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互文手段探究
2020-02-23李小彤
○ 李小彤
(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875)
一、互文理论概述
互文性,又被译为“文本间性”,是人文学科中的一个重要理论。互文性“属于篇章范畴,反映一个文本同另一文本的相互关系和对话作用,促使文学作品的思想内涵不断增长”(Стилистический энциклопедический словарь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https:// stylistics. academic. ru/41/нтертектуальность)。通常认为,互文性诞生于西方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思潮中。1966年,25岁的法国后现代主义代表尤利娅·克里斯蒂娃(保加利亚人)在有关巴赫金研究的文章中首次使用这一术语来表示文本间联系的总体特征,“借助这些联系,文本(或者文本的某些部分)可以通过多种多样的方式来公开或隐含地引用其他文本”[1]167。在她看来,“任何文本的构成都仿佛是一些引文的拼接,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个文本的吸收和转换”[2]19。
(一)互文理论的来源与发展
早在“互文性”这一术语出现前,就存在与这一理论类似的其他观点。俄罗斯学者在对互文性理论源流的研究中普遍认为,“这一理论的提出,至少受到三个源流的影响: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和复调思想、特尼扬诺夫的仿拟理论和结构主义语言学创始人索绪尔的易位书写理论”[3]408。也就是说,互文现象建立在文艺学和语言学两大领域的交叉点上,从出现之初起就具有双重性。
巴赫金提出了文学篇章的对话性理论。他认为,人类所有的言语,包括文学创作,都是由之前某个人使用过的他人话语构成的。“只有在将篇章同其他篇章相互联系的条件下才能对篇章作以准确理解,因为任意一个篇章都是对另一个已被创作的篇章的公开或隐含的回应。”[4]250-25220世纪60年代,法国文学批评深受俄国形式主义的影响,巴赫金的学术思想经克里斯蒂娃《词语、对话和小说》一文的介绍进入法国学界,他的对话原则、复调思想和狂欢化理论对“互文性”的提出起了很大作用。甚至克里斯蒂娃本人直言,“互文性概念虽不由巴赫金直接提出,却可在他的著作中推导出来”[5]75。
特尼扬诺夫在戏仿(пародия)的基础上对建构新篇章的可能性做出研究。广义的戏仿,指以隐含的形式手段向篇章中暗中引入他人言语,这些手段通常包括使用话题联想(реминисценция,也可译为“回想文本”)、引用前人的文本、描写类似的情节等。特尼扬诺夫1929年写成的《论戏仿》一文直到1977年才作为序言被收录到《诗学·文学史·电影》著作集中并出版。特氏认为戏仿的重要特征是指向性,即某一篇章同另一篇章相互联系且尤其依附这种联系。按照他的观点,戏仿“只有在文学体系中、在与其他言语系统和社会系统的相互作用中才能被揭示”。每部作品都存在戏仿基础和戏仿指向,原因是每部作品中都包括先前的经验(语言或非语言材料)[6]576。
易位书写(анаграмма)是一种文学手段,其本质在于将一个词或词组的字母或音响重组,变成另一个词或词组,例如:лес-сел。“索绪尔对易位书写(后来他改称为隐形书写) 的研究着重于拉丁文诗歌和吠陀梵文诗歌中的音响结构(sound-structures),这些结构包括音响(单音、双音或多音群) 的配对重复以及主题词(英雄或神的名字) 的语音材料成分在诗歌文本中的再生产”[7]75-81。克里斯蒂娃从索绪尔的易位书写笔记关于诗歌语言研究中受到启发,提出了诗性语言的理论,认为诗性语言具有文本的生产性和互文性,这与她的文本研究一脉相承。
(二)常见的互文手段
祝克懿教授认为,尽管互文性理论诞生于后结构主义思潮,但同样可以从篇章角度作以理解。“用‘互文’这个命题极其准确地提炼出并摹写出文本网络世界中,文本间最普遍、最核心的空间结构和互动关系”[8]2,这一理论开启了篇章研究的新论域。
