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逸与丰饶
2020-02-22邱华栋
邱华栋
在20世纪的小说史上,凭借很少的作品获得不可撼动的文学地位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巴别尔是一个,胡安·鲁尔福是另一个。在中文版《胡安·鲁尔福全集》里收录了包括17个短篇的系列小说《烈火平原》、8万多字的中篇《佩德罗·巴拉莫》,还有一部电影剧本《金鸡》,这些就是他留下来的全部作品了。算下来,凭借20多万字的作品就可以彪炳20世纪小说史,只有胡安·鲁尔福做到了这一点。这可能是绝无仅有的,因为,连巴别尔的英文版全集也厚达一千多页。那么,胡安·鲁尔福到底对小说做了什么样的贡献?以至于凭借区区一个短篇小说集、一部中篇小说,就可以在整个拉丁美洲傲视群雄,并影响了欧洲、非洲和亚洲的很多作家,成为“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流派的开山者?
胡安·鲁尔福,1918年出生在墨西哥圣卡布列尔市的一个没落的种植园主家庭。6岁的时候,他父亲去世了,紧接着就是母亲的去世。于是,胡安·鲁尔福基本上是在孤儿院长大的,由叔叔出钱抚养成人。15岁的时候,他到墨西哥城大学攻读法律和人文学科。毕业之后,考取了墨西哥内政部移民局的公务员,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勤奋创作。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生活本身并不严肃》讲述一个怀孕的母亲和腹内孩子的交流,她在衣柜中取衣服的时候,不慎摔倒了。小说没有告诉我们,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流产了,但是其简约的叙述非常有控制力。此后,他陆续发表了一系列反映他家乡农村社会状况的短篇小说,这些小说加起来有17篇,1953年以《烈火平原》为名正式出版了。
这个短篇小说集以它独特的艺术品质引起了墨西哥文坛的关注。
在叙述技巧上,《烈火平原》呈现出万花筒一样绚丽和复杂的面貌。仔细阅读这17篇小说,你会发现,胡安·鲁尔福在小说的结构和叙事上非常讲究,几乎每一篇的叙事角度、结构、事件和细节全都是别具匠心设置的,都大为不同,每一篇都非常精彩。根据我自己的写作经验,我猜测胡安·鲁尔福在寫这本书的时候,一定磨砺了很久。
我觉得,《烈火平原》中的作品,虽然都可以单独成篇,但它们却是一个整体和系列。因为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描绘墨西哥20世纪的革命和社会现实。17篇小说宛如17个侧面,将墨西哥历史与现实的复杂面貌一一呈现。像这类以系列短篇小说构成一本书的写法,在20世纪有不少精彩的作品:詹姆斯·乔伊斯的《都柏林人》、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巴别尔的《骑兵军》、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都是这种体裁的佳作和典范。我把这类小说叫作“橘子瓣小说”,因为每一篇都像一枚橘子瓣一样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形成一个向心的结构。我在一些大学讲授文学课时,经常向学生推荐这几个小说集,我觉得,要想学习写作短篇小说,这几本书是最应该认真阅读的。
正因为《烈火平原》中的作品是一个整体,尽管我在此推荐的是《我们分到了土地》,但我愿意将17篇作品逐一简单分析。
《我们分到了土地》的叙述非常简洁精当,留了很多的空白,但是却疏而不漏,讲述了是一群农民在一个清晨去查看政府分给他们的土地。他们走了一天,才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找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可这些土地都是寸草不生的荒地。大部分人都灰心丧气地回去了,剩下的四个人还不甘心,还在继续前行。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我们继续前进,向村子走去。然而他们分给我们的土地却是在悬崖的上面。”
《烈火平原》的笔法也是简洁有力的,描述了一支人员越来越少的起义军的战斗旅程,最后,他们不断地被追击、被围剿,最终失败了。小说一开始的叙述者是“我们”,第一人称复数,显示人多势众,到了小说的结尾,则由幸存者比乔恩以“我”来叙述了,“我”出狱之后,见到为他生了一个孩子的女人,那个孩子已经成长为少年,名字也叫比乔恩。
《剩下他孤独一人的夜晚》十分简短,描绘了三个掉队的士兵在追赶自己的部队的过程,其中,两人被抓获了,并被吊起来残酷折磨,第三个人在听到了埋伏的敌人的对话之后,侥幸逃脱了。小说描绘了战争的残酷无情和人生的无常与无奈。
