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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本体论诠释

2020-02-23

宜宾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本体论本体生物

徐 磊

(南京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江苏南京210023)

日益严重的环境问题已经激发无数学者对生态哲学进行深入研究。对于生态哲学的基础,即本体论的探索亦日渐深入。“20 世纪理论生态学的兴起,增加了我们对‘世界上究竟有何种东西存在’这类形而上学问题的理解。”[1]部分学者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找到“天道”“天命”“天理”等概念,为生态思想树立根据。更有不少学者从唯物主义的角度出发,提出实践才是历史的真正出发点。在他们看来,实践应当是代表着人与自然合理互动的物质变换。尽管学者们对生态本体论的研究各有道理,但是,彼此间依旧争议不断。大体上来看,他们分别从人的角度和自然的角度对生态进行了详尽的研究和分析,产生了分立甚至对立的观点。尤其是人类中心主义和非人类中心主义的划分,前者以人为本去思考自然的地位,强调对自然的关心要符合人类切身利益。而后者认为,人类只是大自然中的一员,必须将整个大自然的利益视为人类生存的要义。“人类中心主义以人的利益作为生态伦理的价值本体,非人类中心主义则以自然界本身拥有的权利和内在价值为价值本体。”[2]可见,生态本体论的落脚点难以统一。然而,历史的经验可见,偏颇自然或者人的本体论难以作为生态哲学的基础,古希腊人遵从自然而无视自身合理地位导致发展不前和近代之后为了人类社会的发展而无视自然限度造成环境破坏就很好地证明了这点。换而言之,必须从人与自然并行不悖的整体角度对生态本体论进行诠释,在生态时代有着基础意义。

一、 生态概念释义

生态一词,概指生物在一定的自然环境中生存发展,以及生物通过与环境之间互动来保持彼此共存共生的整体关系。学者王如松认为:“生态是一种关系,是包括人在内的生物与周围环境间的一种相互作用关系。”[3]现代汉语词典中“生态”被解释为“指生物在一定的自然环境下生存和发展的状态,也指生物的生理特性和生活习性”[4]1169。单从词性上来考量,“生”既是动词,同时也是名词:作为动词它是生命为了谋求自我的持存而与环境进行交互,本能地谋求生机;作为名词的“生”则是指这交互的生命主体以及主体之间产生的整体关系。而“态”是指姿态、位态以及由此产生的各种性状、进程。所以,“生态”有着整体和辩证的特性,相应地可以解释为生物为了生存发展而保持彼此依赖和互相作用,并且与环境互动的整体关系。

通识的“生态”概念源于“生态学”概念的提出及其学科的形成。早在古希腊时期,“生态”思想就已存在,如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美尼的宇宙本体论思想中都曾提出转化生成的原理:事物的生存发展都存在一个限度,超过临界点,自然宇宙就会按照生态平衡的原则进行平衡,也就是取消多余来补偿不足;亚里士多德在《动物志》中对动物的体型结构、生存习性等进行了详细分类与研究,以此来探索动物与生存环境之间的关系。而“生态”以及“生态学”概念的正式提出则是在1866年,它由德国生物学家恩斯特·海克尔在其著作《有机体普通形态学》中首次进行定义。海克尔的“生态学”一词由两个希腊词汇组成,即Οικοθ(房屋、住所)和Λογοθ(学科),Οικοθ一词意指房子、住所、家,有整体和全部的意思,因此,H·萨克塞认为生态学“也可以译为家务学”[5]1。海克尔从希腊文中取“家”来形容生态,在他看来,生态就是一个整体,一个生物与环境共同构成的家庭。因为,家不可能只是一栋房子,只是几件家具摆设在那,它必须是一个关系的交错,人们在里面生活,彼此依赖,与切身周遭共进共退。美国学者奥德姆和巴雷特进一步将其诠释为生态系统,认为生态系统就是:“在一定区域中共同栖居着的所有生物与其环境之间由于不断进行物质循环和能量流动过程而形成的统一整体”[6]15。巴里·奥康纳指出,生态学就其本质来看就是关乎地球的家政科学。所以,生态就是作为家的“Οικοθ”为生物提供一个栖居之所,即是指生物之间及其与环境之间构成彼此互动的整体关系。此后,这一有机的整体思想成为生态学研究的准则。

