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照先生与“《文心雕龙》学”
2020-02-23朱文民
○ 朱文民
(山东莒县刘勰文心雕龙研究所,山东 莒县 276599)
杨明照先生是中国现代“龙学”的创始人之一,雕刻全龙的巨擘。回观杨先生的“龙学”成果,体察杨先生从事“龙学”研究的精神,堪称青年学子的榜样,老年学者的楷模。
一、杨明照其人
杨明照(1909-2003),字韬甫,四川大足(今重庆大足区)人。1930年进入重庆大学文预科学习,1932年秋季,升入本科国文系,1935年秋,重庆大学并入四川大学,杨明照成为四川大学国文系学生。1936年秋,考入燕京大学研究院国文部,师从著名文学批评史专家郭绍虞先生,1939年夏季研究生毕业,并留校任教。1941年至1942年任教于北平中国大学。1942年四川省成都市办起燕京大学临时学校,孔祥熙任校长,梅贻宝任代理校长,杨明照到此任教。抗战胜利后,燕京大学在北京原址复课,成都临时学校师生返回北平,杨明照留在了母校四川大学任教,1950年晋升为教授,1979年出任四川大学中文系主任,1981年被评为“中国文学批评史”首批博士生导师,晚年被学校聘为文学院终身教授。
在学术界,杨明照曾担任学术团体领导职务:四川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协副主席、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顾问,全国《昭明文选》学会顾问,中国《文心雕龙》学会副会长、名誉会长,全国苏轼研究学会会长,四川省文艺理论学会会长,四川省比较文学学会名誉会长,成都市文联主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委会顾问、《续修四库全书》学术顾问等。
杨明照先生爱上“《文心雕龙》学”的时间很早了。早在重庆大学读预科的时候,担任“文学概论”课的老师是著名诗人吴芳吉(1896-1932)先生。吴先生讲课经常引用《文心雕龙》的句子,并板书《文心雕龙》原文,“绘声绘色地讲得娓娓动听”,令杨明照“心悦诚服,被那秀辞丽句的骈文吸引住了”,这是杨明照在读私塾和初级中学时期未曾见过的文体。他购买了扫叶山房石印的黄叔琳本《文心雕龙》。课余饭后,浏览、讽诵。此时的杨明照钻研《文心雕龙》的兴趣与日俱增,购置了中原书局排印的黄叔琳辑注、李详补注本《文心雕龙》,朝夕与斯,口诵其言,心惟其义。得入门径之后,发现黄叔琳、李详注释中也有一些未尽之处,尚待补正。于是,将自己所得分条著录于笔记,逐条誊写装订成册,准备日后作为增订黄、李注本之用。1932年秋季升入本科之后,由于课程相对少一些,可以专心致志地钻研黄、李两家注释。日复一日,发现的问题越多,补正的条数也不断增加。不久又购得范文澜北平文化学社本《文心雕龙注》,见自己原先发现和订正的问题,在范注本中有的已经解决,也有一些尚未解决,而范注本也出现了一些新问题。于是在原有成果的基础上,舍弃范注已经解决了的问题,增加范注新出现的问题,形成自己本科毕业论文,答辩会上顺利通过,并获得老师的好评。1936年夏天本科毕业之后,顺利考入燕京大学研究院,成为郭绍虞的弟子。在郭绍虞的指导下,仍以《文心雕龙》为主攻课题,三年下来,以《文心雕龙研究》为题,形成自己的硕士论文,答辩会上顺利通过,并议定由引得校印所作为《燕京学报专号》刊出,后因故未能如愿。其后,在工作中将新发现的资料不断地补充进去,直到1957年,被上海古典文学社看中,于1958年1月出版发行[1]196-197。这期间,杨明照先生也发表了一些论文,这些论文或是他专著中的个别结论,或是他研究《文心雕龙》的副产品。
杨明照先生已经出版的主要著作,除了《文心雕龙校注》,还有《文心雕龙校注拾遗》《文心雕龙校注拾遗补正》《增订文心雕龙注》《刘子校注》《增订刘子校注》《抱朴子外篇校笺》《学不已斋杂著》等。
二、对“《文心雕龙》学”的研究
我对“《文心雕龙》学”的理解,纵向分,可以分为古典“龙学”和现代“龙学”;横向分,可以分为内涵和外延两大块。我在《牟世金先生与“〈文心雕龙〉学”》一文中,有一个小题目:《什么是“〈文心雕龙〉学”?》,我的看法是:
它的内涵包括对《文心雕龙》的版本、校勘、语译、注释、理论阐释等。其外延部分涉及的面极广。由于《文心雕龙》是一个复杂的文化系统,所以这个学问可大了。外延又可以分为前延和后延,前延就是对《文心雕龙》产生之前刘勰学养所含的经学、史学、子学、玄学、佛学、文学艺术及文字学等有所了解,以便于探究《文心雕龙》的思想渊源,仅此还不够,还得对作者刘勰的家世、生平等都得要了解,对其家学渊源进行探究(刘勰家世生平也可称之为“刘学”)。这就是《孟子·万章下》说的:“读其书,颂其诗,不知其人可乎?”后延就是由于《文心雕龙》从产生到现在已经一千五百余年的历史了,各种版本互异,这又涉及版本学、校勘学,还涉及它在目录学的归类问题,历代学人对《文心雕龙》的传播、研究成果以及《文心雕龙》对后世的影响等等,这又涉及《文心雕龙》的研究史问题,还要涉及《文心雕龙》文献学、目录学等。这就要求研究者必须有一定的历史知识,不然就会出现硬伤。君不见我们的研究者中,有人由于缺少历史知识,在谈到刘勰家世时,把刘肥的母亲曹夫人说成是刘夫人,把梁武帝的六弟临川王萧宏说成是梁武帝的儿子,这就与《史记》《汉书》《梁书》大相径庭,作为一位“《文心雕龙》学”的研究者,对于“《文心雕龙》学”外延部分的内容如此无知,是不应该的。刘勰除了《文心雕龙》之外,还有其它著作,这些对刘勰其它著作的研究,也应当归于“《文心雕龙》学”的外延部分。刘勰的《文心雕龙》产生在定林寺里,文中有没有佛学思想,学界争论不休,刘勰还写了几篇有关佛教的文章,在寺院里整理佛典耗费了刘勰大量的心血,这就要求研究者必须懂得一点佛学;另有一部存在著作权争论的《刘子》问题,又涉及文献学和思想史。《文心雕龙》的“文之枢纽”部分,涉及征圣、宗经,如果对经学茫然无知,则不可能问津“《文心雕龙》学”,更何况《文心雕龙》全书引用《周易》228处,散见在全书的47篇中。五经中弄懂一经都非易事,更何况弄懂五经。《文心雕龙》显示出刘勰的学问博大精深,这也就是《文心雕龙》为什么被后人称为奇书,就是因为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文心雕龙》的主旨虽然是讲文章作法,但是他又不是单纯讲作法,而是从文的源头上开始讲起,最后找到文原于道;又因为“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这就是“文之枢纽”的“征圣”“宗经”,圣人的著作体现了道的精神,找到了各种文体产生于五经,这就是研究《文心雕龙》为什么涉及经学。《文心雕龙》中专设《诸子》篇,如果对子学没有研究,也是读不懂的。《文心雕龙》设有《练字》篇,现实是由于有人缺少文字学常识,把文中的“联边”“半字”等文字学常识性的用语认为是取自佛教,把一篇严谨的文字学著作读歪了。刘勰生活在南朝玄学兴旺时期,他的思想和方法论不可能不受当时学术思潮的影响,这就要求研究者必须懂得一点玄学,懂得学术史[2]81。
