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心理学视域下的曹七巧心理探析
2020-02-23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张爱玲是一位独具魅力的女性作家,创作了许多经典小说,《金锁记》是其中最为成功也最为经典的一部中篇小说。夏志清先生曾说:“《金锁记》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1],《金锁记》以其独特的故事情节及其极具特色人物形象一直受到许多研究者们的关注,除了张爱玲参差对照的写法、母亲形象的抒写等研究角度外,主人公曹七巧的人物心理更是有不少研究。此前学界在分析曹七巧人物心理时,多采用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以性本能等潜意识为基础从自我、本我和超我三个层面分析曹七巧的心理动机,将其变态心理归结为是曹七巧对性强烈欲望及长期压抑导致了她对金钱的偏执。笔者认为仅从曹七巧生物层面对性潜意识里的渴望来分析曹七巧最后丧失人性、戴着黄金的镣铐亲手扼杀子女幸福的心理动机是片面的,因为人是一种有意识的动物,具有主观能动性,对目标的设定和为完成目标所作出的努力都是在个体在意识的知道下进行和完成的,并且人是社会性动物,个人的生活是一个整体,在认识和分析一个人的时候应该考虑其社会关系的前后背景。而阿德勒的个体心理学理论建立了由生物学取向的本我心理学转向以社会文化为定向的自我心理学,强调个体的能动性和整体性,他认为记忆是研究个体生活风格最重要的方法,个人从他接受到的多得不可计数的印象中,选出来记忆的,只有那些他觉得对他的处境有重要性的东西。[2]
“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兄弟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3]
在小说的结尾主人公曹七巧临死之际回忆自己的一生时,她想到的是年轻时喜欢过她的男人,也许在结婚生子后这个男人多少也会真心待她,这是她一生中最为温暖与幸福的时刻。临死之际曹七巧想到的并不是她苦苦追寻了一生也誓死捍卫了一生的金钱,也不是对性的遐想,而是能有个男人真心对她,笔者由此推断出曹七巧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其实是温暖和爱。因此,本文试图运用阿德勒个体心理学理论从自卑情结、补偿作用和生活风格三个方面分析主人公曹七巧的对爱的渴望。
一、自卑情结:曹七巧自卑心理成因解读
个体心理学认为自卑感是指人对自身缺陷和困难情境产生的无助和无力的一种情绪体验,由自己的无知、无力、无能进而对自身已经具备的条件或者表现产生失望或不满,例如生来残疾或者出自贫困家庭、单亲家庭的孩子都会有着更强烈的自卑感。每个人都有一定程度的自卑感,但自卑感本身并非是变态和消极的,适度范围内的自卑感其实是人类不断增进的驱动力,但是随着个体自卑感不断积压,而造成自卑感的情境一成不变,问题也依旧存在,自卑感便会演变成自卑情结。自卑情结指的是一个人在面对问题和困难时无所适从的表现。[4]
