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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经济条件下就业模式的变化及社会保障体系的调整

2020-02-23刘志国栾瑞华

商学研究 2020年6期
关键词:社会保障劳动力数字

刘志国,栾瑞华

(南京财经大学 经济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一、引言

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计算机和网络技术引领了全球范围内的新技术革命,数字经济正在成为促进生产力快速发展、推动社会变革的关键性力量。数字经济以数字化的知识和信息作为关键生产要素,以计算机和互联网技术为核心驱动力量,以现代信息网络为载体实现了数字技术与实体经济深度融合。数字经济作为一种新型经济形态,提高了经济社会的数字化、网络化和智能化水平,带动了生产方式、就业方式及社会结构的重大变革,对各国的经济发展和社会治理都提出了新的挑战。

根据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生产力的发展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最终决定力量。数字经济是继蒸汽机革命、电气革命以来生产力的第三次重大飞跃,它使生产工具从动力机械转变为智能网络,使劳动方式从单纯体力、机械操作转变为智慧创造。数字经济的影响和冲击将是全方位的,除生产方式的改变以外,它也将重塑整个社会的制度和精神面貌[1]。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欧美各国通过各种产业政策推进经济和社会的智能化革命。新技术革命推动了经济的发展,促进了生产率水平的提高,与此同时,也产生了就业极化、收入不平等加剧、民粹主义盛行等各种社会问题,社会矛盾趋于复杂[2]。

数字经济的成长在很大程度上对传统产业产生了强烈的冲击。在商品销售领域,阿里、京东、拼多多等电子商务企业成长最为迅速,相应地,传统商品交易市场却在加速走向衰落。2013年到2018年底,传统商品交易市场成交额平均增速不到4%,网络销售的平均增速则将近40%。数字经济改变了人们的文化消费习惯,在线媒体、电子书冲击着传统的文化出版产业,到2018年底,我国报纸种类相比2002年峰值下降了11%,期刊总数相比2012年峰值下降超过25%①。在经济结构加速转型的背景下,我国的数字经济在多领域加速突破,“互联网+”的广度深度不断扩展,新模式、新业态持续涌现,一方面创造了大量新的就业机会,另一方面,一些传统领域的相关产业人群失业风险加剧。经济业态的新旧更替,直接导致了就业结构的调整和就业方式的变化。

近年来,我国加速推进经济高质量发展,数字经济规模和比例持续提高,成为驱动我国经济增长的核心关键力量。据统计,2019年,我国数字经济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为67.7%②。数字经济的发展催生了大量灵活就业和多种新就业形态,为保障城镇劳动力就业、实现农村富余劳动力转移创造了就业空间,对于我国优化就业结构、实现“稳就业”的目标具有重要意义。2018 年我国数字经济领域就业岗位达到 1.91 亿个,占全年总就业人数的 24.6%。 在全国总就业人数同比下降 0.07%的背景下,数字经济领域就业岗位增长了 11.5%③。

数字经济和所有的技术革命一样,不仅推动了生产力发展,也将改变利益分配结构。从发达国家的实践来看,自动化和数字化加剧了收入不平等状况,使许多工人生存状态趋于恶化。数字经济和传统技术革命最大的不同在于,数字经济影响的不再仅仅是缺乏技能的非熟练工人,而且包括大量的从事脑力劳动的中产阶级的中下层[3]。数字经济导致了劳动力市场的极化,即劳动力趋于分布在劳动力市场的两端,一端是拥有“可爱的工作”的少部分人,他们创造和管理数字网络和各种数字化程序,增加产品和服务业的价值,工作条件好,工资和社会保障水平高;另一端则是从事“糟糕的工作”人群,他们主要存在于制造业、零售业、物流或办公室常规性工作等领域,主要特征是工资水平低、合同期短、就业不稳定甚至彻底失业等[4]。劳动力市场极化使中等收入就业岗位下降,中产阶级受到严重挤压,使社会出现了 “空心化”趋势,社会的不稳定性上升[5]。

数字经济改变了就业的形态,不稳定就业比例上升,相应地收入波动幅度也在加大。传统的社会福利和社会保障体系是围绕传统经济形式进行组织的,是为了解决大规模工业化经济中的风险而建立的。在传统经济形态下,有充足的工作岗位满足不同技能工人的需求。社会保障体系正常运转的基本假定是所有成人都能够稳定就业、获得工资、交税,政府能够稳定筹集资金解决失业、养老、医疗等各种社会保障问题。但是,数字经济极大地动摇了社会保障体系运行的基础,由此产生福利国家的危机,使之越来越不可持续[6]。

