团三度访华之前,本刊采访到了两位分别在乐团工作了五十年和四十五年的音乐家:波士顿交响乐团助理、低音大提琴首席(Assistant Principal Bass)劳伦斯·沃尔夫(Lawrence Wolfe)以及小提琴手希拉·维耶科夫斯基(Sheila Fiekowsky)。他们将为我们揭开在波士顿交响乐团几十年的乐手生涯。此外,加入世界顶级乐团是很多年轻音乐家的梦想,劳伦斯和希拉也毫无保留地分享了他们对于年轻音乐家的职业建议。
● _ 余倩
◎ _ 希拉·维耶科夫斯基
○ _ 劳伦斯·沃尔夫
● 首先请二位乐手为我们的读者分享一下你们各自的音乐生涯吧。你们加入波士顿交响乐团之前的经历是怎样的?为何选择成为职业音乐家?
◎ 我的音乐生涯起步于公立学校。我出生于密歇根州的底特律,父母是从波兰移民到美国的工薪阶层。我们的邻居会演奏小提琴,还演奏给我和我的姐姐看。那时我才八岁半,从来没有见过小提琴。她问我:“你想拉小提琴吗?”我说:“想。”因为在我看来,她是姐姐,是榜样。第二天,她告诉了她的音乐老师,他们便将我带到了音乐教室,让我唱首歌,然后便递给了我小提琴。那位老师是一位倍低音大提琴手,当他觉得自己无法再教我时,便帮忙联系了一位在底特律交响乐团工作的小提琴手,那位女士成为了我的小提琴老师。她就像我的第二个母亲,也是我的恩师。
○ 我的音乐生涯也是缘起自公立学校。我出生于波士顿市郊。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就有不错的乐感以及和声感觉。小学四年级时,我的音乐老师是一位长号手,所以他们起先给了我一把长号。有些运动员天生手眼协调,我是天生耳眼协调。当我听到音乐时,我的手就能比划出音乐的情绪。所以九到十一岁时,我一直在学习长号。当时我很小,常常觉得吹长号時喉咙不舒服,所以我不是很喜欢吹长号。但很明显我是有音乐天赋的,并通过长号学会了低音声部。小学五年级时,我开始学习低音大提琴,当我学会基本的演奏时,便有机会进入交响乐团演奏了。
◎ 是为了乐团的女生吧?
○ 是的,为了乐团里可爱的、演奏小提琴的女生。
◎ 而且乐团也是一个社交团体。
○ 是的,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我在学校里有自己的朋友圈,而交响乐团为我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朋友圈,全是演奏音乐的朋友。正如希拉所说,我们公立学校里的音乐教育系统为我们提供了乐器、训练还有学校乐团。我刚进入乐团不久,我们的乐团音乐总监就对我说,有个更好的乐团在等着你。于是,我更加投入了一些,然后进了一个更好的乐团。每当我进步一点,总有一个更好的乐团在等着我。就这样,当我从初中、高中的乐团一路走来后,下一个更好的乐团便是波士顿青年交响乐团以及大都会青年交响乐团了。十八岁时,我第一次参与了波士顿交响乐团的甄选,并进入了最终一轮的选拔。
◎ 哇,我都不知道这些。
○ 我可是充满了惊喜。当然,我后来再次参加了甄选,我必须这么做。我很庆幸自己的家离波士顿不远,有幸遇到我在公立学校的音乐老师。我的父亲还为我另觅了良师,老师在尽力教我一切能教的之后又把我推荐给下一任老师。我感激自己的父母为我提供了良好的环境,我也很感恩波士顿能够有这样的环境,为我提供一个又一个更好的乐团。
● 是否还记得你们甄选时的情形?有没有什么有趣或者惊恐的故事能与我们分享?
