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林语堂后期文化自信的方法与策略
——以《吾国吾民》为例
2020-02-23王文勇王青兰
王文勇,王青兰
(南昌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9)
关于林语堂的文化研究多集中在中西跨文化交流与比较及其价值取向与历史贡献等。其中值得进一步思索的问题是林语堂究竟如何建立自己的文化自信?从内容上看,他的文化自信既有文化内涵上的自觉皈依,还有文化发展的世界性视野。但也离不开贯穿其中的方法与策略:既有批判性思维的问题意识,还有多层次的“二分”比较以及文化的整体性建构。以《吾国吾民》为例,首先,他力图破除西方人的文化偏见,以较为客观又辩证的思维剖析中西生活、历史及文化的不同,坚持了中西文化比较与自省的总体批判性策略;其次,文化认知的“二分法”为其文化自信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最后,林语堂的文化自信不是排斥西方文化,而是立足于中西文化互补与兼容的整体发展诉求。
一、文化自信的总体批判性策略
林语堂文化自省与自信立足于显著的问题指向,具有文化批判意识。他的《吾国吾民》实际上是在反思中国人的生活观念、生活状态及生活追求等深层次的文化问题。而做出这种反思的原因是西方人对中国人及其文化的深度误解。林语堂拥有中国传统文化的母语背景和切身体验,站在中国人的视角自述中国文化,同时又不乏“出乎其外”的西方视角。这种文化自信的基点是西方汉学家所难以企及的。当然,林语堂不是纯粹地为中国文化辩护,而是呈现出观察文化问题的辩证意识。针对“中国通”对中国文化的歪曲,林语堂并非谴责西方所有人,而是既顾及到某些人的“匪夷所思”,也注意到了绝不能全盘否定所有人的所有见解。“不过事情总有例外——譬如赫德与罗素——他们能从一个绝对不同于自己者的生活方式中观察内在的意义。但是有了一个赫德却有一万个吉尔勃,有了一个罗素,却有一万个伍特海特。结果不绝产生轻蔑华人的戏剧式故事。”[1](P10)林语堂肯定赫德与罗素对中国传统文化较为合理的认识,而对其他较为偏激的认识则非常不满。显然,每一种文化均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文化观察总体上是概括性的,但切不可掉入以偏概全的泥潭。而对文化主体及其反思主体的批判,也是如此。
林语堂的文化自信以中国文化为中心,同时又以西方文化反观之。他认为,自己所属的文化是流淌在身上的“血液”,如果要彻底换“血”显然是不可能旳。“他知道,在他脉管里挟着自尊与羞耻的洪潮而奔腾环流的血,是中国人的血。”[1](P12)林语堂把文化的精神存在纳入到个体的内在属性之中,成为人体内的另一种“血液”,更准确地说,当可称之为“精神血液”。或许这可理解为类似荣格的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的内容从未存在于意识之中,因此从未为个人所习得,而是将其存在完全归结为遗传”[2](P36)。个体文化归属的“精神血液”,与身体体质的天生属性不同,更多的是一个历史发展的过程。
林语堂坚持了文化存在的历史考察策略。而历史的过程是动态的,故而文化优越感或落后感均是相对的,对中国文化的感知亦然。人们不应该因为曾经的文化辉煌而沾沾自喜;也不应该因为自己的文化劣势而自怨自艾;万事万物均在过去与未来的时间之流中发生变化。经历漫长的历史沉淀,中国文化的“精神血液”在一代代中华儿女体内呈现出历史发展的新态势。这似乎也蕴含林语堂对中国传统文化未来发展的无限希望,中国传统文化在迈向现代的过程中固然需要克服重重“不适”,但他坚信中西比较的“天平”不会永远偏于一侧,而是此消彼长或相互促进的历史过程。
在文化自信的过程中,林语堂不但坚持历史意识之“变”,而且固守人文关怀之“恒”。前者是文化发展问题;后者是文化归属问题。“变”与“恒”的辩证意识拓展了林语堂中西文化比较的新境界。“如中国者,以其人文主义的精神——人文主义使人成为一切事物为中心,而人类幸福为一切知识的最终目的——侧重于生活的艺术,没有什么不自然。”[1](P313)正是在文化归属的自省过程中,林语堂找到了生活即文化的人本主义路线,看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相对于西方文化的自身优越性。文化离不开艺术,准确地说,是离不开人们的生活及其幸福获得感。在回溯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时,与其说我们看到了古代中国人的生活状况,毋宁说看到了它们的生活及其幸福追求。“林氏笔下的中国形象带有明显的虚幻特征,却通过‘虚构’与想象弘扬了中国人知天顺命、好生乐生这一中国文化本质特征。”[3]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林语堂的文化自信抓住中国传统文化与生活的密切联系,坚持了文化关怀的人本主义路线,为文化的未来发展指引了方向。