经过多年努力,我国初步建立起水平相对较低、多层次的社会保障体系。在我国全面脱贫、实现全面小康以后,为人民群众提供更加稳定、更加全面的社会保障是美好生活的内在要求。在数字经济背景下,产业结构提升是必然的。我们需要认识到新形势下就业结构的变化,并通过社会保障体系的调整使之能够适应时代的要求,在效率提高的同时,维持一定程度的社会公平。从国内当前研究来看,多数研究讨论的重点是资金的筹集和有效运用,而对于数字经济条件下社会保障面临的特殊问题关注程度不够。本文以下部分将讨论数字经济背景下产业结构的变化及社会保障体系面临的挑战。

二、数字经济对就业结构的影响

(一)数字经济催生灵活就业新模式

就业结构的变化最深层次的原因在于生产力进步改变了传统的生产方式。就欧美发达经济体而言,商品和服务的供给数字化、智能化程度越来越高,几乎所有工人都受到影响。从传统的工业化到现代经济的数字化,许多传统的工作岗位和就业领域被摧毁了,机器人代替了人类,新技术和应用程序改变了生产行为和商业模式,以极少的劳动力生产出大量新产品。在数字经济条件下,平台扩展了,每个人都可以利用平台出售货物、出租空闲房屋,或者出租汽车等。由于经济生活中正式与非正式的临时任务的合作越来越多,劳动力市场因此做出相应的调整,惯例化、稳定的、长期的就业不再是必要的。

在数字经济情况下,以平台为核心的灵活就业成为新就业模式的重要特征。数字经济的典型组织形式是平台经济,企业通过平台汇聚整合多类市场主体和资源,从而在产品与服务的供给方面形成一种新的经营模式或新的业态,谷歌、苹果、微软、亚马逊、eBay等是最早的也是目前发展最为成熟的平台型企业。我国的平台经济、 共享经济、“众包”等数字经济新业态发展迅速,阿里巴巴、百度、腾讯、滴滴、字节跳动等平台型企业完成了从模仿追赶到创新引领的蜕变。数字技术、互联网平台消除了传统组织边界,降低了个体进入经济的壁垒,个体不进入企业就可以通过平台直接进入市场,获得研发、生产、交换等各类资源。平台企业规模的壮大不仅在平台企业内部产生了传统的雇佣型就业,还在平台上产生了自主创业、自由职业、兼职等多种灵活就业新模式。如阿里巴巴本身有员工约11万人,基于该平台派生出来的就业者超过4000万人④。

数字经济及各种数字平台提供了许多新就业岗位。这些岗位是由应用程序联系的,劳动者具有较大的自主性和灵活性,通常是劳动者自谋职业,平台提供的也是无薪职位,其报酬取决于在平台上所接到的订单和所完成的任务。新就业模式为那些失业并且不太可能在主流经济中找到工作的人提供了就业机会,或者为低收入劳动者通过兼职获得额外收入提供了方便。因此,数字经济为某些人群提供了较大的灵活性,也使其工作和私人生活更具有弹性,劳动者享有更多的安排自己生活的自由。

(二)数字经济导致劳动力市场出现就业的两极分化

数字经济是任务偏向型技术变革,和传统的技能偏向型技术变革相比,影响对象是不同的。技能偏向型技术变革是以自动化机器代替非熟练工人,受冲击最大的是处于底层的最不熟练的非技能工人。任务偏向型技术变革是以计算机和智能机器取代工厂和服务业中执行常规性任务的工人。由于计算机和机器人能够执行可编程的任务,生产线上的熟练工人可以由机器人代替,许多服务功能也可以由机器自动执行,如银行ATM和超市中的自动结账分别代替了银行柜员和商业柜员的劳动。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由于技术变革,工作的两极分化过程正在发生:一些制造业和服务业的中层职位趋于减少,甚至消失;与此同时,就业市场两端的工作岗位却在增长,一端是高技术行业技能水平要求高的研发和管理工作,另一端是送货、运输、酒店、餐饮、零售、个人护理、个人服务等低薪资且不稳定的工作[7]。