主人公曹七巧是一个有着强烈自卑情结的人。首先,她的原生家庭是她自卑的根源。曹七巧原本是市民阶层麻油店的活招牌,幼年父母早亡,与哥嫂相依为命,在出嫁前也曾被同等社会阶层的男子如肉店里的朝禄、哥哥的结拜兄弟丁玉根等喜欢过,但后来却被哥哥曹大年卖给了有软骨症的豪门姜家二爷,在姜家这个颇为守旧的大家族里,大太太是公侯小姐,新进门的三太太也是“清门静户”的小姐,只有曹七巧是来自连丫鬟们也瞧不起的麻油店,社会地位的差距使得七巧在姜家产生了自卑感。其次,家庭地位的低下也使曹七巧产生自卑感。有三个原因造成了七巧家庭地位低下:一是由于曹七巧是来自市民阶层,原生家庭社会地位不高;二是因为七巧身上有着普通市民阶层所拥有的特点如性格泼辣、爱嚼舌根等使得她在言行谈吐上与姜家人格格不入,如在紫榆百龄小圆桌上七巧将当时人们忌讳的私密话题当众说出;三是因为七巧所嫁之人是得了软骨症的二爷,所以才能以二太太的身份进入姜家,夫妻二人的身份与处境使得七巧在姜家备受欺侮与歧视。如以姜家领导人老太太“零零碎碎给她罪受”,同为姜家儿媳的大太太和三太太都瞧不起她,就连身份地位更低下的佣人也瞧不起她,在小说开头丫鬟凤箫和小双的“她也配!”“龙生龙,凤生凤”等对话中可以看出曹七巧在跨越社会层级嫁入姜家后处处受到歧视。同时,家庭地位的低下也使曹七巧在姜家的生活环境不如他人,从七巧出场时的自述“摸着黑梳得头”“窗户冲着后院子”“眼看我们那位是活不长”“净等着做孤儿寡母了”可以看出曹七巧居住的环境并非十分优渥。
根据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曹七巧对比姜家其他人社会和家庭地位都较为低下,所处的生活环境也不如他人舒适,七巧在此种现实环境中自然而然的衍生了自卑感。
二、补偿作用:曹七巧补偿手段解读
个体心理学认为在自卑感的作用下,人不是消极被动的,而是会有意识的去寻求补偿,设法克服自卑,以满足自身追求优越的愿望。[5]但补偿的手段也分为两种,一种是成功的补偿,个体可以克服自卑感提升自己取得更大成就,例如德摩斯梯尼因为他的口吃产生了自卑感而不断采取训练的补偿方法来获得优越地位最终成为了一名雄辩演说家;另一种则是失败的补偿,个体会出现过度补偿的情况从而使人脱离现实生活,采取一种不真实的态度来面对生活,例如一个语文成绩较差的孩子为了弥补由这产生的自卑感,他会采取找一种冠冕堂皇理由如患上偏头痛的补偿方法来获取他的优越地位。[6]
曹七巧由当初街上肆意的生活转入到姜家处处受到限制与监视的封闭生活中,七巧渴望与人交流,希望能得到温暖与爱,她不断地采取方法进行补偿以追求优越感,但友情、亲情和爱情的失败最终使她走上了不归路。
一是亲近姜家众人试图获得友情。麻油店活招牌曹七巧却以正房太太的身份嫁给姜家病重的二爷,她自知姜家上上下下因为她的出身和丈夫的残废处处瞧不起她,但她仍然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尝试着与他人交好,并不断表达着自己的亲近之意,众人却对她的示好熟视无睹,采取或激烈反抗或视若无睹或躲之了事的方法让七巧多次以失败告终。在紫榆百龄小圆桌上与众人的交涉是七巧第一次出场,她首先对刚嫁入姜家的三太太兰仙示好,通过“椅”“携”等身体上的靠近试图走进兰仙的内心深处,言语处处都在暗示她在家中也是养尊处优的,如养出了比清门静户家的小姐还要长半分的指甲,曹七巧以她能养出长长的指甲来凸显她生活的优越性,她可以和姜家这个封建家庭中其他女人一样日常以侍弄花草、逗鸟取乐,与她每日要服侍病重的丈夫的真实处境形成对比,更加凸显了她内心的自卑,急于从一个新人处找取优越感。后面通过与姜季泽的对话暗示兰仙其婚事的促成有她的一份功劳,暗示是兰仙这个人才出众的新娘子留住了原先纵情声色的三爷,但出身市井的贫民女子曹七巧不懂大户人家小姐的体面,只以为早早成婚、能留住丈夫便是好的,便在言语间戳动了兰仙平生最大憾事的痛楚,同时在言语间也戳动了自己内心的委屈与不甘,同是女子兰仙的丈夫健康体壮,七巧自己的丈夫却卧病在床,才恨不得把她挤走了才好,这样她就有了自己心满意足的身强体壮的丈夫了。面对七巧的示好,反观兰仙也随众人对七巧爱答不理、甩脸色等反应可以看出七巧的努力失败了。七巧其次是对姜家小姐云泽示好,在亲热兰仙失败后转而搭讪云泽,云泽对七巧关心的言行甚为反感直接闪过身去、打掉她的手,而七巧面对云泽当众丝毫不留情面的行为只能“把两只手筒在袖子里”笑嘻嘻地说声“小姐脾气好大”,在姜家面对着身份地位处处比她高的小姐,七巧只能将身体上的痛往衣服里藏,咽下内心的委屈与辛酸笑脸迎人,仍还要自以为体贴的想要促成云泽的婚事,她同样不了解姜家的小姐绝不能主动提出成婚,这也使得云泽更加讨厌七巧,七巧的示好又失败了。