俄罗斯当代语言学家戈尔什科夫(А.И.Горшков)在篇章修辞学研究中,将篇章间的联系(即文本间联系)定义为“包含在某个具体的篇章中借助明确的语言手段表达的对另一个具体篇章(或其他一些具体篇章)的参照”[9]28,这种联系是语际联系。他还总结归纳出常见的语际联系手段,“主要包括引文、卷首语、引文式标题、引喻与话题联想、重复的人物形象、人物阅读的书目、语篇中的语篇等”[9]28。同时,戈氏对比分析了“互文性(интертектуальность)”和“篇章间的联系(межтекстовые связи)”两个术语的关系。从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角度来理解,两者间的确存在差异,但是在篇章修辞学的研究范围内,“两个术语表达的就是或者几乎就是同一层意思,因为拉丁语中的前缀inter-等同于俄语中的между-”[10]72。也就是说,两个术语词源不同,但意义一致。这样一来,上文中提到的语际联系手段,同样可作为互文手段使用。
二、《叶甫盖尼·奥涅金》的互文手段浅析
亚·谢·普希金(1799-1837)不仅是俄国文学史上伟大的诗人和作家,也是著名的藏书家,他拥有几千卷藏书。普希金记忆力惊人,所读之书过目不忘,他一生都在孜孜不倦地汲取知识。毫无疑问,对阅读的热爱反映在诗人的创作中。在普希金的很多作品中,我们都能看到其他作品中的各种角色形象,中外古今,无所不有。
1823-1825年,普希金完成了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创作,小说一经问世,就被认作是俄国文学史上重要的作品之一。诗人在小说中以俄国社会生活为大背景,展示了19世纪上半叶俄国贵族代表们的悲惨命运。写作特色上,据不完全统计,文中共出现六十多处互文本,通过列举主人公阅读的书目、比较主人公与其他文学作品中的形象等手段,来描写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反映诗人的态度,制造讽刺效应。文章将选择其中较为典型的文本进行研究,确定其源文本,并分析在小说中的功能。
(一)引文
引文是最普遍、最通用的互文手段。“狭义的引文指一字不差地引用某一篇章中的原话,广义的引文可理解为篇章中参照另一篇章的任何手段,从这点来讲,所有的互文手段都是引文。”[10]80这里我们使用引文的狭义概念。例如:
第二章第十二节中,有如下诗节:
Потом приносят и гитару,
И запищит она (бог мой!):
Приди в чертог ко мне златой!.[11]92
有人悄悄说:“杜尼娅,注意他!”
然后就给她一把吉他,
天哪!她尖声怪气地直唱:
“快快走进我金色的殿堂!”[12]49
诗人用斜体标出最后一句Приди в чертог ко мне златой!…(“快快走进我金色的殿堂!”)并做出注释:Из первой части Днепровской русалки(引自《第聂伯河美人鱼》第一部)。这里指的是奥地利作曲家费迪南德·考尔1792年根据К. Ф.亨斯勒的剧本《多瑙河女神》改编的神话剧《多瑙河美人鱼》,歌剧围绕德国传说故事展开:贫家女罗拉莱爱上一位富贵骑士,由于无法忍受爱人的背叛之痛,她从悬崖跳入莱茵河化身为美人鱼,以其美貌和歌声诱惑船夫驶舟触礁。1803年,这一剧目被引入俄国圣彼得堡上演。当时并不存在版权之说,俄国翻译家尼·斯·克拉斯诺波利斯基在剧目引进过程中便将亨斯勒原作中的形象作了部分改动,用斯拉夫名称使其更加本土化。其中,西欧的多瑙河改为东欧的第聂伯河,女主人公改成最终变为美人鱼的普通农家女列斯塔,她的爱人则改为大公维达斯坦。最终,考尔的歌剧以《第聂伯河美人鱼》之名在彼得堡演出,受到了极大欢迎,这节诗中普希金使用的歌剧第一部分的唱段在当时也广为人知。
诗人引用这一歌词别有用心。一来,此处杜尼娅的形象与歌剧中寻找男伴的女主颇为相似,诗人借此描写乡村少女找寻伴侣的日常情景。二来,诗节中的“他”指“从迷雾笼罩的德国/带来了学问的各种果实”“是康德的信徒,还是个诗人”[12]45的邻村进步青年连斯基,用德国歌剧片段描写从德国归来的人,可产生一定的戏谑效果。
此外,诗人本人先前的作品也作为引文出现在小说中。例如:第八章第五十一节(全文最后一节):
Но те, которым в дружной встрече
Я строфы первые читал…
Иных уж нет, а те далече,
Как Сади некогда сказал.
