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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史官与上古神话的口头传播

2020-02-23叶庆兵

史志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史官上古神话

叶庆兵

(山东大学文学院,济南 250100)

一、史官与上古神话的传承

《国语·楚语》载:

王孙圉聘于晋,定公飨之,赵简子鸣玉以相,问于王孙圉曰:“楚之白珩犹在乎?”对曰:“然。”简子曰:“其为宝也几何矣。”曰:“未尝为宝。楚之所宝者曰观射父,能作训辞,以行事于诸侯,使无以寡君为口实。又有左史倚相,能道训典以叙百物,以朝夕献善败于寡君,使寡君无忘先王之业,又能上下说于鬼神,顺道其欲恶,使神无有怨痛于楚国。”[1]徐元诰.国语集解[M].中华书局,2002.(P525-526)

王孙圉以观射父、左史倚相为“楚之所宝”,并评价左史倚相“能道训典”“又能上下说于鬼神”。这一评价也适用于其他史官。所谓“说于鬼神,顺道其欲恶,使神无有怨痛于楚国”,可见史官对鬼神之事非常熟悉,这其中应该包含了不少上古神话。

《左传》昭公元年载:

晋侯有疾,郑伯使公孙侨如晋聘,且问疾。叔向问焉,曰:“寡君之疾病,卜人曰:‘实沈、台骀为祟。’史莫之知,敢问此何神也?”[2]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M].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艺文印书馆,2001.(P705)

从后文子产的回答可知,实沈、台骀均为神话中人物,值得注意的是,叔向向子产提问时特意提到“史莫之知”,言下之意,史官本应知道。由此也可见史官是上古神话的保存者与传承人。

史官之所以保存上古神话,与其身份职能有密切关系。

首先,史官身份特殊,他们与巫有密切的关系。古书中巫、史常常联称,如《周易·巽》“用史巫纷若”[1]孔颖达.周易正义[M].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艺文印书馆,2001.(P129),《国语·楚语》“及少皞之衰也,……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2]徐元诰.国语集解[M].中华书局,2002.(P514-515),《礼记·礼运》“祝嘏辞说,藏于宗祝、巫史”[3]孔颖达.礼记注疏[M].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艺文印书馆,2001.(P421)。这些记载表明,史与巫有密切关联。陈梦家先生在《商代的神话与巫术》一文中即指出“‘祝史’‘巫史’皆是巫也,而史亦巫也”[4]陈梦家.商代的神话与巫术[J].燕京学报,1936,(20).(P488-579);李泽厚先生《说巫史传统》一文在此基础上又有补充,认为史是巫的“理性化的新形态和新阶段”[5]李泽厚.说巫史传统[M].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P23)。

史源于巫可在文献中找到依据,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回顾其家世云: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後,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6]司马迁.史记[M].中华书局,1982.(P3285)。

重、黎是神话中“绝地天通”的神巫,追溯史官的源头而至神巫,这也表明“史亦巫也”。史官不仅源于巫,直至春秋时期还保留了部分巫的职能。如《左传》哀公九年载:

晋赵鞅卜救郑,遇水适火,占诸史赵、史墨、史龟。史龟曰:“是谓沉阳,可以兴兵。利以伐姜,不利子商。伐齐则可,敌宋不吉。”史墨曰:“盈,水名也。子,水位也。名位敌,不可干也。炎帝为火师,姜姓其后也。水胜火,伐姜则可。”史赵曰:“是谓如川之满,不可游也。郑方有罪,不可救也。救郑则不吉,不知其他。”[7]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M].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艺文印书馆,2001.(P1014)

占卜一般由巫承担,而此处记载史赵、史墨、史龟均行占卜之事,可见,史官亦兼有巫职。

巫是沟通人神的特殊职业,《山海经》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入。有灵山,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8]袁珂.山海经校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P396)这是对巫沟通人神的神话化表达。巫要沟通人神,那自然要熟悉相关的神话故事。史源于巫,也继承了巫的这一特性。

另一方面,就史官的职能而言,史官是文献典籍的管理者。王孙圉评价左史倚相的另一特点就是“能道训典”,所谓训典,就是先王典籍。史官对于文献的掌管,在历史上有明确记载。《周礼》载:

大史,掌建邦之六典。……小史,掌邦国之志。……凡四方之事书,内史读之。……内史,掌书王命。……外史,掌书外令,掌四方之志,掌三皇五帝之书。……御史,掌邦国都鄙及万民之治令,……掌赞书[9]贾公彦.周礼注疏[M].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艺文印书馆,2001.(P401-413)。

在这些丰富的文献资料中,就包含了“三皇五帝之书”,其中必然也包括了不少的神话故事。

正是由于其特殊的身份和职能,史官成为上古神话的保存者,也因此,他们才能“上下说于鬼神,顺道其欲恶”。

二、史官与上古神话的口头传播

作为上古神话的保存者,史官又会将这些神话内容传播开去,从而成为上古神话的传播者。关于史官对上古神话的传播,过去关注的主要是书面传播的形式,如刘城淮先生在《中国上古神话通论》中认为“史官等的传播为书面传播,而酋长等的传播为口头传播”[1]刘城淮.中国上古神话通论[M].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P229)。但实际上,史官传播上古神话,也常以口头的形式。