刘勰的《文心雕龙》中有《练字》《声律》《章句》篇,这三篇的内容,在清代以前属于小学,而今已把所谓“小学”的内容——形、音、义,分成了相对独立的文字、音韵、训诂三门学问(只能说是相对独立,事实上联系还是非常密切的)。无论从作者本人的角度,还是从读者的角度,如果对这三门学问缺少常识,也影响到对“《文心雕龙》学”的理解。因此,研究“《文心雕龙》学”,还得懂得以上三门学问。
总之,刘勰的《文心雕龙》是一部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性著作,因此,可以说:《文心雕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芯片,或者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大系统。
杨明照先生的研究属于现代“龙学”,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他的研究已经涵盖了我所说的内涵和外延两大块。
(一)对内涵的研究
1.《文心雕龙》版本研究。
在“龙学”界,就见到并利用和个人收藏的《文心雕龙》各种版本来说,杨明照先生是第一人,其次当是詹锳和王利器先生了②。杨明照先生见到和反复阅读的第一个版本就是扫叶山房石印的黄注、纪评本《文心雕龙》,这个版本的底本是清卢坤两广节署本。两广节署本,对黄叔琳和纪晓岚的眉批是用朱墨两色套印以示区别的,而扫叶山房本则把眉批一律用黑色印刷,这容易把黄、纪的眉批混了。中原书局出版的李详补注本,不仅与黄叔琳注本联排,而且还把眉批标记为:黄云、纪云。这对全面理解正文大有好处。中原书局本的《文心雕龙补注》本,为杨明照先生1937年在《文学年报》第三期发表的《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举正》提供了便利③。杨先生的“举正”针对的是范注北平文化学社本。这里面首先引起杨先生订误的是中原书局本《文心雕龙补注》,然后又找了养素堂本和两广节署本核实,所以杨先生对范注订误了黄冠纪戴的有十四条。杨先生在文末有一段跋语:明照按:“右所列者,都凡十有四条,皆黄氏叔琳评语。而范注乃以属诸纪氏。张冠李戴,殊失目晓!又按:养素堂本,仅有黄评。卢涿州刊于粤者,则朱墨区分(黄评墨字,纪评朱字),各于其党。坊间通行本,亦各冠其姓氏以是异。不知范氏何以致误?操觚至此,不禁为北平先生叹空自苦也!”这段跋语,杨先生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10月出版的《学不已斋杂著》论文集中,删去了有下划线的句子。这篇文章,是杨明照先生有关《文心雕龙》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时正在读研究生一年级。在郭绍虞先生的指导下,杨明照继续在本科毕业论文基础上进一步深化,必然尽量多地见到《文心雕龙》的各种版本。因为杨先生的主攻方向就是继续“校注”《文心雕龙》,所谓“校”,就是校勘各种版本的异同,以追求《文心雕龙》初本的真相。《文心雕龙》自从诞生,历经梁、陈、隋、唐,一直都是手抄本,每外传一次,就创造一个版本,也必然较之原稿多出一些错误。这就是刘勰说的“三写易字”,《抱朴子》说的“书三写,鱼成鲁,帝成虎”了。追求真相,不仅校出异同,还得断出是非,此并非易事。1938年12月,杨明照先生在《燕京学报》发表了《文心雕龙注》一文,该文除了订补范注外,还对范文澜使用的底本提出辨析。杨先生批评范文澜在《例言》第一条交代他使用的底本是黄叔琳本,说:“此条立例甚善,惜所言病于囫囵”。所谓“囫囵”,我理解就是笼统,没有交代黄叔琳本的哪一种版本。此时杨明照指出:“黄氏原本有二:一为养素堂本,一为朝阳郑氏(国勋)龙溪精舍丛书据刻本。”这说明此时尚在求学时期的杨明照先生,已经注意到黄叔琳本已经非一种版本。杨先生在《〈文心雕龙〉版本经眼录》中,谈到黄叔琳本时说:“清黄叔琳辑注本,余藏。原刻为乾隆六年养素堂本。”并加注:“嗣后复刻较多,其佳者几于乱真。”面对“几于乱真”的众多“养素堂本”,笔者在拙文《黄叔琳与中国古典“龙学”的终结》一文中有辨析,认为乾隆六年养素堂版本的初版,现收藏在首都图书馆和上海图书馆者为最真④。但是,范文澜先生对杨先生的这一条“病于囫囵”的批评一直未有改正,直到新中国成立后人民出版社的定本依然如此,范注实际用的是坊间黄叔琳本,而非养素堂初刊本。也许杨先生感到现在社会上新出版的译注本,不少人使用了范文澜本为底本,实在不是上选,晚年发出“《文心雕龙》有重注必要”的呼声。
校勘之功力,第一步必须见到的版本越多越好。据杨先生《〈文心雕龙〉版本经眼录》,杨先生见过或用过的版本共有74种,其中写本9种,刻本37种,选本11种,校本17种,在这些版本中自己收藏的有19种。分别是:唐写本残卷、涵芬楼影印本、明梅庆生万历己酉音注本、明凌云五色套印本、明梅庆生天启二年第六次校定改刻本、明陈长卿复刻明梅庆生天启二年第六次校定改刻本、清黄叔琳辑注本、清张松孙辑注本、清卢坤两广节署本、清翰墨园复刻芸香堂本、清思贤讲舍复刻翰墨园本、明何允中汉魏丛书本、明钟惺合刻五家言本、秘书十八种本、明陈仁锡奇赏汇编本、明王谟汉魏丛书本、清崇文书局三十三种丛书本等。正因为见得版本多了,提高了辨别能力,因而,对涵芬楼影印本《文心雕龙》称明嘉靖本提出质疑。杨先生说:“涵芬楼影印的《文心雕龙》,一单行本,一收在《四部丛刊》中,扉叶后的书牌均题为‘影印明嘉靖刊本’。《四部丛刊书录》还有简要说明:‘前后无刻书序跋,审其书墨,当是嘉靖间刻。’这样的推断,好像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毋庸置疑似的。夷考其实,乃万历七年张之象所刻,并非什么嘉靖本。”并举出三证作为根据,说“仅此三点,涵芬楼据以影印者之非嘉靖本,已昭然若揭。如果再与万历七年张之象刻的《文心雕龙》原本展卷并观,立即发现彼此的版式、行款、字体、刻工姓名以及板框的大小宽狭,无一不相吻合。……可见影印本《文心雕龙》的底本,确为万历七年张之象所刻无疑。那么,涵芬楼又何以把它弄错了呢?答案很简单,大概是由于原书‘前后无刻书序跋’的缘故吧(张刻《文心雕龙》,我曾见过五部。卷首的张之象序、《梁书·刘勰传》及订正、校阅者名氏数叶,都齐全。涵芬楼所藏者独缺,可见是书贾为了骗取高价割去了的)”[3]558-559。杨明照《〈文心雕龙〉版本经眼录》也说:“夷考其实,乃大谬不然。……然则此本为张之象之初刻(或原刻)无疑也。涵芬楼诸公盖为书贾所欺(卷首之张氏序、《梁书·刘勰传》及订正、校阅者名氏数叶均被割去(余见张刻本五部皆全))了,而铃木虎雄、赵万里、刘永济三家皆称之曰嘉靖本,则为《四部丛刊》书牌所欺耳。”[4]29杨明照晚年出版的《增订文心雕龙校注》与上大致相同。