由于就业极化现象的出现,新的就业机会分布更多地集中在劳动力市场的两端,出现了所谓“可爱的工作”和“糟糕的工作”[8]。 “可爱的工作”是高附加值的知识密集型服务行业中的高技能工作,如金融、咨询、体育、数字企业家等。这些行业就业的劳动者受教育水平高,可以熟练运用现代信息技术大幅度提高生产率。这些劳动者包括现代服务业、先进制造业中掌握、控制和管理数字平台与应用的技术人员、管理人员。“糟糕的工作”是零售、物流、餐饮、建筑、送货、护理等传统服务部门的工作。这些领域并不要求具备较高工作技能,但是其面对面服务的人际互动性质阻碍了自动化的替代。由于就业门槛低,工作不稳定,收入和社会保障程度差,因此被称为“糟糕的工作”。随着平台经济的深入发展,这些工作的数量在不断增加。

经济数字化,深刻影响就业,在工作岗位分化的同时,还有相当多的中等技能工作岗位将面临消失的威胁。据Frey和Osborne[9]估计,在未来的15年至20年中,约有一半的当前工作将会消失。Arntz和Gregory等[10]认为,未来现有工作的9%~10%将彻底消失,有三分之一的工作将经历深刻的转变。技术进步从来都具有两面性,一方面机器可以帮助工人减轻重复、艰巨的任务,提高了劳动生产率,促进社会经济增长和社会总体福利水平的提高;另一方面,技术进步的收益并不是在整个社会中均匀分布的,有赢家,也有输家,只是不同的技术革命冲击的社会群体存在差异。当前数字经济中受冲击最大的是执行常规性任务的中产阶级。数字经济从总体上说增加了就业总量,对于原来的底层非技能工人来说,就业机会增加,就业选择增加;但是对于中等技能的熟练工人和普通白领来说,则被人工智能代替的危险越发严重。当然,部分传统的中产阶级工人经过培训和学习可以承担新中等技能工作,如设计师、程序员、物流师、使用应用程序的护士和机械安装、维修的技术工人。

数字经济去工业化趋势明显,制造业工作越来越少了。数字技术使工业和服务业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软件已经渗透到制造业,如3D打印技术可以用于生产许多商品。在传统的经济条件下,制造业依赖于熟练工人的机器操作技能,能带来稳定的就业和中等的收入水平,而在智能化制造的背景下,技术工人的技能不再是不可或缺的了。熟练工人无法与先进的智能机器进行竞争,不得不进入低技能、低薪的工作岗位或工作平台,或者直接被抛入了失业工人队伍。

当然,数字经济条件下技术进步对各国劳动力市场的影响是不一样的。北欧国家和法国通过数字经济创造的高薪工作要多一些,南欧国家则是低端劳动力市场增加更快。德国等则通过其增长和投资策略保持其常规性行政管理岗位,增加研发和人力资本部门的投入。我国由于发展阶段和发达国家不同,总体上就业岗位不足,制造业和服务业劳动力报酬水平长期处于低水平。数字化企业的出现不仅自身创造了大量高薪岗位,而且在平台上提供了数倍于自身雇佣的灵活就业,对于我国实现“稳就业”的目标起到了很好的支持作用。因此,相比于发达国家,数字经济对我国就业的冲击要小得多。

(三)数字经济加剧了社会收入分化

在数字经济条件下,商业店员、银行柜员、售票员等普通白领的工作被替代,持续的技术进步又使机器人、人工智能部分代替了会计师、金融分析师、工程师、医师、教师、译员等相对较为复杂的脑力劳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形成的规模庞大的新中产阶级在数字经济时代面临着被替代的风险。数字经济的进一步发展不仅会使卡车司机、餐馆工人和零售职员的工作岗位减少,而且教育和医疗保健等领域也可能会从根本上发生改变。任何重复性的任务,或只涉及简单的条件判断,都可以通过复杂的软件来代替。技术进步对劳动力的挤出效应进一步强化了资本的优势地位,面对被解雇的风险,劳动力不得不接受资本较低的雇佣条件。

数字经济削弱了技术工人的议价能力,工人劳动报酬占比下降。数字技术革命极大地提高了劳动生产率,但生产率进步的收益并不是在劳动与资本之间均匀分布的,劳动者报酬占比持续下降。技术进步过程中,劳动者就业处于不稳定状态,被替代的风险加大,劳动者工作条件、工作报酬的议价能力被严重削弱。在新的技术革命条件下,平台的灵活就业使工人组织起来进行集体谈判的难度大大增加了。中等技术能力的劳动者一部分已经跌入了低收入行业,另一部分则正感受到资本替代劳动的威胁。全面的数字化、智能化削弱的是中等技能工人的议价能力,而他们一直是劳资集体谈判的主力[11]。

