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弱关系到强关系:彝族自发移民的社会网机制
——对宝乡空心化后彝族填充现象的田野调查
2020-05-30陈世海田金娜
陈世海,田金娜
(1.宜宾学院法学院,四川宜宾644007;2.四川外国语大学社会学系,重庆400031)
欠发达地区少数民族自发迁移到相对发达但呈空心化状态的汉族农村地区,以寻求发展出路实现脱贫,是当前我国少数民族人口流动领域中的一种特殊现象,也是异地扶贫搬迁的一种“变异”。现有研究指出:“少数民族自发移民”通常具有以下几个特征:没有列入政府移民搬迁计划、不能享受到相关移民的政策待遇[1],由少数民族在无组织下主动、自发实施[2],能够在流入地获得更高质量的生活但是难以获得本地户籍[3]。少数民族自发迁移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迁出地通常气候寒凉,山高坡陡,土地贫瘠,生存条件恶劣[4];自由迁徙的阻力小,迁入地的发展条件相对优越,教育、医疗等社会服务完善,前期自发移民的示范效应[5]等。但是,迁入移民面临户籍、土地、劳动保障、医疗等社会问题,给移民适应和扶贫工作造成了很大障碍[6]102,需要在民族互嵌格局纵深推进与发展巩固的理念引领下,从社会治理、文化互融、产业发展、基层组织建设等各方面加强工作[7]。在当前本领域的研究中,有关少数民族自发移民的原因、问题及解决对策均较为充分,但是在实现迁移的机制和路径上,反倒研究较少。事实上,对于少数民族而言,自发向相对发达但呈空心化状态的汉族农村地区移民,在渠道方面仍然面临诸多困难,目前难以呈规模化发展。本文以凉山贫困地区彝族自发迁移到相对发达的汉族空心化农村宝乡为田野点,系统考察了彝族自发移民的社会网运行机制,并针对机制运行的内部逻辑开展反思,以期助力于少数民族自发移民的理论与实践。
一、 宝乡的空心化:彝族自发移民的基础
宝乡位于四川省R县。R县地处成都平原中南部,紧邻成都市,是四川省首批扩权强县试点县、县域经济发展先进县、省直管县、成渝经济区核心县、天府新区重点县,县域经济基础好。宝乡北距成都82公里,距R县城仅2公里,南距乐山100公里,省道106线(国道351线)横贯全乡,成赤高速宝马段(5.683公里)、遂资眉高速路宝马段(8.05公里)均已建成通车;宝乡拥有村道150余公里,村庄道路成网络,已达到“村村通”“社社通”,交通非常便利。从人口状况来看,宝乡面积55.9平方公里,辖12个行政村,86个社组,全乡1.09万户、3.08万人,非农业人口2 965人,仅占9.6%,农业人口仍然是宝乡的主要构成部分,男女性别比为108.6∶100;18周岁以下人口占比17.3%,60岁以上人口占比21.8%,老年化程度很高,2011年至2015年的五年内,60岁以上老年人口占比即提高了两个百分点,本地青壮年劳动力不足现象非常明显;从农村经济来看,农民人均纯收入从2011年的6 433元、2012年的7 655元、2013年的8 811元、2014年的9 730元发展到2015年的11 525元,年均增长15.8%。据宝乡内部统计数据显示,2017年和2018年农民人均纯收入分别为14 533元[8]和15 786元[9],均超出同期全国平均水平8个百分点,在全国农村属于经济发展程度中等偏上的水平,且近年增长迅速。从总体上来看,因毗邻县城和成都市,宝乡在城乡一体化发展中获益较大。一方面就近务工机会多,使得农民收入较高,经济较为富裕;另一方面是人口老龄化现象严重,农业劳动力不足。以上因素,从吸引力和资源需求两个方面,为相距不远的凉山彝族的自发迁入,提供了前提条件。
