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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恽与元初平阳路经济文化重建

2020-02-23张勇耀

史志学刊 2020年1期

张勇耀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金末元初的战乱,使中原地区的农业遭受了严重破坏。当时山西南部的情况,正如泽州李俊民所总结的:“金国自大安之变,元兵入中原,北风所向,无不摧灭者。贞祐甲戌二月初一日丙申,郡城失守,虐焰燎空,雉堞毁圮,室庐扫地,市井成墟,千里萧条,閴其无人。”[1]李俊民.泽州图记.魏崇武等校点.李俊民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P202)李俊民所说的“大安之变”是指大安三年(1211)九月,成吉思汗发动了对金战争,中原进入战争状态。贞祐二年(1214)五月,金宣宗迁都汴京,史称“贞祐南渡”。20年后的天兴三年(1234),金朝灭亡。中统元年(1260),忽必烈即位,并于至元七年(1270)改国号为大元。在此过程中,元廷一边派军队继续进攻南宋,一边听从汉人文士“以汉法治汉地”的建议,着手于各项制度的建设与北方地区经济的恢复。恢复经济,农业为先。而与农业恢复同时进行的,是各地庙学等文化设施的修建。战乱同样使各地的学校受到严重毁损,河东地区的情况,如稷山段成己所说:“兵兴以来,庙学尽废,人袭于乱,目不睹瑚簋之仪,耳不闻弦诵之音,盖有年矣”[2]段成己.霍州迁新学记.李修生主编.全元文(第2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P240)“自经大变,学校尽废,偶脱于煨烬之余者,百不一二存焉”[2](P242)。因此各地官员在任职地方后,工作之重点,便在于农业的恢复与基本文化设施的重建。

元初改金西京路为大同路,河东北路为太原路,河东南路为平阳路(后大德九年因地震,太原路改冀宁路,平阳路改晋宁路),并在各路设总管府。总管府设判官一人,管领民讼差役。至元九年(1272),44岁的王恽授平阳总管府判官,赴任河东[3]王恽《辞墓祭文》:“维大元国至元九年……改授承直郎平阳路总管府判官,已择此月十九日赴任所。”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中华书局,2013.(P2716)。王恽(1228—1304),字仲谋,号秋涧,卫州汲县(今河南卫辉市)人。早年读书苏门山,长有才干,曾受教于元好问、王磐、杨奂、刘祁[4]王公孺《王公神道碑铭并序》:“先公……弱冠受教于鹿庵王公(磐),诗文字画已有声。紫阳(即杨奂)、遗山一见为指授所业,期以国士。”另王秉彝《秋涧集》后序:“王公(恽)……从游遗山,鹿庵,紫阳、神川四先生之门。”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中华书局,2013.(P4442)等人。出仕后为政有胆略,曾觐见忽必烈于柳林行宫,上万言书,极陈时政,为忽必烈所重。至元五年元廷建御史台,王恽首拜监察御史,直言敢谏,上书《击邪》《纳海》等论列150余条,权贵侧目。此次前往平阳路,即由监察御史调任。王恽到平阳路,面临的艰难情况主要有二:一是元初平阳路遭金末战乱,民生凋敝,吏治混乱,百废待举;二是平阳路幅员极广,领九州一府。具体来说,即平阳路直隶临汾、襄陵、洪洞、浮山、汾西、岳阳六县,河中府领河东、万泉、猗氏、荣河、临晋、河津六县,而绛、泽、解、霍、潞、隰、辽、沁、吉九州共领四十县,相当于现在的晋南、晋东南半个山西。作为一名汉人文官,即使真有“治剧”之才,想要有所作为也并非易事。

