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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校勘四则

2020-02-23侯瑞华

史志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异文释文天道

侯瑞华

(清华大学中文系,北京100084)

《庄子·胠箧》“丘夷而渊实”句,敦煌本(P.2495)[1]法国国家图书馆.法藏敦煌西域文献14[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P310)“实”字作“塞”。按,《淮南子·说林篇》:“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塞。”高诱注:“虚,无水也。夷,平。塞,满也。”由《淮南子》所引可证《庄子》此文或本作“塞”。从文义出发我们不难发现,“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其中的连词“而”在句中表因果关系,即指后一事物由于前一事物的消灭而跟着消灭,所以是川竭而谷虚,圣人死而大盗止。因此,丘被夷平绝不会导致相反的渊的充实和充满,渊也应该是不存在了。高诱把“丘夷而渊塞”的“塞”解释为满,实际上是一种误解。后人改“塞”为“实”,一则是误解了“塞”的意义;一则受前文“谷虚”的干扰,以为“谷虚”和“渊实”正好相对。这里的“塞”实际是填塞的意思,指渊被填塞而不存在。《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若塞井夷灶,成陈以当之。”与《庄子》一致,也是“塞”和“夷”对举,同是填塞之意。又《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当陈隧者,井堙,木刊”亦证乃填塞水井。此外如《说文》:“填,塞也。”《山海经·北山经》:“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郭璞注:“堙,塞也。”皆可证。

《庄子·大宗师》载,“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在这一段话中主要有两个问题需要讨论:一是“噫,未可知也”句,一是“万物而不为义”句。我们先来讨论第一句。

“噫,未可知也”句,敦煌本(P.2563)[2]法国国家图书馆.法藏敦煌西域文献16[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P11)作“噫,而未可知也”。《释文》云:“曰噫,徐音医。李云:叹声也。崔云:乱也。本亦作意,音同。又如字,谓呼意而名也。”王叔岷先生《庄子校诠》(以下简称《校诠》)云:“敦煌唐写本噫下有而字,则噫当从一本作意,意而,《释文》所谓‘呼意而名也’。”[3]王叔岷.庄子校诠[M].中华书局,2007.(P264)敦煌本“噫”下有“而”字,但是《释文》所举的一说是就“意”字而言,“意而”可解释为呼名;然敦煌本明作“噫”,故不可谓敦煌本即与《释文》所引一说相合。通观今本及《释文》,不管“噫”后有无“而”字,或者“噫”另作“意”,“噫”字的最大多数解释都是叹词,即便在“噫”写作“意”时也是如此。只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意”字恰好和下字“而”相连,与对话主体“意而子”相重合,故有歧解以为乃是呼名。然从二人对话来看,许由与意而子当是平辈论交之友,而非有尊卑贵贱长幼师弟之差异,遽尔呼名则殊觉奇怪。结合前文有“许由曰:而奚来为轵?”成疏:“而,汝也。”后又续言“我为汝言其大略”,则此处当从敦煌本补“而”字,且训为“汝”。故《大宗师》此句当从敦煌本作“噫,而未可知也”。类似的情况可参看《在宥》篇中黄帝与广成子的对话:“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这里的“而”皆训“汝”,且最后一句“又奚足以语至道”又可与“而未可知也”合观,都是指对方不足以与闻大道之意。故下文言“我为汝言其大略”。失一“而”字,则“未可知也”不知所指矣。

“义借为俄,《广雅·释诂二》:‘乖、俄,衺也’,王氏《疏证》:‘《说文》:乖,戾也。戾亦衺也。’故此文作义,《天道篇》作‘戾’,其义一也。《贾子·道术篇》:‘心兼爱人谓之仁,反仁为戾’。《天道篇》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彼以戾、仁对言,犹此以义、仁对言也。”[2]王叔岷.庄子校诠[M].中华书局,2007.(P265)