生态是指生物之间及其与环境之间互动的整体关系,从具体层面来看,也就是对自然整体中多样性存在的肯定。自然中各种生物和自然元素林立,它们彼此之间进行能量循环、物质转换和信息的传递,表现为各种样式的存在。其中主要的表现是生物的多样性,它意指自然整体环境中所有生物的存在形式、结合体系与种群的层级化,这包括物种的多样性、遗传的多样性、彼此之间组成的关系多样性等。而环境为生物提供适宜生存和发展的养分,生物也多层次、多角度地发展并反馈环境。按照一定的自然规律,它们彼此间相互作用,处于不断的矛盾运动中,多样性的存在构成了生态整体,促动着其发展前行。正如生态社会学的理论大家默里·布克金所说:“生态整体性不是一种不可改变的均质性,恰恰相反,它是一种充满活力的多样性中的统一。”[7]10这也说明了生物的多样性通过整体的系统发挥其功能性作用,比如对人类提供各种物质资料、调节气候和优化环境、加速自然物质的循环等。如果没有各个物种、各种物质的存在以及彼此之间的作用反应,生态也就是无内容的形式。“物种的多样性对于生态系统和整个生物圈的正常功能是必需的。”[8]16从这个层面上来看,生态就是对自然环境及其生物所构成的有机整体可持续发展的肯定,即“生态系统保持其整体性的能力,并不依赖于环境的统一性,而是它的多样性”[5]10。

事实上,我们很难想象人或者其他生物可以离开最基本的环境条件和与其他生物的联系而自我成就,几乎没有一样东西不在自然环境中存在着,不同的只是存在的方式。动物通过食物来获得生命的保存,植物依靠根茎来吸取土壤中的养分,哪怕是固定在大地上的岩石也在地球的怀抱中进行着岩层运动。《周易·系辞》说:“天地之大德曰生。”这是“生态”观念最古老的经典表述之一。天地指代自然环境,其德行在于生化万物,养育了环境中的所有。也就是说,没有天地的自然环境,万物根本无法存活,人与自然生生的态势在此处就是环境使然;那么,“生态”也就可以理解为包括人在内的万物于环境的变化中生生不息。巴里·康芒纳曾对生态关系进行研究,整理出四条“生态学法则”:第一,事物之间必然有所关联;第二,任何事物都是有所“去向”,无所谓“废物”一说;第三,自在之物是最好的,人为引起变化的东西对生态系统有可能会产生害处;第四,没有免费的午餐,人类对自然的索取乃至造成破坏必然要付出代价。[9]25-37显然,在康芒纳看来,世间万物是处于一种有机整体的关系之中。

然而,起初生态学的有机整体思想仅归于生物学,它并不把人类视为生态主体,其研究主要集中在生物有机体和环境之间。如英国生物学家、化学家波义尔研究低气压对鸟、老鼠和无脊椎动物的影响;法国昆虫学家雷米尔专注于积温与昆虫发育的关系问题;德国植物学家C·L·威尔迪诺钻研气候、水分与山谷地形对植物分布的作用。在20世纪30年代以后,生态学的研究终于拓展到整个生物群落,出现了相对应的“金字塔营养结构”“食物链”等明确人与其他存在物关系的生态系统术语。1935年,英国生态学家坦斯利正式提出了“生态系统”概念,并强调生态系统相关的构成元素在功能上的统一性,此后,生态系统就成了生态学研究的基本议题。20世纪50年代,美国生态学家奥德姆在前人所作出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了生态系统的观点,认为生态系统就是包括特定空间上的所有生物和环境的统一整体,这将人也当作研究对象列举出来。他的《生态学基础》一书,从生态学原理和方法等方面丰富和拓展了生态学的理论内容,是近代生态学形成的标志。随着生态系统作为生态学研究主要内容的确立,生态学的研究将范围扩展至生物圈的整体,开始把人的活动及其与环境发生的关系也纳入其中。生态学也逐步变成了一门包括人类在内的生存科学,“生态”概念从单纯应用在生物学的研究发散至哲学、政治学、文学等其他学科领域的探讨。