好在,王恽是有备而来的。《政问》一文,记录了他上任前向几位师长前辈辞行并以为政之事请教的过程[1]王恽《政问》开篇云:“至元九年春,予以御史满秩,除平阳路判官,过辞诸公,以临民处己之教为请。”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中华书局,2013.。右相史天泽(1202—1275)对他说:“汝读书年长,久在朝行,今官外郡,寅奉之心当常若在朝廷时。至于事机变转,不可预料,临时制宜可也。”史天泽嘱其常怀敬奉之心,并临事机变。翰林学士王磐(1202—1293)对他说:“长次不睦,及首沽虚声,今天下之通患。推让有终为上。”即要倡导孝悌民风,并正直立身。国子祭酒、理学家许衡(1209—1281)则对他说:“临政譬之二人对弈,机有浅深,不可心必于胜,因其势而顺导之。同僚间勿以气类匪同而有彼此,或有扞格,当以至诚感发,无所争矣。”将处理政事比作两人下棋,不必事必求胜,而要因势利导;同僚之间则要以诚相待,不争短长,不意气用事。可谓皆良言。在他任职期间,左丞姚枢(1203—1280)、吏部尚书高鸣(1209—1274)每有事经过平阳,“必有言顾慰”[2]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中华书局,2013.(P2168)。史天泽、王磐、许衡、姚枢、高鸣都是由金入元的一代名士,对于战争导致的中原民生的艰难凋敝有着切肤之痛,因而对王恽叮嘱之深切,一方面是对王恽寄予厚望,另一方面也可看出这些老臣对于国家民生恢复的热切愿望。

王恽四月赴任,五月即为当地官吏定立法条[3]王恽《谕平阳路官吏文》题注:“为判官初任时作,时九年五月也。”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中华书局,2013.。其《谕平阳路官吏文》记所立法条有以下五点:一、官无大小,俱为一体。“国家张官置吏,本以为民。且县而州,州而府,吏而官,官而长,虽上下分殊,大小职异,以承宣而言,实为一体。”要求上下级官吏协衷理事,而非互相倾轧拆台。二、官要为民父母,以民生为本。基层州县官吏离百姓更近,在涉及民生的诸多方面都要恪尽吏职,为民作主:“至若亲临民事,周知下情,如赋税、课程、婚姻、良贱、债负、田宅、刑名等事,推明根源,分别曲直,两尽物情,一归于正,为莫若州县耳。”州县官吏临民处事,要时时记得那句古谚:“既为民父母,当作子孙看。”百姓以官为父母,信之赖之;官员也要以百姓为子孙,亲之护之。三、官员要明察秋毫,公正断狱。不少官吏“惮其烦劳”,将诸事“一委于吏”,导致了“开塞幸门,情生诈起,附会科条,高下其手”的暗箱操作,使吏治大坏。四、官员皆受监督,不可妄为。如果州县官吏违犯国法,“总府亦不敢止守大纲,究其所以,自有任其责者矣”。五、官无大小,皆有使命,“官政小则寄百里之命,大则近连率之职”;而忠于吏事,“上可以答国家委寄之恩,下可以塞为民父母之望”。要之,“社稷人民,莫非王事,视如私家,无不修理”,即要将公事视作自家家事。这份晓谕告示,阐明了他的为政观,即官吏要各守本职,勤勉从事,以民生为重,上下互相体谅也互相监督。在此基础之上,王恽在平阳路行政的一系列措施,就有了基本保证。

王恽本人为政非常勤勉,还在临汾官署修“待旦轩”以自警。雍正《山西通志》“古迹”之临汾县:“待旦轩,府治内。元判官王恽建。”王恽写有《待旦轩记》记载此轩建于至元九年(1272),其意是为“砺厥志而儆不逮也……庶抑《诗》之自警云”,学习周公“坐以待旦,勤强不息”的精神。文中他也写到了自己所思虑的问题:“其污泽川流何宣布焉?而庠序煟兴何申重焉?纲维未振何主张焉?风俗未醇何肃清焉?吏沸务棼何理乱焉?讼繁狱滞何简恤焉?属邑不共何先率焉?贤才在下何荐扬焉?”[1]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中华书局,2013.(P1809)他所思虑,涉及通泽川、兴学校、振纲常、醇风俗、理吏治、恤狱讼、和州县、举贤才等各个方面,件件皆为大事。这可以说是一篇为官的宣言书,他为自己确立了为政的标杆。由写于平阳路的文字可知,王恽在晋五年,足迹几乎遍历各府、州、县。至元十一年他的《玉璧城怀古》诗句云“我行河东几欲遍,大抵盘回山阜转”[1](P259),盖为实录。那么,王恽是如何治理平阳路的呢?他在农业恢复和文化建设方面又有哪些举措呢?