新技术革命加剧了收入分化,中产阶级规模下降。新技术革命节约了成本,但技术进步的收益为少数资本家、高级管理层和技术精英所获取。现代通信技术促进了生产、分配和支持性服务的更多的外包,降低了国内工人获得有保障的工作及培训和晋升机会。数字经济虽然使消费者有了更多的选择,消费产品价格更低,但对社会大多数人而言,在技术进步的情况下,都遭受了净损失。现有的制度安排使技术进步带来的净收益流向了投资者和高薪家庭。新技术革命条件下,创新越来越多转移到了私营部门,增大了部门之间和工作岗位之间的工资和利润差距。高工资和高利润集中在知识和创新密集的新部门,对于创新程度较低的传统资本密集型和劳动力密集型行业来说,工人工资水平增长停滞,造成工资收入的两极分化[12]。

随着中下层脑力劳动者被机器取代,他们面临着与体力劳动者相同的处境。他们的工作不仅仅是在企业范围内被淘汰,而是在全社会范围内被淘汰。那些不能适应数字经济、无法从事具有高附加值创造性工作的中产阶级就不得不接受低薪工作。越来越多的中产阶级被迫退出中层工作岗位,必然会加剧其他工作岗位的竞争,产生工资下降的压力。制造业中等技能工作岗位大量流失以后,中产阶级不得不进入服务业寻求就业机会。服务业部门的工资总体水平不仅低于制造业部门,而且更偏斜,更加不平均。服务业中获益最多的主要是律师、会计师、广告商和管理层等少数群体[13]。与制造业能够创造“中间”的就业机会不同,服务业的就业机会往往集中在工资连续性的两端——高工资的管理、技术官僚和低工资的体力劳动者、中下层脑力劳动者。工资收入两极分化使中产阶级比例下降,除少部分人上升到上层以外,大部分人集中到收入分配的低端。有人认为,数字革命中也会有新的中产阶级脱颖而出。实际上,即使有新的中产阶级产生,也会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从时代的特点来看,就是数字革命破坏了许多现有的中等收入职位,极化趋势明显。

由于收入与工作的极化,新的社会分化也开始逐步形成:生活在全球化中心城市的、国际化的、具有全球联系的上层阶级居于中心地位,成为社会的“大脑”;提供家政服务、个人护理、物流等服务的人成为他们的“奴仆”。高薪的生产性工人与低薪的非生产性工人之间正在形成新的社会鸿沟,“大脑”对“奴仆”的社会统治的新形式,正成为知识经济的典型特征。社会的支配和控制关系不仅取决于生产资料的所有权,还在于拥有人力资本、知识和创造力[6]。许多新工作通常是非标准的和低质量的工作,也缺乏获得专业培训和晋升的机会,向上职业流动的机会较少。在我国,滴滴、美团、饿了么等平台提供的就业机会就具有这些性质。平台经济产生了新的无产阶级,即网络无产者(Cybertariat),他们可以根据需求灵活提供服务,工作和收入都缺乏基本保障。

三、数字经济的发展和传统社会保障体系的内在冲突

从发达国家社会发展过程来看,中产阶级的产生和壮大推动了福利国家的建立。中产阶级既是大多数社会保障计划的基础,又是大多数社会保护计划的受益者。数字经济时代,出现就业结构的极化,中产阶级群体的规模日益受到侵蚀,中产阶级规模趋于缩小,“沙漏型社会”的发展前景成为各国社会保障体系必须面对的问题。

根据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本理论,生产的决定性作用最后必然导致交换、分配和消费的相应调整。数字经济的发展使生产方式发生了革命性变革,首先影响到就业模式的转变,与就业模式相关联的则是收入分配和消费结构的调整。在数字经济时代,生产方式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出现了灵活就业、自主就业等多种新的就业形态,作为二次分配重要形式的社会保障制度如果不能及时做出调整就会出现明显的滞后性。在传统的社会保障体系下,自谋职业者往往不在各国社会保险制度覆盖范围内,或仅仅是由劳动者基于自愿原则参保。更为严重的问题是,对于从事兼职或临时工作的人,很可能因为不符合国家规定的最低参保标准而不具备加入社会保障体系的资格。 随着数字经济的深化,平台就业、灵活就业、自主择业的比例越来越高,社会保险的覆盖率可能会进一步降低,社会不平等加剧,严重影响社会稳定。传统社会保障体系与数字经济就业结构的内在冲突主要表现在覆盖面、责任主体、经费筹集等方面。

