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与珍珠
2020-02-22金克巴
金克巴
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的青春实在说不上烂若披锦,而是荆棘塞途,缭绕着挥之不去的愁绪。如果说还透出那么一点锦绣的底色的话,那就是文学投射到眼前的微小光束。同龄人喜欢赶热闹,我偏喜欢往山里钻,走进荫翳,我且在月光照不到的沟渠低吟浅唱。我有社交障碍症,不同于少男少女的腼腆,是真正的自卑和恐惧。上天有时候赐予人一些奇怪的工具,比如身体的缺陷和功能的不完美,更别说伐性之斧留下的或显性或隐蔽的伤痕。我对博尔赫斯一帧相片记忆深刻,相片中博尔赫斯睁大眼睛,额前一绺头发被风吹起,背景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天空。博尔赫斯过早被命运褫夺了通过视网膜接收光与影的权利,口吃也曾经给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因为名闻遐迩将他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在一次次的演讲中,他竟然渐渐将那个小小的缺陷远远地抛开了。有一句陈言,上帝关上一扇窗的同时又打开了另一扇窗,即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毛姆说,如果不是因为小时候口吃,他大概不会成为作家,而是步哥哥后尘,沿着科班之路走进象牙塔,成为一个皓首穷经的老学究,呕心沥血地炮制一些无人问津的论文。上帝的补偿法则不可能总是如此简单,总是往深受缺陷困扰的人一边倾斜,否则贝多芬就不会倔强地说,我要牢牢地扼住命运的咽喉。他大概会换一种语气说,失聪是上帝的恩典。正如他看到枝叶拂动,便说,那是上帝的呼吸呢。哦,上帝怎么会总是将自己置于爱搞恶作剧的好事者的角色?!
再说说我吧,从小就不是被人看好的小孩。我爷爷有两个孙子,他对大孙子总是佛眼相看,对我却不时金刚怒目,一副挑毛拣刺的样子,唯一可以解释的是,慈爱的释放在他身上表现得多元化,否则就会让那种爱显得单薄。存在即合理,这个世间已经默许了他区别待人的态度,也默许我将许多往事转化为有着金属属性的记忆。
上天将我们撒落在大地的褶皱里,在这一点上,自诩为万物灵长的人与一枚稗草或者一只山雀并没有多大区别。在神话传说中,人是女娲抟土而成的,那么我的身体注定取自于故乡所在的那个遐州僻壤。如果有所谓宿命的话,这就是一种宿命。父亲溘然长逝之后,我的成长就成了放任自流,我身边环绕着许多看客,包括那些离我最近的人,他们沉湎在自己的世界里,忙于自寻出路,有些人不把你视作他的陪衬就不错了。用米沃什的话来说就是:“他们疲于奔命,却忘了最重要的事情。他们奔跑着,好像相信自己会永生。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珍贵,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在一群自顾不暇的人里面,我也是自寻出路的人之一。
二十岁那年,我步履踉跄地走进故乡那个小城。按说,长大后进城,能够在城里有一枝之栖是我儿时的梦想。我就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踯躅在大年夜的街头,对透着灯光的窗户里面的生活充满憧憬。尤其是我那令自己匪夷所思的身份,有着所谓的城镇户口,却始终离不开山村,但又似乎意味着最终一定得离开山村。我们一家的跨界生活,源自我父亲的努力和幸运,他是村里屈指可数的师范毕业生。那年头,读书是除了当兵之外另一条跳出农门的途径。总之,后来我的确在城里有了一枝之栖,虽然是脆弱的一枝,经受不住风吹雨打,叶子还缀满虫瘿。对我来说,那是乏善可陈的工作,棉纺厂三班倒,每当时间掀开工作的帷幕,就得走进车间与飞扬的棉尘相颉颃。只要一想到一朵棉铃的纤维首尾相接可以延绵三万两千米,那个长度似乎会损耗我对烦冗和辛劳的耐力。集体宿舍充斥着男人女人的气息,我们旺盛的力比多将撂置其间,里面飘荡着暧昧和荷尔蒙的诱惑。我害怕自己一生就那么仓促地被成人的欲望和人间的烟火给淹没。于是,在靠近水库背面的山脚下,我租了一间民房。工作之余,我活在旷日持久的阅读里。那段日子,我处在一种纯粹里,极其接近伍尔芙的天堂。她说过,所谓的天堂,就是可以一本书接着一本书地读下去。
