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博物院藏殷墟甲骨文整理的理論與實踐*

王 素

(故宫博物院)

故宫博物院收藏殷墟甲骨約2萬2千片，僅次於中國國家圖書館和臺灣中研院史語所，數量居世界第三。其中，明義士舊藏約2萬片，絶大部分没有公布，屬於甲骨文獻最後的寶藏，受到學界廣泛關注。(1)關於故宫甲骨項目的緣起，參閲王素： 《故宫博物院藏殷墟甲骨文整理與研究項目緣起》，原載《故宫博物院院刊》2016年第3期，修訂再刊《甲骨文入選“世界記憶名録”發布會暨“甲骨收藏與絶學振興”高峰論壇紀實》，北京： 故宫出版社2019年版，頁297—302。但如何科學整理這批甲骨，便於學界完整充分利用，却並非易事。爲此，我們先制訂了一項“三符合”原則，即： (一) 符合文物保管特色；(二) 符合文獻整理規範；(三) 符合學術發展潮流。在此基礎上，形成一套理論，並據此進行實踐，主要有三點：

(一) 尊重文獻原狀

我們知道： 考古重原狀，無論是發掘簡報還是發掘報告，都要求注明每一件出土器物的原始摆放位置。(2)著名考古學家王炳華曾説：“(考古)發掘的過程，就是破壞的過程。這就要求在發掘中，要把一切細微的信息都獲取到手，除考古學外，人類學、民俗學、藝術、原始思維、文物保護等學科的學者都應該參預其中，以避免、減輕因準備不周而導致難以挽回的損失。”見王炳華： 《新疆訪古散記》，北京： 中華書局2007年版，頁60。文物也重原狀，特别是故宫博物院，最重要的展覽都是原狀陳列。(3)故宫一直保存原狀的主要是藏傳佛教建築，如雨花閣、寶華殿、寶相樓、吉雲樓、佛日樓、梵華樓等，有四十多處，不僅建築完整，室内匾聯、供案、神佛造像、佛塔、供器、法器、唐卡、壁畫等亦皆維持清代原樣，甚至擺放位置都未變；其他宫殿樓堂如果要做原狀陳列，則需要根據“清内務府陳設檔”復原。2018年，故宫遠赴希臘雅典衛城博物館舉辦“重文德之光華： 重華宫原狀文物展”，轟動一時。單霽翔院長在展覽前言中强調：“重華宫是乾隆皇帝年少時居住、學習、成長的地方，他在這裏的所得所悟，對後來成爲一國之君，有着深遠的影響！”可見重華宫原狀陳列對於了解乾隆皇帝成長的重要性。同樣，出土文獻整理也極重原狀。對於故宫博物院藏殷墟甲骨文整理而言，主要重視兩個方面的原狀。

(1) 藏家原狀

故宫博物院的甲骨，來源複雜，爲了保存原狀，采用按藏家整理方式。大致情況是： 馬衡、謝白殳等中等藏家各爲一卷(卷内分册，下同)。倪玉書、陳鑒塘、李紹白、夏錫忠、薛貴笙等小藏家合爲一卷。佚名藏家(含調撥和收購)合爲一卷。明義士屬於大藏家，他的舊藏，故宫博物院有两批： 第一批仅有800多片，作爲一卷；第二批數量庞大，原經本人分類或分期整理，按十天干分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箱，(4)胡厚宣後來回憶1974年到故宫博物院選拓甲骨云：“在北京故宫，承院方美意，曾破例允許我在倉庫的辦公房裏，挑選最後在庫房找出原存華語學校的明義士舊藏的十箱甲骨，以供拓印，這種熱情，實在令人感激！”見《大陸現藏之甲骨文字》，原載《中研院史語所集刊》第67本第4分，臺北： 中研院史語所1996年版，收入《中國古文字大系·甲骨文獻集成》第34册，成都： 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頁231。其中提到的“十箱甲骨”，即指此按十天干分裝的十箱甲骨。箱下按數字分屉分包，體現了明義士本人的研究思想，故按明氏原“箱”整理，一“箱”爲一卷。各卷之内，再按組類(字體)與事類排序。既體現博物館保管特色，又符合甲骨文整理規範。

(2) 文字原狀

出土文獻整理，原有一個原則，就是釋文要能反映文字原狀。吐魯番文書釋文要求按行迻録並標明殘缺位置，墓誌釋文要求加“平闕”和轉行號，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釋文按行迻録説明簡牘也能如此整理。(5)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國文物研究所編： 《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這些都是爲了反映文字原狀。甲骨釋文原來也是如此。明義士、董作賓早年都做過能够反映原狀的釋文。(6)明義士： 《柏根氏舊藏甲骨文字》，濟南： 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1935年版；董作賓： 《殷虚文字外編》，臺北： 藝文印書館1956年版。屈萬里認爲做釋文應使“不專習甲骨文者，可藉釋文得利用其材料”，(7)屈萬里： 《殷虚文字甲編考釋》，原爲中國考古報告集之二，臺北： 中研院史語所影印本1961年版，收入《屈萬里先生全集》第2集第6册，臺北： 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4年版，頁15(凡例第二條)。也含有類似思想。可惜後來漸漸變成按條迻録，且日益成爲通行規範。由於甲骨釋文按條迻録行用已久，難以遽爾改變，我們在現在通行的按條迻録的釋文外，另附能够反映原狀的釋文(具體而言，是旁附淡墨拓本，在原字上鑲嵌印刷字體)。既照顧了甲骨研究者的閲讀習慣，又維護了出土文獻的整理原則。