就我所见,最早提出涵芬楼影印的《文心雕龙》不是明嘉靖本,而是张之象本的是王利器1951年出版的《〈文心雕龙〉新书》。王利器先生在该书的《序录》说:“涵芬楼四部丛刊的嘉靖本,实即张之象本,因佚去张序,便把它冒充嘉靖本了。”詹锳先生的《文心雕龙义证》亦与王利器、杨明照意见一致,认为是万历七年张之象本,而非明嘉靖本[5]16-17。王利器的《文心雕龙新书》出版后,没有在国内发行,连王利器也没有拿到样书,估计杨明照可能也没有见到。这样说来,杨明照的《文心雕龙校注》虽然出版的晚一些,但是王、杨二人均为独立发明,值得一书。1960年,户田浩晓先生在评论杨先生的《文心雕龙校注》时,说:过去“从来没有人怀疑过的涵芬楼影印的嘉靖本,实际上即万历七年的张之象刻本,这一指摘,其价值是非常值得注意的”[6]315。这说明户田浩晓也没有看到王利器的《〈文心雕龙〉新书》。
杨先生还对通行本的篇序提出自己的意见,认为有混乱处。如在《总术》篇下,杨明照注文说:“按今本有错简,本篇统摄《神思》至《附会》所论为文之术,应是第四十五,殿九卷之后;《时序》与《才略》互有关联,不能分散在两卷,《时序》应为第四十六,冠十卷之首,《物色》介于《时序》《才略》之间,殊为不伦,当移入九卷中,其位置应为第四十一。《指瑕》《养气》《附会》三篇依次递降。”在《时序》篇下,杨先生说:“按此篇当在《才略》之前,此篇论世,彼篇论人,本密迩相连。《序志》篇云:‘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明文可验也。”杨明照的这个看法按今人的逻辑看有道理,但文献根据不足,作者只是指出他认为混乱,却没有像李曰刚和郭晋稀、陈书良那样按照自己的意见另行编排篇次。对于《隐秀》篇补文的真伪问题,作者同意有四百余字为明人伪作。但指出纪评中的渊明称“彭泽”并不始于唐人,而是南朝人鲍氏集卷四中已有“学陶彭泽体”的称呼。
2.对《文心雕龙》文本的校注——从《文心雕龙校注》(下简称《校注》)到《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下简称《校注拾遗》),再到《增订文心雕龙校注》(下简称《增订》)和《文心雕龙校注拾遗补正》(下简称《补正》)。
“校”,是校勘版本异同,做出是非判断。自从《文心雕龙》产生至宋代之前,尚未有印刷技术用于刻书,靠手工抄录,每传抄一次,就会多出一些与底本不同的字句,即使宋代以后有了印刷技术,刻书者,每刻一次,同样出现与底本相异的情况,后之学者要想求之真相,发现异同,就需要大量不同版本做根据,搜集各种版本需要功夫和付出经济代价。杨先生已经经眼七十余种不同版本,这一点,“龙学”界无人可比,就校勘来说,杨先生最有发言权。面对异同,做出是非判断,并非易事,他需要综合知识作基础。“注”,是注释文字,不仅找出字词句的出处,还要交代字词句的意思,这不仅需要有博览群书的功力,也还需要有小学的常识。
从《校注》到《校注拾遗》的规模来看,《校注》本,是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1月出版,约362 000字;《校注拾遗》本,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2月出版,约588 000字,多出226 000字。《校注》中,还含有《文心雕龙》原文、黄注、李补,约10万字。而《校注拾遗》则全是杨明照一人对黄注和李注的拾遗之成果。从《校注》到《校注拾遗》相比较,“《梁书·刘勰传笺注》换补了二分之一;《校注拾遗》增加了五分之二;《附录》则扩充的更多,由原来的六类繁衍为九类;《征引书目》达六百八十余种,几乎多了两倍。”[1]198《增订》本是中华书局2000年6月出版的版本。该书恢复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华书局(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文心雕龙校注》模式,每篇原文之后是:黄叔琳注、李详补注、杨明照校注拾遗。这个本子所谓“增订”,是对《文心雕龙校注》的增订,也可以理解为对《校注拾遗》的增订,名实相符。杨明照在《前言》的末尾交代说:在《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交给上海古籍出版社之后,理董《抱朴子外篇校笺》过程中发现“凡可补正《文心雕龙校注拾遗》的资料,皆一一录存。去年暑假,《抱朴子外篇校笺》下册竟业,念有生之年有限,又假余勇重新校理刘舍人书,前著之漏者补之,误者正之;《文心》原文及黄、李两家注,亦兼收并蓄,以便参阅,名曰《增订文心雕龙校注》”。该书661 000字。首先是正文前的书影做了调整,并增至九幅。附录也由《校注拾遗》的九种增至十种,增加了《校记》。五十篇《校注拾遗》的文字也各有增删。
《文心雕龙校注拾遗补正》由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1月出版,该书是对《校注拾遗》的补正,因而不含有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文心雕龙校注拾遗》的附录部分,所以字数仅有316 000字。《校注拾遗》《序志》篇有:“傲岸泉石”条,其注释文字为:“按《晋书·郭璞传》‘(客傲)傲岸荣悴之际,颉颃龙鱼之间。’”《补正》本:“傲岸泉石,咀嚼文义”条,注:“按傲岸,高傲,不随和世俗。《晋书·郭璞传》‘(客傲)傲岸荣悴之际,颉颃龙鱼之间。’(黄侃《札记》引鲍照《代挽歌》“傲岸平生中”句注,嫌晚。)咀嚼,仔细品味。《史记·司马相如传》:‘(《上林赋》)咀嚼菱藕。’又按《原道》篇:‘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采,有心之器,其无文欤!’挹彼注兹,颇有助于对‘傲岸泉石’与‘咀嚼文义’之深入理解,故特为移录。”这比《校注拾遗》增补了不少文字,更有利于对原文的理解。
再从体例上说,《文心雕龙校注》的体例,从大处说是由正文前的《梁书·刘勰传笺注》《文心雕龙》五十篇原文、附录、引用书目、后记五大块组成。而正文《文心雕龙》五十篇原文,又细分为黄叔琳辑注、李详补注、杨明照拾遗三部分;附录又细分为:刘勰其他著作、历代著录与品评、前人征引、群书袭用、序跋、版本六部分。而《校注拾遗》增加了《前言》,把《梁书·刘勰传笺注》调至《附录》前《序志》末,更有利于读完《序志》读《刘勰传》。正文部分,省去了《文心雕龙》全文、黄注、李补、后记四块,全是杨明照校注拾遗。书前还添加了七幅书影。这是说杨明照的《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不再居于黄叔琳、李详的树荫下,已成为参天大树独立学林了。