文化问题一般来说是较为宏观的,认识文化问题应避免走极端。林语堂坚持从现实生活的考察出发,判断性看待中西文化,从而见他人之未见,颇具创新性思维。例如,在讨论中国人有无幽默的问题时,他针对西方人的武断性认知,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可谓“石破天惊”之语。“中国人上中阶级所用的送葬仪仗就满储滑稽资料,你可以看见其中有街头流浪顽童排成行列,体肤污秽,而穿着绣花的彩袍,错杂伴随以新式乐队,大奏《前进!基督精兵》(Onward Christian Soldiers)。如此情形,常被欧美人引为口实,证明中国人的缺乏幽默。其实中国人的送葬仪仗正是中国幽默的十足标记,因为只有欧洲人才把送葬仪仗看得太郑重,太想使它庄严化。”[1](P66-67)林语堂这种认知与判断是基于幽默是一种生活态度,而不局限于语言的“调侃”。当然,即使是语言方面,中国传统文化亦不缺乏幽默。“如官吏的就职卸任,中国人称之为‘上台’ ‘下台’;而人有挟其夸张之计划以来者,谓之‘唱高调’。吾们实实在在把人生看做戏剧。”[1](P68-69)生活态度是幽默文化的内核;语言不过是其外在的表现而已。两者构成了不可分离的关联性存在。所以,林语堂认为中国人的生活自有其幽默之处,中国传统文化的幽默偏重个人的生活心态,不能完全以西方幽默文化中偏重外在形式的幽默标准来进行评判。
二、文化自信的二分法
中西方文化的二分法可衍生出本土文化认知上的二维空间:中国人自己认知自己的文化;抑或外国人认知中国文化。林语堂之所以在西方引介中国文化广受欢迎,很大程度上是他既以中国人来认识中国文化,又能站在西方人的角度了解中国文化,并分析具体问题。尤其是要做到后者更为艰难,许多人常常是“盲人摸象”的一知半解。“想要尝试去了解一个异民族及其文化,尤其像中国那样根本与自己不同的文化,此种工作殆非常人所堪胜任。”[1](P6)中国人自己认知中国本土文化固然没有语言方面的困难,但是由于中国文化源远流长而博大精深,即使是中国人自己亦不能保证就比西方人认识更准确或深刻。“若夫种种前提条件,足以困顿一外国研究者,同样也足以困顿一中国摩登青年,或许摩登青年的冷静超越态度,还比不上外国研究家,亦未可知。”[1](P11)可见,林语堂在中国本土文化认知上的二元区分,并不因为自己的中国人身份而偏袒前者,而是认为两者对中国本土文化的认知均存在自身的先天不足。
在认知这种不足的过程中,林语堂又衍生出了不同的二分法。总体而言,外国人认知中国文化主要存在空间上的不足;而中国人自己身在其中,却又存在时间上的不足。外国人认知中国文化,一是很难跨越语言障碍,真正进入到中国文化的内核中去。这个内核不仅仅是语言方面的,还有语言修辞下潜藏的思维习惯、生活态度及价值取向等深层次体验,因为它们不可言传,更难以用外语言传。所以,林语堂在论述外国人认知中国文化语言障碍的时候,实际上继续进行了语言与文化的二元区分。
而林语堂在论述中国人自己认知本土文化时,将中国文化进行了理想与现实、传统与当下等“二元”区分。对中国人而言,“在他的理想中之中国与现实之中国,二者之间有一种矛盾。在他的原始的祖系自尊心理与一时的倾慕外族心理,二者之间尤有更有力之矛盾。”[1](P11)显然,理想与现实、传统与当下的区分主要是基于文化的时间维度而言,现实成为了传统或理想的对比参照物。当然,不可否定,中国人认知自己的文化,也有空间的问题。文化认同上的自尊与羞耻,古老文化的修复与新生,文化鉴赏上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等等二分法,不免携带中西方文化的空间比较。仅就文化认知的思维方法而言,林语堂的二分法贯穿始终。
在文化整体上,林语堂有意识地做文学文化和科学文化的“二分”,并围绕中西文化甚或东西文化比较,探析自己的的文化传统。“中国人虽有一切固有的知识,却从未发展文法的科学,而他们的数学和天文学都从海外输入。”[1](P79)在对文化进行二分的基础上,林语堂发现了中西文化之间巨大的差异性。“著者深信倘能适当利用外来的科学方法,予以充分之研究便利,中国自必亦能产生大科学家,而于未来世纪中一显其好身手。”[1](P74)中国人在这两种文化之间,重文学文化而轻科学文化。但是,林语堂并不否定中国人亦有科学研究的能力。