生态学的发展从对生物与环境之间关系的探讨到对人在环境中的发掘,彰显了人之无与伦比的地位,生态的意义也就从生物与环境的共同发展态势逐步变成了人与环境(包括生物在内)的和谐共处。尤其在20世纪60年代国际科联发起的生物学计划与20世纪70年代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开展的人与生物圈计划在全球范围内开展之后,人与自然关系在生态学研究领域中的重要性愈发明显。发生这种转变的最大原因就在于生态被破坏,与人息息相关的自然环境出现了问题,如环境被污染、资源开始枯竭等。不少生物学家、社会学家和伦理学的研究者投身到环境问题的研究之中,其中以蕾切尔·卡逊最为著名,她在1962年出版了《寂静的春天》一书,书中控诉了杀虫剂和各种化学用品对生态环境所造成的重大危害,如毒害昆虫的免疫系统和神经系统、污染了空气和各种水资源,甚至还使人类致癌等。[10]此书一出,如同旱地惊雷,震醒了盲从于工业发展中的人们,唤起人们对环境的保护意识和推动了环境保护事业的发展。其实,《寂静的春天》所描绘的画面只是现代生态问题的一个缩影,是人对自然进行征服的一个表现。近代之后,由于自身的发展和理性精神的宣扬,人类开始逐渐走出有机整体,以上位者的姿态来对待有机整体中的其他成员,甚至自我感觉可以离开环境的制约来独自发展。可以说,人之地位彰显也意味着人对其他自然元素的无视,启蒙以后机械世界观的兴起就是人类对自然企图进行主宰的最好例证。如笛卡尔认为自然是可以解构的机器,人可以肆意去研究;霍布斯认为万物都是物质组成,人拥有主体性,人可以随意进行挥霍。但是,自然毕竟不是无限的,人之生产的无限与自然的有限之间必然产生矛盾,最终也是人与自然对立,造成了不可持续的生存态势。所以,进入现代社会,生态就是指人在和自然环境进行物质交换时候,与之和谐且不再对立的状态。

可以看到,生态是对生物及其环境多样性存在的肯定与保存,关键就在于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正如上文所述,生态是一种有机的整体关系,它代表着生物在自然中的共生共存。经过发展,人从生物群体中走了出来,开始拥有与众不同的地位,人对自然的影响也随之变化。动物对自然依旧是顺应而生,但是,人则不同,他们充满发展的激情,彰显着理性的优越,拥有开发自然的能力,他对自然的破坏与日俱增,所以,生态的含义也就从保持生物与自然的有机整体关系变成了维护人与自然环境(包括动物在内)之间的有机整体关系。

二、 本体论的理解

本体论的英文是ontology,德文为ontologie,法文是ontlogie,它们最早来自拉丁文ontologia,而拉丁文又源自希腊文。从字面上来看,本体论是指关于on的logos,logos是学说的意思,而on相当于英文的being,即存在、是、有等意思,所以,本体论又被翻译为存有论、存在论、是论,本体论的基本含义即是关于存在(是、有)的学说。《不列颠百科全书》(第十五版)本体论条目中定义本体论为关于“是”本身,即一切实在的基本性质的理论或研究。[11]17《中国大百科全书》甚至直接将西方哲学的本体论解释为“指关于存在及其本质和规律的学说”[12]35。因此,海德格尔所作的总结就颇具权威性,在他看来,本体论就是:“关于存在的科学,也即关于存在者之为一般存在者的科学”[13]829。

