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性、巫性、神性的共存与转换
——论迟子建小说中的女性形象
2020-02-24刘秀哲
刘秀哲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女性作为迟子建文学叙述的母题之一具有多重意蕴。作为女性,她们身上往往闪现着母性的光辉,从《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中的云娘,到《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中的妮浩,再到《群山之巅》中的安雪儿无不如此,她们用自己的温情关注着世界、人生,将女性所特有的爱给予世间的众生;同时,通过巫术来通晓世事、预知生死,给苦难者以指引,给奸佞者以惩戒;而这种母性与巫性的融合,又恰恰构成了她们身上神性的光环,使她们神秘却不诡异,瑰异却不邪魅。母性、巫性、神性的共存与转换,使得迟子建笔下的女性比男性更具有生命力。纵使她们的人生充满坎坷,生命有所残缺,但内心却是丰盈和完整的。
一、母性——海纳百川的包容者
“女性是以母性的特征出现在社会舞台上的,她应该包含着母性特有的宽容、善良、隐忍、无私的性格特征。”[1]所以在迟子建的作品中,女性更多的指向了母性这一层面,她们接近神性却又不同于神性,而是人性的独特展现,是最靠近神性的人性。在迟子建作品中所展现的一系列女性,无不以母性的温婉善良化解人生的困苦,以博爱无私抚平生活的创伤,以宽阔胸怀包容生命的虚无。纵使她们的人生依旧坎坷,但她们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精神的独立与自由,而这种独立与自由又恰恰来自母性醇厚的秉性、温情与爱意。
“女人长期处于被压迫、被奴役的地位。绝大多数人的女性意识实际上处于一种严重扭曲的状态......;在被迫与妇女传统命运认同的过程中,自觉不自觉地生成按照男性中心的伦理规范看待外部世界和女性自身的眼光”。[2]迟子建通过自己的作品对这一长久的文化认同进行了改写,她站在人性的高度对女性表达了由衷的歌颂与赞扬。在她的眼中,女性不再是男权社会下柔弱的附属品,而是独立的存在,是一个真正意义的“人”。同时,在女性身上所体现的母性已不是对自我及子女的爱,而是去爱世间的万事万物。《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为我们讲述了社会底层人们的困苦与对美好生活的期许,而主人公云娘正是人们对美好生活期许的希望之光。她为了满足一对老夫妇为儿子办冥婚的心愿,用自己亲人般爱犬的生命逼停了快车,抚慰了那对老夫妇内心丧子之痛的创伤。《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妮浩是一个幸福的母亲,一生中有很多孩子,但当她知道如果去救别人的性命就会使失去自己孩子的性命,她依旧去拯救那些濒临死亡的人们,以致自己的孩子多半死于非命,但她并未因此而懊悔。《群山之巅》中如同精灵般的安雪儿被辛欣来强奸并怀有身孕,然而她并未因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而懊恼,她满怀期待的迎接这个新生命的到来,认为这是上天赐个她的礼物。这些爱已远远超出作为一个母亲对子女的爱,已经从母爱上升到了母性,是一种无出其右的大爱情怀。
自五四以来,中国文坛便极力为女性的独立自主摇旗呐喊,但更多作者笔下的女性是以一种极端姿态与社会与命运抗争,从曹禺笔下的繁漪到苏童笔下的颂莲,她们无不以一种畸形的方式对抗着压抑她们的封建社会,正是这种畸形的抗争使得她们作为女性的自我意识已经完全泯灭,只能使自己在命运的泥淖中苦苦挣扎,最终走向覆灭。正如德国女作家莫尔格纳说:“只有学会或者重新学会女性的——这是人性的——自主,才能使这颗行星免遭无法居住的厄运。”[3]而迟子建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便学会了“人性的——自主”,从云娘到妮浩再到安雪儿,无论她们自己的命运多么坎坷,却始终以母性的温情来审视这个世界,点燃人生的希望之光,让游走在这世间的人们不再感到生命中的荒寒。
迟子建小说的母性情怀与其他作家笔下的母性情怀既有共性又有独特性,所表现的共性在于都以人道主义的情怀、悲天悯人的情感去描摹女性,展现她们的人生画卷,其中既有诗意的生活也有命运的沉浮;而真正令我们震撼的则在于它的独特性,她笔下的女性除了具有作为一个女性所特有的温婉、知性、淳朴外,更具有母性的慈爱、温厚与善良,她们以海纳百川的胸怀包容万物,为人们寻求精神的皈依。这种近似于神性的人性,虽然时常以自我“牺牲”为前提,但却蕴含着一种令人感动的力量。正所谓平凡成就伟大,正是对于她们人生的真实写照,她们没有显赫的身份与地位,却拥有着无限的母性情怀,这种母性情怀往往无需言说,却已经渗透到了读者的内心,这也是迟子建作品之所以打动读者的原因之一。