二是留恋兄嫂试图获得亲情。七巧在姜家处处感受不到温暖与爱,兄嫂的探望给了她希望。当七巧得知哥哥来探望的消息时,小双不敢高声言语、玳珍出言讥讽都刺激了七巧敏感而自卑的心,她希望能借老太太亲自接待哥哥来显示她的地位以满足内心的优越感,然而七巧只能揣着满满的失望去见兄嫂。曹七巧一方面对哥哥曹大年将她卖入姜家的事耿耿于怀,说道“他哪有脸来见我”,另一方面又寄希望于能从兄嫂处获得心理安慰,听着嫂子“‘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这一件’的话却深深打进她心坎儿里去”七巧才敢将满心的委屈与幽恨在亲人面前哭出来喊出来。但她早已看透了兄嫂的为人就是为了到她“跟前来邀功要钱”,她悟出了一个道理,等她有了钱,不愁兄嫂不来看她,只愁打发不开。
三是恋上季泽试图获得爱情。七巧的丈夫出生便身患重病,只能终日躺在床上,“身上的肉摸起来是软的、重的”,她希望能够有一个身强力壮的丈夫,而结实又挑逗着她的小伙子季泽满足了她的幻想,季泽“生得天圆地方”有“鲜红的腮颊”,七巧哪怕只是“将手贴在他腿上”仿佛都是幸福的,季泽却“早就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七巧受伦理道德的压迫只得压抑自己内心的情感。当分家后季泽又一次来看望她时,七巧重拾了对爱情的憧憬,去见季泽时还在“家常穿着佛青实地纱袄子”外“特地系上一条玄色铁线纱裙”,七巧认为她嫁到姜家来就是“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与七巧对季泽充满了希望与爱恋不同的是季泽实际上并不爱七巧,他的眼珠“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他所有表面上的情真意切都掩盖不了他对七巧金钱的图谋不轨,所以当七巧识破季泽的虚情假意后她才做出了“一头挣扎着,一头叱喝着”这样她也明白蠢极了的行为,这时她更多的是对季泽哄骗行为和筹谋已久的居心叵测的愤怒与痛苦,“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于是曹七巧的爱情也破灭了。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曹七巧嫁入姜家后,她内心也渴望着友情、亲情和爱情,但是在亲情上她受自身成长环境和阶级的局限总是采取了不恰当的方法,亲情上极度势利的兄嫂爱钱胜过爱七巧,爱情上无论是伦理道德迫使着七巧还是季泽“早就抱定了宗旨不招惹家里人”都注定了七巧的爱情终是一场虚幻。现在来看七巧的生活:她没有朋友、家里人为了金钱舍弃了她、爱情生活也很不完美,同时对她来说在姜家与他人相处也是件充满了委屈和痛苦的事,七巧生活中处处充满着拘束和限制,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曹七巧会认为生活是困难和危险的,她拥有太少的爱而承受了太多的痛苦。
三、生活风格:曹七巧