Без них Онегин дорисован[11]235.
我曾经会见的那些好友
我向他们念过这最初的篇页……
他们在哪里?像萨迪说的,
有人在远方,有人已陨灭。
完篇了,他们却无影无踪[12]253。
这句诗是普希金研究家最常讨论的对象之一,首次出现在普希金写于南方流放期间的诗歌《巴赫奇萨赖的泪泉》(Бахчисарайский фонтан)(1821-1823)的卷首语中:
Многие, так же как и я, посещали сейфонтан;
но иных уже нет, другие странствуют далече.
Сади
许多人和我一样,到这座喷泉造访;
但有人已经作古,有人漂泊在远方。
——萨迪
它源于波斯著名诗人萨迪的诗歌《果园》(Bustan),当时俄国并没有这部作品的译本,普希金亲自将这段话从法语翻成俄语并做成自己诗歌的卷首语,在1823年10月诗歌问世前与维亚泽姆斯基的通信中坦言:“在我们看来《巴赫奇萨赖的泪泉》不足挂齿,但其卷首语确为精髓”[13]。足以证明,诗人对这句话的青睐已超过诗歌本身。《叶甫盖尼·奥涅金》在全文结尾处再次使用《巴赫奇萨赖的泪泉》卷首语——《果园》中的这一诗节,普希金想表达的首先是对或被处死或被流放的十二月党人友人的怀念,他们“有人在远方,有人已陨灭”,他们现在“无影无踪”,尽管“我曾经会见”“我向他们念过这最初的篇页”。
(二)卷首语
卷首语包括“篇幅较小的完整篇章,谚语、格言等,通常放在标题后、整篇作品或其某一部分(章、节)之前”[10]82,以指出作品的主要内容、情节发展的特点和主要人物的性格。《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9处卷首语中有一处位于全篇之前,其余则都在每章开端,其中3处为俄语引文,6处为法语引文,这里我们选择两处进行简要分析。
全文卷首语是一封法文私人信件:
Pétri de vanité il avait encore plus de cette espèce d’orgueil qui fait avouer avec la même indifférence les bonnes comme les mauvaises actions, suite d’un sentiment de supériorité, peut-être imaginaire.Tiré d’une lettre particulière.[11]59
他虚荣透顶,而且还特别自负,这使他以同样无动于衷的心情承认自己的善行和恶行——也许是出于一种伪装的优越感。——摘自一封私人信件[12]1。
纳博科夫指出这一卷首语的原本是文献资料——社会思想家埃·伯克关于英国农业的著作ThoughtsandDetailsonScarcity的法文翻译。法语的使用可以证明,信中所谈论之人属于俄国上流社会。奥涅金是“披着哈罗尔德外套的莫斯科人”,是法国文学的忠实爱好者,法文书信自然会使读者联想到欧洲主义的奥涅金。引用私人信件作卷首语在俄国学者看来更为恰当。这样一来,读者更为相信奥涅金不是杜撰的、他就是一个现实存在的人,一位友人在给共同好友的信件中给予他如此评价,尤其是诗人在后文中随即写道:
Онегин, добрый мой приятель, Родился на брегах Невы[11]61.
这位是我的好友奥涅金/他出生在涅瓦河畔的此地[12]3。
私人信件节选中关于奥涅金的这些叙述似乎就是上流社会现实存在的流言蜚语,给全文描写奠定了真实的情感基调。此外,从内容上来讲,信中提到的主要为此人的矛盾性格,全文以这一卷首语开始,表明了叙述者对奥涅金的复杂态度。
第一章的卷首语И жить торопится, и чувствовать спешит[11]60(活得匆匆忙忙,感受也浮光掠影[12]2)引自彼·安·维亚泽姆斯基《初雪》(Первый снег)中乘坐雪橇飞奔时的描写:
По жизни так скользит горячность молодая, /И жить торопится, и чувствовать спешит.