在城镇化进程中,农村人口不断向相对发达的城市、城镇等地区转移,形成农村青壮年劳动力日益减少的局面,以致出现了很多妇女、儿童、老人留守的空心村,学术领域称之为农村空心化现象[10]。这种现象在紧邻中心城市、周边城镇化发展迅速的宝乡表现明显。伴随着大量人口的迁出,宝乡呈现出了与普通空心化有一定差异的非典型“空心化”状态:一般的空心化是因为青壮年劳动力外出,非劳动力留守,呈现出村庄活力不足的现象;而宝乡的空心化主要因为大量人口举家外迁到县城或成都市,呈现出人气不足的现象。在开展宝乡空心化的访谈中,长期在乡政府工作的本地汉族干部MKJ介绍说:
全乡外出务工的人员,占本地劳动力的45%左右,加上带着老人、孩子在外生活的,估计要占到本乡人口的60%。这方面没有详细的统计数据,只能是一个估计数。外出务工人员的去向主要是成都以及本县的周边地区。大量年轻人外出,连村社干部都要找人来担任,土地闲置、抛荒的现象很多。本来本乡人均耕地约9分,真正用来种植的不到一半。本地人外出务工提高了居民的收入水平,农民赚了钱以后,有些在城里买了房子、搬出去居住,土地闲置。当然,劳动力流失比较严重,留下的都是老人和小孩,造成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的增加;土地闲置或荒芜也是一个大问题,有一些外地彝族搬到本乡后,种了闲置的土地,也是一种资源的再利用。
(个案编号:Z20170824MKJ50①)
约六成的人口是人户分离状态、超过半数的土地闲置,说明宝乡的空心化状况明显,也为凉山彝族的自发移民提供了基础条件。大城市带动农村协同发展策略、统筹城乡发展改革策略,全国统筹城乡综合配套改革试验区和天府新区的设置,都为宝乡等地的农村剩余劳动力转移到城市并扎根于城市,进而实现整家迁入城市生活、加快城镇化发展提供了条件。这一系列的区域发展措施,为宝乡的空心化和凉山彝族的自发迁入奠定了基础,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R县作为天府新区核心县、成都市统筹城乡发展重点县,充分利用了融入大成都发展的机遇,在城乡经济建设方面取得了较大成绩,特别是大量农村外出务工人员在成都市、R县城获得了持续生存的机会后,通过自身身份的改变突破了城乡二元体制的局限,较为顺利地完成了市民化的过程,而其留存在农村的房屋和土地,因丘陵地理条件的局限制约了大规模流转的可能,出现了较为普遍的房屋闲置、土地抛荒现象,而宝乡紧挨R县城,对意图迁入的彝族有较大吸引力。另一方面,统筹城乡发展和天府新区建设过程中,需要大量劳动力资源,特别是能够吃苦耐劳的低端劳动力资源,这种资源在本地汉人中已经较为稀少,而可以为“肯卖力、酬劳低”的彝族提供良好的补充性生计来源(有大量的打零工机会)。综上两个方面可以看出,本地城市经济发展为汉族农民迁入城市生活带来了机遇,这也是农村空心化的主要原因,而其农村闲置的房屋和土地可以为彝族的迁入提供落脚地和基本生存保障。同时,本身较为发达的城乡经济、新区建设带来的就业机会,可以为彝族迁入后的持续发展提供进一步的可能性。在这种背景下,自21世纪初,陆续有外出寻找打工机会的凉山彝族迁入到宝乡,从开始的劳动力迁移,到后来的整家迁移、安家,这其中的迁移机制,则非常值得探讨。
二、 从弱关系到强关系:彝族自发移民的机制