为适应战后经济恢复的需要,元廷采取了一系列恢复发展农业的措施。忽必烈即位当年(1260),即诏告天下,“国以民为本,民以衣食为本,衣食以农桑为本”,并颁布了《农桑辑要》,随即“命各路宣抚司择通晓农事者,充随处劝农官”。至元七年(1270)又设置专门的劝农机构司农司,以“劝课农桑,兴举水利”。并设四道巡行劝农司,分别是中都山北东西道、河北河南道、河东陕西道、山东东西道。同年十二月“改司农司为大司农司,添设巡行劝农使、副各四员,以御使中丞孛罗兼大司农卿”。机构的升级可以看出对农桑事务的重视。然而大司农司的办公机构在京城,其职责也只是“巡行郡邑,察举勤惰”,日常的劝农事务,还得由各地主政的地方官完成,“所在牧民长官提点农事,岁终第其成否,转申司农司及户部”[2]元史(卷九十三).志第四十二·食货一.中华书局,1999.(P1563)。在这种背景下,平阳路总管府判官王恽的工作内容中,劝农就成为重要的一项。

作为一位有着深厚学养与文学渊源的文人才士,王恽将文学的实用功能发挥到了极致。他的《劝农文》不但富有现实功用,而且极富文学色彩。文章开篇即道出劝农桑之意义:“切惟民生之本在农,农之本在田;衣之本在蚕,蚕之本在桑。耕犁耙种之本在牛,耘锄收获之本在人;人之本在勤,勤之本在于尽地利。人事之勤,地利之尽,一本于官吏之劝课。”推究根本,还在于官吏劝课。随后,他开列劝农事宜共十一条,令有司将之遍谕乡村,“敦谕社长、耆老人等,随事推行,因利而利,察其勤惰而惩劝之”。这十一条涵盖极广,试看前四条:

如田多荒芜者,立限垦斫,以广种莳。其有年深瘠薄者,教之上粪,使土肉肥厚以助生气,自然根本壮实,虽遇水旱,终有收成。若无闲田,此最良法。

二麦可敌三秋,尤当致力,以尽地宜。如夏翻之田胜于秋耕,犁耙之方,数多为上。既是土壤深熟,自然苗实结秀,比之功少者收获自倍。

所在水利常令修葺,毋得因循废弃。倘遇旱干,独沾丰润,是地利遍惠一方,人力可不加谨?又兼此系朝廷最重之事,切当用意,仰体至怀[1](P2686)。

其余七条,涉及勤桑麻、养家畜、重蓄积等。他劝谕百姓要善养牛、“多存刍豆牧饲,得所不致羸弱,以尽耕作”“若有羸老不堪者,切须戒杀,勿擅行屠宰”,而且要多养家畜、广种农作物,“鸡豚鹅鸭之属,菜果瓠芋之类,皆可养人,务须繁畜广种,用之接间,不为无补”。蓄积,包括蓄粮与蓄衣,他引古语“国无九年之蓄,国非其国也”,指出当时“平阳、太原两路例有蓄积,往往山下饥荒,鲜闻山上失所”。而以上数条的根本还在于戒怠惰。女子要勤做女工,男子要勤务田事。可以说,这是一份极为详备的劝民书,涉及农事之方方面面,足见他对农事的熟悉和重视。而由劝农语之“锄头有雨,可耐旱干”“二麦可敌三秋”“夏翻之田,胜于秋耕;犁耙之方,数多为上”等民谚俗语,也可看出其力求让百姓读懂领会的良苦用心,非常难能可贵。

在设劝农司的至元七年(1270),元廷又颁布了农桑之制十四条。其中立社制度规定:“县邑所属村疃,凡五十家立一社,择高年晓农事者一人为之长。增至百家者,别设长一员。不及五十家者,与近村合为一社。地远人稀,不能相合,各自为社者听。其合为社者,仍择数村之中,立社长官司长以教督农民为事。”有一些制度非常之具体,如“凡种田者,立牌橛于田侧,书某社某人于其上,社长以时点视劝诫。不率教者,籍其姓名,以授提点官责之”。而且考虑到了具体情况,“社中有疾病凶丧之家不能耕种者,众为合力助之。一社之中灾病多者,两社助之。凡为长者,复其身,郡县官不得以社长与科差事”。重视农桑,不能不考虑水利,“农桑之术,以备旱为先。凡河渠之利,委本处正官一员,以时浚治。或民力不足者,提举河渠官相其轻重,官为导之。地高水不能上者,命造水车。贫不能造者,官具材木给之。俟秋成之后,验使水之家,俾均输其直。田无水者凿井,井深不能得水者,听种区田。其有水田者,不必区种。仍以区田之法,散诸农民”。甚至还规定了种植树木的品种和树量,“种植之制,每丁岁种桑枣二十株。土性不宜者,听种榆柳等,其数亦如之。种杂果者,每丁十株,皆以生成为数,愿多种者听。其无地及有疾者不与。所在官司申报不实者,罪之。仍令各社布种苜蓿,以防饥年”。更为具体的规定还有,“近水之家,又许凿池养鱼并鹅鸭之数,及种莳莲藕、鸡头、菱角、蒲苇等,以助衣食。凡荒闲之地,悉以付民,先给贫者,次及余户。每年十月,令州县正官一员,巡视境内,有虫蝗遗子之地,多方设法除之”。难怪宋濂等史家由衷感叹:“其用心周悉若此,亦仁矣哉!”[1]元史(卷九十三).志第四十二·食货一.中华书局,1999.(P1564)而王恽的平阳路劝农文,正是对朝廷十四条的通俗化解释和进一步深化,以及针对平阳路具体情况所作的合理改造和有效传播,也显示出一位汉人文官对于中原经济恢复的拳拳之意。