火热的青春就这样沿着生活滑行,/活得匆匆忙忙,感受也浮光掠影[12]2。
《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奥涅金出场就“坐车飞跑,仆仆风尘”[12]3,前往乡村守护那卧病在床的伯父,“这浪荡公子”想得出神,忆起往昔在上流社会的风光有为,不过“一切都没使他动心,一切都没叫他注意”[12]27,“过去他挥霍,对秩序讨厌,如今却庆幸生活的路线多多少少有了些改变”[12]35。可以看出,所引用卷首语之原意与第一章的内容并不一致。维亚泽姆斯基的这句诗表达的是对生活和爱的欣喜与享受,普希金在第一章中却用这句诗描写过分欣喜与狂热的苦果——厌倦一切,表现出对享乐主义的批判。此外,大篇幅对过往生活的描述也是诗人自己对于昔日上流社会生活的回想。这样一来,诗人就给读者展现出一个人在人生不同时期的场景,以及上流社会人群在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产生的对这种生活的厌倦。从第一章起诗人就已经试图使读者从不同角度对主人公奥涅金作全面深刻的了解。
总之,无论引用何种语言的文本作卷首语,普希金都将其与小说的内容紧密联系。卷首语在这部作品中是对章节内容的概括提炼,只有在读完整章内容后才能对卷首语的内涵作以准确理解。换言之,诗人打算从一开始就用卷首语激发读者的好奇心、吸引读者的注意力、提醒读者做好准备迎接小说中即将描写的俄国生活画卷。
(三)引喻
引喻,又称引用典故、暗讽等,是一种“通过众所周知的客观事实、历史事件、文学作品或作品中的某一片段对话语内容作以提示的修辞格”[10]83,可理解为所描写的实际发生的事情对某种固定概念或文学、历史、神话情节的参照与呼应。
《叶甫盖尼·奥涅金》开篇第一句Мой дядя самых честных правил[11]60(我那位最讲规矩的伯父啊[12]2)是克雷洛夫寓言诗《驴子和农夫》中Осёл был самых честных правил(这头毛驴儿最讲究规矩)一句的改编。克雷洛夫的这篇寓言广为人知,讲了农夫雇一头驴子看守菜园,驴子“既不偷窃,又不贪馋”,但“赶鸟的驴子扬起四蹄”“农夫的菜园收益很惨”的故事。小说中的伯父“已经病得奄奄一息,/ 还硬要叫人尊敬、顺从[12]2”,普希金在这里引用驴子形象描写人物的手段有很强的讽刺意味,反映出奥涅金对这位伯父的态度。
除对文学作品的改动,《叶甫盖尼·奥涅金》第五章关于占卜的一些诗行也是对俄国民俗文化的引用和反映。Милейкошуркасердцу дев[11]151(姑娘们更爱的是那只母猫[12]133),诗人给出注释:кошурка (母猫)一词源自民歌Зовёт коткошурку, /В печурку спать[11]239(公猫叫母猫,/去炉炕睡觉[12]259)。俄国民俗中少女占卜的方法之一是从一盘滴着蜡油的水中捞出自己戒指的同时听民谣声,若听到“Там мужички-то всё богаты, / Гребут лопатой серебро; / Кому поём, тому добро / И слава!”[11]151(那儿的庄稼汉个个有钱:/ 随手能搂来金砖银蛋;/ 唱到谁,谁就能阔气又体面![12]133),预示死亡;若听到“公猫母猫”,预示婚礼。此外,“Тихонько приказала вбане/На два прибора стол накрыть; / … А под подушкою пуховой / Девичьезеркалолежит.”[11]152(她悄悄叫人在洗澡间里 /把两套刀叉往餐桌上一供……而她那羽毛的枕头底下 / 藏了面姑娘梳妆用的小镜[12]134)。洗澡间(баня)在俄国文化中被认为是家中最神秘的场所,通常占卜都会在这里进行。这段诗描述的也是一种占卜传统,传说这样做少女未来的丈夫会来就餐,而且可以从镜子里看到他。两个占卜都是小说女主人公塔吉亚娜对未来的担心与向往和对爱情的畏惧与渴望。
(四)人物阅读的书目
通过列举人物阅读的书目可以分析其阅读喜好和性格特点。《叶甫盖尼·奥涅金》中普希金对几位关键人物喜爱的作家与作品做了详细描写,其中奥涅金的阅读书目主要有三处较为明显的变化。
奥涅金一出现,我们就知道:
Он знал довольно по-латыни,
Чтоб эпиграфы разбирать,
Потолковать об Ювенале,
В конце письма поставить vale,
Да помнил, хоть не без греха,
Из Энеиды два стиха.