众所周知,《文心雕龙校注》是在感到黄注、李补“还是有一些未尽的地方。……后得范文澜先生的注本,叹其取精用弘,难以几及,无需强为操觚,再事补缀。但既多所用心,不愿中道而废。于是弃同存异,另写清本”[7]。这部分资料,有关范文澜注的核心部分,已经作为论文《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举正》发表在《文学年报》1937年第3期上。
《校注拾遗》的规模较之《校注》大约多出30万字,我们从全书的校注和附录来看,校注的内容对刘勰《文心雕龙》原文每一篇的注释条数不仅有了大幅增加,而且对原《校注》也有订正和删除。现在我们以第一卷为例,考察杨先生从《校注》《校注拾遗》《增订》到《补正》一路走来所做的增订、补充。
《原道》篇,《校注》共22条,校勘12条,注10条;《校注拾遗》共38条,校勘26条,注12条;《增订》共39条,校勘26条,注13条;《补正》共38条,校勘26条,注12条。《征圣》篇,《校注》共10条,全是校勘,没有注;《校注拾遗》共22条,校勘19条,注3条;《增订》共22条,校勘19条,注3条;《补正》共21条,校注同前。《宗经》篇《校注》共18条,校勘14条,注4条;《校注拾遗》共35条,校勘27条,注8条;《增订》共36条,校勘28条,注8条,增加“义既极乎性情,辞亦匠于文丽”;《补正》共34条,比《增订》少了“群言之祖”“正本归末”两条;增加“六则文丽而不淫”“是以往者虽旧,余味日新”两条。《正纬》篇《校注》共13条,校勘10条,注3条;《校注拾遗》共21条,校勘18条,注3条;《增订》与《校注拾遗》条数相同;《补注》共22条,校勘18条,注4条,增加了“朱紫乱矣”条。《辨骚》篇《校注》共17条,其中校勘11条,注6条;《校注拾遗》共31条,校勘21条,注10条;《增订》共32条,校勘21条,注11条,比《校注拾遗》增加“莫或抽绪”条;《补正》共34条,校勘23条,注11条,增加“欬唾可以穷文致”“翫华而不坠其实”“虽取镕经意,亦自铸伟辞”,删去“若能凭轼以倚雅颂”。
从《校注》到《校注拾遗》,再到《增订》和《补正》的校注条数来看,《校注拾遗》校注条数明显增多,这种增加,并不是在原有《校注》的基础上简单地增加,而是重新审视《校注》各条内容,给予增删。不仅增删词条数,对原校注条目的内容也重新梳理、调整。例如《原道》篇的“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条,在《校注》里有,属于“注”,在《校注拾遗》里则删去,这个删除,杨先生也许认为文字浅显,读过《周易》的人,都会明白。《征圣》篇的“以文辞为功”条,《校注》里有,属于校勘,在《校注拾遗》里删去。此条的“文”字,黄叔琳已经校出:“一作‘立’”,杨先生在《校注拾遗》里删去,这个删除是必要的。因为黄叔琳没有“遗漏”,不该“拾”。《辨骚》篇的“士女杂坐,乱而不分;……荒淫之意也”。此条属于注,在《校注拾遗》里删去。其原因未有交代,我估计,可能因为原文语义清晰明确,无须注出。“虽取镕经意,亦自铸伟辞”,此条属于校勘,杨校:“伟,唐本作纬。按唐本非是。伟辞,犹奇辞也。……”在《校注拾遗》里删去了。“壮志烟高”条,杨注:“志,唐本作采。按采字是。……”在《校注拾遗》里也删去了。这两条属于校勘,按理说,既然版本有异,就该出校,删去的原因未有交代,令人不解。在《增订》和《补正》也是如此,互有增删。
以上是以《文心雕龙》第一卷《校注》与《校注拾遗》《增订》和《补正》的词条的增删情况。现在我们来看《校注拾遗》比《校注》相同词条的内容增删的问题。仍然以第一卷为例。先看《原道》篇,原有词条的内容增加了不少文字。例如:“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条,《校注》:
黄叔琳校云:“一本实上有人字,心下有生字。”按元刻本、汪一元本、佘诲本、张之象本、两京遗编本、胡震亨本、凌云本、合刻五家本、四库全书文津阁本、何允中汉魏丛书本、王谟汉魏丛书本、崇文书局本,并与黄校一本同。《礼记·礼运》:“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为舍人此文所本。疑原作为五行之秀气,实天地之心生。下文“心生而言立”,即紧乘天地句。《征圣》篇赞:“秀气成采”,亦以秀气连文。陆德明《经典释文》序:“人禀二仪之淳和,含五行之秀气。”又其旁证。
《校注拾遗》:
黄叔琳校云:“一本实上有人字,心下有生字。”按元至正本、明弘治冯允中本、汪一元本、佘诲本、四部丛刊影印本、张之象本、两京遗编本、何允中汉魏丛书本、胡震亨本、王惟俭训诂本、梅庆生万历音注本、凌云本、合刻五家言本、梁杰订正本、秘书十八种本、谢恒抄本、奇赏汇编本、汉魏别解本、清瑾轩抄本、日本冈白驹本、又尚古堂本、四库全书文津阁本、王谟汉魏丛书本、郑珍原藏本、崇文书局本、文俪十三、诸子汇函二十四,并与黄校一本同。梅庆生天启二年校定本“人”“生”二字无,各空一格。文溯本无“人”字。吴翌凤校本作“人为五行之秀,心实天地之心”。《礼记·礼运》:“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为舍人此文所本。疑原作为“五行之秀气,实天地之心生”。下文“心生而言立”,即紧乘天地句。《征圣》篇赞:“秀气成采”,亦以秀气连文。《春秋演孔图》:“秀气为人。”《文选》王融《曲水诗序》:“冠五行之秀气。”陆德明《经典释文》序:“人禀二仪之淳和,含五行之秀气。”并其旁证。
上文中有下划线者,是《校注拾遗》比《校注》在同一条下多出的文字。这样比较,我们可以发现,同一词条,两书的“校注”,虽然结论一致,但是质量是大不一样的。首先在版本证据上,《校注》用了12种版本,而《校注拾遗》用了27种版本。这一条是需要既校又注的功夫,注是为了证明校得有理,因而注出了出处。在资料上,又引用了《春秋演孔图》和《文选》王融《曲水诗序》。到了《增订》本,在这条校注的末尾又增加了“附注”:“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四库全书文渊阁本两种《文心雕龙》,已非原书本来面目。其为馆臣校改者,皆无迹可寻,故未持本核对。”《补正》本无,用字也比《校注》精准了。例如对版本的称谓,元代刻本现在证明只有一种,即元至正本,《校注》笼统称“元刻本”,从《校注拾遗》之后,就改为“元至正本”,显得精准了,这样可以防止以后出现元刻本与之混淆。
杨先生的《校注拾遗》出版之后,学林一片赞扬声,在赞扬声中,也有希望更加精准、完善而提出补正者,其中吴林伯先生的论文《文心雕龙校注拾遗补正》,就是一篇最有代表性的商榷文章。吴先生说:杨公对黄注、李补、范注的“补缺拾遗,嘉惠学林,厥功甚伟”,但是仍有商榷补正之处。于是以补为主,正次之,提出了迄今为止最有价值的意见。吴先生补充了106条,订正了22条,散见于《文心》的18篇文章中。吴先生的意见,大都被杨先生吸纳在日后出版的《增订》本和《补正》本中,吴先生的文章题目《文心雕龙校注拾遗补正》,也为杨先生照搬。
