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江昱《论词十八首》的批评观念

2020-02-23胡建次李梦凡

关键词:周邦彦词风姜夔

胡建次,李梦凡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江昱(1706--1775),字宾谷,号松泉,广陵(今江苏仪征)人。长于诗文,尤好词章,有《梅鹤词》四卷、《集外词》一卷、《松泉诗集》六卷等。清代词人、批评家。他出身于书香世家,自幼天资异禀,喜好诗书。蒋士铨《江松泉传》云:“君久困诸生中,嗜学安贫,不改其乐。偕恂坐凌寒竹轩,拥书万卷,上下古今,以著述酬酢,怡怡然。”“童年及见国初诸老辈,有圣童之目。长负文誉。”[1]可见,江昱人生历程始终以书相伴,累负盛誉。

《论词十八首》乃江昱亲手删订整理,大致在清雍正七年(1729)至雍正十一年(1733)之间完成,收录于《松泉诗集》卷一之中。该组论词绝句评论了自北宋至南宋时期的19位词人。其中,首尾两首总论;此外十六首,论及北宋6人,即晏殊、晏几道、张先、苏轼、黄庭坚、周邦彦,南宋13人,即辛弃疾、姜夔、陆游、史达祖、吴文英、周密、张炎、李清照、黄升、陈允平、王沂孙、刘过、刘克庄。

清代论词绝句的内容,主要体现为对词人创作渊源承继、主题表现、风格特色、尊体观念、雅俗呈现、词派之宗、南北宋之尚等内容予以评说。江昱也围绕其中论题提出自己的批评观念。其《论词十八首》摭拾两宋重要词人之作,偏嗜南宋词较为显著。他在论说词人时强调正本清源,注重从词的源头上观照,把握词人的创作路径与特色;高标爱国情怀与人格超拔之作,坚持人品与词品相统一的观念;提倡崇雅去俗;以婉约为词之正体。

一、强调正本清源

关于词源之辨的探析,自古以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清代以来,众多论词者以词学渊源为立论基点,推源溯流。江昱亦如是,他强调把握词学根源,有利于更好地观照与辨析具体词人词作。其《论词十八首》有三首论及词学渊源。

其第一首云:“巴歈里社各纷然,法曲飘零五百年。只恨无人追正始,广陵何必遽无传。”[2]83江昱简单勾勒词的起源与发展,认为词的产生可远溯到魏晋正始年间,且嵇康、阮籍之作中已初具词之雏形。该诗首句指出词源于曲,以合乐而著称。作词应歌,按曲歌唱的风气促成词的兴起与发展。词作为一种音乐文学,推源溯流,最早于隋唐时期,以配合燕乐而创作。而诗人三、四句笔端一指,认为早在魏晋正始之年已有词的雏形。魏晋时期,各方霸主纵横捭阖,社会分崩离析。以嵇康、阮籍为代表的魏晋名士,“越名教而任自然”,放达出格,仕隐兼修。嵇康天资聪颖,博闻强记,通晓音律,尤擅演奏《广陵散》,与阮籍齐名。阮籍善音乐,常喝酒弹琴以复长啸。两人在音乐史上有“嵇琴阮啸”的美誉。江昱所指嵇康、阮籍言玄之作,合于音律,抒以性灵。在他看来词的发端最早可追溯到魏晋时期而非隋唐之际。

其《论词十八首》(二)云:“临淄格度本南唐,风雅传家小晏强。更有门墙欧范在,春兰秋菊却同芳。”[2]84晏殊封临淄公,作为北宋词坛的大家,工诗善文,尤擅小令,有“北宋倚声家初祖”的美誉。冯煦《蒿庵论词》评晏殊云:“晏同叔去五代未远,馨烈所扇,得之最先,故左宫右徵,和婉而明丽,为北宋倚声家初祖。”[3]3585晏殊词内容多写男欢女爱,词风明丽婉约、闲雅雍容,承继五代冯延巳一脉。江昱此诗首句指出晏殊词与南唐词风的渊源关系,晏殊为北宋词坛宗匠,衔接五代词风,可以说,起了承先启后的关键作用。该诗第二、三句描述了晏殊对晏几道、欧阳修、范仲淹三人的影响。晏几道生于书香世家,为晏殊第七子,家学渊源深厚,词风与其父相似。他早年身居宰相之家,生活富饶,中年家境凋敝,晚年凄凉。家庭遽变,仕途跌宕,故其词相对于其父,以深婉见长,多寄怀往事,抒写哀愁,情感真挚,凄婉深细。江昱认为晏几道词胜于其父,在于他将不具个性的恻艳词转为抒写一己之情的词,使得抒情小词的创作由外而内转,富于浓重的个人色彩。此外,诗作尾句“春兰秋菊却同芳”一说,作者认为欧阳修、范仲淹两人同晏殊一样,对五代词的接受颇多。“欧范”作为晏殊的门生,经他栽培荐引,均得到重用。晏殊、欧阳修、范仲淹作为北宋前期文人,词作题材多吟咏男女之情,以抒离愁别绪,无一不承袭南唐二主和冯延巳等人的词风。