◎ 我在柯蒂斯音乐学院和费城音乐学院完成了本科的学习,然后去了耶鲁大学攻读研究生。从耶鲁大学到波士顿只是短途火车的距离。于是,我来到了波士顿交响乐团参加甄选。当时有六十人竞争一个小提琴席位。乐团的甄选全是在幕后的,评委看不到你,他们告诉我,“踮着脚走进去,我们不想让评委知道你是女人。”直到最终一轮,评委才能看到你。我看到所有的评委都是上了年纪的男性,而我当时才二十二岁左右。最后,我得到了这个职位。当一整天的甄选结束时,已经将近午夜了。我还记得小泽征尔就在我面前指挥,一张大脸就在我眼前。他们这么做是为了观察你的灵活性,是否可以随时跟得上指挥,我一点也不觉得难。当我得到工作后,乐团的执行总监给了我一杯酒,庆祝我加入了乐团。第二年秋季我就正式开始在乐团演奏了,我成为了大约第十位加入乐团的女性。那是在1975年。
○ 嗯,那是很不同的年代。我们的甄选非常公平,现在乐团里的成员组成已经相当国际化和多元化了。我的甄选经历有些不同。首先,他们对我说:“走得轻些,不要弄坏东西。”我是一个大块头。我的经历可能更复杂一些。我的意思是说,我来参加波士顿交响乐团的甄选时,心里想的不是“我要拿到这份工作,这样我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在全世界最好的乐团之一拿稳定的工资,还能与坦格尔伍德音乐节合唱团里的女生恋爱、结婚、生子,可以买房子、供房贷,送孩子去上学。”不,如果当时我心里想着的是这些,我现在不可能坐在这里。我当时得到的建议以及我现在给我学生的建议是一样的,你不能将所有想要的东西都寄托在一个甄选上。你参加甄选,应该只是因为你喜欢音乐,除了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外,其他什么都不要想。换句话说,用你自己的声音,赋予勃拉姆斯、贝多芬以及巴赫的音乐以生命,希望他们能认可你的声音。参加甄选的心理就是你不能想着它有多么重要,不要将它复杂化。
◎ 这可是相当难。
○ 是的。当时与我一起参加甄选的大概有五六十人。
◎ 当时想加入波士顿交响乐团的人非常多。
○ 现在也是。
◎ 是的。所不同的是,现在的乐团成员平均年龄更低,而我们成了乐团里的长者了。现在的乐团好玩多了,与年轻乐手们一起演奏、一起玩,对我而言就是很大的乐趣。
● 你们二位都在乐团工作四五十年了。当年的年轻乐手如今已经是乐团里的大师了。有些曲子你们不知道演奏了多少遍,也将乐团的传统传给了新来的乐手。对此,你们有什么感想呢?
○ 曾经在卡内基音乐厅附近最高的大楼是奥斯本公寓大楼(Osborne Apartments),十四层高。身处奥斯本顶层,你能看到布鲁克林大桥。如今,卡内基音乐厅外高楼迭起,奥斯本仍然优雅地伫立在那边,但早就不是最高楼了。乐团也是一样,我就是乐团里的“奥斯本”,我们与年轻乐手们相互学习。
◎ 绝对是这样。
○ 每次我觉得“这就是演奏勃拉姆斯的方式”时,便发现他们有完全不同的演释,比我的演释方式更好。我会将我学到的再传递给我的学生。
◎ 我完全同意劳伦斯所说的。另外我想补充的是,如果不接纳新的想法并改变自己的话,你就会被淘汰。你必须接受的一个事实是,新的演释方式会一直出现的。你可以从任何年龄层的人身上学到新的东西。在乐团里,我与二十六岁的大提琴手一起演奏,但他的音乐如此成熟,在音乐上好似我的长辈一般,所以年龄与音乐表达,无关天赋。
对我个人而言,很长一段时间,我在乐团中都没有自己比较亲近的团体。一来乐团里的女性成员很少,二来我读很多书,与她们走得也不近。但是,现在乐团里的年轻团员们充满了活力,与他们在一起很好玩。
● 波士顿交响乐团的演出安排十分紧凑,作为乐团成员,你们是如何平衡演出、家庭和教学的?是否有所谓的“标准的一天”?
◎ 我们的日程安排是这样的:周二上午排练,周二晚上演出;周三一整天排练;周四早上排练,周四晚上演出;周五下午演出,周六晚上演出。在小泽征尔时代,我们还在周一和周六上午录制唱片。我们录制了很多唱片。小泽征尔是担任波士顿交响乐团音乐总监最久的一位。当我有孩子的时候,为了照顾他们,我有时无法参加演出。小泽征尔非常支持我,也非常尊重家庭。我有两个孩子要照顾,为了我的家庭,我错失了不少巡演。我和丈夫相互协作,另外还有保姆帮忙,但我的孩子知道,他们永远是第一位的。
○ 没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案。我的太太是一位歌唱家,她也演出和教学。当孩子们还小的时候,每天早上我们都会讨论当天的方案,几点到几点谁来照顾孩子,在百忙之中再抽出时间来练琴、教学。这很难,但也很有成就感。我想我应该还算是个好父亲,我的双胞胎女儿都四十岁了,她们还会跟我聊天。
◎ 劳伦斯的女儿们曾当过我孩子的保姆。在当时,劳伦斯是照顾家庭比较多的男性了。当你有了孩子后,在你去上班前,已经是一整天的折腾了。我记得我的一位前同事对我说:“希拉,来乐团演出对我而言是放假。”
● 你们二位在波士顿交响乐团工作已经几十年了。对于你们而言,乐团有何特殊的魅力激励你们长期在乐团工作?