宝乡村庄空心化、土地和房屋闲置,为外来人口的迁入奠定了前提条件。而且,在青壮年人口外流的条件下,有关村庄事务的关注程度和治理能力均呈弱化态势,特别是农村基层权力淡漠现象明显,降低了外来人口迁入的管控压力。于是,自21世纪初,陆续有附近的凉山彝族自发移民到宝乡,在本地长期生活。事实上,这种现象不仅出现在宝乡,R县的其他乡镇、成都周边的城市都不同程度接纳了外迁进来的凉山彝族人口。只不过,宝乡因毗邻县城(打零工的机会多)、空心化程度高(闲置的土地房屋多),凉山彝族的自发移民现象较为突出。
在宝乡各村的入户访谈中发现,没有人能够记得起第一户彝族是什么时候迁入的,只知道大约在2000年左右。事实上,当地政府部门和村委会,也没有对外迁进来的彝族进行过历年统计,因此缺乏这方面的连续性数据。宝乡XG村干部HJG介绍彝族的迁入过程时介绍说:
我们这边的彝族大概是2000年前后来的,有十几年了。一开始我们队只有一两户人,是我们这边的年轻人在外打工,娶了一个彝族女人,彝族女人嫁进来后,介绍了自己家的亲人到这边打工。也有彝族到乡上的铁厂打工,后来租了这边房子后搬过来的。到了2003、2004年后,一家介绍好几家,这好几家又介绍好几家,像个树枝分叉,越分越多,最多时候大概是2008年左右,光我们队怕有十多户彝族、四五十人,我们也没有仔细统计过。主要是因为以前出去打工的,慢慢也把娃儿带出去读书了,房子、田地,越空越多,所以彝族也比较方便找到可以租的房子。只不过近些年,彝族少了一些,主要是本地人很多不愿意租房子给他们,他们慢慢地就到其他地方找活路去了。现在我们队总共也只有200多人,常年在家的,只有30多个年纪大一些的老人,娃儿都少了,彝族有3户、16口人。这些年新迁进来的都少了,能够留下来的一般都是比较“乖”的,跟本地人处得来,要不然也租不到房子了。当然也有一些买了本地人的房子,就算是安家了,只是户口迁不过来,本地人也不希望他们落户。
(个案编号:S20160312HJG29)
笔者通过对各村走访调查,以请当地老人和村干部回顾的方式,大致整理出了彝族迁入宝乡的人口发展历程,结合本地常住人口的逐村统计、累加,得出了历年迁入彝族与宝乡本地常住居民数据对比图(见图1)。
图1 历年迁入彝族与宝乡本地常住居民数据对比图②
结合图中的估算数据和访谈得知,彝族迁入宝乡大致经历了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2003年以前,为彝族的少量迁入阶段,迁入的触发因素包括在外打工时与宝乡汉族人结婚后的亲属迁入,以及彝族在本地务工形成熟悉关系后的家庭迁入。本阶段迁入的彝族人数较少,仅88人,占本地常住居民的0.4%。第二阶段是2004年到2011年,为彝族迁入的上升阶段,迁入的方式基本是彝族内部的相互介绍,来源地基本是凉山州的各贫困区县,迁入的人口从之前的88人增加到376人,到顶峰时期的550人,占本地常住居民的比例分别为1.9%和3.4%。第三阶段是2012年到2015年,为彝族迁入的下滑阶段,本阶段迁入彝族的存量呈下降趋势,从550人下降到320人,占本地常住居民的比例也下降到了2.1%,主要原因是迁入的部分彝族在本地生活过程中,与汉族人的关系出现了一些障碍,难以找到持续发展所必需的房屋和土地,故而再次迁移到了其他地方(或者回流)。第四阶段是2016年以来,为彝族迁入的稳定化阶段,迁入彝族的存量保持在240人左右,占本地常住居民的比例保持在1.9%左右,彝族留下来持续生活的主要原因是能够与本地汉族人“处得来”,能够租得到房子和土地(或者已经购买了本地汉族人的房子)。
