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近体诗异文辨析
2020-02-23陈怡君
陈怡君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宋时自欧阳修起,形成了一股“尊韩”的热潮,出版、整理韩愈诗文集也成为一时之盛。现存的宋刻韩集较多,各本在用字上存在诸多异文。借助《中国再造善本数据库》,对四种宋刻韩集(在下文列出)中的异文进行统计,仅近体诗部分(即韩集两卷“律诗”部分的165首诗)就有异文260条左右。本文选取其中部分异文进行辨析,以期能对韩愈诗歌的校勘、整理有所裨益。且韩愈诗歌作于唐代,刻于宋代,在异文辨析中也能够一窥唐宋语言文字之变,为汉语史的研究提供解决问题的线索和旁证材料。
四种宋刻本分别为:南宋蜀刻十二行本《昌黎先生文集》(下称十二行本);南宋刻魏仲举《新刊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文集》(下称魏本);南宋刻文谠注,王俦补注的《新刊经进详注昌黎先生文》(下称文本);南宋廖氏世彩堂本《昌黎先生集》(下称世彩堂本)。①文中所录诗句依世彩堂本,再列其他三本异文于其下。
1.梦觉灯生晕,宵残雨送凉。(《宿龙宫滩》)
叉鱼春岸阔,此兴在中宵。(《叉魚招张功曹》)
两处“宵”,文本、魏本同,十二行本均作“霄”。
“宵”字确。此为同音替代形成的异文。“宵”“霄”音同但是词义上有差别,“宵”表示夜晚,“霄”是云霄,《干禄字书·平声》:“宵霄,上夜下云霄,俗作霄者,非也。”按字书所言,两句诗中都应为“宵”。“宵残”与“梦觉”互文,时间上一致,义同“残宵”,表示夜将尽,天将明的时候。“此兴在中宵”下句“大炬然如昼”也表明时间应是晚上。所以“宵”确。“宵”“霄”异文存在已久,《文选》中陆机的《前缓声歌》:“肃肃霄驾动。”李善注:“善本作宵。”谢惠连《捣衣》:“霄月皓中闺。”李善注:“五臣作宵。”
2.濡沫情虽密,登门事已辽。(《叉魚招张功曹》)
“密”,文本、魏本同,十二行本作“蜜”。“事”,文本同,魏本作“志”,十二行本注:“事,一作士”。
前句“密”字确。此为形近讹误形成的异文。两字于诗意皆可通,但从唐及唐以前的使用情况看,常见以“密”形容感情、关系好,如《后汉纪·后汉孝献皇帝纪》:“备曰:‘善!’于是,与亮情好日密。”唐诗中也有多例,如章孝标《上西川王尚书》:“诗景荒凉难道合,客情疏密分当同。”杨衡《送王秀才往安南》:“所嗟回棹晚,倍结离情密。”宋时也可见相同用法,高翥《自赋》:“老于亲戚情当密,贫与公卿分合疏。”同时,“密”也可形容与“情”同义的“意”,罗隐《题玄同先生草堂》:“意密寻难会,情深恨有馀。”戴叔伦《感怀二首》:“新交意虽密,中道生怨尤。”除异文外②,唐及唐以前不见“蜜”和“情”“意”这类词搭配。
后句“事”字确。此为音近替代形成的异文。《广韵》中,“事”“士”同属庄组,“事”为庄母志韵,“士”为崇母止韵,而“志”属章组。林焘、耿振生认为庄组和章组在晚唐以后已彻底合并为“照、穿、床、审、禅”。[1](P328)庄章在宋时的合流基本为共识,因此,宋时三字声韵相近。《叉鱼》是一首五言排律,所记为一次与友人叉鱼的盛况。诗中“登门”指的是鱼跃龙门之事,世彩堂本此句下注:“辛氏《三秦记》曰:‘河津一名龙门,鱼不能上,上则为龙。’登门谓此也。”“登门”“辽”不是因为鱼没有这志向,而是因为被叉住失去了生命和自由。“士”于诗意不通,因而“事”确。
3.乞雨女郎魂,炰羞洁且繁。(《郴州祈雨》)
“炰”,魏本、十二行本同,文本作“包”。