◎ 在乐团的工作不总是完美的,但大多数时候很有趣。
○ 对我而言,在乐团的五十年,我是充满感恩的。我感恩自己拥有音乐才能,并有机会发展它。我为音乐而生,并有机会成为了职业音乐家。有时,也会有我不想再演奏的音乐会。但是,为了我年轻的同事们,我努力在其中找到新意。
◎ 几年前,当我们的现任音乐总监接任时,他指挥我们演奏贝多芬《第九交响曲》,那真是充满新意,完全不同,令人兴奋。你想想,这部作品我们演奏了多少次了啊!
○ 几百次了吧。
◎ 当西蒙·拉特(Simon Rattle)指挥我们演奏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慢乐章时,他的理解和演释方式与其他指挥又是完全不同的,太迷人了。我们还是热爱演奏的。只要我能保持我的演奏水准,我会继续演奏的。当有一天我无法再保持自己的演奏水准时,我会离开。
○ 我们就像运动员一样,我们做的很多动作都是重复的。
◎ 是的,你必须学会如何照顾自己。有时候是很难的,风雨无阻地演奏音乐会。如果你拥有跟我们一样的职业精神,无论有时候你是多么不想,你仍然会出现在音乐厅。
○ 对我而言,我的同事是激励我继续的最重要因素。例如,贝多芬《第五交响曲》我已经演奏了几百遍,它是古典音乐的精华之一,所以上演的次数很多。每当我发现自己有点厌倦的时候,我就开始倾听我同事的演奏,在他们的身上寻找新的灵感。
◎ 劳伦斯是与众不同的。他的态度非常积极和正面,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我认识劳伦斯这么久了,他对于乐团和他所在的声部都是不可或缺的。
○ 还是多亏我的同事吧。看到他们竭尽全力,我也努力奉献最好的自己。
● 乐团对你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 乐团是个大家庭。我把年轻团员视为我的“孩子”,因为他们跟我的孩子一般年纪。当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会发消息问候我。即使我那天感觉不太好,我仍然会坚持参与演出,因为如果你不在,大家就会担心。
波士顿交响乐团是特别的,它的音色如此独特,弦乐部分优美而含蓄。它是世界一流乐团之一,我为自己是乐团的成员之一而感到荣幸。人们会问我为何不退休,我喜欢演奏古典音乐,我不参与流行乐团的演奏,也经常给自己放假来平衡忙碌的演出生活。我的工作和同事都很棒。
○ 我想我们也要感谢乐团的管理人员。我们的行政主管、乐团经理都是音乐家出身,后来选择了从事艺术行政工作。他们完全理解我们的需求,也敞开心扉地聆听我们,帮助我们。
◎ 我们还有一个强有力的工会保护我们的利益。例如当我们的排练超时的时候,我们可以拿到加班工资,而许多乐团是没有的。当然,我们也义务参与很多筹款、普及的工作,我们都很乐意参与,因为我们明白筹款对于乐团的重要性。
● 在这几十年里,波士顿交响乐团是否也引进了一些新的科技,例如在线直播音乐会或音乐会排练等等?
◎ 是的。例如,他们在指挥的正面架设了摄像机,坐在后排的听众如果有iPad的话,可以看到指挥的表情以及动作。还有些乐手现在使用iPad来翻谱。我们的音乐资料管理人员棒极了,现在只要你有iPad,在我们的官网上都可以找到我们演奏曲目的乐谱。
○ 是的,我们已经是一个现代化的乐团了,所有的行程安排都可以在网上找到。
◎ 我们已经无纸化办公了。所有需要的资料、乐谱都在网上。我再也不用担心忘记带乐谱了,在哪里都可以练习。我想我们拥有世界上最好的音乐资料管理人员。
● 对于梦想着能像你们一样加入一个顶级乐团的年轻的音乐学生,你们有什么建议呢?
◎ 找到对的老师。找到对你而言有共鸣,而且你感觉真的能从他身上学到东西的老师。如果老师不合适,就换一个。我觉得对的老师是最重要的,然后享受、练习。劳伦斯,你觉得呢?
○ 从哪里开始说好呢,五十年的经验。练习,是的。在练习之外,还有音乐的喜悦、色彩、你的个性,这些都来自于你的内在,你必须先了解自己,才能了解你演奏的音乐。好的教学一半是练习,一半是心理。
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年轻乐手时,我很注重技巧,我能比任何人演奏得都快,但当我听到我朋友(她最近刚从纽约爱乐乐团退休)的演奏时,我发现她有自己独特的声音。从她身上我学到了技术不是最重要的,人们想听到的是你想表达什么,如何表达。赋予早就过世的作曲家的作品以生命力,赋予过世的作曲家以声音。尝试用自己的乐器来表达作曲家想要表达的东西。此外,要努力找到属于自己的声音,就像一位好的演讲者,不仅会给予你所期待的,还会用他与众不同的性格感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