从以上阶段划分③可以发现如下规律:婚姻关系的建立和劳动机会的持续存在是彝族迁入宝乡的两个重要引致因素;亲属、朋友等社会关系网络,是彝族持续迁入的重要影响因素;作为拥有不同文化习俗和价值观念的彝族,在迁入宝乡后的生存和发展极其依赖于与本地汉族的相处,特别是汉族对彝族的接纳程度:被接纳程度高的彝族人能够在本地持续生活与发展,程度低的则可能面临“淘汰”,而不得不寻求新的迁移。自2000年以后,彝族迁入宝乡经历了逐渐增长的过程,特别是2004年至2011年,增长速度较快。正如前文所述,彝族早期迁入的主要引致因素是婚姻迁入(通过共同在外务工,结识并嫁给宝乡的汉族人后,到宝乡本地安家)和职业迁入(在宝乡本地从事体力劳动多年,积累了一定社会关系后将家庭成员随迁过来)。那么,这些早期移民与后来迁入的彝族有什么关系?彝族迁入人口快速增长的主要因素是什么?在对多位彝族开展跟踪式访谈以后发现,社会网在彝族迁入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我们老家在喜德山区,我和弟弟一直在外面打工,因为认识了一个宝乡本地的汉族朋友,他说宝乡这边有彝族人搬迁过来生活,我们就很感兴趣。我们那边属于高山地区,就靠土地和打工,地也种不出什么来,打工也只能干些苦力,都找不到多少钱。通过这个汉族朋友的提供的信息,我们2007年在宝乡经过很长时间的寻找,终于找到了一个房子,把全家都搬出来了。搬出来的时候我们四块(口)人,父母和我们两兄弟,后来我在这边娶了一个雷波搬来的彝族女子,现在生了3个孩子,总共有7个人了。我们搬出来以后,老家的房子空着,土地没有种了,也不值钱。回乡的时候,老家的人看我们过得还不错,也想搬出来,那边条件太苦了,娃儿读书要走两三个小时,交通不方便。后来,我们在2008年帮四姨家找了一个房子,他们就搬了出来;2009年帮二姑家和以前村里邻居各找了一个房子,他们也都搬出来了。现在要我们帮忙介绍的也还有,只是少了一些,村子里的人基本都搬出来了,其实主要是能够找到房子,要不然不好落脚。
(个案编号:CY20150719MKR06)
笔者对彝族MKR提到的搬迁过来的三家人进行了滚雪球式的走访,发现如下:MKR四姨一家自2008年搬到宝乡,6口人,该家庭的男主人又分别给自己远在老家的亲人找到了房子,帮助其搬到宝乡,分别是2009年帮哥哥家(6口人)和弟弟家(6口人)实现搬迁,2010年帮妹妹家(7口人)实现搬迁;MKR的二姑家(8口人)自2009年搬到宝乡,8口人,后又于2011年帮侄子家(7口人)在宝乡找到了房子并搬迁过来,2012年帮老家的邻居(8口人)搬了过来;MKR的邻居家(6口人)自2009年搬来后,又介绍了四家人实现搬迁,分别是其姐夫家(2011年,8口人)、妹夫家(2012年,8口人)、堂叔家(2013年,10口人)和朋友家(2013年,7口人),详见图2。
图2彝族迁入过程中的社会网运行案例分析示意图
正如宝乡XG村干部HJG所说,“一家介绍好几家,这好几家又介绍好几家,像个树枝分叉,越分越多”,这种亲友的相互介绍是彝族迁入宝乡的最主要途径。整个社会可以被看作是一个由个体、群体或组织之间相互交错或平行发展所形成的网络进而构成的大系统,这个大系统便是社会网[11]21-23。从个体角度来看,整个社会经过细分后最终可以化约为相互联系的个体,个体是自身社会网的中心,社会网中的每个成员均为相互关联的节点,这些节点以地缘、血缘、亲缘和业缘等关系为基础,共同构成了网络中心点采取社会行动的“资本”。所以,社会网分析通常强调社会资本和社会关系这两个概念,而对这两个问题的分析有利于进一步了解社会个体的行动及其参与社会变迁的过程[12]72。