“炰”字确。“炰”是蒸煮义,《玉篇·火部》:“炰,同炮。”又“炮,白交切,炙肉也。”“羞”指珍馐,《玉篇·丑部》:“羞,滋味也,熟食也。”文献中可见两字的连用,《文选·枚乘<七发>》:“羞炰脍炙。”李善引郑玄注:“炰,火熟之。”唐诗中也可见用例,李白《过汪氏别业二首(其一)》:“我来感意气,捶炰列珍羞。”“包羞”义全不同,指容忍耻辱,常见与“忍耻”连用,如杜牧《题乌江亭》:“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韩愈原诗讲的是郴州祈雨时的场景,“炰羞洁且繁”指祈雨时的贡品食物干净又丰盛。此处应为“炰”字义符脱落误为“包”。
4.山作剑攒江写镜,扁舟斗转疾于飞。(《郴口又赠二首》其一)
“写”,文本、魏本、十二行本作“泻”。
“写”字确。“写镜”“泻镜”文献中都有出现,但两者首次出现的时间有差异。“写镜”首次出现于南北朝时期,表示水面、冰面光滑清透如镜面,如南朝梁萧统《锦带书十二月启·太簇正月》:“飘飖余雪,入箫管以成歌;皎洁轻冰,对蟾光而写镜。”唐诗中也另有两例,卢照邻《宴梓州南亭诗序》:“圆潭写镜,光浮落日之津。”武平一《奉和幸韦嗣立山庄侍宴应制》:“圆塘冰写镜,遥树露成春。”除异文外,“泻镜”在五代才出现,义同“写镜”,徐铉《茅山紫阳观碑铭》:“丹砂流液,元洲立靖。柳谷絙烟,雷池泻镜。”从出现时间看,应是“写”字确。异文“泻”当是受上下文影响偏旁类化的结果。
“写镜”义历代韩集少有释义,要想明白“写镜”为何义,“写”字为关键。蒋礼鸿《敦煌文献语言词典》提到“写”有“肖似”义,[2](P348)王锳《诗词曲语词例释》亦有“写”“疑”条,其中所引例证亦包含上述武平一诗,可参证。[3](P331)“写”作“如、似”解,也恰与原诗下句中的“于”可宽对。屈守元、常思春主编的《韩愈全集校注》“写”字下注:“写镜,状流疾而清。”[4](P205)这应是据韩诗语境给出的解释,因“山作剑攒”说明地势险恶,故水流疾,但释为“似镜”表示水流清澈也可通。
5.为祥矜大熟,布泽荷平施。(《喜雪献裴尚书》)
“布”,文本同,魏本、十二行本作“匝”,世彩堂本注:“或作帀”。
“布”字确。此为形近讹误形成的异文。“匝”为“帀”的异体字,作动词时,义为“环绕、遍布”,《玉篇·帀部》:“帀,子合切。周也,徧也。”文献中未见“帀(匝)泽”用例。“布泽”义为散布恩泽,在唐诗中可见,如宋之问《奉和幸神皋亭应制》:“宴酣诗布泽,节改令行仁。”潘孟阳《元日和布泽》:“流辉沾万物,布泽在三元。”上引例中“布泽”分别与“行仁”“流辉”互文,与韩诗中“布泽”与“为祥”互文类同,相同用法还可见于“布德施仁”“布仁行惠”等。
6. 不知何故翻骧首,牵过关门妄一鸣。(《入关咏马》)
“妄”,文本同,魏本、十二行本作“忘”。
“妄”字。此为同音替代形成的异文。据钱仲联考,该诗作于唐元和六年,适时韩愈受召自河南令入为职方员外郎。虽然是再次升职,但韩愈已几经贬谪、饱受直谏之苦,所以他在诗的前两句说:“岁老岂能充上驷,力微当自慎前程。”这是典型的借物喻人,以马的岁老力微喻自身困境。又《说文·马部》:“骧,马之低仰也。”段注:“马之或俛或仰谓之骧。”因此,马“翻骧首”应当是有嘶鸣的准备,并没有完全忘记。岁老力微仍要鸣叫,是为“妄”,与上句“慎”的情感一致。
7.泥盆浅小讵成池,夜半青蛙圣得知。(《盆池五首》其四)
“圣”,文本、魏本同,十二行本作“听”。
“圣”字确。“圣得知”在唐代未见其他用例,宋元诗词中颇多,如黄庭坚《次韵中玉早梅之二》:“罗帷翠幕深调护,已被游蜂圣得知。”“圣得”历来难解,后人有过诸多讨论,基本认为是当时一地方言,方世举笺注:“‘圣得’难解,或唐方言,大抵如杜‘遮莫’、白‘格是’之类颇多。《新书》中又有实录人语,不能改文者,皆方言也。”今人的讨论集中在“圣”的释义上,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认为“圣”为神通之意,“圣得知”犹言“神通得知也”。[5](P810)刘思文《<盆池>“圣得知”新解》中则认为“圣”通“逞”,训为“尽”,“圣得知”则是“尽得知”,即“悉数(全)获知”。[6]可见“圣”的具体释义是有争议的,但此异文取“圣”字可以确定。该诗下两句为“一听暗来将伴侣,不烦鸣唤斗雄雌。”若用“听”则重字。又此诗为七绝,第一、二句平仄为:— — / / / — —,/ / — — / / —。异文处当为仄声,查检《广韵》,“圣”为仄声,“听”为平声,若用“听”,则有小拗。许是因“圣得知”为一地方言而难解,故后人据“青蛙”而误改为“听”字。