在分析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差异性的基础上,林语堂依然采用二分法探讨产生这种差异性的内在原因。其中似乎又衍生出主客体的二分意识。中国人对客体的认知是感性的、直觉的、更多卷入了个体的主体性;西方人则是逻辑的、演绎的、更多追求理性的客观认识。“对于西方人,一个问题倘能逻辑地解决,那是够满足的了,而中国人则不然。纵令一个问题在逻辑上是正确的,还须同时衡之以人情。”[1](P84)中国人的心灵偏向感性的现实世界,中国人的智慧自然离不开感性感知,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学。“中国人则信赖普通感性与内省的微妙之旨,故疏于分析。至于归纳法的论理,在中国常被应用于人类的相互关系(人伦为中国人最感兴趣之题目),在西方往往有流为呆笨之结果,此例在美国大学中尤数见不鲜。”[1](P80)林语堂所谓中国人思维方式与西方人最大的不同,依然坚持了二分框架,并集中关注主客体之间的独立性程度。
林语堂判定中国文化是人文主义文化。“欲明了中国人对于生命之理想,先应明了中国之人文主义(Humanism)。”[1](P93)无论是在目的方面,还是在文化信仰方面,中国文化的生命关怀与理想处处离不开人的存在,本质上是人文主义文化。即使是理性精神也不是逻辑演绎的,而是一种直觉性的合理性,是一种情理的自适性。“人生真正的目的,中国人用一种单纯而显明的态度决定了,它存在于乐天知命以享受朴素的生活,尤其是家庭生活与和谐的社会关系。”[1](P94)中国文化深深扎根于现实生活之中,其普适性的关怀亦是此岸生活,而不是彼岸的幸福与寄托。
文化中肉体与灵魂、心灵与精神、逻辑与直觉等二分结构,更能见出中国传统文化是与西方科学文化异质的另一种文化体系。“希腊人的思想是逻辑的、分析的,中国人的思想是直觉的、组合的。”[4](P149)中国传统文化不似西方宗教文化的独断澄明,也不似西方科学文化的逻辑分析,而是立足于人类现实生活土壤之上的直观感知。“科学与人文协调发展的两个方向,即科学思想自我完善的内在过程与科学思想得人文化这一外在力量,两者缺一不可。就后者而言,中国传统的人文主义精神意义重大。”[5]中国文化也讲理性,但并不是西方人的逻辑理性,而是一种貌似合理的间接崇拜,其中没有逻辑,也没有演绎,本质上还是直觉的。诸如此类的文化二分直击中西文化差异的精神内核,在文化自省的过程中,既不盲目否定自己,亦不“夜郎自大”,而是谋求自省自信的文化整体发展。
三、文化自信的整体发展
林语堂文化考察与探析的归宿不是强调文化孰优孰劣的冲突与对立,而是在彰显本土文化传统自信的同时,寻求文化发展的整体互补性。“如果不能超越‘中西二分’元叙事,则会伤害社会科学的普遍性承诺。”[6]林语堂的文化自信在谋求文化整体发展的过程中超越了“中西二分”元叙事。“林语堂的中西文化融合观值得重视,它强调对立中的统一和矛盾中的和谐”[7]。一方面,本土文化发展是动态的,而不是静态的,是在变化或自我纠偏的过程中不断自我发展;另一方面,中西文化比较是具有一定价值取向的整体文化诉求。换言之,文化的二分结构和动态发展存在于自身纵横交错的“内在性”之中,但依然不改文化发展与融合的整体性趋势。
林语堂依然坚持二分法分析文化特质,但更加强调文化发展的动态过程,从而进入中国本土文化内在结构之中,已经蕴含内在互补共融的整体发展需求。联系到中国民族的历史命运,他似乎感受到了中国本土文化沉着而又强大的生命力。“她如何在侵略魔手下维护其生存,而且,事实上反吸收了侵略民族的新血胤,转以自荣,而能不丧失其民族特性并保持固有文化之存续。”[1](P27-28)也许林语堂感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不竭内生力的来源在于不断学习并不断求变,又能在这个过程中,保持自己的文化本色。在本土文化与“外域”文化的历史碰撞过程中,我们的先人在机遇与挑战之中铸就自己的文化特色。