本体论可以说是西方哲学的传统学问,拥有悠久的历史,尽管本体论这个词本身出现较晚,但是对于本体或者说存在的思考,至少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如泰勒斯认为“大地浮在水上”,水是一切的本原。赫拉克利特提出万物必然按照“逻各斯”的必然性燃烧,火是这世界的本质。毕达哥拉斯甚至从数学的角度出发,将世界的本原解构为数学的结构,认为一切都是依据数的比例关系所构造。亚里士多德就对本体论进行过总结:“有一门学问,它研究‘实是之所以为实是’,以及‘实是由于本性所应有的秉赋’。”[14]64亚里士多德认为,第一哲学是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即形而上学,而形而上学的核心任务就是研究“实是之所以为实是”和“实是由于本性所应有的秉赋”,即对事物的本质进行研究探索。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本体论是形而上学研究的应有之意,或者说,本体论大体上等于形而上学。而正式将本体论这一概念进行格义并进行分门别类的却是17世纪的德国哲学家沃尔夫。他将哲学分为理论哲学和实践哲学,本体论居于形而上学的首位。沃尔夫认为本体论是:“论述各种关于‘有’的抽象的、完全普遍的哲学范畴,认为‘有’是唯一的、善的;其中出现了唯一者、偶性、实体、因果、现象等范畴。”[15]189从沃尔夫的定义中,我们可以看出,在17世纪之前的西方本体论研究是关于普遍、抽象存在(是、有)的学说;同时,存在(是、有)又被视为唯一的真理,衍生了许多哲学概念,它是哲学的高度抽象。这和本体的字面意思相符,即泛指事物的本原、根据或本质。

历史上,学者们用不同的名称来对各个时代的本体论进行标志,如始基本体论、理念本体论、神学本体论、精神本体论等,并且从各自的时代的不同角度对本体论进行了研究和诠释,但是,本体论研究存在(是、有)者根据的这一特质始终贯穿着传统西方哲学的发展。从根据或者说本质的角度来分析,本体论大致经历了三种形态①。

第一种是将本体理解为具体事物背后的普遍本质,作为万物的根据超验于现象世界,它所关注的是事物的本原,强调时间上的先在性。探讨这类本体的论说是处于西方哲学的起源时代和黑暗时代,与神话和宗教幻想混同。面对变动不居的现象世界,人们思索现象背后的本质,渴望达到对世界统一性的把握,找寻存在者背后的根据。这种和现象世界相对立的本体存在是永恒绝对的超验之物,其论说寄托了人类对探明未知的渴求。如柏拉图将世界分为理念世界和可感世界,人们生活在可感世界中,只有理性才能带领我们感知可感世界背后真正的本质,即理念世界,可感世界的一切都是根据理念所进行的模仿和分有,并不真实。中世纪奥古斯丁继承了柏拉图的理念论,并对两个世界的划分进行了改造,认为上帝才是永恒不变的至善,它从虚无中创造了世间万物,作为事事的根据而存在,人们不能直接用理性去感知,只能先信仰才能得到理解。第二种是将现象与背后的本体进行逻辑地进行统一,把本体纳入理性的逻辑构架中,本体的逻辑演绎等同于世界的本质,这种本体论强调逻辑上的先在性。在这类本体论形态中,本体不再是隐藏在世界背后的信仰而不被人所认识,它将变动不居的现象和永恒不变的本质结合起来,认为本体的存在即是“主体”也是“实体”,并以此建立了一套从本体世界向现象世界转化的概念演绎体系。黑格尔的哲学体系就是典型的代表。他把本体论、辩证法和逻辑学统一起来。其哲学体系从《精神现象学》的意识自我异化和克服异化,达到普遍精神的境界开始;到《逻辑学》的本体精神按照自身逻辑规定性展开,并且外化至自然界;最后通过自然界的人之精神活动回归自身,完成了现象世界和本体世界的统一。在黑格尔处,绝对精神是万物的本质,也是世界发生的根据,是其自我演化产生了一切。第三种本体论形态则认为本体在于存在物的存在,将存在界定为具体存在者持存的过程,即它把本体置于具体的存在进程中。如海德格尔对存在的追问,他认为存在(是、有)作为一切存在者的根据无法直接回答,因为它普遍存在、自明而又自我遮蔽。当我们在发问存在是什么的时候,就已经预先把存在假设成一种存在者,所以,我们不应该发问存在是什么,而应去追问存在的意义。[16]4-5而存在总归是存在者的存在,要想追问存在的意义就必须借助具体的在世界中存在的存在者。海德格尔提出人这种特殊的此在能承担这一重责,伴随着人之生存,存在的意义才能被绽开,或者说被揭示。在海德格尔看来,存在通过人的生存过程来逐渐展示其根源作用,在这个意义上,存在就是人的生存过程,也是一切存在者存在的根据。②