二、巫性——博施济众的救赎者
“巫”古代称能以舞降神的人,从字形上来讲,“巫”上下两横代表天地,意指能够沟通天地之人。“巫”作为一种职业自上古时期便存在。在传统的认知中,“巫”一般与迷信、鬼神有关;同时,在西方神话中“巫”往往表情凶恶、相貌丑陋,她们诅咒、投毒、散播瘟疫,逐渐被妖魔化。而迟子建笔下的女性所展示出的“巫性”保留了传统“巫”的职能,但不再邪恶,恰恰相反,她们是善的化身。她们在民族体系上大多属于阿尔泰语系的通古斯满语族,在宗教信仰上主要信奉萨满教,将自然万物奉为自己的信仰,“以神灵的方式融入信仰者的集体无意识,让这种万物合一的规律成为他们观察和思考世界的心理范式。”[4]到现代萨满教作为宗教它的功能已经式微,但作为一种习俗仍被广泛的认同,特别在迟子建的作品中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它的足迹。
在迟子建的小说中,除了男性萨满外,也塑造了众多的女性萨满形象,她们拥有神秘莫测的力量,也拥有着济世情怀。在《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中迟子建塑造了一个年过八旬的老萨满——云娘。她从父亲手中继承了装神偶的鹿皮口袋,同时也继承了父亲的法力,她因亲切善良而为众人敬仰。云娘不仅能够知晓世事、预见未来;而且还能够做法救人、惩治奸邪。在作品中,云娘出现在顺吉客栈,一边喝酒一边打盹,看似漫不经心却对一切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了如指掌,她准确预知到老齐没给铁轨敬烟、佛爷岭老夫妇的到来、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嘎乌的死去......。她悲悯万物、匡扶正义,大旱时她用木制的雷神与龙神为百姓祈雨消灾;面对邪恶时她用卡稳神惩治坏人。她告诫人们万物有灵,应常怀一颗敬畏之心。显然,在整部小说中云娘扮演了一个救赎者的角色,她以自身的“巫性”治愈人们心中的伤痛;以博爱的母性扫除了人们心中的烦恼,让生活不再苦涩与灰暗。
《额尔古纳河右岸》描写了东北边陲鄂温克人在现代浪潮席卷下生活所发生的沧桑巨变,小说对“巫文化”的叙述集中在了两位萨满身上——尼都萨满和妮浩萨满,但对于后者的“巫性”塑造显然要比前者更饱满,因为在妮浩身上除了“巫性”的神秘,还有母性的慈爱。从妮浩身上我们看到了尘世的感动与痛苦,作为部落中的萨满,她肩负着拯救众生的使命,而此时在她身上所体现的“巫性”便转化成了具有极具包容性母性。作为一个母亲,她比任何人都要热爱自己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连续离开这个世界,她无比的痛苦与悲伤,但由于自己的职责所在,她又不得不选择舍子救人。纵使每一次的跳神活动都使她的内心无比的煎熬苦痛,都没有动摇她对其他生命的救赎,最终只能选择将避孕的麝香放在口袋中。这种母性与“巫性”的较量,让我们看到作为一个萨满的无私与伟大。
同样在《群山之巅》中,安雪儿也充满了“巫性”。虽然安雪儿并非像云娘与妮浩一样是萨满,但自幼便表现出异于常人的禀赋,她能够通过望云预知生死,在石碑上刻上谁的名字谁就将死去,当这些在常人看来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一一应验后,人们便认为她身上附着鬼魅,所以对这位“小仙儿”充满了敬畏。这种“巫性”随着安雪儿被辛欣来强暴后而逐渐消失,此时“她从云端精灵,回归滚滚红尘”,[5]取而代之的是自身伟大母性的彰显,当她生育毛边后,便开始享受作为母亲的幸福感与餍足感。虽然她有时候会对自己这种不可逆的转变而沮丧,但她又认为有自己心爱的儿子陪在身边便是最大的满足,拥有他便拥有了大千世界。“巫性”的消失填补了母性的缺失,使她不在感到生命的空虚,也让她的生命更有意义和价值。
在迟子建的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巫性”不是邪恶,而是正义与仁爱,体现在每一位女性身上则指向了对这个万物有灵世界的救赎。她们用“巫性”来征服邪恶,还人们一份安宁;用母性来感化众生,让人们相信美好。纵使在保全自我与救赎他者上会体现出矛盾纠葛,但终将用他者战胜自我,竭尽全力的去为他者奉献自己的一切,留下自己默默地舔舐着“伤痕”。
同时,迟子建通过对“巫性”的塑造,也表达出对女性不幸命运的同情与感叹;也传达出对这以民俗文化即将消失的忧虑。
三、神性——怀瑾握瑜的指引者