《你没有听到狗叫吗?》大部分以对话构成,十分精彩,讲述一个年老的父亲背着自己生命垂危的儿子,一路上返回村庄的故事。一路上,在父子的对话中,他们回顾了过往生活的艰辛和欢悦,可是儿子的生命力却越来越弱,最终,他死在了父亲的背上,没有听到家乡村子里传来的狗叫声。
《那个人》的叙述相当精彩,叙述者不断地转换,小说讲述的是一场追击。追踪者根据前面的逃亡者留下来的踪迹,紧紧进行跟踪。一开始,小说的叙述者是跟踪者和逃亡者交替叙述,追捕和反追捕不断反切,故事扣人心弦。最终,这个逃亡者死亡了,到结尾部分,叙述者忽然变成了第一人称“我”。“我”是一个目击逃亡者尸体的牧羊人,“我”向律师讲述自己的见闻,因为他作为窝藏者被抓了,而那个背负命案的逃亡者被谁所杀,一直是一个谜。
《马卡里奥》则以一个白痴男孩的自述构成,全文只有3000多字,讲述了这个白痴马卡里奥眼中混乱的世界。女人、性欲、食欲是他内心里真正有所感觉的东西。这个角色使我想起威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中的傻子班吉,一种内心的洪荒感弥漫其间。
《教母坡》的叙述者是第一人称“我”,他和一对亲兄弟是一伙的,但因为农村的贫瘠导致的人性恶的爆发,他杀害了他们。在野蛮的时代和野蛮的环境中,生命如此脆弱,而死亡则是家常便饭。
《你对他们说,不要杀我》以对话和描述交替的方式,讲述了一场延续了30年的仇杀。一个贫穷的牧民曾经失手打死了牧场主,因为那个牧场主当年不让他的牲口吃牧场的青草。30年后,牧场主的儿子当上了上校,他派人来抓捕那个牧民,并且处死了他,尽管眼下这个失手杀人的牧民早就垂垂老矣,已经成了行尸走肉,也没有放过他。
《你该记得吧》的篇幅十分短小精悍,只有不到中文2000字的篇幅。小说的叙述语调很独特,每段都以“你该记得吧”来开头,讲述了叙述者看到的墨西哥封闭的农村里,另一个家庭发生的暴力凶杀事件。最后,杀人者甚至“还选了一棵他喜欢的树让人将他吊死”。那种麻木、愚昧、封闭和野蛮所构成的墨西哥农村生活景象令人触目惊心。
《玛蒂尔德·阿尔康赫尔的遗产》中,一对父子由于分别参加了不同的武装组织,结果,他们竟然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最后,父亲被儿子杀死了——“他骑在马屁股上,左手紧紧地拿着他的笛子,右手按着横卧在马鞍上的他那已经死去了的父亲的遗体。”战争使人六亲不认,使人变得野蛮而无情,小说以极其冷静的笔法营造出令人心碎的悲剧效果。
《清晨》中,讲述了一个死亡事件:一个和自己的外甥女乱伦的庄园主,在清晨的时候发现他的一个长工知道了这桩丑闻,就使劲殴打那个长工。后来,庄园主莫名其妙地死了,长工被警察抓获,成了庄园主之死的替罪羊。可到底是不是长工杀的,小说最终也没有说明。小说依旧在描绘和批判墨西哥农村的封闭、愚昧和邪恶环境中所产生的恶行和暴行。
《都是因为我们穷》以一个少年的视线,讲述他整个家庭的贫穷、遭受自然灾害比如洪水时的无助、家庭的分崩离析等等,描述了贫穷带给人的毁灭力量,叙述了人性在善恶之间的徘徊。
《地震的一天》由两个人的对话构成,讲述了发生在某年9月的大地震之后,当地政府的州长在被地震破坏的地區视察和慰问的时候,耍的都是花架子,开的都是空头支票的情景。鞭挞了政客的腐败和无能。
《塔尔巴》讲述了一个身患严重皮肤病的人。听说一个叫塔尔巴的地方有一座圣母塑像,能够包治百病,于是,他千辛万苦、千里迢迢地抵达了那里。结果,他所期待的神迹并没有显现,最终他客死他乡,尸骨无还。
《北方行》在叙事上很讲究,以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给父亲讲述去北方谋生的路途中的见闻来结构全篇。结果,在美国和墨西哥边境他被打死了。这种叙述手法在他后来的《佩得罗·巴拉莫》中就运用得更加老到和熟练了。
在《安纳克莱托·蒙罗纳斯》中,小说基本上由对话构成,呈现出滑稽和残忍交织的画面,并批判了一些宗教徒的愚昧:安纳克莱托·蒙罗纳斯被一群中老年修女所疯狂拥戴,并且请求册封他为圣徒。可实际上,这个安纳克莱托·蒙罗纳斯是一个匪徒、无赖和奸淫妇女的坏蛋,最后,那些修女为他的恶行所震撼,一个个地离开了他。
《卢维那》已经有了后来的《佩得罗·巴拉莫》的雏形,讲述了在不毛之地卢维那活人越来越少,只有年迈的老人不愿意离开那里,因为他所有死去的亲人都埋葬在那儿。讲述人平静而舒缓地描述了卢维那糟糕的一切,使我们看到了一片洪荒世界的氤氲苍茫。
以上是《烈火平原》中收录的17篇小说,从篇幅上看,大都短小精悍,短的只有一两千字,长的也就一万多字,但是其冲击力却很巨大。胡安·鲁尔福非常善于运用减法,他的小说仔细看来,真是字字珠玑,很难从小说中删去一些东西。并且,他的叙述语调大都是低沉舒缓的。可是,由于每一篇小说中都有耸人听闻的死亡和暴力事件,因此使小说获得了巨大的震撼效果。17篇小说所构成的《烈火平原》这个整体,其所呈现的墨西哥历史和现实的容量也很巨大,其复杂的叙事技巧也让人眼花缭乱、五味杂陈。我十分惊叹胡安·鲁尔福写作短篇小说的精湛手艺,他甚至可以在一篇小说中就不断转换视角,并且在行文中留下了大量的空白,有的地方就如同自描,有的地方则完全依靠简约的对话去呈现出隐藏在场景和对话后面更加复杂的东西。
责任编辑 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