8.得时方张王,挟势欲腾鶱。(《和侯协律咏笋》)
“鶱”,文本、魏本、十二行本作“骞”。
“鶱”字确。此为形近讹误形成的异文。这首诗为排律,异文处恰位于偶数句末尾,需入韵。除异文外,该诗偶数句末尾字分别为轩、烦、孙、盆、昏、温、存、垠、言、根、藩、奔、园、恩、垣、荪、番、论、繁、飧、门、掀、髡、魂、暾。查检《广韵》,以上皆属魂、痕、元三韵。“鶱”属元韵,合韵,“骞”属仙韵,不押韵。洪迈《容斋随笔》中也讨论过这两个字:“文人相承,以骞腾之骞,为轩昂掀举之义,非也。其字之下从马,马岂能掀举哉……鶱,其下从鸟,则于掀飞之训为得。此字殆废于今,故东坡、山谷亦皆押骞字入元韵,如‘时来或作鹏骞’‘传非其人恐飞骞’之类,特不暇毛举深考耳,唯韩公《和侯协律咏笋》一联云‘得时方张王,挟势欲腾鶱’乃为得之。”从上可知,宋时,“鶱”字势弱,意义用法混同“骞”,这也是出现异文的原因。另一方面,也证明洪迈所见韩诗中用的是“鶱”字。
9. 旗穿晓日云霞雑,山倚秋空剑戟明。(《奉和裴相公东征涂经女几山下作》)
“杂”,文本、魏本、十二行本作“集”。
“杂”字确。“杂”和“集”在“聚合”义上有交集,《方言》:“萃,杂集也,东齐曰聚。”又《广韵》:“杂,帀也,集也。”但“集”偏指同类的聚合,“杂”则有交错、混杂义,偏重不同类的聚合,《汉书·礼乐志》:“王官失业,雅颂相错。”颜师古注曰:“错,杂也。”原诗“旗穿晓日云霞杂”指旗高指入云,似与云霞交错。沈约《游钟山诗应西阳王教》:“白云随玉趾,青霞杂桂旗。”李善注:“桂旗,旗名,其高与青霞相杂。”正与之类同。唐诗中未见“霞集”“云霞集”,可见一例“云霞杂”,马戴《寄剡中友人》:“岭暮云霞杂,潮回岛屿多。”“杂”有异体字“襍”,《说文·衣部》:“杂,五彩相合,从衣集声。”在长沙走马楼出土的三国吴简竹简中已出现“襍”字,因而“集”或是在传抄翻刻过程中脱“衤”而误。
10.桥夹水松行百步,竹牀莞席到僧家。(《题秀禅师房》)
“牀”,文本、魏本同,十二行本作“林”。
“牀”字确。此为形近讹误形成的异文。“竹牀”即竹制的床,与“莞席”同为居室用品,祝充注云:“菀草丛生于水中,圆可以织席。”唐诗中,常见“竹床”与“莞席”类物品并提,如:“竹床蒲椅但高僧”“锁茶藤箧密,曝药竹床新”“风衣藤簟滑,露井竹床寒”。“竹床”“蒲椅”“藤箧”“藤簟”都为植物编制的居室用品,具有简朴自然的特点,常见于僧侣房间。这点在宋时也具有一惯性,宋周端臣诗《虚室》:“虚室似僧房,蒲团倚竹床。”说明“蒲团”“竹床”是僧人房间具有代表性的摆设。原诗中诗人过桥行百步,看到了莞席,应是指僧房内的摆设,因而“牀”确。诗词中未见“竹林”与上述物品共现的情况。
11.暂拳一手支頭卧,还把鱼竿下钓沙。(《题秀禅师房》)
“頭”,文本、魏本、十二行本作“頥”。
“頥”字确。此为形近讹误形成的异文。“頥”是“颐”的俗字,《正字通》:“頥,俗颐字。”“頤”指人的下巴位置,《急就篇》卷三:“颊颐颈项肩臂肘。”颜师古注:“下颔曰颐。”因此两字从词义上皆通,但除此例异文,《全唐诗》中未见“支頭”例,“支頥(颐)”则有35例,如王维《赠裴十迪》:“澹然望远空,如意方支颐。”直到宋代时,“支頭”才出现在诗词中,华岳《憩妙因寺》:“午烦聊小憩,拂石为支頭。”该异文非孤例,刘禹锡诗《酬李侍郎惠药》:“隠几支颐对落晖,故人书信到柴扉。”在洪迈所撰《万首唐人绝句诗》中“支颐”收为“支頭”。因两字字形十分相似,在传抄翻刻过程中极易讹误。