神性是最高的人性,但在迟子建小说中,神性不仅作为最高的人性而存在,同时也是通过母性与“巫性”所彰显的一种大爱精神。沈从文在《美与爱》中曾写道:“一个人过于爱有生的一切时,必因此在一切有生中发现了‘美’,亦即发现了‘神’。必觉得那个光与色,形与线,即是代表一种最高的德性,使人乐于受它的统治,受它的处置。”[6]迟子建所塑造的神性便如沈从文所言,是与美最为接近的一种德性,是女性内心的纯美与和仁慈显现。她们用爱与善救赎他人,但又无法避免自身的的痛苦与无助。这种神性的展现引人深思、令人动容。
迟子建认为活生生的人不是被庸常生活所包围的人,而是被“神灵之光”包围的人,他们向往自然、贴近自然,散发出“神性之光”,而这种“神灵之光”便源于对真善美的追求,源于爱与被爱。在她的文学作品中一切生命都存在着神性,而对于神性的构建体现在女性身上便是大爱精神的呈现。无论是云娘、妮浩还是安雪儿,她们作为女性、作为母亲,本身便散发着神性的光芒;而作为萨满她们又是最接近“神灵”的人,所以她们怜爱万物、悲悯众生。在《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额尔古纳河右岸》、《群山之巅》三部小说中,女性的神性拥有着与众不同的品性,她们指引着众生寻求生命的真谛,让处于艰难险阻中的人们走向光明,让命在旦夕中的人们走向重生。这恰恰与荣格的原型理论相吻合,“在荣格的原型理论中,‘女神原型意象’象征着智慧和引导,它是完备、崇高、真理的存在;是公正、智慧、仁慈的代表;是人类一直在追求,却一直难以企及的境地;它能让人类感知到自身的渺小、无知和脆弱,也能让人类产生敬畏、崇拜和信仰。”这就使得她们所处的高度异于常人,她们是站在高于人的维度俯视众生,并且能够为众生化解苦难,指点迷津,她们饱含屈辱的一生中经历了无数坎坷,但无论如何被摧残却始终屹立不倒。
虽然迟子建笔下的女性大多来自偏远的乡村世界,但辽阔的黑土地造就了她们乐天达观的性格,使他们早已摆脱了愚昧无知的状态,她们以其善良、无私、博爱的胸怀成为神一样的存在,从云娘到妮浩再到安雪儿她们无不以舍弃自我的“小爱”为前提去铸就人间的“大爱”。云娘为了完成老夫妇为儿子办冥婚的心愿,选择牺牲陪伴自己一生的爱犬来逼停列车;妮浩为了挽救他人的性命,一次又一次舍弃自己孩子的性命;安雪儿为了不让毛边成为孤儿,甚至希望强暴自己的辛欣来不要落网。在别人看来她们是柔弱的女性,但在她们身上有血性、有豪情,人们将尊重与敬仰赠予她们,将神性赋予她们。她们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走出生养她们的大山,无法被人们世代铭记,但她们却给在困苦中踟蹰前行的人们以指引,她们独特的智慧与聪颖已远远超越了她们所处的环境。
总而言之,母性与“巫性”的交织铸就了神性的光辉。同时,这种神性的光辉是未被现代文明所浸染的,保留了它最原始的状态,那便是对精神家园的守望。无论是《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中云娘对万物的怜悯,《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妮浩对万物的体恤,还是《群山之巅》中安雪儿对万物的哀矜,都因她们自身的神性而让这个世间显得诗意盎然。迟子建笔下的女性已是人神合一的超自然存在,对于她们神性的建构,一方面在于母性的博大,母性是每一位女性身上所显示出的独特存在,她们以母亲般的温柔滋润万物;另一方面在于“巫性”的灵异,她们以异于常人的巫术匡助苦难中的众生,这种至臻至纯的精神守护营造了迟子建笔下温情真挚的世界;这种母性与“巫性”在迟子建笔下的自然流淌,带给我们的是温暖的感动与对待生命的从容。
四、结语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大部分作者把目光投向了都市生活,而迟子建文学的叙事基点始终没有游离东北这片广袤的土地,没有游离幽静的村落、 壮丽的山河,这造就了她笔下的生命充满了灵性。她通过对女性浓墨重彩的刻画,将母性、巫性、神性置于同一叙事空间内进行切换与转化,这种独特的结构和存在方式无限延展文本自身的持久的美学张力。同时,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女性角色书写,从纵向来看,她显然对萧红的叙述有所继承和超越,虽然二人对于女性的书写都以东北大地上的人事为描写对象,但迟子建笔下的女性比萧红笔下的女性具有更加独立的人格;从横向来看,迟子建对于女性的书写比当代文坛上大多作家对于女性书写更具有平等意识,她笔下的女性已不再是男权社会下的牺牲品,她们往往比男性更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迟子建通过对母性、巫性与神性的描绘,展示了她对当代女性的尊崇与敬重,也展现出她不同于其他作家对女性人生观、价值观的思考与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