从访谈信息与“彝族迁入过程中的社会网运行案例分析示意图”中可以看出,MKR通过在外打工结识了宝乡的一位“汉族朋友”(这个人成为MKR社会网中的一个节点),并通过他的介绍,顺利在宝乡找到落脚点并实现了家庭的迁移。这种基于业缘关系所拓展开来的社会网,蕴含了与其自身原有网络成员相异的资源(外界的信息),增强了网络的异质性。在社会网研究中,网络成员的社会联结强度可以区分为“强联结”和“弱联结”两种,其区分的主要依据是网络成员之间交情的久暂、亲密的程度和互动的频率[13]14,交情越久、越亲密、互动越频繁,联结的强度越高、提供支持的可能性越大、投入支持的意愿越强,通常存在于血缘关系和亲缘关系的网络成员之间,这种即为“强联结”;反之,存在于业缘地缘关系的网络成员的联结通常为“弱联结”④。格兰诺维特在社会网研究中,曾提出“弱联结优势”的理论,指出弱联结在信息传播方面比强联结更有价值,两个社会网络团体之间的信息通路可以被看作是“桥”,这种桥往往是弱联结所构成的,因为在社会网络团体内部的信息通常较为类似,而不同团体之间需要互通信息时,则往往是因为两个社会网络团体中有部分成员建立起了链接关系,使得两个网络联系在了一起[14]。MKR的“汉族朋友”与其本不属于同一社会网络团体,两人建立了联结,搭建了两个社会网之间的“桥”,使得彝族获得了其他民族群体成员所知的“信息”,在付诸行动后实现了搬迁。由此可见,“弱联结”是早期的彝族迁入宝乡的关键因素。进一步来看,这种弱联结发挥作用的根源是,彝族拓展了自身社会网的范围,使得网络成员的异质性增强,获取的信息也才可能更多样。所以,网络异质性蕴含的资源具有更多的可能性,提高社会网资本存量的重要方法是扩大网络异质性。
在MKR一家迁入以后,其先后帮助亲属和邻居等三户人(共计20人)实现了搬迁,这三户人又分别帮助三户、两户、四户人(共计67人)迁入宝乡⑤,这个过程就如同种下的树木,逐渐成长、分叉,在形式上就像是一张网络。可以看到,后续迁入的人员基本都是家支成员、亲属、邻居,这些在社会网中可以归入“强联结”的范畴。威尔森研究指出,在国内移民和跨国移民中,移民过程的实现,往往是通过亲属网络予以“策划和安排”的,关系强度高的(也即强联结),可以为后续移民提供或介绍“住所、工作机会、贷款等等资源,以帮助(他们)迁入后能够适应当地生活,以及寻找更多的发展机会”[15]。由此可见,在MKR之后的12户、87人,迁入宝乡的社会网运行机制与MKR不同,发挥关键作用的是基于血缘、亲缘等关系所形成的“强联结”,是先迁者对后迁者在道义上提供帮助和支持的具体体现。
总之,以上的分析可以得出如下结论:社会网中的“弱联结”在早期的彝族迁入宝乡中发挥了关键作用,而后续迁入过程中,“强联结”则起到了重要作用。这种转变的关键因素,依赖于网络蕴含资源的差异与迁入者的资源需求相匹配的程度:早期迁入者在外打工期间结识了宝乡汉族人,这种异质性的网络结点(弱联结)为其提供了宝乡人口迁出、土地及房屋抛荒等信息层面的资源,这些资源符合早期迁入者寻求家庭持续发展的需求,进而帮助其实现了自发移民;后期迁入者网络资源的主体,则由前期已经实现自发移民的彝族同乡等同质性资源(强联结)构成,这些网络结点在实现搬迁后,可以就近寻求自发移民所需的闲置房屋和土地,能够为前者的搬迁提供信息及各项具体的帮助,符合后期移民的资源需求。由此可见,少数民族自发移民的社会网运行机制中,强弱关系各自发挥作用的逻辑,在于网络资源在何种阶段、何种程度可以满足网络主体的需求,当资源需求与网络供给相匹配时,不论是强关系还是弱关系,都可能发挥相应作用。