《大宗师》文四句分别是“义”“仁”“老”“巧”,《天道》则为“戾”“仁”“寿”“巧”。两相比对不难发现,这里所指的都是积极正面的概念。而道之为道,尽管无所不包、无所不能,所谓“泽及万世”“覆载天地、刻雕众形”,然而却只是自然,绝不会以“义”“仁”“寿”(“老”)“巧”自居。这样的思想《庄子》中习见,诸如“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大宗师》);“至仁无亲”“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天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知北游》)等,皆为其比。更能从侧面证明《大宗师》所述亦为积极正面的概念,只不过道不居于此罢了。所以问题落脚到了“”的训释上。《释文》云:“,司马云:碎也。”《天道》句成疏亦云:“,碎也。”按照这一解释,所谓的“万物而不为义”就不能成立。破坏万物本不是义,又怎么能称‘不为义’呢?更与下文“泽及万世”的“仁”不合(尽管道是不自居于仁的)。而这样一来,《天道》篇的“戾”字就可以讲得通,即道所为皆是自然,(纵使)破坏万物也并非乖戾,泽及万世也并非仁爱。王叔岷先生应该是考虑到这一点,故而把《人间世》的“义”读为“俄”,训为“衺”,以与《天道》的“戾”字相应。不过我们在前面已经做了分析,这里实际上并非对比描写,并列的四句都是指道有积极的贡献却不居于那些积极有利的称谓。再者仁义对举,义字不当改读。况且从义理上分析,似乎也没有说道会破坏、破碎万物的,正如《老子》所言“天之道利而不害”。也正因为如此,诸家多改“戾”为“义”。所以我们认为,《人间世》的“义”字不当改读。要考虑的问题在“”字与“戾”字上。

《庄子·让王》“道之真以治身,其余绪以为国家”句,敦煌本(《敦煌秘笈》羽19R)[2](日)吉川忠夫编.敦煌秘笈影片册一[M].杏雨书屋,2009.(P167)“治”字作“持”。成玄英疏云:“夫用真道以持身者,必以国家为残余之事,将天下同于草土者也。”《校诠》已经指出:

案《古钞卷子本》治作持,旧钞本《文选·江文通杂体诗》注引同。据此文成疏言“持身”,及下文《释文》引王云:“圣人真以持身。”是王、成本治并作持。《吕氏春秋》亦作持,(伪《慎子》外篇同)高注:“以持身之余绪以治国家。”治与持通,《说剑篇》“请治剑服”,《御览》四六二引治作持,亦其比。又治之作持,疑唐人避高宗讳所改[3]王叔岷.庄子校诠[M].中华书局,2007.(P1129)。

对于这里的异文,王叔岷先生在罗列了其他本子作“持”的证据之后,作出的结论是“治”与“持”二者可通,并且怀疑是因为避讳的关系而改“治”为“持”。然而敦煌本此句的下一行即有“以治天下”句,并不避讳。则由《校诠》所举诸证来看,作“持”证据相当充分;可知此句或本当作“持”,疑后人据避讳误回改作“治”。古人行文多避复,《让王》此句层层递进,由“持身”到“为国”再到“治天下”,通畅无碍。《吕氏春秋·仲春纪·贵生》即作:“道之真,以持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庄子》下文有“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来解释上文,“完”字乃保全、保守之意,《左传·昭公十五年》“邑以贾怠,不如完旧”,杜注“完犹保守”;《玉篇》“完,保守也,全也”。“持”“保”“守”互训文献习见,可参《经义述闻·通说上》“持”字条。又《知北游》有“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在宥》有“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渔父》有“谨修而身,慎守其真”,亦皆为守身之意。以上皆可证《让王》此句当作“道之真以持身”。