3.对《文心雕龙》的性质的认识和理论阐释。
杨明照先生认为《文心雕龙》是古代文学理论专著。杨先生一生忙于校勘,研究理论的文章发表的不多。尽管如此,杨先生对《文心雕龙》的主导思想和思想渊源方面的理解,在我看来还是较为准确的:一是指出《文心雕龙》的主导思想是儒家的,二是其思想之本是《周易》,三是刘勰追求和实践了儒家的“三不朽”思想。我们列出如下两点,作为例证:
他在《从〈文心雕龙·原道·序志〉两篇看刘勰的思想》一文中指出:
刘勰喜欢儒家的“三不朽”思想,并希望自己能够有所实践;他一介书生,在没有其他可以实现自己梦想的时候,只得以论文来达到目的。论文“本乎道”的“道”是指文章本由自然生,所以数次提到“自然”和“自然之道”。杨先生指出:“什么是自然之道呢?刘勰在《原道》篇把它概括为天文、地文、人文三个方面”自然形成的规律。“所谓‘道之文’,就是自然之文。”
天、地、人的自然之文,与文学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刘勰认为:在八卦和文字还未出现之前,天文、地文、人文虽然早已存在,却没有工具将它们写下来。从庖牺画八卦和文字发明以后,历代的圣人才先后写成书面的东西,这便是《六经》。所以他在篇末说:“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道”既然是通过圣人才写成“文”,而圣人又是通过“文”来阐明道,因而《六经》就成为“旁通而无滞(涯),日用而不匱”的“道之文”。刘勰主张文原于“道”的出发点在这里,接二连三地提出“征圣”“宗经”的原因也在这里。现在要进一步问:文原于“道”的论点是刘勰的创见吗?个人看法它来源于《周易》。理由是:篇中除屡用《周易》的辞句和一再提到有关《周易》的故实外,如“丽天之象”“理地之形”“高卑定位,两仪既生”“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之类,都是《周易》上的说法,别的经书是不经见的。只不过刘勰有所发挥罢了。……这里还须说明,刘勰本是强调“宗经”的,经书非一,何以《原道》篇的论点只来源于《周易》呢?个人的看法这样,《六经》中,谈哲理的,只有《周易》(《法言·寡见》篇:“说天者,莫辩于《易》。”就是指这层说的。);谈有关“文”的问题的(当然是最广义的“文”),也以《周易》为最多。同时,《周易》又是被历代儒家学者认为最古而又最重要的一部经典。所以刘勰在第二大段里即侧重于《周易》方面的论述。因为他要畅谈“人文”,所涉及的“太极”“八卦”“十翼”“河图”“洛书”“文言”“系辞”等,其他的经书是无所取材的。文原于“道”,是刘勰对文学的根本看法,也是全书的要旨所在。篇中的论点既然出自《周易》,而《周易》又是儒家学派的著作,从总的倾向来看,刘勰写作《文心雕龙》时的主导思想应该是儒家思想[8]。
笔者曾在拙文《〈易〉学视域下的〈文心雕龙〉研究述论》中指出:“大陆学者早期指出《周易》与《文心雕龙》之理论关系的,杨明照先生是其中之一。”[9]204笔者很看重杨先生的这一番论述和观点,并认为是“龙学”研究的大关节⑤。所以,笔者不厌其文字之多,将显示杨先生这一观点的资料移录于上。但是,这也仅是相对于主张《文心雕龙》主导思想佛家说而言,我并不完全同意杨先生《文心雕龙》主导思想为纯儒家说。杨明照先生的博士弟子李建中教授也不同意他老师的意见,认为:“宗经征圣的刘勰并不排斥道家经典和老庄精神。早在仕宦之前已具备道家文化的心态祁向和人格诉求,并将儒、道两家思想统一于他的《文心雕龙》,这更是青年刘勰文化思想的融通之长。”[10]95我认为李建中教授的观点符合刘勰思想,即《文心雕龙》的主导思想是儒道同尊。
(二)外延部分
1.刘勰生平的研究。
(1)刘勰的家世。对于刘勰家世的研究,一直在庶族地主和官僚地主之间争论不休。杨先生本着《宋书》的《刘穆之传》和《刘秀之传》,认为刘勰家族是汉城阳王后裔,为官僚士族家世⑥。并认为刘勰家族作为莒县人,在当时还优于臧氏家族。杨先生说:“南朝之际,莒人多才,而刘氏尤众,其本支与舍人同者,都二十余人;虽藏氏之盛,亦莫之与京。舍人家世渊源有自,于其学术,必有启励者。”并引用《梁书·庾於陵传》:“旧事,东宫官属,通为清选,……近世用人,皆取甲族有才望者”,以证刘勰乃士族出身(文民按:甲族即士族)。杨先生对于《梁书·刘勰传》记录其“家贫”二字的理解,非常正确。杨先生说:“刘勰的‘家贫’,绝不等于当时劳动人民的一贫如洗,朝不谋夕;只能理解为他是一个没落贵族家庭出身的子弟,生活大不如昔就够了。”并举《梁书·文学传》中的袁峻、任孝恭的“家贫”为证。杨先生说:“如果我们单把刘勰的‘家贫’说的连饭都吃不上,那就未免太不了解历史了。”愚以为杨先生的观点符合史实,并撰写了《刘勰家族门第考论》一文⑦,进一步证明之。
(2)刘勰生卒年的研究。杨先生对刘勰生平的研究,主要体现在《读〈梁书·刘勰传〉札记》(1962)、《刘勰卒年初探》(1978)、《〈梁书·刘勰传〉笺注》(1941、1979年,可简称为前笺和后笺)中。杨先生的后笺认为刘勰“当生于宋明帝泰始二三年间。其卒年,推定为大同四年或五年”⑧。我认为杨先生对于刘勰生卒年的考证基本符合史实。往昔有人主张刘勰卒于梁普通年间的说法,我认为不能成立,撰写了《慧震还乡与刘勰卒年》[11]提出商榷意见。《出三藏记集》中有一则资料,叫《道行径后记》。这条资料是:“光和二年十月八日。河南洛阳孟元士,口授天竺菩萨竺朔佛。时传言译者月支菩萨支谶,时侍者南阳张少安、南海子碧,劝助者孙和、周提立。正光二年九月十五日,洛阳城西菩萨寺中沙门佛大写之。”“正光”是北魏孝明帝年号,这“正光二年”是公元521年,时梁王朝是普通二年。《出三藏记集》的最后编定者是刘勰和慧震。这样一条资料,被编入其中,根据当时书籍传播速度,传到敌对的南朝刘勰手中,少说也得三五年或者十年左右的时间。如果对《出三藏记集》中的这条资料,传到南朝的时间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其他刘勰卒于梁普通年间的说法则是无稽之谈。后来,华南师范大学的韩湖初教授在《牟世金先生考证〈文心雕龙〉成书年代和刘勰生卒年的贡献》一文中,专列一个标题《朱文民考证慧震撰经功毕返回荆州不久而逝为杨说提供新的佐证》,给予充分的肯定。
2.《灭惑论》撰写时间的考证。
杨先生认为刘勰的《灭惑论》撰写于齐代,在《文心雕龙》成书之前。杨先生说:
刘勰写的《灭惑论》不管是在永明十一年前或是建武四年后,为时都比《文心雕龙》成书早,这是毋庸置疑的。由于它们各自的内容和写作时间不同,不仅“言非一端,各有所当”;即以创作思想而论,也不可能前后一致,毫无变化。同一葛洪,所撰《抱朴子》内外篇,一属道家,一属儒家(见《抱朴子·外篇·自叙》)。还是由于它们各自的内容和写作时间不同,而判若天渊。假设我们要研究葛洪的世界观,能不能把《抱朴子·内篇》所说的“道”与《抱朴子·外篇》谈的“道”等同起来呢?当然不能。同样的道理,要研讨刘勰的世界观,也绝不能把《灭惑论》所说的“道”与《文心雕龙》谈到的“道”相提并论。因为它们本来就是两码事,牵强比附,终不免于方枘圆凿,是龃龉难入的啊![12]446
杨先生上面这段话,从时间上说明《灭惑论》写于《文心雕龙》成书之前,从思想差别上说明二者形成于不同时期。从逻辑上和思想性上,我同意杨先生的观点,但是从时间上说,我的观点与杨先生相左,认为南齐不具备出现《三破论》和《灭惑论》的条件,因而,支持李庆甲先生撰成于梁“天监十六年左右”的意见[13]106。最近,韩湖初先生撰写了《〈灭惑论〉撰于梁天监年间刘勰任萧绩记室任上——关于〈灭惑论〉撰年齐梁两说评议》一文[14],也支持了撰于梁天监十六年左右的说法。
3.《文心雕龙》研究史料的搜集。
“龙学”界最早从事历代“龙学”资料搜集和研究的是杨明照先生,先生虽然没有写出“文心雕龙研究史”,我想谁也不会否认杨先生是“龙学”史研究第一人。因为他在1958年出版的《文心雕龙校注·附录》中列举了六项内容:“刘勰其他著作”“历代著录与品评”“前人征引”“群书袭录”“序跋”“版本”。1982年出版《文心雕龙校注拾遗·附录》已经增至九项:“著录”“品评”“采摭”“因习”“引证”“考订”“序跋”“版本”“别著”。从项目看,《校注拾遗附录》比《校注附录》更加明晰,从内容看,更加丰富,且每一类之前,有一个小序。2000年出版《增订文心雕龙校注》时,又增至十项,比《校注拾遗附录》多出“校记”。笔者在拙著《山东省志·诸子名家志·刘勰志》中评论说:“附录部分的字数几乎与正文相等,为后人研究刘勰减少了大海捞针之苦。”就笔者所见,凡是研究清代以前的“龙学”者,无不借助于杨先生搜集并分类的这部分成果。其引用率甚至高于《校注》。
4.对于《刘子》一书作者的考证和文本的校注⑨。
杨先生对《刘子》一书的研究,与《文心雕龙》几乎同步进行。因为研究《文心雕龙》必然涉及刘勰其他著作,不管你是否承认《刘子》作者为刘勰,一个全面研究“龙学”的人,是不能回避的。据杨明照自己说:“原重庆大学文预科,设有‘古籍导读’选修课,由向宗鲁先生主讲。我专门研究《刘子》是向先生指定的(本拟校注刘向《新序》);所用底本(影印汉魏丛书本),也是向先生借给的。”[15]杨先生视“龙学”为其一生的事业,因而在现代“龙学”史上,“龙学”成果《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举正》与《刘子理惑》同期杂志刊发[16]。所谓“理惑”,是理论学术界对于《刘子》作者的迷惑。杨先生理出的头绪就是《刘子》为六朝作品,理由是《刘子》最早见载于隋代的《北堂书钞》,敦煌遗书《刘子》其中一种不避唐讳。其作者“要以刘昼近是”,认为两唐书和《通志》著录为刘勰是不正确的。理由是:“通事舍人刘勰,史惟载其撰著《文心》不云更有他书。且《文心·乐府》称‘有娀谣乎飞燕,始为北声’,与是书《辨乐》谓‘殷辛作靡靡之乐,始为北音’各异其趣。又史称‘勰长于佛理,后且出家’,而是书末篇(《九流》)乃归心道教”。立言既已殊科,秉心亦复异僎,非其所著,不辨可知也。”1986年,杨先生针对《刘子》作者的争论问题,又发表了一篇《再论〈刘子〉的作者》,刊《文史》第30辑;从文献学、目录学、敦煌遗书有关《刘子》的俗体字、《文心》与《刘子》思想和语言差异等诸多方面提出证据,证明《刘子》作者为刘昼。对于杨先生的观点和证据,笔者曾一一梳理,认为杨先生的观点尚有很大的商榷空间。
这商榷点之一,就是认为杨先生对《刘子》与《文心》主导思想的尚欠妥当:一是《文心》中的儒家思想,就政治上说,“三不朽”思想未变;而就文学主张而言,已非先秦和秦汉时期的儒家,特别是刘勰《原道》篇的“道”是源于《易传》,并吸取了道家的“自然”观念,形成了有时代特色的、刘勰自己的一整套思想体系,如果非要强行贴标签的话,应是儒、道同尊。而《刘子》最后的总结《九流》篇,也是儒、道同尊,而不是杨先生说的“归心道教”。“归心道教”之说,是杨先生对《刘子》的误读。“九流”是指“九家”而非九教,这一点《九流》篇皆一一述及。最后指出“观此九家之学,虽有深浅,辞有详略……然皆同其妙理,俱会治道。迹虽有殊,归趣无异。……道者玄化为本,儒者德教为宗;九流之中二化为最”。这里怎能得出《刘子》“乃归心道教”的结论呢?“归心道教”这句话,作者把《刘子理惑》一文收入《学不已斋杂著》时,还是原文保留。当收入《刘子校注》单行本和《增订刘子校注》及《增订刘子校注——未完成手稿》时,把“教”改为“家”了。不管是“教”还是“家”,都是误读。因为作者明言“九流之中二化为最”,即儒、道同尊,而非“归心道教”或“归心道家”。“教”是指宗教,“家”是从哲学层面讲的。
关于《梁书》本传不载刘勰有《刘子》一书,就因此否定作者是刘勰的论据问题,杨先生的弟子南京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武秀成教授认为老师的这个论据站不住脚。因为杨先生认为《刘子》作者为刘昼,而《北齐书》的《刘昼传》也不著录刘昼著有《刘子》一书。武秀成虽然也没有承认《刘子》是刘勰著,但也否定了杨先生主张的《刘子》是刘昼著的结论[17]。
值得一提的是,晚年的杨先生在《增订刘子校注前言》中,看到了《刘子》的主导思想是儒、道同尊,他说:“《刘子》的主导思想,以道、儒两家为宗”,“九流之中二化为最”。这就改变了原先主张的《刘子》“乃归心道教”的主张。但是杨先生仍然坚持说:“《文心雕龙》纯为儒家思想”。依然坚持《文心》《刘子》两书思想倾向不同,为作者不可能是刘勰的重要证据。杨先生的其他论据,笔者在不同的文章中均一一提出不同意见和证据。特别是前面谈到《灭惑论》撰写时间问题,先生主张《灭惑论》的“道”,不可能与《文心》的“道”相提并论,原因是时间不同,内容不同。杨先生已经作古,所有疑问已经无法向杨先生请益了。但是那些受杨先生影响依然主张《刘子》刘昼著的人,无视杨先生晚年的这一变化,仍然用杨先生早年的误读观点为论据,强词夺理主张《刘子》刘昼著,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5.对《刘子》的校注。
杨先生对于“龙学”文本的校注,显然是从《文心雕龙》开始的,但是,有关《刘子斠注》的成果发表在1938年《文学年报》第4期上,比1938年12月发表在《燕京学报》上的《文心雕龙注》还早了8个月。《刘子斠注》所使用的底本是海宁陈氏影印旧合字本。作者在正文前有一“附言”,交代校注的原则为:“词求所祖,事探其原,诸本之异同,类书之援引,皆移录如不及。”1988年4月,巴蜀书社出版单行本。是书的校注,与《文心雕龙校注拾遗》模式一致,不是每篇皆录全文,而是仅录取作者认为需要校、需要注的部分。五十五篇皆有校注,但校注的词条多寡不一。是书为袁孝政注之后的第一个注本,显得尤其珍贵。其后杨先生阅读所及,凡有可补正《刘子校注》者,皆一一录存,计划对《刘子校注》进行增订,并已经增订了七篇(第七篇未完),后由陈应鸾继之,完成《增订刘子校注》一书。