其《论词十八首》(六)评周邦彦云:“词坛领袖属周郎,雅擅风流顾曲堂。南渡诸贤更青出,却亏蓝本在钱塘。”[2]86江昱指出周邦彦与南宋骚雅词派的渊源关系。周邦彦为浙江钱塘人,性格疏散,好填词,精通音律,讲究章法,自题其堂为“顾曲堂”。其词精雅典丽,浑厚缜密,为婉约词集大成者,被称为“词中老杜”,开南宋格律派之风。可以说南宋词人多受到周邦彦词风的影响。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复开姜、史之始。”[3]3787故江昱诗作前两句指出周邦彦在两宋词坛“结北开南”的重要地位。“开姜史之始”,指的是姜夔、史达祖深受周邦彦词的影响,师法周邦彦格律之作。而姜夔、史达祖又为南宋格律派的中坚人物。南宋格律派词人诸如张炎、周密等大多精通音律,讲究句琢字炼,善于用典,渊源皆从周氏而来。

二、高标爱国情怀与人格超拔之作

在词的主题内容上,江昱高标爱国情怀与人格超拔之作。其《论词十八首》有三首诗涉及此批评观念,所评词人擅长托物言志,以物自喻,词作内容主要抒写词人的跌宕身世,深沉的故国眷恋,以及人格超拔的词人词风。

其第十三首云:“潜夫雅志足风流,象管蛮笺庾信愁。三昧此中谁会得,数声渔笛起蘋洲。”[2]90其中,“象管蛮笺”一句引李彭老评周密诗文,尾句“蘋洲”化用周密词集《蘋洲渔笛谱》之名入诗。李彭老《踏莎行·题草窗十拟后》云:

紫曲迷香,绿窗梦月,芳心如对春风说。象管蛮笺写新声,几番尝试琼壶觖。庾信书愁,江淹别赋,桃花红雨梨花雪。周郎先自足风流,何须更拟秦箫咽。

周密早年与姜夔、李彭老等人交游,其《绝妙好词》选录李彭老词13首。周密与吴文英并称“二窗”,颇负盛名。宋亡后,他隐居弁山。其后期词作“感慨激发,抑郁悲壮。每一篇出,令人百忧生焉,又乌乌然称其为累臣羁客”[4]184(《周公谨弁阳诗序》)。国家覆亡,诗人辗转飘零而以遗老自居,个人年暮,心情悲闷沉痛,词作自有黍离之悲。李彭老将周密这种个人愁苦与家国之痛和庾信愁思相比照。庾信深受忠君爱国思想的熏染,早年多受梁朝皇室的恩遇,后南梁江山颠覆,庾信入北,穷居乡郊。太平繁华荡然无存,国破家亡取代了歌舞升平,庾信内心煎熬而又无可奈何,常以潦倒消沉状态作诗为文,感慨生命之悲。梁朝复兴无望,庾信心忧故国,诗文风格发生转变,摆脱了宫体之作的桎梏,放眼于山河破碎与战争疮痍,多为对沧桑人生与世事变迁的感悟。庾信后期作品如《燕歌行》《杨柳歌》《哀江南赋》等情感基调壮阔悲凉。从知人论世的角度,江昱认为周密后期词中家国感慨遂见深致,可与庾信家国愁思相媲美,极力称赏两位作者所展现出浓厚深沉的爱国情怀。