三、 彝族自发移民后的社会网联结
凉山彝族在自发移民到宝乡的过程中,社会网发挥了重要作用。而在迁入后,彝族成员之间,仍然保持了自身社会网联结,同时,还在不同程度上嵌入到本地汉族人的社会网之中,这种嵌入过程,事实上也是社会网的拓展过程。
我家里面有5块(口)人,有3个儿子,老大18岁了,在外面打工,老二16岁了,在老家的时候还在读书,搬过来了以后就没有读了,在家里帮着干活路,老三满了8岁,在这边读书。是我大姐把我们介绍过来的,才来了不到一年,有的地方习惯,有的还不是很习惯,主要是蚊子太多了,那种墨蚊子。房子租的是当地人的,每年交1000元的房租,我们已经先给了3年的。我老公原来是在阿坝修房子的,现在在这边打零工,这些零工都是这边的亲戚帮忙介绍的。我们现在有3、4亩地和水田,才开始种,谷子也是才学着种的,是自己的亲戚教的。在这边还是觉得我们自己人更亲,走动很多,与周围汉族人没有什么走动,也不太会说汉语,但是与那个汉族人HXR关系好,打谷子、收苞谷都是他帮忙的,他经常帮助周围的彝族人。现在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在这儿长住,还是有可能会回去的。大概每1-2个星期,房东老板家里有个老婆婆就会回来一次,跟我说房子要打整干净些,还会主动教我们用东西(主要是农具),说我们太穷了,遭孽得很,所以屋里面好多东西都主动拿给我们用了,说省得我们又再花钱,不划算。
(个案编号:CY20180114ZDJ89)
迁入宝乡的彝族在日常生活和生产中,与原先迁入的亲戚保持了较为密切的联系,内部的社会网络更为紧密。ZDJ家迁入的时间较短,在进入宝乡这一原本陌生的环境之后,日常生活中的交流、工作机会的介绍、农业生产技术和工具的使用,都有赖于自身社会网中的彝族提供帮助,这些向本族人求助并互相往来的过程强化了彝族自身原来亲属网络的紧密程度,“我们自己人更亲”便很能说明这个问题。另一方面,“老板家的老婆婆”“汉族人HXR”也在日常生活和生产中给予了很多帮助,使得ZDJ的社会网络向本地汉族人拓展了一定范围。但是,语言不通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他们自身社会适应的可能性,对于能否在本地长期生活,ZDJ的信心仍然不足。可见,社会网拓展范围、网络资本的积累程度,是彝族能否在本地站稳脚跟、获得持续发展的关键因素。事实上,根据笔者对彝族的大量深访发现,迁入的彝族之间相互熟悉、相互来往的比例很高,这既印证了其迁入过程本身有着社会网的推动作用,也说明了迁入后彝族仍然保持了密切的网络联结,构成了集体性的力量。这种抱团发展的思维,在一定程度上为其增强自身的“实力”“话语权”“资本”提供了帮助。当然,反过来看,本地汉族人也正是因为彝族的这种“团结”思想,产生了较强的负面印象,进而在不同民族的社会互动中种下了“差异”的种子,被视为是与本地人博弈的资本。
当然,也有的彝族在迁入宝乡后,基本脱离了原先的社会网,组建了以本地汉族人为主体的社会网络,这种现象较少,但很有分析价值。