首先,现有的社会保障体系对灵活就业缺乏足够的保护。传统的社会保障体系是在20世纪建立和完善的,目的是解决在工业化大规模生产背景下工人所面临的风险,主要是为制造业工厂员工提供经济保障。到资本主义“黄金时代”后期,除自雇的劳动者在养老问题上面临着较多的限制以外,社会公共项目几乎是全覆盖的,很少有例外。在传统的社会保障制度设计中,失业被假定为一种特殊情况。数字经济使发达国家全面进入后工业社会,社会保障体系面对的是“随需应变”的服务业员工、自由职业者等,他们的工作不再像制造业工厂一样有长期的劳动契约关系,而是在不同工作环境、不同种类的工作岗位间的自由转换。数字经济时代越来越频繁的工作变化,连续性工作和长时间休息间歇性发生,当前我们的社会保障体系无法解决的主要风险之一即是这种断断续续就业所带来的风险。随着职业和就业状况的多样化,间歇性就业变得越来越普遍,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兼职、自由职业者、自主创业者。当一个人生存境况变化或工作发生转变时,当前的社会保障制度无法灵活地应对以保障个人利益。

其次,数字平台灵活就业使社会保障责任主体难以落实。数字经济网络平台能够提供高度灵活的就业和创收机会,所提供的工作基本上都是任务式、临时性的。全球化条件下,企业还可以通过数字平台将任务外包给成本相对较低的国外劳动力,形成大量的虚拟员工。数字平台提供的是产品、服务的供应方和需求方接入并互动的基础设施,供求双方主体与平台企业之间不存在直接的雇佣关系。虽然平台上的从业者可能受到密切监督,但从业者也常被归类为独立经营者或自我雇佣的主体。这种就业形态使得社会保障责任主体的确定较为困难,如果需要加入社会保障体系,平台从业者就不得不独自承担所有费用,而平台企业往往置身事外[14]。

再次,中层岗位消失以后,社会保障体系的当务之急是解决社会保障费用筹集的问题。在传统的社会保障体系中,中产阶级是缴费的主力,他们整个职业生涯基本上都有全职的稳定工作,退休和医疗保险基本做到全覆盖。数字经济导致了就业的两极分化,中层工作越来越少,无技能、非生产性和低薪的工作大量增加。由于社保缴费主力仍然主要来自传统行业、传统职业,新型就业的不稳定和低薪酬使可用于支付社会保障的资源减少。一方面是灵活就业客观上需要加大社会保险支出,另一方面是社会保障资金的筹集越来越不稳定。因此,福利国家的可持续性让人担忧。此外,除了要关注有限的社保缴费是否足以覆盖足够多的社会成员,是否足以维持社保体系有效运转的问题以外,还需要考虑社会保障筹资是否公平。

除了与工人工作转换相关的这种对社会保障费用“自然”的社会侵蚀之外,平台企业的税收优化能力也使福利国家的可支配资源面临枯竭的危险。数字平台相比于传统经济形式,它们更容易逃避税收和社会保障缴费的支付。平台企业可能会系统地寻求通过与平台就业者签订非固定的雇佣关系、工资关系合同逃避为国家社会保障项目提供资金。 出租车平台的网约车司机和电商平台的快递送货员在虚假的自雇情况下工作,承担着其业务的全部固定费用和社会成本,平台企业通过各种形式逃避为工人提供保障的法律和道德义务。另外,数字平台企业更容易突破国界的限制,利用不同国家的立法获取税收上的优惠与便利。为了解决平台企业的税收问题,需要国家之间加强税收合作,在制定税收规则、完善税收征管方面进行一定的创新。

由于社会保障不能适应数字经济就业结构的转化,带来许多社会问题。从经济上来看,社会不平等加剧。在智能革命的情况下,许多劳动者离开了传统的就业领域和工作岗位。离开传统的经济模式意味着失去了较为稳定的工作及社会保障。大多数平台就业的工作并没有足够的吸引力,因为它们不能提供传统雇佣合同的社会保障收益。新风险的出现使公共保障的差距拉大,对于一个弹性合约的典型工人,直到20世纪90年代在获得公共保障方面仍然受到很多约束。由于社会保障体系不能适应这种情况,离开传统经济形态的就业者在陷入困境时就难以获得社会救助。