Он рыться не имел охоты
В хронологической пыли
Бытописания земли:
Но дней минувших анекдоты
От Ромула до наших дней
Хранил он в памяти своей.[11]63
他那点拉丁文底子
刚够认一认碑铭和题词,
谈谈尤维纳利斯也够,
还能在信后面写句话问候,
《埃涅阿斯纪》背得一两行,
虽然难免有记错的地方。
钻进尘封的故纸堆中
去发掘陈年的历史典籍——
他可是没有这份儿兴趣;
但是对那些轶事传闻
——从罗慕路斯直到如今——
却全都记得,如数家珍[12]6。
Бранил Гомера, Феокрита;
Зато читал Адама Смита[11]63
对荷马和忒奥克里托斯横加责难;
亚当·斯密却百读不厌[12]7。
这是上流社会的奥涅金,与其说他热爱阅读,倒不如说他想让自己显得有文化内涵:他有着十分实际的阅读目的,掌握上流社会必要的知识技能、成为一位有趣的交谈者对他而言更为重要。对现代经济理论奠基者、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作品的喜爱也可看出他这种注重实用性的阅读心态,间接表现出他务实的人生观。
第七章第二十二节朋友间悲剧的决斗后,塔吉雅娜走进“人去楼空”的庄园,观察到奥涅金书房的读物:
Хотя мы знаем, что Евгений
Издавна чтенье разлюбил,
Однако ж несколько творений
Он из опалы исключил:
Певца Гяура и Жуана
Да с ним еще два-три романа[11]195
我们都知道,叶甫盖尼
早就对读书不再喜爱,
可是也会有某些作品
能够促使他另眼看待:
《异教徒》《唐璜》著者的诗作,
还有两三部长篇小说[12]196。
此时奥涅金在阅读拜伦的著作,俄国学者们研究中也确认此处的“两三部长篇小说”指英国作家查尔斯·马图林的《流浪者梅尔莫斯》(1820)、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的《勒内》(1803)和本杰明·贡斯当的《阿道夫》(1815)。也就是说,奥涅金阅读的是曾经反感和“没有兴趣”的文学作品,这一定程度上受到浪漫主义者连斯基的影响,也是主人公需要消遣闲散单调的乡村生活的结果。随着定居乡村后生活方式的变化,奥涅金的心态也有所改变,这反映在他的阅读书目中。
另一处描写出现在奥涅金爱上塔吉亚娜后(第八章第三十五节):
Стал вновь читать он безразбора.