我2013年从雷波马湖过来这边,是一个同村邻居介绍来的。以前在河北挖过矿,在湖北大冶、鄂州的钢铁厂做过工,都没有攒到什么钱。以前老家的邻居2007年就到了这里,生活比老家强很多,我那里住在山上,从家里出去赶场,来回要一天时间,热天去买一块肉,回到家差不多就臭了。孩子上学、看病那些都不方便,山路也不安全。种的苞谷、土豆,还不够一家人吃,日子太苦了。到这里后,我和婆娘在这边的养牛场打工,200多头牛,每天都要喂,离不开人,一年四季不休息,两个人每个月一共5 000元。因为除了喂牛,基本没有空余时间,所以和搬过来的亲戚朋友基本没有往来了,倒是这边的老板和工人对我很好,经常给些菜、孩子的衣服什么的。我搬了3次家,都挨得很近。第一个是老乡给介绍的,1 600元一年,还有一块荒地,种点苞谷,后来人家回来了,就不租给我了;第二次是LCM的房子,是工友介绍的,也是1 600元,没有地,后来人家嫌我们把房子弄得烦(很脏、乱),就不肯再租了,我们在牛场旁边找不到房子了,就想回去,后来牛场老板舍不得我们走,怕找不到人做事,就帮我们找了2队的队长,租了队长的房子,也是1 600元一年,但是没有地种。
(个案编号:CY20160221JLER16)
在访谈中明显感到,JLER的日常生活非常简单,除了工作和日常生活,基本没有时间和彝族往来,甚至是家支亲戚之间,走动也极少。多处的打工经历使得JLER认识到,和当地人处好关系是多么重要。JLER的邻居、老板、工友均反映,JLER勤劳、肯做,不多话、不惹事,不像其他彝族,赚了钱就喜欢买酒买肉。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JLER逐渐退出了原来由彝族组成的社会网,并建立了主要由本地汉族人所构成的网络,这个网络中蕴含了较多的资源:生活物品的支持、工作的支持、找房子的帮助,甚至当JLER想离开时,老板还会“舍不得”。由此可见,具备如下特征的彝族更能取得更好的生活适应和社会认同:有较多的外界工作生活经历,使得价值观念上容纳性更强;工作勤劳肯干,使得自身具备较高的劳动力价值;生活上与彝族接触少、与本地人接触多,不铺张浪费,使得本地人有较好的印象。所以,迁入的彝族重构自身的社会网,甚至嵌入到本地汉族人的社会网络之中,有可能获得更好的持续发展机会。
总之,在社会网的支持下,凉山贫困地区部分彝族实现了向相对发达的汉族农村自发移民的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对空心化的宝乡农村发挥了“填充”的作用。完成自发移民后,彝族在宝乡仍然维持了以血缘、亲缘和地缘关系为基础的内部社会网,且在不同程度上向本地汉族扩展。内部社会网的维系,一方面为彝族在宝乡的生存和发展提供了群体基础(正是在相互帮助的依赖关系中,这种内部网络才得以加强),并为更多凉山贫困彝族的迁入提供持续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在“异乡”保持较强的内部社会网,可能对宝乡本地汉族人造成一定的群体压力,这种群体压力在某些事件的激发下会引起本地汉族人的应力,从而对外来彝族在本地建构高层面的社会关系造成障碍。由此可见,彝族在宝乡维持较强的社会网,是一柄“双刃剑”。另外,迁入的彝族向宝乡本地汉族扩展社会网,嵌入到本地人的社会生活之中,这对其获取强异质性的网络资源无疑是一个重要帮助,有利于获得本地人的支持进而实现可持续发展,也可以为引入更多的凉山贫困彝族提供帮助。由此可见,自发移民到汉族农村的少数民族,在一定强度上保持自身内部的社会网,同时向本地汉族拓展网络边界,是获得本地可持续发展机会、争取更多贫困人口实现移民的关键。
结语