我特别像茧里苟延残喘的蛹,只是隐约知道生活不会一成不变,但是眼下除了忍受煎熬,什么也做不了。奈保尔说得更彻底: “生活真他妈的活见鬼。你明知道麻烦来了,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坐着看着。”好在,我总还可以忙里偷闲读几本书,写几行字,那是泅渡苍茫和无奈的一个办法。那年头,物质还不像现在这样带着嘲讽的意味,我冷眼看着人们在物质海洋里不停挣扎的样子。人们的感情似乎特别丰沛,只要呵一口气,就能下一阵雨。有人说,在大街上随便扔一块砖头,准能砸到一个诗人头上。但是没过多久,“打工”“下海”“炒股”就成了口头的热词。还有“安利”,我对它知之甚少,有个女青年见我对这新生事物深闭固拒,就气不打一处来,说,它已经促成了许多富翁,你还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人们会将自己对诗歌的需求隐藏下来,把美好的情感按捺下去。在浮世的枝丫上便结出了名为“物质女子”的果实,她会说:“宁可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在自行车后笑”。还有许多别的奇葩果实,但这不是一篇专门介绍水果的文字。
我就是那种在大街上无处不在的文学爱好者。我热衷于把文学爱好者都当成朋友,只要亮明身份,文友之间天然就具有一种吸引力。一直到后来,我们这个世界充塞着更多由于经济大爆炸而迸发的烟尘,让诗意的心产生愈来愈多的抗体,乃至怀疑。
进入20世纪90年代,文学回归正常的体温,遍地行走的文学爱好者大多不动声色地变成了吃瓜群众。略萨这样写道:“对大多数人来说,文学算不上什么大事,文学在社会生活的边缘苟延残喘,仿佛地下活动似的。”文学由地上转入地下,但归根结底它还在地上。但是,把自己的文学爱好说给一个对文學不感兴趣的人听的确是比较冒险的事情,极有可能被对方视作不合时宜和迂腐。我在书店无意之间瞥见一本诗集,然后按图索骥,找到了诗人李犁位于农业局的住处。见有陌生人来访,一个戴着高倍近视眼镜的青年男子走到门边,将我迎了进去,用不着听我太多的自我介绍,文学的黏着力让我们一见如故。那一天,我们的友谊响起了前奏。李犁出版了诗集之后,就开始执着于小说创作。他跟文化馆负责人相熟,那个前辈对他格外关照,特意将文化馆楼顶搭的一间房辟为他的创作室。我时常到那个空中楼阁去找李犁。一九九四年间,李犁向我推荐了一本诗集《漂泊之旅》,是本埠一个叫“梅仙”的扫眉才子写的。说实在的,里面写了些什么,现在已经转化成深层记忆,就像地底的煤层,需要一个燃点,才能将我的记忆再次点燃。但是它们一定曾经深深地触动过我。打动我的除了她的诗,还有那个引人遐思的名字。踏雪寻梅,已经令人心动神往,况且在某个秘境还有一个梅花仙子的存在。
梅仙的秘境其实并不隐秘,是一个公共场所,她是一名医务工作者。对了,我一定要坦白,我一向对那个以白色为主要色调的地方避之唯恐不及,因为它曾经带给我彻骨的寒意。在我的印象里,医院像冰山,父亲就是在病床上猝然离世的。他淋了一场雨,感冒发烧,住院,丝毫看不出任何即将与世长辞的端倪。然而世间有一种爱别离苦在一刹那间就已经铸成,一个实习生给心悸不安的父亲打了一针镇静剂,父亲的生命就仓促地画上了句号。现在,时间的悬隔已经减轻了我的恐惧。米沃什说,缪斯不是女的吗?在“梅仙”这个名字的诱惑下,我勇敢地走向那座我并不熟悉的冰山。
医院走廊异常寂静,连窗外探射进来的日光也显得格外悠长。在那个四线城市最大的医院里,梅仙这个名字似乎并不生僻,很快便有人为我指路,喏,她就在那扇玻璃门里面。我有些怯场,但是事到临头,已经容不得自己做胆小鬼。我的心怦怦直跳,要不是有文学赐予的定力,我也许会抽身而去。
我敲门,推门,一个身材秀颀的年轻女子向我走来,在白大褂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白皙而柔弱。梅仙在我眼前娴雅地绽放,我拘谨地享受着片刻时光。她跟我遐想的那个妙龄女子稍有出入。涉世之初的我,总觉得写诗的女子会有一种沁人心脾的美,那是根植于少不更事的我意識里的古典主义的审美观。我说明来意,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诗集。梅仙似乎有些意外,大概不曾料想会有读者登门请她签名。我跟梅仙的短暂会晤有着贝克特式的极简风格,这本身不是一个扣人心弦的故事。事实上,我和身为医务工作者的女诗人梅仙此后如清尘浊水,再也不曾谋面。此后,我跟扑面而来的时光持续冲撞,在世间拽出一条条隐形的线索。有时我像一头蒙上眼睛的驴,绕着某个辘轳兜圈子而不自知,也就是所谓的蹉跎自误。走过万水千山,偶尔想起梅仙,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不是跟我想象的小家碧玉一样,在那个被温泉和桂花滋养的地方优游卒岁,日子过得云淡风轻?