从本体论的思维方式来看,它是解释世界的产物,追问根源或者说寻找根据是其逻辑思维的总导向。本体论所聚焦的是一个纯粹概念的逻辑世界,从概念到实体的演化注定了本体的根源性。理性的认识对象,只能是逻辑推论后的必然世界,即世界背后作为普遍根据的真理。传统本体论如此,即使是发展到现代的分析哲学也未能走出这个逻辑规律。尽管他们声称不需要“本体论”的形而上学,要将哲学走向明朗,倡导用语义分析来代替神秘的抽象。如罗素提出哲学的真正任务是对语言的逻辑分析,逻辑才是学者真正该关注的对象,而不是形而上学。卡尔纳普曾专门撰文《通过语言的逻辑分析清除形而上学》来反对传统形而上学的研究,认为语言的逻辑分析已经证明了形而上学的陈述是伪命题。然而,他们抛弃的只是作为世界观的本体论导向,却从纯粹形式方面继承或者说接受了本体论的逻辑理路,使传统本体论的形式逻辑变成语义分析的符号逻辑。分析语言逻辑所进行的思考依旧是抽象概念与概念间的逻辑推理与演化,目的在于现实世界根源性的探讨,所不同的是,这些逻辑概念借助了语言逻辑的工具,将对世界的研究局限于语义的逻辑分析之中。如施特劳森提出本体论就是对概念结构进行探索的“描述的形而上学”。他认为传统的形而上学是一种期望“更好”的哲学,一代比一代人更加希望美好,所以每一代哲学家都在对前代哲学家的形而上进行“修正”,力图通过思维在超世界中寻找本根,这是“修正的形而上学”;而“描述的形而上学”就是在语言结构的范围内去讨论现实,是在概念以及这些概念之间的联系中去揭示现实的世界,这样,语言的概念结构就是对现实世界的呈现。蒯因甚至认为“本体论”的探讨是在语言的范围内所进行的假设。蒯因把传统对本体论哲学的追问看作是对事实的肯定,比如说“宇宙是上帝创造的”,但问题在于“上帝”并不在于时空之中,而是存在于我们对“上帝”预设的词句里。我们可以使用这些词句而无需承认本体这个东西的意义。显然,在蒯因处,本体论就是需求语言相关概念来进行探讨的学问。“被假定为一个存在物,纯粹只是被看做一个变项的值……我们的整个本体论,不管它可能是什么样的本体论,都在‘有个东西’‘无一东西’‘一切东西’这些量化变项所涉及的范围之内”[17]12;蒯因把本体论的研究归为“一个理论说有某物存在”,提出本体论本质上就是一个语言问题,任何学科或者概念的结构中都有“本体论承诺”,即约定了某种语言陈述和理论,实际上就是在语言概念的使用中对其背后普遍根据的探索。

通过梳理可以得出,本体就是根据,是事物持存的根本原因。正如吴国盛教授所说:“本体者,是从终极意义上逻辑在先的,是获得最终说明和解释的根据。”[18]233不论本体论的形式变得如何,其作为根据的理念始终如一。从传统哲学对本原和终极的探讨,再到现代哲学对人之存在意义的追问,甚至于从本体论研究的逻辑思维上来看,本体论的根据特性贯穿其中。如果要对本体论做一个定义,那么,它就是指研究存在(是、有)者之所以存在(是、有)的学问,决定事物是此物而非彼物的内在必然性,所揭示的则是存在(是、有)者的根据。