林语堂较为认可D.J.S.Lee关于社会“乱”与“治”二分发展的历史分析,与此伴随的是文化发展的历史循环论。当然,他坚信中国社会之“乱”最终都走向“治”的修复过程,而文化的发展却在“乱”与“治”的过程中新生与巩固。这些认识显然不同于狂飙突进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他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精神智慧的认同与表述,传达出的则是20世纪中国文坛学界未曾有的一种中国文化自信形象。”[8]中国文化具有强劲的内在生命力,中国人的文明观念及文化传统始终不忘根深“原始”的肥沃土壤。“中国人所谓之文明,似应用施以修改之意义去领会它,即一种文明,乃爱好原始状态之文明,而非为与原始状态脱离之文明。”[1](P37)林语堂的“原始”大概具有道家“自然”的意蕴,也具立足现实的“锚点”作用,促使“乱”的过程终究会到达“治”的相对平衡状态。与此同时,文化传统整体上实现自我纠偏或再生。
与观察文学或艺术不同,观察一个国家更要整体性视角。如果说观察文学或历史常常使用以局部窥探整体的分析方法,那么,一个国家的观察也存在整体与局部的二分视角,但是更加需要“点面结合”,尤其是“面”的考察更为重要。“研究一整个国家,那普通人民便千万不容忽略过去。”[1](P16)也就是说,对于一个国家观察,最终要落脚到普通人民身上,应该落脚到文化观察上。林语堂是在观察自己国家历史与现状的过程中,自觉地追溯普通人民的文化形成与动态发展。这也可以理解他似乎更多地认为自己是在谈论“吾国吾民”,而不是抽象的文化概念。将文化问题的探究放到了国家与人民的“整体”之中考察,其中不乏文化与文化主体的区分,但均服务于文化的整体构成。即使林语堂感受到了中国文化地理中诸如“南方人”与“北方人”“二分”的内在差异性,但中国传统文化内部的稳定性、统一性,已经构成难以分隔的历史整体性。这种差异是中国传统文化整体中的差异性,更加彰显其文化内部的“和而不同”。
当然,在中西文化比较的二分结构中,双方并非是对等的,林语堂存在一定的价值偏向。林语堂的思想总体上是人文主义的,故而中国本土文化的血液渗入到了他的每个“毛孔”。虽然,他前期响应过胡适的文学革命,但是他去国以后身处西方社会的文化语境之下,却倍感中国本土文化的“真实”与可贵。尤其是在对西方科学文化批判与反思的的过程中,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文主义思想,令他难以抗拒。“一切智慧之极点,一切知识之问题乃在于怎样使‘人’不失为‘人’和他的怎样善享其生存。”[1](P96)所有的知识与智慧均离不开“人”的存在,科学文化也许走得太远,但依然离不开“人”本身的问题。现代社会的弊病也许最终还是要回到“人”的原点进行追问。“现代文明的世界方劳役于过度发展的机械文明,似无暇保障人类去享受他所制造的物质。”[1](P95)现代文明不是供人参观的“景观”,而应该成为“人在其中”的福祉,否则没有意义。
整体与局部比较是相关联的,应该警惕“文化边界的划分对人类群体之间的相互理解设置了严重障碍”[9]。正是因为文化存在的历史过程是动态的,所以,文化的优越感是相对的,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进化”的同时,往往伴随着“退化”。也许相对于祖先的进取与冒险,中国人似乎“退化”或“消极”了。但是中国文化的包容性与开放性,又在主动求变的过程中,进行自我修复与革新。林语堂注意到了蒙古民族在中国传统文化建构中的重要意义。“中华民族之得以继续生存,非仅赖粗线条的神经之忍耐力,实在他们所以能生存以迄今日,却有赖于吸收蒙古民族之成效。”[1](P27-28)文化发展过程中时间上的“退化”并没有导致文化落后的不利局面,这主要得力于文化主体在横向比较时自我修复与革新的巨大勇气与魄力。所以,林语堂的文化历史比较既有纵向的自身观照,也有横向的外部视野,构建了文化比较中局部与整体的互动发展过程。
总而言之,文化比较的目的不是孰优孰劣,而是寻找普遍性的意义,促成文化交流兼容与互补的整体性追求。这就要求对本土文化的自省要有超越性的眼光,寻找与其他文化对话的基点。林语堂的中西文化比较建立在内容与表象的二分基础之上。表象是多样化的社会行为,具有个体性或独特性;内容是建立在共同心理基础之上的普遍性,这是文化历史建构过程中从未中断的涓涓细流,是世界各种文化可以相互对话的基点。无论是文化批判,还中西“二分”的文化比较,这些方法都是服务于文化整体发展的总体策略。林语堂的文化自信不是空乏的口号,而是在中西文化比较实践中绽放的“美丽之花”,对我们当下文化自信的理论与实践均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和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