其《论词十八首》(十四)云:“落魄王孙可奈何,暮年心事泣山河。宫商岂是人间调,一片凄凉不忍歌。”[2]91张炎出身于皇族世家,家庭优渥,钟鸣鼎食。后蒙元掠宋,其祖父被元兵所杀,家道中落。戴表元在《送张叔夏西游序》中记载了张炎人生前后的变化:“玉田张叔夏与余初相逢钱塘西湖上。翩翩然飘阿锡之衣,乘纤离之马,于是风神散朗,自以为承平故家贵游少年不翅也。垂及强仕,丧其行资,则既牢落偃蹇。”[4]家国兴亡,张炎的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南归后,他辗转奔波、乞食漫游、窘迫困苦、落拓而终。首句,江昱以“落魄王孙”指出张炎遭受巨大的打击,山河破碎而力有未逮,无可奈何,暮年衰矣,唯有叹息哀痛。张炎的《山中白云词》大部分作于宋亡之后,作者的困顿失意都寄托于其中。张炎追求“清空骚雅”寄情于景,以“家国之痛”与“黍离之悲”为抒写内容,词风萧瑟清疏。从王孙公子到遗民词人,江昱感慨张炎晚年落魄飘零,于家国个人感慨遂深。故其词多抒发出黍离之悲、兴亡之感。

其《论词十八首》(十八)云:“暗香疏影静生春,绿意红情迥出尘。寂寂自开还自落,人间谁是别花人。”[2]93江昱选取姜夔《暗香》《疏影》二词阕名入诗,张炎《红情》词“因易之曰《红情》《绿意》,以荷花、荷叶咏之”。江昱引其中“红情、绿意”二词入诗,借荷花的高雅品质和清丽外观,赞赏姜夔清高的品格及格韵充盈之词。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中曾道:

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饶州番阳人。早孤露,气貌若不胜衣服。家贫无立锥,然好客,未尝一日倦。少时即奔走四方,一时如辛弃疾、杨万里、楼钥、王炎、周文璞,皆爱其才,为之延誉。[3]3355

姜夔年少时父亡,辗转投奔其姐,生活每况愈下,但每日手不释卷。在他二十二岁时出游求仕,但屡试不中,后云游江湖。姜夔出众的文采受到友人的推崇,他精工音律、诗词、绘画、书法。其人品秀拔,诗词创作多显现出超凡隐逸的姿态,形成清绝高远的风格特色。

三、倡导崇雅去俗

北宋时期,经苏轼、秦观、李清照等人的努力,词由俗向雅逐渐变化,雅词风尚至周邦彦最为突出,其词精巧典丽,成一代典范。到宋末元初,姜夔、张炎、沈义父等人进一步倡导“雅正”。他们主张词的创作应合于音律,在用字选语方面避免俚俗。张炎《词源》标举中和、无邪、骚雅,认为“词欲雅而正”。到了清代乾隆前期,浙西派的词学理论已臻成熟。他们希望恢复词的本色之道进行创作,倡导雅正之途。与此相应,江昱亦主张崇雅黜俗,一方面极力推扬雅正婉约之词,另一方面贬低浮靡低俗之作。

其《论词十八首》(二)云:“临淄格度本南唐,风雅传家小晏强。更有门墙欧范在,春兰秋菊却同芳。”[2]84晏殊封临淄公,精于填词,其词珠圆玉润,浑然天成,承南唐一派之风。其子晏几道青出于蓝,亦工于言情,其小令清新自然、淡雅有致。此外,欧阳修、范仲淹等人词作各有所长,与晏殊并称于词坛。大小晏多承南唐柔婉深约、蕴藉含蓄的艺术格调。江昱梳理南唐词风与晏殊之间的承继衍化关系,很好地道出了晏几道、欧阳修、范仲淹对于晏殊婉约词风的接受开拓之特征。

其《论词十八首》(五)云:“绮语消除变老苍,着腔诗句欠悠扬。如何鼻祖江西社,不受词坛一瓣香。”[2]85此绝句嘲弄黄庭坚俚俗之作。北宋惠洪在《冷斋夜话》中载:

法云秀关西,铁面严冷,能以理折人。鲁直名重天下,诗词一出,人争传之。师尝谓鲁直曰:“诗多作无害,艳歌小词可罢之。”鲁直笑曰:“空中语耳,非杀非偷,终不至坐此堕恶道。”师曰:“若以邪言荡人淫心,使彼逾礼越禁,为罪恶之由,吾恐非止堕恶道而已。”鲁直颔之,自是不复作词曲。[5]