从政治上看,社会保障供给不足加剧了政治的不稳定性。中产阶级是当代西方国家民主制度的核心与基础。中产阶级从战后的发展中获益,受益于福利国家提供的社会进步,获得了稳定的社会地位。中产阶级政治参与度高,习惯通过投票表达其社会观点。当前中产阶级受到数字技术发展的威胁,工作前景暗淡,很多时候不得不接受薪酬水平低、工作条件差,而又得不到任何社会保障的工作。当中产阶级面临失去其社会地位的威胁时,他们可能会选择政治反抗。受到自动化威胁越大的工人,越有可能投票支持激进的民粹主义右翼政党。特朗普在2016年大选中获胜与英国脱欧成功都与中产阶级越来越多地失去保障有关[5]。

四、数字经济条件下健全和完善社会保障体系可行方案的讨论

(一)西方国家社会保障制度改革的可行性方案

数字经济条件下,社会保障制度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如何处理大量的断断续续的就业。传统的社会保障是针对工业经济设计的,基本上没有考虑到大规模出现的灵活就业。在平台就业的劳动者工资水平低、工作不稳定,无法获得社会保障,而他们又恰恰是社会保障最需要关注的对象。社会保障制度需要在效率与公平、安全与灵活之间寻找恰当的平衡。

1.基本收入方案

基本收入方案是由那些寻求适合数字经济社会政策的人提出的极简解决方案,即由政府为所有人无条件普遍提供最低收入。数字经济的主要参与者,例如马克·扎克伯格和比尔·盖茨,都在不同场合提出这一建议以应对就业模式变化[6]。新的就业形态,职业中断频率增加,不安全感加剧,间断性上升,普遍的基本收入将有助于解决与工作转变有关的困难,可以确保收入的连续性,使新形式就业的劳动者获得适当的社会保护。

弗里德曼在20世纪60年代就提出了关于保障普遍最低收入的概念[15]。该方案要求保证所有人的最低收入,而工作收入低于此水平的任何人都有权利无条件获得二者的差额。弗里德曼提出的方案与数字经济无关,其主要目的是降低福利国家的官僚复杂性和相关支出,从而简化整个福利体系以使国家干预控制在最低限度。根据该提议,基本收入必须控制在一个较低的水平上,否则人们就可能选择不工作而依靠基本收入为生,这样反而对劳动力参与率的提高产生抑制作用,也与弗里德曼的自由主义的政策目标背道而驰。

不同于弗里德曼把基本收入看作是最低收入,数字经济最低收入方案要保证每个人都能得到基本的必需品,从而保证所有人的自由。在基本收入有保证的情况下,人们可以选择其真正想要的工作,实现生活的自由。因此,基本收入不宜太低,应当足以使接受者过上体面的生活[16]。如果基本收入能够保证每个人都达到较高的生活水平,那么他们就不必为了生活而工作,因此就不必接受那些低薪、乏味、危害健康的“糟糕的工作”。由于人们可以自由选择是否工作,这将使工作质量得到保证,人类从工作的负效用中解脱出来,使人获得解放。

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基本收入方案就一直充满着争议。弗里德曼在提出基本收入概念后,也看到了其中存在的激励问题,悄悄把该方案修订为负所得税方案。基本收入方案最大的难点是资金的筹集问题,基本收入方案的支出最终必然来自于更多的纳税人更重的税负,在这一点上社会各个阶层要达成政治共识几乎不可能。同时,基本收入方案在执行中也存在着许多的不确定性,一方面引入无条件的最低收入将自动带来很高的保留工资。因此,只有非常高质量的工作才能被接受并提供给劳动力市场。另一方面,如果社会向每个人支付有保证的最低金额,基本收入将逐渐被视为基本的社会化工资,在劳动力市场竞争不利于雇员的情况下,雇主可能会认为,由于国家已经支付了最低限度的费用,因此可能会从净工资中扣除基本收入部分,最后使劳动者无法获得更高的收入,反而使雇主利润扩大,社会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

2.基本收入的替代性方案:政府提供工作

政府提供基本收入存在着诸多争议,因此,有人提出由政府提供工作岗位。公共岗位的创造是大萧条期间美国新政的主要特点,到今天仍然有现实意义。在产品生产普遍过剩的情况下,公共岗位主要局限在公共服务岗位的创造,如儿童看护、老年人护理、教育和基本技能培训等。

值得注意的是,在数字经济时代,政府既没有办法,也缺乏相应的市场灵活性来取代企业家在私营部门的活动,企业家才是真正的创新和创业的主体。政府提供工作岗位,不是要取代企业家的活动,或者与企业进行竞争。扩大就业的关键是对企业家提供支持和帮助,消除创业、创新的法律障碍,促进企业成长。企业成长将有助于社会就业规模的扩大、就业质量的提高。