三、 生态本体论解读

生态是对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肯定,而本体论是揭示根据的理论,那么生态本体论可以理解为以生态为根据的学说,它意味着不论是理论或是实践都必须从人与自然彼此共生共存的良性秩序出发。方世南教授提出,将生态思想纳入哲学本体论的视野中来考察,并以此来回答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就是生态本体论。③曹孟勤教授认为:“生态伦理本体是指生态伦理发生的终极根据或最后根源,也是指生态伦理何以存在的始基和判断是否正当的依据。”[19]256生态本体就是对人与自然伦理关系的根据正当与否的研究,生态本体论力图找寻人与自然共生共存的合理依据。

生态本体论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理论,它植根于人之存在的双重特性。人作为自然中的一员,拥有物质和精神的双重特性。人是物质的存在,拥有肉体,是自然存在物。同时人又是精神性的存在,掌控人类特有的精神世界。物质特性是对人的基本规定,而精神特性则是在物质基础的前提下对其进行反思和筹划,物质与精神统一在人的实践活动中。“人双重地存在着:从主体上说作为他自身而存在着,从客体上说又存在于自己生存的这些自然无机条件之中。”[20]744这意味着人与自然在原初境域下是和谐共处的状态。

首先,肉体的存在、自然物质的特性决定了人的生存本能,遵循自然环境所给定的规则生存;从人之存在的根源上来说,人就是自然人,自然就是人之生存的基本,人在自然的怀抱下发展,难以对自然进行反叛和破坏。尽管精神活动的超越性致使人之存在不仅仅满足于对物质或者说自然人的现状而走出和开发自然;如培根认为人可以凭借理性去解构自然,走出自然;康德认为人面对自然律的束缚,无法挣脱,于是,离开对自然世界的执着开始在精神世界找寻自由,向往道德世界。但是,也同样由于人是精神的灵性存在者,他会对生存和发展进行展望,接受自然的反馈,选择最适宜人之发展的方式。在这里,自然是将人囊括在内的有机整体,它反馈人之活动所造成的后果,直接或间接将这后果展现在人类面前,迫使人在这有机整体中调节自己的生产活动,以期与自然所协调。换而言之,人是精神的载体,自然界则是物质的对象,在具体的实践中,精神与物质偕行,两者互不偏颇;当人与自然发生矛盾时,作为精神之人为了彼此的可持续,主动反思并维持与物质自然的平衡关系,保持着人之需求在正常的精神可控范围内,在生命有限性的警示下,体现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21]这即是说,出于人之自然本性和为了长久的发展,人的活动不得不考虑自然的合理地位,即对生态关系的保持,人之理论与实践必然以生态为出发点。

生态本体的思想植根于人之存在的双重特性,这也意味着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共同构成了有机整体。人的物质特性意味着人是自然之人,拥有生物本能,充斥着满足个体生存和发展需求的欲望,这引发人对自然的开发与生产,随之产生了人与自然的交往关系,自然作为物质实在与人之物质欲望相对应,提供人之存活和发展的基本物质资料及其相关的一切;从这一角度来看,人自身的物质特性是自身作为生态系统中一员的最好佐证。当然,人与自然的这种关系并非全是物质交往,人之精神特质在与自然的交往中随之展现。作为精神灵动的特殊存在者,为了有益于发展,加速对自然的开发生产,开始建立社会的关系群,最初始的社会其实就是简单的人与人之间所构成的小群体,他们为了生存走到一起。所谓的团队精神、协作精神就是这关系的最直接的写照。所以,美国学者乔·霍兰德将社会称之为人类自然精神的扩展。[22]80人与人彼此合作、组成群体的最基本的原因就是为了更好地在自然中生存。可以说,人与人的关系其实质就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强化和细化,它将个体的所需扩大成群体的欲望来对自然进行交往。而人与人之间所组成的关系依旧在自然的大前提下持存,这自然前提如上文所述,是人之存在的前提,也是保持和谐有序的警示;所以,整个世界就是自然—人—社会的三维模式,人与自然和人与人之间构成的关系整体,彼此和谐有序。正如余谋昌教授所说,自然“系统内部组成要素之间的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方式,是要素间相互联系和关系的总和”[23]43。诚然,生态本体的意蕴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它贯穿人与自然交往的始终,是根据,也是存在的过程;在人与自然和人与人关系的整体构成里,正是对这生态根据的秉持。这即是说,人与自然和人与人的关系从生态本体论的角度来看是辩证统一的,人的双重特性内涵了这种整体关系。