12.将经贵郡烦留客,先惠高文谢起予。(《量移袁州张韶州端公先以诗相贺因酬之》)
“予”,文本、魏本同,十二行本作“余”。
“余”字确。“余”“予”是一对古今字,“商代已有‘余’字,周代初期、中期,‘余’字更是多见;而且周以来,‘予’字使用的例证却不易找到,只是到了汉代,许慎《说文解字》才收了‘予’字。由此我们只能作这样的推断:‘余’字出现很早,‘予’字是后起的;从出现时间上看,‘余’和‘予’是一对古今字。”[7]因此,两字异文很常见,李白诗中也出现了相同异文。李白《远别离》:“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文苑英华》《河岳英灵集》中“余”均作“予”。[8]两字音近义同,很难分辨,但从诗人用字习惯看,韩愈诗中(含古体诗)共见表自称的“余”21例,未见“予”表自称。因而,“余”更有可能。
13.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花柳满皇都。(《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其一)
“花”,文本、魏本、十二行本作“烟”。
“烟”字确。“花柳”指花朵和柳树,在唐诗中可泛指春天的景色,杜甫《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步屧随春风,村村自花柳。”也可指繁华游乐之所,李白《流夜郎赠辛判官》:“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烟柳”指水雾笼罩下朦胧的柳树,白居易诗《期不至》:“星稀月落竟不来,烟柳昽昽鹊飞去。”“昽昽”二字描绘出了诗人眼前的朦胧景象。孙光宪《浣溪沙》:“月淡风和画阁深,露桃烟柳影相侵。”描绘的是更深露重的夜晚朦胧的柳影。温庭筠《更漏子·钟鼓寒》:“烟柳重,春雾薄,镫背水窗高阁。”明确点出雾朦胧的环境。还有下雨时,雨丝中的柳树也让人看不分明,如韦糓《丙辰年鄜州遇寒食城外醉吟七言》:“雨丝烟柳欲清明,金屋人闲暖凤笙。”韦庄《江南送李明府入关》:“雨花烟柳傍江村,流落天涯酒一罇。”
不仅有“烟柳”,还有“烟花”“烟草”“烟月”“烟雨”“烟霞”,其中,“烟”常与“雾”“露”“雨”等互文,如:“露桃烟柳”“雨苔烟草”“柳烟花雾”,这都表明“烟”字往往用于水汽丰富的环境中,视觉上呈现朦胧之感。结合该诗的前两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可知,当时正是雨丝飘飞,雨雾氤氲的时候,远处的小草都似有若无,柳树在这时也会看上去非常朦胧,即是“烟柳”。此诗写景,异文处非指玩乐之地,若用表春天景色的“花柳”,则有些平淡,缺少“绝胜”之姿。
注释:
①十二行本为南宋绍熙年间的蜀刻本,是现存不多的白文无注本。宋刻魏仲举《新刊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文集》刊于南宋庆元六年,是传世韩愈集注本的祖本。文谠注、王俦补注的《新刊经进详注昌黎先生文》刻于南宋中期四川眉州地区,篇幅浩繁,注文详赡,有极高的文献价值和学术参考价值。廖氏世彩堂本刻于南宋咸淳年间,是现今最通行的韩集本子。[9]
②《中国基本古籍库》中显示清钞本的《遊仙窟》中有三例“意蜜”,其中“蜜”字有异文,在日本庆安五年刊本中,三处“蜜”皆写为“密”。
③本文所引资料来源于《中国基本古籍库》。部分字体因辨析需要,字形未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