周边城市工业化和城镇化的快速发展是宝乡人口大量外流并造成空心化的根本原因。村庄空心化之后宝乡出现了人口减少、土地闲置、集体经济衰落的现象,村庄治理能力和治理体系都呈弱化、散乱状态。这些因素既为凉山贫困地区彝族的自发移民奠定了基础,也降低了迁入过程的阻碍,当然也减少了外来彝族适应本地生活的制度和管理支撑。研究指出,彝族自发迁入宝乡经历了少量迁入阶段、迁入的上升阶段、迁入的下滑阶段以及迁入的稳定化阶段,在这个发展过程在,社会网中的“弱联结”在彝族的早期迁入中发挥了关键作用,而“强联结”则在后续迁入过程起到了更为重要的作用。实现自发移民后,彝族一方面继续维系并强化了自身群体内部的社会网,同时向本地汉族扩展网络空间,这种行动实践对移民的持续发展与流入,发挥了不同性质的功能。当然,在彝族自发移民的过程中,除了社会网的作用之外,宏观人口流动制度的宽松化、微观社会环境的差异化,都相应发挥了作用,这些作用如何与社会网产生协同机制,是值得深入探讨的;规模较小的彝族人口自发移民到空心化状态的汉族农村,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发挥利用闲置资源、实现振兴乡村的作用,尚需进一步研究;彝族迁入到不同文化习俗和价值观念的汉族农村,如何与本地汉族人产生良好的互动关系,促进双方的良性发展,也需要社会治理方面的深入探讨。
注 释:
①访谈个案的编码规则:按照个案性质、访谈时间、个案姓名的字母简称、访谈序号进行编码。其中,个案性质包括:Z为政府人员,S为村社干部,CH为本地居民,CY为迁入的彝族;访谈时间为年月日的数字;个案姓名的字母简称用姓名的大写首字母表示;个案访谈序号按照时间排列。对于一个对象开展了多次访谈的现象,以最后一次访谈时间为编码时间。
②注:本图数据的形成过程异常艰难,为笔者对各村深访时,请当地老人和村干部回忆而得,并非政府部门统计数据。因记忆偏差的可能性较大,故而数据不一定准确。本研究试图对比分析本地汉族人和迁入的彝族在数量上的关系,所以更为关注长期、固定生活在本地的人口,故而,“本地常住人口”并非社会统计学意义上的“外出务工人员虽然在外居住时间在6个月以上,但因其收入主要带回家中,经济与本户连为一体,仍视为家庭常住人口”,图中的“常住人口”不包括长期在外务工的宝乡农民,仅计算了没有外出务工、具有本地户籍的农村人口,也不包括迁入的彝族和在本地务工的外地汉族人口。所以,因对比研究的需要,此处的“常住人口”不同于地方统计部门的界定,故而也没有官方数据,亦从各村庄搜集而来。事实上,在缺乏官方统计数据的情况下,除了对各村进行口述史的量化回顾以外,别无他法。特别需要说明的是,2016年以前的数据,是按照阶段进行统计的,主要是因为访谈对象无法回忆出过于久远的具体数据,近两年的数据则是按年度统计的。
③需要说明的是,这种阶段划分也不是完全准确、科学的,因为其所依赖的数据为访谈对象通过回忆、整理而得,这种数据本身就不是非常准确的。在没有官方统计数据的时候,试图完整还原彝族迁入宝乡的人口变动过程是非常难的。当然,笔者为了印证阶段划分的真实性,特地将所划分的阶段分享给本地政府人员、村社干部和村民,得到的反馈是“和印象差不多”“比较准确”“基本是这样”。所以,社会科学很多时候并非在描述“事实”(特别是呈历史发展和变动的事实),而是尽量去接近事实。
④这种区分并不是绝对的,有时候关系相处不好的亲属之间的联结强度也可能比较弱,反倒是极为亲密的好友之间联结强度很高,可以视为“强联结”,其区分依据主要在于网络成员为网络中心成员提供帮助、支持的意愿。
⑤如果继续采取滚雪球的方式,对后续家庭开展迁入过程的跟踪调查,可能会发现这个相互介绍、帮忙寻找落脚点的方式,仍然会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