江昱借惠洪“邪言荡人心”之语讥讽黄庭坚词俚俗俳狎。黄庭坚词的创作得益于柳永与苏轼,他的词早期受到柳永以俗悦众的影响,后又受苏轼以诗入词的启发,创作了许多诗化之作。刘体仁在《七颂堂词绎》中评黄庭坚云:“柳七最尖颖,时有俳狎,故子瞻以是呵少游。若山谷亦不免,如‘我不合太撋就’类,下此则蒜酪体也。”[3]622刘体仁认为,黄庭坚多学柳永俳狎之作,以“蒜酪体”比譬其词粗俗难登大雅之堂。刘熙载在《词概》中也云:“黄山谷词用意深至,自非小才所能辨。惟故以生字俚语,侮弄世俗,若为金元曲家滥觞。”[3]3691刘熙载对黄庭坚的论说重在批评其词成为金元曲家引导之源。他认为,唯真才能辨识其文,所作生字俚语被曲家所效仿,这既肯定黄氏词作立意深远,又批评了其趋于俚俗的习气。江昱主要针对黄庭坚艳俗之词进行了否定,他以“如何”二字质疑黄氏作为江西诗派的鼻祖地位,认为其词过于俚俗,不应被后人推崇学习。

其《论词十八首》(六)云:“词坛领袖属周郎,雅擅风流顾曲堂。南渡诸贤更青出,却亏蓝本在钱塘。”[2]86从“属”用字角度可知,江昱肯定周邦彦以雅词擅名,为一代词宗。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曾云:“言其业,李氏、晏氏父子、耆卿、子野、美成、少游、易安至矣,词之正宗也。”[3]385王世贞将周邦彦与大小晏、李煜、李清照等人相提并论,肯定婉约之词作为正体这一观念。刘体仁评价周邦彦“其体雅正”。其《七颂堂词绎》云:“周美成不止不能作情语,其体雅正,无旁见侧出之妙。”[3]622直接以“雅正”一语标举周邦彦之作。清代,先著、程洪在《词洁》中高度称扬周邦彦上承并超越北宋诸家,下开南宋诸人。其云:“词家正宗,则秦少游、周美成。然秦之去周,不止三舍。宋末诸家,皆从美成出。”[6]先著、程洪论南北宋词不分轩轾,视“雅洁”为选词标准。他们所选录的词作内容题材多样,均以雅正为旨归。江昱对周邦彦的称赏偏于其雅正的创作,认为正是此艺术风貌奠定了周邦彦作为一代词宗的地位。

其《论词十八首》(九)云:“莲花博士浣铅华,风味萧疏别一家。便使时时掉书袋,也胜康柳逐淫哇。”[2]88江昱赞赏陆游兼具雄浑壮阔的豪放之风,以及清丽绵挚的婉约之气,贬斥康与之、柳永淫哇之声。“掉书袋”乃引南宋刘克庄《跋刘叔安感秋八词》中语,其云:“放翁、稼轩,一扫纤艳,不事斧凿,高则高矣,但时时掉书袋,要是一癖。”[7]江昱认为,陆游词纵使寓事用典过多,也是为求雅致而致使诗词显得有隔,不够本色,但仍远胜于康、柳俚俗之语。柳永因抒写烟花柳巷的鄙俗之语多被人所诟病。张炎《词源》有云:“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耆卿、伯可不必论,虽美成亦有所不免。”[3]266张炎批评柳永词作内容源于风月场所,一味惟情而作,有浓郁的凸显“欲”的一面,实为不雅。沈义父《乐府指迷》亦评柳永词“然未免有鄙俗语”[3]278。可见,柳词因所用字词粗鄙多被人诟病。此外,张舜民《画墁录》有载:

柳三变既以调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曰:“贤公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8]

张舜民亦道出柳永词在格调呈现与意境创造方面趋于俗媚的特征。总的来说,江昱正是承前人对柳永的批判,贬斥柳永词俗艳轻浮。在他看来,词作用字造句当求雅致,所描述对象与寄托情感皆应呈现出雅正之态。