3.建立“弹性安全”的社会保障体系

“弹性安全”(Flexicurity)是荷兰和丹麦等北欧国家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率先提出来的社会保障体系的改革方案,既要消除劳动力市场的僵化,恢复市场活力,又要使灵活就业的劳动力获得必要的社会保障。弹性安全代表着既能够使处于弱势地位的劳动力能够在工作、就业和收入方面获得安全保障,又能够使劳动力市场保持适度的就业和工资弹性以适应新经济变化了的市场条件,从而强化劳动力市场的竞争性,提高生产率。弹性安全的实质是将福利与工作分开,政府保证公民获得医疗、住房、教育和培训等基本社会福利,与其就业状态无关。有了基本保障,人们就不会再害怕工作转换或失业,政府可以解除或放松劳动力市场管制,由公司根据经济逻辑自主决定工人的雇佣或解雇,其结果是资源配置效率得到改善,生产率水平得到提高。

弹性安全的社会保障体系体现了更加社会性的民主概念,国家和市场可以共同提供较多的公共产品,使社会成为健康社会,经济运行更加稳健有活力。政府社会政策不仅可以抵消经常性市场失灵的影响,通过劳动力培训维持有弹性的、具有较高效率的劳动力市场。在快节奏的、高度竞争性的数字经济中,劳动力的社会保障仍然依赖于国家的行动,而不是数字企业家自己通过市场来解决。

弹性安全方案要求改革聚焦于修订原有的政策工具以对风险暴露的职业和社会群体进行保障。它可以改善社会权利,为改革者赢得信任。弹性安全的社会保障体系保持了经济的活力,政府收入增长,社会保障总支出却没有出现过度膨胀,因此也就避免了工资税的提高,有利于增加中低收入者的收入。

4.社会投资

对于大多数国家社会政策而言,福利制度收入保障功能仍然非常重要,但是已经越来越多地被强调就业促进和人力资本投资功能。社会保障制度促进就业的清晰定位使社会政策重点倾向于投资人力资本,并因此形成“社会投资”的理念。社会投资目标是帮助劣势人群改善生存机会,特别是提高工人受教育和劳动力市场成功的机会。社会投资采取措施消除就业和职业发展的障碍,强调把人力资本投资作为一种策略来处理社会问题以降低不平等,教育和培训是社会投资策略的关键成分。

社会投资是基于所有人权利保障的普遍服务,内容非常广泛,最普遍的是教育和培训。在数字经济社会,缺乏技能导致了劳动力面对的失业风险,那些技能很少或没有技能的人失业的可能性是高技能人士的4倍。社会投资可以保证每一个人都能获得适当的教育。由于技术进步较快,那些无法适应技术变革的人将面临失业的威胁,社会投资可以满足失业者终身学习的需求。家庭护理也是重要的社会投资形式。对于许多家庭来说,尤其是单亲家庭,非常需要托儿服务。就儿童的认知能力和非认知能力的发展而言,儿童本身将从高质量的集体托儿服务中受益。社会提供抚养家庭成员(残疾人或受抚养老人)的护理服务,可以使劳动者更好地投入到全职工作中去。

一般说来,市场所提供的教育、培训、家庭护理等服务价格都比较昂贵,并非所有人都具备购买这些服务的能力。社会保障体系将重点放在作为“社会投资”的服务上,实施有保证的普及托儿所服务、老人及残疾人护理服务,普及教育,提供终身学习的机会等。社会投资相关的工作(如教育、培训、保健、护理)不能简单视为“非生产性”劳动,这些服务行业的普及有助于为数字经济提供更多的高效率的劳动力,增强进入数字经济劳动者的集体能力。如果从集体生产力的角度来理解这些服务性工作,充分认识到劳动者在生产力发展中的重要性,那么,随着专业化的增强,他们就可能上升为未来社会的中产阶级。

(二)社会保障制度改革的原则

社会保障制度改革方案存在着诸多争议,各国也根据自身的国情做出适当调整。从各国政策设计的初衷来看,都力图在保证经济发展活力的情况下,确保不同就业形式、不同岗位的劳动者能够获得持续、稳定的保障。技术革命使经济新业态、新就业形式不断涌现,劳动力市场变化也较快,因此,社会保障制度的调整和完善也是一个过程。在此过程中,改革社会保障制度需要坚持以下原则:

一是全面保障原则。该原则要求能够实现全面覆盖,使各种形式就业的劳动者普遍能够获得保障。现实经济中,就业形式多样,工资和收入来源也多有不同,这些差别不应排除劳动者平等获得社会保障的权利。全面保障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平等保障,劳动者不分性别、区域、工作岗位性质等都可以平等地获得保障。

二是充分保障原则。社会保障制度很大程度上具有兜底的功能,这个“底”应当在于能够有效防止贫困。社会保障使劳动者在陷入经济困境时能够获得必要的救助,但这种收入替代应当是适当的,最低程度上应当保障劳动者的基本生活需要。当然,国家发展阶段不同,对于“充分保障”的理解也会存在一定差异。对于发达国家而言,“充分”可能意味着体面的生活;对于发展水平较低的国家而言,“充分”可能仅意味着生存,甚至不足以摆脱贫困。

三是可持续性保障原则。社会保障的可持续性依赖于社会能够公平、可持续地筹集资金,并且能够有效管理,保持支出的可控性。长期的入不敷出势必动摇社会保障体系稳定运行的基础。为了实现保障的可持续性,首先是基于本国国情和经济实力,设计、实施可行的社保方案。过高的保障标准将使社保体系的运行崩溃。其次要建立适度风险分担机制,国家、个人、企业共同承担社会风险。数字经济中,平台企业需要加强监管,强化其对外部员工的责任。

四是服务于经济运行的原则。没有健康的经济就没有健康的社会保障,有活力的经济是社会保障有效运行的基础。社会保障制度首先是确保劳动力市场的活力,能够促进劳动力参与,促进劳动力流动和工作转换。其次,社会保障制度可以通过社会投资提高劳动力质量,从而促进就业。

五、结论

数字经济引起了劳动力就业结构和就业形式的变化,劳动力市场出现极化现象,中间技能和中间收入层次的岗位趋于萎缩。中产阶级除向上流动到高收入阶层以外,大部分向下流动到低端劳动力市场,就业质量下降,主要以临时性、任务型的平台就业为主,工资收入低,社会保障程度差。传统社会保障体系是建立在工业社会稳定就业及中产阶级具有一定规模基础上的,它和数字经济时代所发生的变化表现出了一定的不适应性,存在社会保险覆盖面较小、责任主体难以落实、保险资金筹措困难等问题。

针对数字经济的发展,许多国家对社会保障体系都进行了相应调整。就如何完善社会保障体系而言,存在着基本收入保障、政府提供工作机会、弹性安全、普遍性服务等多种替代性方案。每一种方案都有其内在的局限性,但是从总体改革方向看,社会保障不能仅仅局限于收入保障,而应当在保障收入的同时,能够发挥激励作用,刺激就业,提高劳动生产率,促进经济增长。从这个角度看,政府提供一定的工作岗位、普遍服务和弹性安全的改革方案在一定意义上具有共通、相容的性质,而基本收入方案的实施则面临着较为严格的约束条件。

近年来我国数字经济发展迅速,劳动力灵活就业规模增长迅速,但是对于大多数平台就业的劳动力来说,社会保障不足,或基本上没有任何社会保障。大量劳动力缺乏任何保障,将会为我国长期社会稳定和社会保障体系的可持续运行带来隐患,这也是我国社会保障体系完善过程中必须解决的问题。在我国实现全面脱贫以后,为防止劳动者返贫,建立有效的社会保障体系是必要的手段。首先,我国应当将数字经济灵活就业劳动者纳入社会保障体系,实现全面覆盖、有效保障。其次,应当加强对平台企业外部用工的监管,明确平台企业应当分担的责任。平台企业外部用工为企业创造利润,而企业可以逃避社会保险费用的缴纳,对于传统的用工企业也是不公平的。最后,政府可以加强社会投资,保证劳动者平等获得政府提供的普遍社会服务。社会投资既是对劳动者的有效保障,也有利于促进劳动者就业。

注 释:

① 数据来源:《中国数字经济发展与就业白皮书(2019)》,中国信息通信研究院,2019。

② 数据来源:《中国数字经济发展白皮书(2020)》,中国信息通信研究院,2020。

③ 数据来源:《中国数字经济发展与就业白皮书(2019)》,中国信息通信研究院,2019。

④ 数据来源:《阿里巴巴零售平台就业机会测算与平台就业体系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劳动人事学院课题组,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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