除了劝谕文章,王恽还写有《劝农诗》二十首。他以诗歌的形式,将涉及农民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写出来。他希望此劝能够获得实效,“倘使有名无实效,到头俱是具虚文”(《总劝》)。他的劝农语亦皆明白如话,是他自己所言的“老农辞”,田头俚语,都是为了让百姓听得懂、记得住。他说:“文告裁成二十诗,篇篇皆出老农辞。汝归相劝行毋怠,便是分司乐不赀。”以诗作文告,在中国历史上大约并不多见。

这二十首诗,从内容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涉及农事的,如以下几首:

年深莳种薄田畴,粪壤频加自昔留。田果粪余根本壮,纵遭水旱亦丰收。(《粪田》)

年年劝汝盛栽桑,相度田园土脉长。属汝一根如法种,明年要见百根长。(《种桑》)

锄头有雨润非常,此是田家耐旱方。果使锄头功绩到,结多得米更精良。(《勤锄》)

细思水利最无穷,普例灾伤独歉丰。倘有可兴须举似,已成毋得废前功。(《水利》)

田家门内事纷挐,最紧蚕缫与绩麻。主戒婢奴姑劝妇,趁时作活可成家。(《女工》)[2]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中华书局,2013.(P2693)

内容与《劝农文》类似,然而诗的形式更便于记诵和传播,也可见其良苦用心。他在《终劝》中表达了诗歌这一形式易于传播的特点:“分司劝汝事多忱,今岁诗篇意更深。切把此诗长记诵,来年比劝预关心。”

《劝农诗》的另一类是修正风俗的。他劝民间结亲要写好书契,“成婚作赘结欢情,往往年深致怨争。省讼有方渠记取,始须书契两分明”(《结亲》);劝民间子弟要读书,“纵不尽为官宦去,省心解事亦良图”(《读书》);劝民勿盗,“重是杖徒微刺记,枉因纤芥坏平生”(《盗贼》);劝民勿赌、勿拼酒,“酗至轻生输到尽,恁时虽悔恐应难”(《饮博》);劝民勿斗殴,“利害不多休致斗,坏钱当罪片时间”(《斗殴》),等等。此外,他还写有《临汾节妇吟》表彰奉养公婆、教子成才的临汾孙氏老妇人:“事姑极孝养,教子承世业……坤柔变干刚,彤管古所说。”[1]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中华书局,2013.(P68)王恽的劝农诗文,皆以“德”为本,以“法”为诫,涉及民间生活的方方面面。与此相类,王恽又写有《敦谕百姓文》,以文告的方式端正民俗,希望民间百姓友爱、互恤、勿争讼、保福德。平阳为陶唐故都,有《诗》《书》遗俗,风土淳厚,而今“讼牒嚚繁,动经岁月”,导致“亲旧变为仇雠,畎亩弃而荒秽”,甚至有人“乘气窒塞,不度轻重,果于自残,祸延后人”“一忿轻生”。于是他再次引用古语、俗语晓谕百姓,“好斗者丧身之原,健讼者破家之本”“礼让者安顺和睦之方,孝悌者福泽富厚之本”“一日自新,终身乐地”[1](P2690),皆劝民之良言。