Прочел он Гиббона, Руссо,
Манзони, Гердера, Шамфора,
Madame de Stael, Биша, Тиссо,
Прочел скептического Беля,
Прочел творенья Фонтенеля,
Прочел из нашихкой-кого,
Не отвергая ничего.[11]228
他重新不加选择地阅读,
读了吉本,读了卢梭,
读了曼佐尼、赫尔德、尚福尔、
斯塔尔夫人、比夏和蒂索,
读了怀疑主义的培尔,
还读了几本丰特奈尔,
也读过我国的某些作家,
什么都去读,什么都去抓[12]242-243。
诗人此处注解:吉本——英国历史学家,曼佐尼——意大利诗人和散文家,赫尔德——德国哲学家、诗人和批评家,尚福尔——法国作家,斯塔尔夫人——法国浪漫主义学家,比夏——法国医生和生理学家,蒂索——法国医学畅销书作家,培尔——法国哲学家、思想家,丰特奈尔——法国作家、教育家。看得出,奥涅金的阅读涵盖了文学作品和哲学、自然科学读物,对应了首句“他重新不加选择地阅读”。他的这种改变不是突然产生了对学习的狂热与喜爱,而是借这种方式将对塔吉亚娜的没有回应的爱意转移到阅读上去,书目的改变反映出他心理状态的凌乱和思维意识的动态发展。
可以说,这些所列举的书目有助于我们更准确地理解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内心世界的变化发展,同时也间接表现出诗人高超的文学素养和博学多才。文中书目的列举都是普希金博览群书的结果,在刻画人物形象的同时也成功勾勒出作者形象。
(五)重复的人物形象
重复的人物形象指“作者在写作中会使用已被其他作家创作出的形象间接塑造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形象”[10]84。《叶甫盖尼·奥涅金》中普希金多次借助俄国和外国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生动描写小说中的人物特点。
最为鲜明的就是恰尔德·哈罗尔德(Чайлд Гарольд)——拜伦成名作长篇叙事诗《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中的主人公形象的使用。恰尔德·哈罗尔德憎恶冰冷的文明,失望现实的生活,性格高傲又使他深感孤独,于是他满怀忧伤和冷漠踏上远行征途,一生游历葡萄牙、西班牙、希腊、阿尔巴尼亚、比利时、瑞士和意大利,是高傲叛逆的拜伦式英雄。相比之下,奥涅金:
Попробовать не захотел,
Но к жизни вовсе охладел.
КакChild-Harold, угрюмый, томный
В гостиных появлялся он[11]76-77
连想也没有想过,
但是对生活却完全冷漠。
像恰尔德·哈罗尔德,阴郁又苦恼,
他出现在上流社会的厅堂[12]27。
Прямым Онегин Чильд Гарольдом
Вдалься в задумчивую лень:
Со сна садится в ванну со льдом,
И после, дома целый день[11]144.
奥涅金真像恰尔德·哈罗尔德,
陷入了冥思苦想的懒散:
起床就坐进冰水浴盆,
然后在家里从早到晚[12]122。
除使用性格相近的人物形象外,诗人还引用相反的形象进行对比描写:
Но наш герой, кто б ни был он,
Уж верно был неГрандисон[11]111.
可这位主角,不论是何人,
却早已经不是葛兰底森[12]75。
葛兰底森是理查逊小说《查尔斯·葛兰底森爵士》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品德高尚的英国绅士。两个人物形象的使用异曲同工,都表明奥涅金是一个沮丧、冷漠、对生活失去热情的年轻人。
另外,诗人还将小说中理想女性的化身塔吉亚娜·拉琳娜与茹科夫斯基同名长诗《斯维特兰娜》的女主人公的形象作了三处比较。第一处是奥涅金初识塔吉亚娜后与连斯基的对话:
Скажи: которая Татьяна?/ - Да та, которая, грустна / И молчалива, какСветлана[11]108
“告诉我,塔吉亚娜是哪个?”/“就是那位忧郁的姑娘,/一言不发,像斯维特兰娜。”[12]71
第二处是第五章的卷首语:
О, не знай сих страшных снов / Ты, мояСветлана![11]148
但愿你没做过这些可怕的梦,/你啊,我的斯维特兰娜![12]128
第三处描写占卜的情形:
Но стало страшно вдруг Татьяне…/ И я - при мысли оСветлане/ Мне стало страшно - так и быть…[11]152
塔吉亚娜猛一阵害怕……/我呢——想起了斯维特兰娜,/我的心里也一阵哆嗦——得了……[12]134
这三处描写,说明塔吉亚娜不仅在性格上与斯维特兰娜相似:忧郁腼腆,温顺天真;还同样迷信于占卜,做过预知未来的噩梦。
三、结 语
互文性已经成为篇章修辞学研究的强大工具,能帮助我们分析作家如何将借用的外部言语在创作中与自己的作品融会贯通,为多角度研究文学作品提供了可能。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中诗人普希金纯熟运用引文、卷首语、引喻、人物阅读的书目和重复的人物形象等互文手段,详细描写了19世纪俄国的社会生活画卷,细致刻画了文中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和心路历程,深刻揭示了主人公奥涅金的悲惨命运。此外,小说在使普希金同时代的人了解国外作家、作品的同时,更为读者展现出一个丰满的博学多才的诗人形象,互文性的信息功能和表现功能在小说中体现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