预后指标:复发率指患者疾病经过一定的缓解后,病情复发患者所占所有观察患者的频率。3年生存率和5年生存率分别指患者术后经历3年、5年仍存活的可能性。本研究通过分析患者的3年、5年生存率和复发率评定患者的预后。
三、余 论
我们研究前辈学者的学术历程、奋斗精神、学术成果及其所表现出来的学风问题,目的是从前辈那里吸取经验和教训,好的方面我们采纳、传承,不足之处,也要引以为戒。鉴于这种认识,我对杨先生需要商榷的地方也不必回避。学术观点上需要商榷的地方,在我的其他文章中大都已经提出,现在提出的是在学风上感到公心不足的问题。这种公心不足首先表现在《刘子》作者研究问题上,使用资料奉行双重标准。第一,杨先生认为《梁书·刘勰传》不记录刘勰有《刘子》一书,而成为否定《刘子》刘勰著的一条重要资料,因而判定《刘子》作者不是刘勰而是刘昼。而《北齐书·刘昼传》也不记录刘昼著有《刘子》一书,杨先生从不提及。而《北齐书·刘昼传》说刘昼有数十卷书传世,杨先生就认为一定是《刘子》。而《梁书·刘勰传》说有文集传世,杨先生认为文集属于集部,而《刘子》属于子部,二者不会杂厕,因而断定刘勰文集不会包括《刘子》一书。这是杨先生以唐代大一统王朝的目录学标准,去衡量南北朝的目录学。其实,杨明照是一位熟读古籍的老先生,他在《抱朴子·外篇校笺·前言》中就说:“子论从汉至晋特别兴盛,这一方面是子部演为集部过程中的必然现象,同时也是子书逐渐式微文集日益发达的显著标志。”这说明他并非不懂魏晋以后,特别是从南北朝开始子学已经进入黄昏时期,子论向文集演变的历史,只是为《刘子》刘昼著找论据而不顾史实罢了。
第二,敦煌遗书《随身宝》记录《刘子》刘勰著(原文是《流子》刘协注),杨先生认为《随身宝》有俗字和别字而史料价值不高,也是奉行了双重标准。这些都可以说明杨先生公心不足,忘记了学术乃是公器。如果上升到学风问题,还有一些可以提出商榷,例如引用别人文章,根据自己观点需要,随意删改重编他人文句等断章取义问题,其中的一例是1962年发表在《文学遗产增刊》第11辑上的《从〈文心雕龙·原道·序志〉两篇看刘勰的思想》一文。杨先生曾经批评山东大学一位教授的文章断章取义,而自己却不自知,这种律人不律己的学风也是不可取的。
第三,前期的观点和提法,后期有所修正或者全改了,从不声明和交代修改及其缘由,例如早期认为《刘子》崇道,晚年又主张儒、道同尊。因为他早年以《文心》尊儒,《刘子》崇道,以此断定两书非出于同一作者。这一支撑《刘子》刘昼著的主要支柱断了,而《刘子》刘昼著的结论还能成立吗?又如对《〈梁书·刘勰传〉笺注》一文,1941年曾经发表过,又重新修改于1979年再次发表,但是在新发表的文章小序中从不提及以前曾经发表过同名文章,本次为何又再次发表的问题,按照常理,应该交代,但是杨先生对前次发表的同名文章只字不提。
第四,杨先生的《文心雕龙校注拾遗》出版后,在一片赞扬声中,吴林伯先生提出了一些订补,日后为杨先生大都吸纳,然而在文中从不提及吴林伯的订补和名字。近日读到张海明教授在《清华大学学报》2020年第4期发表的长达27页,约42 000余字的文章:《范文澜〈文心雕龙讲疏〉发覆》,为几篇尘封近百年的学术评论文章重新立案,认为范文澜的早年著作《文心雕龙讲疏》一书,抄袭黄侃的《文心雕龙札记》。实际上,范文澜在《文心雕龙讲疏自序》中已经声明昔日受黄季刚先生教诲研读《文心雕龙》,且“用是耿耿,常不敢忘,今兹此编之成,盖亦遵师教耳”。凡引录黄侃意见时,多谓“黄先生曰”,就因为有的地方未有提及或者使用“黄先生曰”,则被认为是偷袭了黄侃成果,而杨先生对吴林伯的《文心雕龙校注拾遗补正》一文的吸纳,而从不提及吴先生,这该如何判定呢?
当然,我提出上面几处涉及学风问题需要商榷的地方,并不影响我对杨先生的敬佩。
(一)终生雕龙、精心雕龙和雕刻全龙
杨明照先生在“龙学”研究史上,创立了诸多的第一。首先是终生都在雕龙。《文心雕龙》校注持续时间之长,成就之大,堪称第一,这是学界公认的事实。他从大学预科开始攻读《文心雕龙》,到1937年发表《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举正》开始,直至晚年,还在拾遗补正(2001年),历时七十余年,超过一个甲子,且目标之专一,“龙学”界的任何一位学者也没法与之比肩。从《校注》到《校注拾遗》再到《增订》和《补正》,每一次出版面世,都会发现先生一次比一次精致,可谓精雕细刻。其次,杨先生是最早从事“龙学”外延部分研究的学者。前面已经述及,姚思廉父子之后,在刘勰的家世、生平研究方面,现代“龙学”界,杨先生最早从事研究,并用《梁书·刘勰传笺注》的形式发表了他的成果,这又是第一。其三,在《文心雕龙》研究史方面,最早从事资料搜集,并作为《文心雕龙校注》附录的形式出版,这又是第一。其四,在校注《文心雕龙》的同时,校注《刘子》,是最早从事雕刻全龙的一位学者,这又是第一人。可谓终生雕龙,精心雕龙和雕刻全龙。
(二)以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
一位负责任的学者,总是对自己的作品进行回观,发现问题,及时修。以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这方面,杨先生值得称道。如在“龙学”外延部分的研究,《〈梁书·刘勰传〉笺注》最早发表于1941年的《文学年报》上,1979年,又以同样的题目发表在《中华文史论丛》上,可说是前修未密,后出转精。显然是随着自己研究的深入,发现文中有一些不妥之处,例如对刘勰籍贯的考察,虽然结论未变,而后笺补充了许多新资料,更加缜密。对卒年的考察,前笺推算是在梁普通二三年间,后笺推定为梁大同四年或五年,相差十五六年,而且对刘勰的生年也推定为宋泰始二、三年之间。对于刘勰家族世系表的画列也根据镇江新出土的《刘岱墓志》,补充了新的资料,前笺是25人,后笺是30人,多出5人⑩。又如,对《刘子》主导思想的认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文章,还主张是“道家”,而两千年之后,就认为《刘子》的主导思想以“儒、道为宗”,“二化为最”,终于说到了《刘子》主导思想的真谛。先生有关“龙学”的几部专著先后出版,都是因为感到前修未密,后之重修。每一次新版,都有增删,删的是“未密”者,增的是新见解、新发现,一次比一次精致。
(三)他山之石,可以攻错