究其本质,生态本体论是对人之存在的关注,其目的在于为人类的合理生存寻找根据。本体论是关乎存在的学说,它为人之理论和实践提供了趋于美好的导向,为“人如何更好地生活”作答。[24]而生态本体论就是从人与自然关系的角度来考量人之存在的几何,换而言之,生态本体论所关注者,即是保持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谐共存,让人为自身存在找到合理定位。历史上有过两种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本体论思路,即人类中心主义的理性本体论和非人类中心主义的自然本体论。人类中心主义尊崇人之理性,认为理性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最直接的证明;人拥有意识、理性,能够进行反思和创造,而动物则没有。因此,康德提出人是目的,为“自然立法”就获得了“客观普遍的有效性”。④“人类中心主义的本体论根源就是形而上学的理性至上。”[25]56非人类中心主义则强调自然地位的先在性,强调自然及其自然物本身拥有内在价值和特别的天赋,如雷根提出动物的生存权利、泰勒呼吁对生命的尊重等。他们以自然及其自然物为生态关系之本,人在自然面前的活动受到自然界所拥有的权利支配,人是依从自然的存在。可以看出,不论是人类中心主义的本体论还是非人类中心主义的本体论,都偏执一面,或者是将人的地位放在至高点,从人的角度出发来看待自然,而无视自然;或者是将自然凌驾于人之上,从自然的位置出发来对待人。其实质无非是人与自然两者关系的对立,彼此进行征服。黑格尔将这种对立的关系描述为主奴关系。黑格尔认为,人之自我意识有两种:一种是主人意识,是自为的存在;另一种是奴隶意识,依附主人而存在。一方决定另一方,彼此对立,形成了支配与被支配的主奴关系。主奴关系的视域下,不管是哪种本体论,人之存在的定位都是欠缺合理的根据。人和自然彼此并非是对立的两元,没有自然,人无法生存,因为自然是人的基本前提,甚至是人自身也是自然的表现,失去人,自然也会毫无生气,因为自然的意义是由人所赋予,人与自然从根源上来看,彼此是共生共存的关系。也就是说,生态本体论就是对人之存在的合理性进行定位,正如哈格洛夫所说:“保护自然的本体论论证不是要证明自然的存在,这里,自然的存在被设为前提,它是要说明人类有义务采取行动来确保自然以恰当、自然的方式继续存在。”[26]192即人不逾越自然,更要保护自然,将自然视为存在的前提,当然,人自身也不能被自然所囊括,人与自然辩证统一。

注 释:

①邹诗鹏认为本体论的三种翻译“是论”“存有论”“存在论”对应了本体论发展的三种阶段,即古希腊时期的是论、德国古典时期的存有论和现代存在主义哲学家为代表的存在论。(参见邹诗鹏《生存论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2页。)

②在中国哲学中,本体论又被称作本根论,是关于根据的理论。张岱年先生在《中国哲学大纲》里对“本体论”这个外来词汇进行了分析,他提出虽然本体论由日本传入,但是,与原来的“是论”“存在论”“有论”不同,发生了转义。本体论结合了中国哲学的本土文化,变成了一种根据论,它包括了人类经验世界的普遍、最高、最根本的体验和追求。(参见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商务印书馆,2015年(2017年3月重印),第852页。俞孟宣《本体论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5-66页。)

③方世南教授认为生态本体论就是把生态学纳入哲学的本体论视域中进行的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论。生态学是随着对生物与环境关系问题的研究而不断发展的学说,工业文明人对自然的破坏,致使生态学的研究重心从生物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转向人与自然生态关系。所以,生态本体论就是吸取生态学的生态思想并且从本体角度出发来研究人与自然关系的问题。(参见方世南《马克思恩格斯的生态文明思想——基于〈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的研究》,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20页。)

④现代人类中心主义对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进行批判,认为其对自然的开发利用过于残酷,强调人对自然拥有责任和义务。但是,现代人类中心主义的出发点依旧是理性,认为正是理性让人们认识到自然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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