个体心理学认为,个体在环境中所表现的独特生活形态与方式就是生活风格。[7]简而言之,生活风格就是个人追求优越性目标的方式,在实现目标的过程中,个体会不断采用补偿手段想方设法来弥补自身的自卑感满足自身对优越性的渴望,但假如个体在这个过程中开始感到无力了,认为他无论采取何种方法进行何种努力都无法改变他此刻所处的环境,同时他依旧无法忍受自卑感带来的痛苦,这时个体仍旧会努力想法要摆脱它们,他的目标仍然是“凌驾于困难之上”,但是个体不再会想法克服困难,反而会用一种优越感来陶醉自我,或者麻木自我。[8]
曹七巧渴望获得温暖和爱,在经历了友情、亲情和爱情的多重心理打击后,她将自己与周围环境完全隔离开来以确保自己的安全感,终日将自己关在暗昏昏的房子里,与现实失去了接触。但同时,她仍想追求优越感获得爱,首先,她经历的一切让她认为金钱是她没有获得幸福的原因:因为没有金钱哥哥将她卖入姜家致使她没有幸福的婚姻,因为没有金钱她被姜家众人看不起,而因为她有了金钱兄嫂才来探望她“邀功要钱”,因为有了金钱季泽也来对她虚情假意想谋取私利。其次,她接触到的都是封建家庭人物,在日常生活中她处处受老太太压迫,而宗教礼法却使姜家老太太处于尊容地位,享受着姜家最优渥的待遇,每日姜家晚辈都要早起请安,伺候老太太吃早饭,也能够做主让本只能当姨太太的七巧以正太太身份聘回来,在分家时九老太爷也能“悄无声息照原定计划分了家,孤儿寡母还是被欺负了”。因此七巧对金钱和地位产生了令人惊恐的占有欲,只要有了金钱和地位她就可以始终控制住她的一双儿女,让他们永远离不开她,以此来获得温暖和爱。所以当曹七巧终于离开姜家,领着儿子长白,女儿长安另租房子住下来时,她获得了由宗法礼制赋予她的绝对尊崇地位,她也有了分家得来的金钱,她要借着这两样工具来控制比她弱小的儿女,满足她的优越感。如,“长白在外面赌钱,捧女戏子,七巧还没甚话说”,后来渐渐逛起窑子来,七巧着急忙慌的给长白娶亲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后又觉得长白娶了亲“就连这半个人他也留不住了”,借用烧烟将长白夜夜留在自己身边,当娶亲也渐渐“牢笼不住他”时,七巧就“变着方儿哄他吃烟”,长白上瘾后“也就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只在家守着母亲和新姨太太”,七巧用尽一切办法将长白留在了自己身边。对女儿长安则是通过控制长安的婚姻将女儿留在自己身边,如给长安裹脚、去学校大闹迫使长安退学、劝长安抽鸦片、破坏长安与童世舫的姻缘等手段,最终长安也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留在了七巧身边。最终,曹七巧一步步通入没有光的所在,也将自己的一双儿女一同拖入黑暗之中。
四、结语
《金锁记》塑造的曹七巧多年来一直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和讨论,曹七巧之所以成为曹七巧,并不是因为这个人物极其悲惨一生的虚构性,而是因为她存在的现实可能性,当下的我们可能永远也碰不到曹七巧这样的人物,但她带给我们的思考却可以运用到现实生活中。笔者认为是父母的早亡、兄嫂对她缺乏关爱以及无爱的婚姻造成了她一生对爱的渴求,她设置的获得爱这个目标并没有错,错的是她获取爱的方式,这除了她自身的原因外环境对她的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因此,我们在现实的语文教学中,应当充分发挥语文化人、育人的功能,除了注重传授给学生语文学科知识外,更加重要的是要在学生儿童之际就应该关注他们的需求,训练他们能够同周围人友好合作更勇敢地面对生活,这就是笔者从个体心理学角度分析曹七巧悲剧一生的初衷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