王恽巡行中还常和老农交流,了解农事。《答老农语》是王恽于严冬巡行至壶口时,遇到老农对他的政事极口称赞,有感而发所写。他“既闻老父言,惭汗流浃背”,称“道开非吾功,物出数有在。况予分当然,添足恐成怪”[1](P63),对于老农的赞誉表示惭愧,认为这是自己职分所在。在《曲沃道中与老农语》中,他甚至表达出羡慕老农的意思,说“田家稍丰即升平,十年游宦初无成。会须了却人间世,白发归家伴汝耕”,自己都想做农民了。这种互动,全都发于自然,因而感人至深。他也常常对庄稼的长势认真观察并进行深情描绘,《观获荞麦》诗云:

摇摇珊瑚枝,浥浥露光润。霜余秋实繁,垅亩欣一瞬。野人趁时获,拖车施素刃。前椎约步长,偃仆为一顺。风来汤饼香,玉粒梦炊甑。田间还自笑,三载总山郡。肥甘与菲薄,一饭吾有分。坎止与流行,何思复何闷[1](P67)。

晋地高寒,宜种荞麦,至今忻、代一带仍在种植。而王恽的诗也记载了元代山西地区种、收荞麦的情形,具有史料价值。

水利建设是农业建设的重要保证,在王恽支持下,绛州正平县新开溥润渠,改造浍河以灌溉农田,王恽的《绛州正平县新开溥润渠记》记录了当时开渠引水的情况。绛州多红土,土质虽润,实际上却缺水,“蓄两河岛则腴,而亢下者卤而瘠。时雨稍愆,岁功不稔”,雨稍迟就会影响庄稼的收成。当时绛州知州马君带领正平知县赵君(二人名不详)等人,“度原隰,顺水势……长沟通洫,蔓引枝分,溉田度二千余亩,水性浊滓,流恶溢腴,于田甚宜,业已波及,获可亩一锺”,使浍河之水得以利用,极大地改善了当地的灌溉情况,使粮食的产量大大提高。王恽还写到了鼓堆泉当时的情况。鼓堆泉由隋朝开皇年间临汾令梁轨创修,几百年间,民间尽享其利。然而到了金元时期,渠水流通不畅,王恽记文中称:“(余)登高望远,观隋令梁公某曾引用鼓水分溉田畴,几绛之西北郊,于今蒙被其泽者众,其水有余蓄,而河为限以隔之。”[1](P1800)可知当时鼓堆泉仍可利用,只是渠道不够顺畅。王恽的文章,成为鼓堆泉利用史上到元代至元年间情况的重要记录。

研究表明,元初的农业政策加之各地官员的努力,使粮食产量大幅提高,“与前代相比,元代的亩产量相当于宋代的123%,达到前所未有的新高度”[2]汪兴和.元初劝农机构研究.暨南大学2004年硕士学位论文.中华书局,2013.。无疑,王恽这样务实的地方长官,正是促使元朝经济恢复的重要力量之一。

修复被战争损毁的庙学祠寺等文化设施,是王恽工作中的又一项重要内容。其实检《全元文》可知,元代初期的散文作品,营建记所占比重非常之大(这也与营建记易于被各地的方志收录从而得以保存有关),由此也可知庙学祠寺的修建,在当时战后的北方各州县极为普遍,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战争对于文化设施毁损的程度,以及元初地方政府机构对于恢复地方文化教育秩序的重视。由王恽文集可以考知,在平阳路期间,王恽亲自主持或令州县长官修复的文化设施主要有以下几项。

修临汾星丸漏。“漏”为古代的计时工具,“经漏之法,盖所以司天地之朝昏,儆官民之动息,郡邑皆置之,遵古制也”。然而平阳路的漏当时却名存实亡,成为一件摆设,“平阳府治旧有漏,设台门上,自近代来,名存器亡,具钟鼓而已”,于是王恽上任之初即主持修复,于至元十年(1273)春二月修成。他的《平阳府新修星丸漏记》对新漏的形制记述颇详,可成为元代计时工具的一份科技史料:

视事初,思有以更张之,遂得遗法,所谓木漏星丸者也。其制为夹屏,高几寻,广则半之,中布敔,道七折,用棘作丸弹,如凡六十数,以循环六千分昼夜百刻之度。又按中星制十一图,定日月寒暑、消长迟速之候。注丸为分,积分取点,积点成刻,均平五更,定为成式[1]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中华书局,2013.(P1792)。