(二) 適應學術潮流

文博單位的任何文物藏品，原本都是要有名稱的。文博單位進行甲骨展陳，編纂相應展陳圖録，甲骨一般也都是定了名的。譬如2017年，故宫博物院在延禧宫舉辦“大隱於朝——故宫博物院藏品三年清理核對成果展”，第一項爲“甲骨刻辭”，展陳的全部甲骨，也都是定了名的。按照故宫博物院的規劃，不久的將來，會將收藏的180多萬件文物全部上網，供學界檢索利用，檢索的當然不可能是文物收藏號，而無疑都是文物的名稱。因而可以説，給甲骨定名，既是文博單位的傳統，也是故宫博物院不得不做的一項工作。

而從學術發展看，給甲骨定名，也必定會成爲一個新的潮流。首先，我國政府爲了保護珍貴古籍，從2007年開始，到2019年爲止，通過評審，公布了六批《國家珍貴古籍名録》，出土文獻五大門類，金文、簡牘、石刻碑帖、敦煌吐魯番文書第一批就進入了名録，甲骨文第四批也進入了名録，悉皆成爲了古籍，而古籍都是有名稱的。其次，我國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申報的甲骨文項目，2017年10月，通過世界記憶項目國際諮詢委員會評審，成功入選“世界記憶名録”，而該名録也是要求有名稱的。一個國内，一個國外，兩個大背景，除了適應，别無他法。這使我們更加堅定了適應學術潮流的信念，根據甲骨文内容，給所有甲骨都進行了定名。甲骨著録書可以編排目録，受到讀者歡迎是必然的。(8)我們爲甲骨定名，制定了嚴格的規範，不僅有總則，而且有細則。因而可以説，給甲骨定名是没有任何問題的。甲骨定名有三大意義： 一是可以定性；二是可以編目録；三是可以翻檢查閲。故受到讀者歡迎是必然的。

(三) 方便讀者使用

談到受到讀者歡迎，實際並不僅限於給甲骨定名。此前的甲骨著録書，爲降低成本，方便編排，大多都將原圖、拓本、摹本、釋文、注釋及相關信息和對照檢索表等分開編印。如果分爲三册，通常將原圖作一册，全彩印製；拓本、摹本作一册，釋文、注釋及相關信息、各類索引作一册，黑白印製。讀者閲覽一片甲骨，需要將三册大八開精裝圖書同時攤開，既厚重，又占面積，十分不便。我們則將原圖、拓本、摹本、釋文、簡釋及相關信息等合置於同一頁，全彩印製。讀者閲覽一片甲骨，只需攤開一册圖書、看一頁圖文就够了。這對於讀者閲覽甲骨，無疑提供了極大的方便，相信一定也會受到讀者歡迎。

還有一些方便讀者使用的設想，因種種原因，未能落實。譬如原在每片甲骨的題解中附録過導讀文字。因爲甲骨文寫刻缺乏規範，存在左右上下等不同讀法。這對專業甲骨研究者閲讀固然没有問題，但對非專業甲骨研究者閲讀恐怕會存在困難。饒宗頤做甲骨釋文曾附録“兩版辭皆自下向上讀”等導讀文字。(9)饒宗頤： 《殷代貞卜人物通考》，香港： 香港大學出版社1959年初版，收入《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頁52。前輩學人體恤非專業甲骨研究者，可謂煞費苦心。但因我們既做了按條迻録的釋文，又做了反映原狀的釋文，兩相對照，即能推出甲骨文的具體走向，便將早期撰寫並附録的導讀文字，悉皆删除了。

故宫博物院對整理所藏殷墟甲骨文深感責任重大，不敢掉以輕心。2014年2月20日和2015年4月1日，由故宫古文獻研究所牽頭，故宫博物院爲本項目召開了兩次會議： 一次爲投標前的論證會，(10)韋心瀅： 《故宫博物院藏殷墟甲骨文整理與研究項目論證會紀實》，原載《故宫博物院藏殷墟甲骨文整理與硏究工作簡報》第1期，2014年3月25日，收入《甲骨文入選“世界記憶名録”發布會暨“甲骨收藏與絶學振興”高峰論壇紀實》，頁303—308。一次爲立項後的開題會。(11)韋心瀅、任昉： 《故宫博物院藏殷墟甲骨文整理與研究項目開題會紀要》，原載《故宫博物院藏殷墟甲骨文整理與硏究工作簡報》第3期，2015年6月30日，收入《甲骨文入選“世界記憶名録”發布會暨“甲骨收藏與絶學振興”高峰論壇紀實》，頁311—315。在故宫博物院院長單霽翔、故宫研究院院長鄭欣淼的主持下，李學勤、劉一曼、許進雄、朱鳳瀚、宋鎮豪、黄天樹、劉釗、沈建華、沈培、唐際根等甲骨、考古、古文字名家應邀參會，爲這批甲骨的整理出版，提供了很多富有建設性的建議和意見。當然，本項目標誌性成果《故宫博物院藏殷墟甲骨文》，作爲一個巨大的整理出版工程，其每一項具體工作，還得我們從理論到實踐，一步一個脚印完成。現在，第一卷《馬衡卷》三册，第二卷《謝白殳卷》三册，即將由中華書局出版。此後，我們會在故宫博物院召開相關學術會議，就整理出版的得失，所收甲骨文的價值與意義，進行研討，歡迎學界批評指正！

附記： 本文曾於2019年10月18—19日在河南安陽舉辦的“紀念甲骨文發現120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