众所周知,范文澜的“龙学”研究成果——《文心雕龙讲疏》出版于1925年,并寄给好友李笠先生一部,请其指正。半年后,李先生写出《读〈文心雕龙讲疏〉》一文,发表在《图书馆学季刊》第1卷第2期(1926年6月)。这是我读过的书评中,唯一一篇毫无客套言辞,直指谬误处的文章。李笠批评范著应当增补者有八个方面的内容。其中要求增加:历代书录、征引、题跋、年谱和刘勰其他著作等等。李笠教授对于范著的批评和提示,这在日后杨先生的著作中悉数接纳,其中最为明显就是杨先生《校注》和《校注拾遗》中的附录部分。再是《〈梁书·刘勰传〉笺注》这篇文章,等于接受李笠教授批评范著缺少刘勰年谱的批评。杨先生原本想写一个刘勰年谱,但是苦于资料问题而改为对《〈梁书·刘勰传〉》作“笺注”。杨先生和范文澜都是中国现代“龙学”的创始人,杨先生对范注北平文化学社本写的《〈文心雕龙注〉举正》,对开明书店本《文心雕龙注》,写出《评开明版范文澜〈文心雕龙注〉》,这两篇书评对范文澜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本的修订至为重要,今范文澜的定本《文心雕龙注》,据说王利器为之补充了五百多条资料,而杨明照对此书的完备之功也不可没。我从李笠和杨明照先生的批评文章中,看到了学术批评对于学术发展的推动作用。记得一位哲人说过:聪明的人,并不是不走弯路,而是在弯路上如何比别人走得更快些。杨明照先生就是这种聪明的人,他积极地吸纳了李笠对范著的批评意见,避免了重复范著的不足。
(四)知易行难,后来知音会完善
杨先生从事“龙学”文本校注的原则为:“词求所祖,事探其原,诸本之异同,类书之援引,皆移录如不及。”这个原则,只能是要求而已,实际上做到是很难的。这四项要求,我认为只有“诸本之异同,类书之援引”,虽然很难,通过努力,可以做到。“词求所祖,事探其原”,是很难做到的。因为典籍浩如烟海,谁也不能说已经读遍了,即便是读了,也不一定记住。事实上杨先生的注也并没有完全达到“词求所祖”,例如《辨骚》篇“渔夫寄独往之才”一语,杨先生注“独往”一词的出处,说:“‘独往’连文,始见于淮南《庄子要略》,六朝人多用之”,接下来列出了几则六朝人袭用的例证。实际上“独往”一词,最初见之于《庄子·在宥》:“独往独来,是谓独有。”因而我们说,《庄子·在宥》才是淮南《庄子要略》“所祖”。又如《时序》篇“才英秀发”之“秀发”一词,杨先生注:“《文选左思〈蜀都赋〉》:‘王褒暐晔而秀发’”。而比左思《蜀都赋》更早的《诗经·大雅·生民》:“实秀实发”,当是刘勰所本。这就可以说,“知易行难”。无论是《刘子校注》还是《文心雕龙校注》,此类情况多有,只能寄希望于未来知音者之完善了。
(五)青年学生的榜样,老年学者的楷模
一般说来,大学生和研究生的区别,在于大学生的职责就是接受老师向他们传道授业,比较被动地接受学问。而研究生则是除了接受老师传授的学问以外,主要是在老师的指导下,开始创造新的知识、新的学问。所以,有的硕士或者博士论文,本身就是一部很有分量的专著,甚至是他们的成名之作。杨明照先生早在本科阶段,就确定了自己的研读课题——“龙学”,具体方式是在黄叔琳辑注和李详补注《文心雕龙》的基础上开始校注拾遗。所以,他的本科毕业论文虽然冠名《文心雕龙研究》,实际上就是《文心雕龙校注拾遗》,并获得老师好评:“校注颇为翔实,亦无近人喜异诡更之弊,足可补黄、孙、李、黄诸家之遗。”读研究生期间,“再以刘勰和《文心雕龙》为主题深入研究”[1]197。在读研究生阶段,先后发表了《刘子理惑》《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举正》《刘子校注》《文心雕龙注》。其实,杨先生在三年研究生阶段,写出了两部硕士论文(《刘子校注》足可以为硕博论文)。我之所以说杨先生是青年学子的榜样,就在于青年学生应该学习杨先生早在本科阶段就确立自己的奋斗目标,学习与创新并进。
杨先生在撰写《增订刘子前言》时,已经“九十有三”,我看到老人家的手稿影印本,其字迹依然与早年手迹不差上下,实在佩服老人家的心态和体魄。从《增订刘子校注——未完成手稿》来看,《增订刘子校注》,仅是他《刘子研究》计划中的下编部分,而上编已经列出了十二章内容,其中一大部分是《文心雕龙校注拾遗》附录的题目。有人说,搞学术研究,人到六十岁就该考虑收尾,而杨先生八九十岁了,还定出如此庞大的计划。我猜,杨先生的本意是想把《刘子校注》做成像《文心雕龙校注》一样的成果,成为“龙学”双壁。七十余年的科研生涯,一息尚存,奋斗不止,名副其实地终身教授,可谓老年学者的楷模。
【 注 释 】
①“《文心雕龙》学”研究史和《文心雕龙》文献学,似乎应该属于“《文心雕龙》学”的内涵部分,因为涉及《文心雕龙》对后世的影响,为了在本论文中论述方便,笔者把它放在了外延部分。
②杨明照经眼的《文心雕龙》版本74种,詹锳经眼的32种,王利器经眼的是24种。
③此文发表时,范文澜注的开明书店本已经面世,因而,杨先生 “举正”的瑕疵,开明书店本中,有的范文澜已经改了,有的依然如故。开明书店本出版前,当是范文澜没有看到杨先生的“举正”。
④首都图书馆藏本于2017年6月在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出版发行,上海图书馆藏本于2019年1月在浙江大学出版社影印出版发行。
⑤我支持杨先生的这一观点,是就有人主张《文心雕龙》的主导思想是佛家,而不是儒家而言。我这里说的刘勰主导思想是儒家,是指南朝时期的儒家,而非先秦时期的儒家。再说,《周易》是儒、道两家的共祖,而非单纯儒家的经典。南朝的玄学经典是《易》《老》《庄》,玄学,又可称为新道家。
⑥杨明照《〈梁书·刘勰传〉笺注》,1941年6月《文学年报》第7期。1979年发表的“后笺”亦如此。其后分别收录在《文心雕龙校注》《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中。
⑦拙文最初为台湾中山大学2007年6月举行的“《文心雕龙》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后收入会议论文集,由台湾文史哲出版社2008年8月出版;又刊发在首都师大《文学前沿》2009年第1期、《日照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7年第1、2期。
⑧杨明照《〈梁书·刘勰传〉笺注》(后笺),载《中华文史论丛》1979年第1辑。在“前笺”中,杨明照主张刘勰卒于梁普通二三年间。此之推算,显然深受范文澜之影响。
⑨笔者把对《文心雕龙》以外与刘勰有关的研究,视为“《文心雕龙》学”的外延部分。国家图书馆出版的《民国期刊资料汇编——〈文心雕龙〉学》一书,所收录的内容,包含杨明照先生有关《刘子》的校注和对作者的考证,视为知音。因而,今谈论“龙学”的外延部分,自然要包括《刘子》内容。
⑩杨先生对《刘秀之传》中说刘秀之为刘穆之“从父兄子”的理解与我有异。我认为《南史·刘秀之传》说:刘秀之是刘穆之的“从父兄子”,是说刘秀之的祖父刘爽与刘穆之的父亲是亲兄弟。因为“从父”就是父亲的亲兄弟,因而,刘仲道的祖父刘抚,也就是刘穆之的祖父,所以,我画列的刘勰家族世系表与杨先生所画列的刘勰家族世系表有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