这是王恽在旧法基础上,研制改进而成,具有一定的进步性。改进的宗旨即“法简而易知,理明而度,应信乎可恒用而不息者也”。

修首阳山伯夷、叔齐庙。首阳山在河中府(今永济县)境内,王恽于至元九年(1272)冬巡察至此,致祭于伯夷、叔齐墓,对二贤给予高度评价,《拜奠夷齐墓文》称“三代而下,建天地之极,定君臣之义,揭若日月,亘万古而不息者,其惟二贤而已”[1](P2720)。此次拜祭,他见二贤庙“庭序丛繄,路寝倾圮,遗像黯昧,堕剥就灭”,不禁感叹:“前政之不举至于斯邪!”于是当即令地方官吏重葺庙宇并重塑二贤像。至元十年夏五月,王恽再到河中府巡行理政,官吏禀报工程已讫,王恽于次月率领官员再次致祭于首阳山,见“带河表华,新宫敞然,山烟庭木,奕奕动色”,形象大为改观,王恽运用自己的文学才华,写《重修孤竹二贤庙碑》,并为蒲人作迎享神辞,“俾岁时歌以祀焉”[1](P2452)。

修泽州天井关夫子庙。天井关相传为“孔子回车处”,在当地有着重要的文化意义。至元九年(1272),王恽考察巡行至此,看到夫子庙“脊圮瓦裂,桷折榱倾,障盖日疏,风雨攸斁,寖及于坏,行人过客朝顿夕处,车隐户间,火燧桂下,燻翳芜躏,恶不可睨”,于是令泽州尹皇甫琰修建。在皇甫琰与当地官员的努力下,夫子庙于至元十年冬十月修成。王恽在《泽州新修天井关夫子庙记》中重申了修夫子庙的意义,即令民间不忘夫子之道,“其道则礼乐刑政,其文则《诗》《书》《易》《春秋》,如水火菽粟,日用而不可离”;况“今泽实晋之东鄙,庙之设,岂非出于人心?景慕笃信如瞻天就日,有不可废焉者”[1](P1795)。

修平阳路道爱堂。道爱堂是平阳府治的前厅,已有30年未加修治,土木松弛,下雨时屋壁不时脱落,“扶倾撑危,势迫必葺”。王恽于至元十一年(1274)主持重修,并写《平阳路重修道爱堂记》,希望此堂的重修,能使后来的官吏“恪勤官守,明惠公直”[1]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中华书局,2013.(P1800)。

此外,在王恽的支持下,各州县的县署、庙学、祠寺也多有修建,王恽为这些新政创作了大量碑记文。据其文,可知平阳路当时的修建公署、庙学、祠寺主要有以下几处:至元十年(1273)春二月,闻喜县庙学修成并举行释菜礼,王恽次年春到此巡察,受县尹张仲祥所请,为作《解州闻喜县重修庙学碑铭》;是年夏,太平县(今襄汾县)孔庙重建贤廊,行释菜礼,王恽为作《太平县宣圣庙重建贤廊记》,表彰县尹任兴嗣此役是使“邦人向化,士兴于学”之举。约是年,曲沃主簿贾天衢将庙学迁址到城西北,重修并立宣圣庙碑,王恽为作《绛州曲沃县新修宣圣庙碑》。至元十二年,受临汾县官民所请,为作《平阳路景行里新修岱岳行祠记》。临汾岱岳为平阳故族张士信等人创建,修成于至元六年。至元十三年,临汾县修建新官署,王恽于三月为作《平阳府临汾县新廨记》。约同一年,平阳府创建灵应真君庙并重修后土庙,王恽为作《平阳府创建灵应真君庙碑》《平阳府临汾县重修后土庙碑》。这些碑记文章,不但记述当地风土人情与庙学祠寺的历史,而且多阐明教化,对当地教育秩序的恢复、学术风气的厘正有着重要意义。如《绛州曲沃县新修宣圣庙碑》文云:

曲沃自昔以剧称,土腴物阜,为绛诸县甲。俗刚俭,力穑,尚气义,忧深思远奄焉,有唐晋余烈,尤不可后者教也。……本既立矣,道由生矣。师,帅者,能仰体上之所向,以明伦实教作新士民耳目,俾知所以学。异时人材辈出,斌斌然追两汉之风,孰谓不张本于斯邪?不然,钓弋华名,为饩羊告朔之所,吾不知其可也[1](P2429)。

王恽在重申庙学对于尊崇孔子正道之学的意义之外,还谆谆叮嘱教师要尽心育才。这些碑记文章,也为元初山西南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的恢复情况,做了极为详尽的记录,是研究山西古迹文化遗存的重要文献。