其《论词十八首》(十七)云:“别裁伪体亲风雅,毕竟花庵逊草窗。何日千金求旧本,一时秀句入新腔。”[2]93诗作首句摘取杜甫《戏为六绝句》中的“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诗”一句诗意而入。《戏为六绝句》寥寥数百字,杜甫藉以阐说其诗学批评宗旨,第六首尾句对文学承继问题予以阐明。“别裁”多依据主观标准,体现不同立场。而“伪体”立足于形式方面的判定。践行“别裁伪体”以近风雅,不仅要立足“真”的基点,更要力求新意与创造,不厚古薄今,兼备思想性与艺术性的统一。杜甫指出,转益多师,当归依于风、雅。其中,“风雅”指《诗经》中《国风》《大雅》《小雅》。孔子以“无邪”评价《诗经》雅正之旨。刘克庄在《水龙吟·自和前二首》中指出,词乃“自和山歌,国风之变,《离骚》之裔”[9]。他认为,词是对《诗经》《楚辞》为代表的文学传统的继承。江昱承杜甫对前人诗歌取舍的批评,以“风雅”为衡量标尺,裁定黄升与周密词的高下。黄升隐居玉林散花庵,不好科举,性喜吟咏,雅好校勘辑佚文章。其《花庵词选》收录飘逸、盛丽、悲壮、豪俊等多种风格之作,标举豪放与婉约之风。周密《绝妙好词》编选宗旨多承姜夔“雅词”风格,其词选多择取典雅清隽、用典精工、意境幽远之作。江昱认为周密以“清雅”为标尺,有意识地选录醇雅为尚的词人词作,汇编而成《绝妙好词》,此选本对南宋词坛的审美风尚进行了一定的总结,是对南宋词史建构的锦上添花之举。

四、尚婉约为正

词体的发生始终以歌词和乐曲两个基本结构互动贯穿,呈动态的发展过程,前期以曲、词结合为标志,此阶段为原体词,后期词、曲分离,词走向了独立的文学化阶段,意为变体词。词体之辩,早已有之,张綖首先提出“词有二体”之说。其《诗余图谱·凡例》云:

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词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盖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大抵词体以婉约为正,故东坡称少游今之词手,后山评东坡词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10]

张綖将豪放与婉约之词做了明确的区分,“气象恢弘”为豪放词的特征,而婉约词以“词情蕴藉”见长,且婉约为正体。词长期以来多趋于婉转柔美,婉约词长期支配词坛,影响巨大。两宋词学鼎盛,婉约和豪放两派在词坛竞妍,到了清代,浙西派以词体正变为理论支柱,致力于提高词的地位。朱彝尊作为浙西派的创始人,推尊词体,宗南宋之遗风,力崇醇雅,推举姜、张婉约词风。婉约被奉为词之正宗、正体。江昱《论词十八首》尚婉约为正体,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尊姜斥辛、苏豪放之风;一方面推尚婉约之词。

其《论词十八首》(四)评苏轼云:“一扫纤秾柔软音,海天风雨共阴森。分明铁板铜琶手,半阕杨花冠古今。”[2]85江昱认为,苏轼的豪放词虽成就较高,但相比较其婉约词而言,稍逊一筹。苏轼咏杨柳一词被誉为“婉约缠绵之绝唱”,诗人以“冠古今”给予高度的赞赏。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通过借物以寓情,达到声韵谐婉、情调幽怨的艺术表现效果。王国维以“和韵”和“元唱”之分,把章质夫《杨花词》和苏轼《水龙吟》作比,认为章质夫“才之不可强也如是”[11]。苏轼词虽婉约与豪放兼备,但在江昱看来,其婉约之作为词之正体,备受赞誉。

其《论词十八首》(七)评辛弃疾、刘克庄、刘过云:“辛家老子体非正,有时雅音还特存。卓哉二刘并才俊,大目底缘规孟贲。”[2]87江昱认为,辛弃疾作为抒写豪放词名家,词风要非本色,但他还作了少部分婉约之词。刘过、刘克庄习效苏、辛词,欲继承辛弃疾的豪放词风,被称为辛派后劲。诗人正是批评二刘学苏、辛非本色的词风。

其《论词十八首》(十六)引李清照本事,赞赏词人婉约之体。诗云:“漱玉便娟态有余,赵家芙草梦非虚。最怜重九销魂句,吟瘦郎君总不如。”[2]92李清照有《漱玉词》。江昱引其丈夫赵明诚的两个本事,赞赏李清照的体貌才情。元代伊世珍《琅嬛记》中载:

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择妇。明诚昼寝,梦诵一书,觉来惟忆三句云:“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以告其父。其父为解曰:“汝待得能文词妇也。‘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非谓汝为词女之夫乎?”后李翁以女女之,即易安也,果有文章。[12]28

此则笔记虽疑为杜撰,但也有助于了解李清照与赵明诚两人趣事。伊世珍以托梦解词,暗示了两人的结合及李清照过人的文学才情。江昱认为赵明诚之梦不假,李清照才貌兼备属实。后又引两人诗词创作方面的趣闻。《琅嬛记》又载:

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阙,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曰:“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作也。[12]28

赵明诚欲与妻子李清照一比高下,他废寝忘食,创作出五十阙词,将李清照《醉花阴》一词杂于其中,让友人陆德夫评判。陆氏品评再三,尤属意李清照之词为佳,令人叹服。江昱所引赵明诚夫妇的趣事,形象生动地体现出对李清照婉约之词审美旨趣的推崇。

江昱十分尊崇姜夔清空婉约之词,其《论词十八首》中有三首诗论说到姜夔。其第八首云:“石帚高情自度工,孤云无迹任西东。乐书不赏张兄死,只合吹箫伴小红。”[2]87首句“石帚”实为江昱误用以指代姜夔。诗人指出姜夔精于音律,尤擅自度曲创作,并引用张炎曾评姜夔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之句入诗,用来赞许姜夔词的清空之美。诗文后两句,诗人引姜夔本事入诗,叙述姜夔的两位知己张鉴和小红。姜夔和张鉴在杭州相识,两人一见如故,情谊深厚,常诗词唱和,张鉴曾欲为姜夔买官,后被姜夔婉言谢绝。张鉴病逝后,姜夔写诗哀挽,内心悲痛。小红是姜夔的红粉知己。姜夔客居范成大宅邸时创作有《暗香》《疏影》两首咏梅词,名声大振,范成大随即命歌姬演唱,后将演唱的歌姬小红赠与姜夔。至岁末除夕的夜晚,姜夔携小红路过吴江松陵的垂虹桥,茫茫雪夜,姜夔有感作词,小红吟唱,故有“小红低唱我吹箫”名句。其第十二首论王沂孙、姜夔云:“碧山花外韵悠然,意度还追白石仙。怊怅埋云空玉笥,一灯后此竟谁传。”[2]90王沂孙身居玉笥山,有“玉笥山人”之称。工于咏物词,尚婉约之体,张炎《词源》评其“有白石意度”。江昱正是以姜夔婉约清空词风作为标尺,肯定王沂孙咏物词的成就。其第十八首云:“暗香疏影静生春,绿意红情迥出尘。寂寂自开还自落,人间谁是别花人。”[2]93《暗香》《疏影》被誉为姜夔咏物词的绝唱,作于南宋光宗绍熙三年辛亥(1191)冬季。姜夔爱梅至深,应范成大之邀,驰骋才华,借用林逋《山园小梅》诗中“疏影”“暗香”为词牌名,创作了这两首精绝的咏梅词。他以梅之神理特征抒写清空意向,“自立新意”,空灵淡雅,为人传诵。江昱借张炎的评价,以梅花比喻词人洁身自好的人格与清空雅致的词风。

总体来看,江昱作为清代中期浙西派的代表词人与批评家,其《论词十八首》在批评观念上,承纳与衍化浙西派“中和雅正”的词学批评宗旨,融汇朱彝尊、厉鹗诸家之说。他强调正本清源,对词学渊源承继多有关注探讨;高标爱国情怀与人格超拔之作;主张崇雅去俗,以雅正为词之标尺,崇尚婉约为词之正体。在论说特色上,他擅长摘引词人秀句与语典入诗,妥贴适宜,自然浑融。既有单人单评,也有将词作风格若出一辙,或迥然有异的词家合而论之,以起到相互联系或比照的效果。总之,江昱的论词绝句体量虽小,但批评的视野较为开阔,论评的张力较强,为丰富与提升我国传统论词绝句这一批评形式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猜你喜欢

周邦彦词风姜夔
词中老杜周邦彦 ( 一)
日本学者村上哲见的周邦彦词研究
南宋姜夔《白石诗说》诗法属性新探
论姜夔词的意象处理方式
张伯驹的词风及其“豪放词”的意义
陆明君
宋徽宗吃醋
姜夔,你咋这么牛
探索姜夔词的幽冷词风
张鎡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