《说剑》篇“请治剑服”句,《校诠》指出“《御览》四六二引治作持,六八六引作为,疑并承唐人避高宗讳所改。”揆诸文义,《说剑》此句的“剑服”同篇中的“儒服”相对,是指那种剑士为着活动方便所穿的“短后之衣”[4]《校诠》:“案《文选·张景阳七命》注引衣作服,《事类赋》注引下文‘短后之衣’,衣亦作服。”。而结合后句“治剑服三日”来看,这里的两个“治”字显然是置办、制备的意思,如《汉书·窦田灌韩传》“魏其夫妻治具”,颜师古注曰:“具,办具酒食。”另有异文作“为”也同样说明了这一点。如果作“持”的话,意义上即有些隔阂。而且似乎是表明已经有了剑服,更与后句“治剑服三日”不谐。况且两句紧连,意义相承,前后用字也不该有异。再结合此处不止一处异文,作“为”更明显是同义词的替换。所以我们认为,这里之所以有异文作“持”,应当是避讳改字。(但为什么前句避讳,后句不避,矛盾存疑)然而如上述对《说剑》此句的分析,很容易看出其与上文讨论的《让王》句实在不具备类比的可能。

《庄子·让王》“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舆”句,敦煌本(P.4988)[1]法国国家图书馆.法藏敦煌西域文献33[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P337)“乘”作“承”,“王”作“玉”。成玄英疏云:“玉舆,君之车辇也。亦有作王字者,随字读之,所谓玉辂也。越国之人,频杀君主,王子怖惧,逃之洞穴,呼召不出,以艾熏之。既请为君,故乘以玉辂。”《校诠》:“案《古钞卷子本》乘作承,《书钞》一五八、《御览》五四引并同。”然王叔岷先生以为“承、乘古通”则恐非是。

从此章文义来分析,王子搜不愿为君而逃到丹穴不肯出来,于是越人乃“熏之以艾,乘以王舆”。其后“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舍我乎!’”丹穴前人已有考证,《校诠》云:“《淮南子·原道篇》作‘逃山穴’,高注‘逃于山穴之中’。《书钞》一五八引许慎本作‘逃巫山穴’,并引许注曰:‘逃巫山之穴中。’”丹穴究在何地姑且不论,但丹穴必定为山中之一洞穴则无可怀疑。以常理推测,王子搜既然为避世,则必选人迹罕至之处。则此山中之洞穴甚为偏僻可想而知。而在一偏僻难至之山中洞穴外,以先秦时期之交通条件估计,越人竟然可以驾车前往,则尤其不合乎常理。后言“王子搜援绥登车”,为乘车无疑,则应该是另叙一事,不当与前句“乘以王舆”合观。

结合上述,我们认为这里的“舆”字并不是指通常的车舆,而事实上是一种人所扛抬的肩舆。《史记·夏本纪》载,禹“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而1978年河南固始侯古堆春秋战国时期的古墓中出土的三架漆木肩舆即为实物之证[2]固始侯古堆一号墓发掘组.河南固始侯古堆一号墓发掘简报[J].文物,1981,(1).(P1-8)。《史记·张耳陈余列传》“上使泄公持节问之箯舆前”,裴骃集解引韦昭曰:“舆,如今舆床,人舆以行。”《汉书·严助传》“入越地,舆轿而隃领(岭)”,颜师古注云:“服虔曰:‘轿音桥,谓隘道舆车也。’臣瓒曰:‘今竹舆车也,江表作竹舆以行是也。’”《庄子》故事既在越国山中,则尤与上引《汉书》一例相合。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校诠》指出:“《白帖》二引舆作辇”不论《白帖》所引异文确是原文或是同义词的替换,皆可证此“舆”非通常的车舆。而且上引《史记》“山行乘檋”的“檋”字,有异体作从木从辇。则《庄子》此句之“舆”字,或本作“檋”亦未可知。

“舆”既为人所扛抬之肩舆,则《庄子》此句当作“承”就又得一证。承即扛抬之意。越人既熏之以艾,使王子搜不得不自洞中而出。山地难行车舆,则以肩舆扛抬之以下山[3]“承以王舆”即“承之以王舆”的省略,《吕氏春秋》即作“乘之以王舆”,与前句“熏之以艾”句式相同。动作的发出者都是越人。。殆至地稍平可通车舆时,即请王子搜援绥登车。至于究竟是“王舆”还是“玉舆”则殊难论定,然二者皆为夸饰“舆”之形容词则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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