王恽在平阳路的善政,还有断绛州冤狱,处置了一件积压五年、涉及三百余人的大案。此案事实本也清楚:太平县有一件弟杀兄的民间刑案,由于案犯及其家人行贿官府,宽缓刑狱,导致“蔓引逮系者三百余人,至五年不决”。忽必烈诏谕王恽自平阳至太平县审理此案,“恽鞫之,一讯即得其实,乃尽出所逮系者”[2]元史(卷一百六十七)列传第五十四.中华书局,1999.(P2624)。王恽也有文记其事:“恽以到官四日,奉宪部符,鞫绛阳狱。大小之情,心敢不尽,恍惚暧昧,有不可致诘者,使谳议适当,生死两明。”此事多有曲折,他认为“愚衷不逮”,非一己之能所达,故写《祭皋陶文》[1](P2727),认为是尧舜时司法鼻祖皋陶启迪护佑之功。“时晋绛久旱,是夕大雨沾足,咸谓伸理冤抑所致”[1](P4442),百姓认为这是人事感动了上天所致。

祭告山神及地方神祇,是地方官希望获得人为努力之外的另一种力量,也具有抚慰民心的作用。至元九年(1272)断冤狱后,因久旱降雨,王恽回到平阳后,特地到康泽王庙谢雨,感谢神灵对百姓的体恤[1](P2719)。然而雨多了也会影响百姓的生产生活,王恽又曾因平阳连雨十日而祭告于东门,写《祭平阳府东城门文》希望神祗“导迪阳和,远成开霁”[1]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中华书局,2013.(P2726)。至元十年,一冬无雪,王恽再到康泽王庙致祭,写《康泽王庙祈雪文》,希望降灾于官,而不要迁延民众[1](P2724)。王恽也曾两次祝祷于霍山。一次是至元十年夏六月二十二日,写有《祭霍山祠题名》[1](P3018);一次是至元十三年六月二十六日[1](P2723),写《祭霍岳文》,请求霍岳之灵致兴云雨,为民造福。至元十二年九月,泽州虎患害民,王恽作《为虎害移泽州山灵文》祭告山神。此祭告文写于其在平阳路任上的第四年,由文中所言“方今圣贤在上,世道清夷,政令简肃,年谷登,盗贼弭”[1](P2683),可知在他的治理下,平阳路社会秩序良好,百姓生活安定。

开通临汾姑射山道,是王恽任职平阳路期间的又一项重要业绩。至元十二年(1275)七月,王恽奉忽必烈第三子安西王(?—1280)忙哥剌之命,开通山道,发掘山中煤炭,以补贴王府用度(王府在西安)。然而开通步道的意义,却不仅仅有利于王府用度,同样有利于改善民生,所以王恽不畏艰险,亲自上山勘探。姑射山极其险峻,王恽《游姑射山神居洞》诗云:“幽岩洞如瞰阴壑,洞口飞甍架虚阁。”[1](P251)又有《北洞》诗云:“南山截然如案齐,东西两崖相抱围。”[1](P252)山中多有精炭,百姓往往欲上山采炭,却因险峻而收效甚微,致使“川居邑聚,十不获一二”。王恽《西山经行记》一文详细记载勘探的艰难,“涧壑岭嶂,号称天险。坳深峻削,摩云穴地,磻错交碍,跬步间登顿骇汗,不胜其惫”,可知攀登不易。文章也记载了王恽勘探的路线:从襄陵县黄崖村龙澍峪出发,沿西山向北行进入临汾县界,历时九天,从羊坂下山。在山上,他亲见炭层“石陛砌覆,压隐山之半腹,玄质白章,又有绛其色若云然者,尤秀润奇特”。

此次考察的结果,便是确定了开通山道便于开采和运输矿藏的方案。《平阳府临汾县姑射山新道记》详细记载了开路方案及实施过程。此次修山道,“凡为里一万八千余步,总役度五百,徒工万五千。其始至于迄,工才十有八日”。路修通后,“去危就安,变壅郁为疏通,夷峻恶为平易”“于是山输委货,人休永劳,逶迤安舒,坦坦东下。笼负车牵,鱼贯而出”。无论是居民还是行人,对此事都交口称赞,“笑歌载路,相与言曰:‘伐他山之材,而获兹山之秀。’”王恽总结此役之意义,“因辇运之役,遂致道途通畅之便。西山伏利以之尽起”,从而尽享“山泽无穷之利”,可谓重举一役而利万世之举。为此,“土人刻石纪其事”。新道修成后,王恽重走了一趟,有《新道成车中即事》诗云:

蜀山天险古所畏,少陵有怀真宰罪。壮哉此举见成功,一日连峰惊破碎。老农伛偻向余言,所谓一劳而永逸。相携径下弱羊颠,鸟语山容两豁然。牛箱笼负连连出,坐看轻尘抹白烟[8](P267)。

这首诗无疑是对记文的极好补充,其中也洋溢着成功的喜悦。新道立石后的次日,平阳路总管府同僚宴会庆功,王恽写有《姑射北仙洞予既为新道,立石且会诸君子明日大雪,仲明贤良赋诗光贺,因次严韵以答佳贶》诗,句云:“一官自笑头空白,多士相看眼倍青。每藉新诗深慰藉,不愁归诧草堂灵。”[9](P750)颇有差可告慰的自得之感。

此外,王恽五年内也写作了大量诗词,记录他去往各地考察的情况,并对山西境内的古迹多有题咏,极大地丰富了山西地方文化。其诗如《洪洞道中望霍岳诸峰》《襄陵行》《游普救寺》《蒲中十咏为岩卿师君赋》《临晋道中》《虞乡道中》《谒王官谷唐司空表圣祠堂》《汾脽怀古三首》《绛州后园题名》《玉壁城怀书》《路村道中》《憩阳城北龙泉寺》《沁水道中》《登历山圣人岭》《解州厅壁题示》《题解梁廨壁》《安邑道中》《题闻喜庙学古柏》《过闻喜县有怀元鼎故事》《夏县道中》《霍岳道中》《霍邑怀古》《霍州》《留题霍岳》《赵城道中早发》《过益昌桥》《题赵城县环翠亭》《题赵城南王开堡楼壁》等,可以说无行不作诗。这些诗文,大多为修于明清时期的《山西通志》及相关州府县志所采,作为地方山水、关隘、学校、祠寺、古迹等名称典故的注脚。

在元初的汉人文官中,王恽行政以“有为”著称。而他政事的“有为”,和他学问文章观的“有为”密不可分。王恽《儒用篇》云:“世之所谓学者多矣,有有为之学,有无用之学。”[1]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中华书局,2013.(P2182)他又在《南鄘诸君会射序》中写道:“君子之学,贵乎有用。不志于用,虽曰未学可也。”[1](P1959)《西岩赵君文集序》中也说:“学问能就以自得有用为主。”[1](P2048)王恽在给忽必烈的《儒用篇》中提出儒士的作用,认为“士之贵贱,特系夫国之重轻,用与不用之间耳”[1](P2182),能为国所用即为贵。而一切的有用之学,都通向经世。王恽在平阳路五年的功绩作为,正如其子王公孺在《王公神道碑铭》中所概括的:“各路设辨课官,例分门下。平阳所辖院务几百,按籍点差,终任不易藩府……大起府学,敦勉师生传授,暇率吏属听讲,风俗为一丕变。又复回车岭孔子庙、首阳山二贤祠,修建廨传递铺以间计者千数,增户余三千。”[1](P4443)尤其是“增户余三千”,更可见治理实效,王恽也因此获得忽必烈“奉公勤政”的嘉奖。他在离任回朝前所写的乐府《木兰花慢》(其七)中写道:“老西山倦客,喜今岁是归年。笑镜里衰容吟边,华发薄宦,留连功名事,元有分,且著鞭。”[1](P3135)词自注:“十三年平阳秩满,清明日赋。”可见他对自己平阳路五年的治理结果是较为满意的。而他在任期间为促进农业生产、整顿吏治、教化民众、提升文化教育所做的努力,也成为山西历史文化的重要史料,为晋人所感念。

王恽一生历仕世祖、裕宗、成宗三朝,官至翰林学士、知制诰,参修《世祖实录》,是元初一代名臣。无论在朝廷还是在地方,他为政与治事的精神,与在平阳路时一以贯之。王恽也是元初重要的学者和作家,一生著述宏富,有《相鉴》五十卷、《汲郡志》十五卷(已佚),另有杂著、诗文合为一百卷,尤其是《玉堂嘉话》八卷[2]王恽《玉堂嘉话》为《秋涧集》中第九十三到第一百卷,中华书局2006年另有单行本,与《山居新语》合为一书。,是研究元初政治、经济、文化不可或缺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