史官对上古神话的口头传播,常常体现在对别人提问的回答中,尤其是王侯的提问,如《国语·周语上》载:

十五年,有神降于莘。王问于内史过曰:“是何故?固有之乎?”对曰:“有之。国之将兴,其君齐明衷正,精洁惠和,其德足以昭其馨香,其惠足以同其民人。神飨而民听,民神无怨,故明神降之,观其政德,而均布福焉。国之将亡,其君贪冒辟邪,淫泆荒怠,粗秽暴虐,其政腥臊,馨香不登,其刑矫诬,百姓携贰。明神不蠲,而民有远志,民神怨痛,无所依怀,故神亦往焉,观其苛慝,而降之祸。是以或得神以兴,亦或以亡。昔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山;其亡也,回禄信于耹隧。商之兴也,梼杌次于丕山;其亡也,夷羊在牧。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其亡也,杜伯射王于鄗。是皆明神之志者也。”王曰:“今是何神也?”对曰:“昔昭王娶于房,曰房后,实有爽德,协于丹朱,丹朱凭身以仪之,生穆王焉。是实临照周之子孙而祸福之。夫神一,不远徙迁。若由是观之,其丹朱之神乎?”王曰:“其谁受之?”对曰:“在虢土。”王曰:“然则何为?”对曰:“臣闻之,道而得神,是谓逢福。淫而得神,是谓贪祸。今虢少荒,其亡乎?”王曰:“吾其若之何?”对曰:“使太宰以祝、史帅狸姓,奉牺牲、粢盛、玉帛往献焉。无有祈也。”王曰:“虢其几何?”对曰:“昔尧临民以五,今其胄见,神之见也,不过其物。若由是观之,不过五年。”王使太宰忌父帅傅氏及祝、史,奉牺牲、玉鬯往献焉。内史过从至虢,虢公亦使祝、史请土焉。内史过归,以告王曰:“虢必亡矣,不禋于神而求福焉,神必祸之。不亲于民而求用焉,人必违之。精意以享,禋也。慈保庶民,亲也。今虢公动匮百姓以逞其违,离民怒神而求利焉,不亦难乎!”十九年,晋灭虢[2]徐元诰.国语集解[M].中华书局,2002.(P28-31)。

在这一段对话中,内史过讲述了夏、商、周各自兴亡的神话,还提到丹朱、尧等神话人物,而其对这些神话的介绍,源于周王的咨询。又如《国语·郑语》:

桓公为司徒,甚得周众与东土之人,问于史伯曰:“王室多故,余惧及焉,其何所可以逃死?”史伯对曰:“……”

公曰:“南方不可乎?”对曰:“……且重、黎之后也,夫黎为高辛氏火正,以淳耀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其功大矣。夫成天地之大功者,其子孙未尝不章,虞、夏、商、周是也。虞幕能听协风,以成乐物生者也。夏禹能单平水土,以品处庶类者也。商契能和合五教,以保于百姓者也。周弃能播殖百谷蔬,以衣食民人者也。其后皆为王公侯伯。祝融亦能昭显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其后八姓,于周未有侯伯。……”[2](P460-466)

郑桓公询问史伯,南方是否可以“逃死”,引起史伯讲述了一大段神话,既包含南方的重、黎、祝融等神话,又涉及虞、夏、商、周的神话。

复如《左传》昭公八年:

九月,楚公子弃疾帅师奉孙吴围陈,宋戴恶会之。冬十一月壬午,灭陈。舆嬖袁克,杀马毁玉以葬。楚人将杀之,请置之。既又请私,私于幄,加绖于颡而逃。使穿封戌为陈公,曰:“城麇之役,不谄。”侍饮酒于王,王曰:“城麇之役,女知寡人之及此,女其辟寡人乎?”对曰:“若知君之及此,臣必致死礼,以息楚。”

晋侯问于史赵,曰:“陈其遂亡乎?”对曰:“未也。”公曰:“何故?”对曰:“陈,颛顼之族也。岁在鹑火,是以卒灭,陈将如之。今在析木之津,犹将复由。且陈氏得政于齐而后陈卒亡。自幕至于瞽瞍,无违命。舜重之以明德,置德于遂,遂世守之。及胡公不淫,胡周赐之姓,使祀虞帝。臣闻盛德必百世祀,虞之世数未也。继守将在齐,其兆既存矣。”[1]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M].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艺文印书馆,2001.(P770-771)

晋侯询问史赵“陈其遂亡乎”?史赵作出回答,并从陈国的历史进行分析,其中涉及颛顼、虞舜等神话人物。

史官在谏言时,有时也会主动讲述上古神话。如《左传》文公十八年载:

莒纪公生大子仆,又生季佗,爱季佗而黜仆,且多行无礼于国。仆因国人以弑纪公,以其宝玉来奔,纳诸宣公。公命与之邑,曰:“今日必授。”季文子使司寇出诸竟,曰:“今日必达。”公问其故。季文子使大史克对曰:……

大史克代季文子应对国君,虽然也是回答,但其性质与前几处所举应答不同,实际上是谏阻文公,在谏言中大史克讲述了一大段神话内容:

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苍舒、隤敳、梼戭、大临、尨降、庭坚、仲容、叔达,齐圣广渊,明允笃诚,天下之民谓之八恺。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狸,忠肃共懿,宣慈惠和,天下之民谓之八元。此十六族也,世济其美,不陨其名,以至于尧,尧不能举。舜臣尧,举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地平天成。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共、子孝,内平外成。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德,丑类恶物,顽嚚不友,是与比周,天下之民谓之浑敦。少皞氏有不才子,毁信废忠,崇饰恶言,靖谮庸回,服谗蒐慝,以诬盛德,天下之民谓之穷奇。颛顼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嚚,傲很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梼杌。此三族也,世济其凶,增其恶名,以至于尧,尧不能去。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侵欲崇侈,不可盈厌,聚敛积实,不知纪极,不分孤寡,不恤穷匮,天下之民以比三凶,谓之饕餮。舜臣尧,宾于四门,流四凶族浑敦、穷奇、梼杌、饕餮,投诸四裔,以御魑魅。是以尧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为天子,以其举十六相,去四凶也。故《虞书》数舜之功,曰“慎徽五典,五典克从”,无违教也。曰“纳于百揆,百揆时序”,无废事也。曰“宾于四门,四门穆穆”,无凶人也。

舜有大功二十而为天子,今行父虽未获一吉人,去一凶矣,于舜之功,二十之一也,庶几免于戾乎[1](P352-355)!

高阳氏、高辛氏、帝鸿氏、少皞氏、缙云氏以及尧、舜等均为神话中人物。中国上古神话流失严重,而这段对话同时讲述了有关这些神话人物的诸多故事,尤为可贵。

三、从神话的运用看先秦史官的现实关怀

从上文来看,史官在上古神话口头传播的过程中确曾起到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说,一些神话得以流传下来,正依赖着史官。同时,从史官对这些神话的讲述来看,其对上古神话的传播是与现实密切关联的,其中体现了史官的现实关怀。

首先,这些神话内容多因现实问题而被提及,史官讲述这些神话是为了给现实问题提供借鉴。如《左传》文公十八年所载大史克代季文子应对鲁文公所讲述的神话充分体现了这一点。莒国太子仆弑君之后逃到鲁国,鲁文公因接受其馈赠而欲接纳他,而季文子因其为弑君之人而将之驱逐出境。事后,季文子委托大史克应对文公的责难,大史克在应对中讲述了高阳氏、高辛氏、帝鸿氏、少皞氏、缙云氏等神话人物之“不才子”的传说,这些不才子被百姓视为凶族,而舜的功劳就是驱逐他们。最后,大史克将季文子驱逐太子仆与此照应,认为“舜有大功二十而为天子,今行父虽未获一吉人,去一凶矣,于舜之功,二十之一也,庶几免于戾乎”。显然,大史克讲述神话的目的是为了证明季文子的做法是正确的,是以神话故事为前车之鉴。

其次,从史官所讲述的神话内容来看,其关注的重点并非神话故事的情节,而是神话中与治国理政相关的内容。如《国语·周语上》载内史过论神云:

国之将兴,其君齐明衷正,精洁惠和,其德足以昭其馨香,其惠足以同其民人。神飨而民听,民神无怨,故明神降之,观其政德,而均布福焉。国之将亡,其君贪冒辟邪,淫泆荒怠,粗秽暴虐,其政腥臊,馨香不登,其刑矫诬,百姓携贰。明神不蠲,而民有远志,民神怨痛,无所依怀,故神亦往焉,观其苛慝,而降之祸[1]徐元诰.国语集解[M].中华书局,2002.(P28-29)。

国家兴亡将有神灵预兆,而神灵之所以降临又决定于国君的德行操守,国君“齐明衷正,精洁惠和”,则神灵降之以福;反之,国君“贪冒辟邪,淫泆荒怠”,则神灵降之以祸。又如《左传》昭公八年,史赵论陈之不亡云“舜重之以明德,置德于遂,遂世守之。及胡公不淫,胡周赐之姓,使祀虞帝。臣闻盛德必百世祀,虞之世数未也”,陈之不亡,由虞舜之德已经奠定了,可见君主之德的重要性。从中不难看出,史官讲述神话时有意地作了价值引导,其目的在于通过神话故事说明国君修德在国家治理上的重要性。因此,虽然讲述的是神的故事,其着眼点却时时不离当下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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