梅仙的“漂泊之旅”是精神层面的漂泊和寻觅,可看作是屈原所说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很多时候,漂泊可以转化为超越那个庸常自我的能量,像高翔的大鸟,湍急的气流是一种助力——如果我以这个角度去理解梅仙,那就对了。
写过《漂泊之旅》的梅仙,或许从来没有真正踏上过漂泊之旅,但是她的那个“漂泊之旅”却实实在在地影响了我,推动着我。那时,我拥有许多“黄金”,面对着堆叠在一起的金色时光显得有些无所事事,那是我一生中时间充裕、精力旺盛,却茫然不知所措的日子。于是,我设法逃离那个熟悉的地方,那种熟悉分明是麻药,让我在低级的舒适中迷失方向。感谢那个时代,给了我选择道路的可能,否则我极有可能穿着颜色单调的工衣在故城虚掷此生。
我的漂泊之旅涵盖了精神与肉体,是脱胎换骨的漂泊之旅,屡屡让我惊怵于它的荆棘塞途。我还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在松岗洪桥头一个工业区门口,许多没有带暂住证的行人都被拦截下来,治安队员喝令:“蹲下去!”其中有个戴眼镜的男孩弓着腰,想站起来为自己辩解,治安队员显然对他这种桀骜不驯的姿态大为反感。所谓枪打出头鸟,其中一个治安队员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大声斥责: “这里就你最能,啊?!你以为戴一副眼镜了不起啦?!”戴眼镜男孩的确说明不了什么,那不是展现儒雅或借助眼镜明察秋毫的时刻,你得立马掏出暂住证来证明你有暂住权。否则——我早就尝过否则的滋味了——
因为没有暂住证,我曾经被带进宝安拘留所。有个刚带进来的女人吓坏了,躺在地上打滚哭闹,显然对接下来的命运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按照拘留所的惯例,我们的腰带、鞋子被没收。后来,我是光着脚提着裤襻重获自由的。在宝安拘留所待了一晚,天光还收敛着,我们就被铁青色的吆喝声惊醒,集合、列队,两人铐一起,两个素昧平生的人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大家鱼贯上了大巴车,就那样被强行遣送到了韶关。整个被遣返的过程透出的意味似乎是,你们还没有适应这个城市的文明法则,先打道回府好好反省一下。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遣返,其实大有猫腻,有些人利用手中职权,和接收“三无”人员的下家沆瀣一气,收取人头费,再由“三无”人员的家属十万火急地赶来买单,实则落入贪腐分子的腰包。“三无”人员虽然戴圆履方,却沦为商品。
除了暂住证,我还得明白,我是来觅食的。人生在世,绝非顺理成章就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我的世界里,钟鸣鼎食和名门望族从来都只是传说。即便我的赐姓始祖——休屠王子金日磾,也非大富大贵,他们那阵子大概跟污尊杯饮还相去不远。一转眼,匆匆岁月就把河西走廊的马蹄声远远地隔开。从此,我的祖辈在大地上从事五行八作,他们融入了各种艰辛的劳作中。我的爷爷经历得太多,因而有着深重的忧患意识。那时,童蒙的我总表现出顽劣的天性,有一次,他盯住我直摇头,一字一顿地说,也不晓得你将来何以为生?他的忧虑是有道理的,他毕生从事两种职业,要么拿起农具,要么握住锅铲,拼凑成“无奈”两个字。岁月是个迷魂阵,非要穿越之后才会深有感触:为人不易,维生实难。爷爷的忧患那时候我不懂,只是有些反感。长大后,且别说玉汝于成,你先得去扭食,才有可能去琢玉,也许琢来琢去,拿在手里的竟然不过是一块石头。自然法则对人类来说是整体和局部的关系,人类不会因为是万物灵长就自以为可以不受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接下来有一段日子,我的活力受制于最廉价的方便面,从每天两包到只能一天一包,再一摸口袋,已经空空如也。工业区纵横交错的路像巨人摊开的肋骨,纯粹是为了考验我的脚力和耐力。然后,我的呼吸每天都围绕着三个字“找工作”。小时候,不知道什么是底层,只因为我原本就置身底层,大有一种“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感觉。借用米沃什的话来说,即使是疲于奔命的人,往往也有一种错觉,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珍贵,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独一无二。是的,肉体的神奇组合,促成了一个个多少有些封闭的自我中心,中心永远是自我,然后才跟世界发生关系,即使发生关系,自我仍然是思考的主体。青蛙坐井观天而不自知,让语言产生洞穴现象。诸如此类的错觉并不意味着底层和尘埃会自行消散。
我每天必经之路,一路上的尘嚣呈现出真实的底层,总有许多拉客的摩托车蹿来蹿去。我最初踏上南方,目的地是长安,刚下车,客运站周边就有不少拉客仔来回奔逐,让人如陷狂城乱马。那时的拉客仔穿着荧光马甲,还兼有维护治安的义务。这些年来经常有报道,许多交通事故都是由漠视交通规则的摩托车和电单车主酿就的。其实“禁摩令”早已颁布,不时有交管部门在街头拦截,但到头来不过是画脂镂冰,跟“禁鞭令”一样总是屡禁不止。拉客仔生存的土壤,是能提供价廉而快捷的服务,我也曾经心有余悸地把性命托付给他们。天上的云由一朵朵棉花糖变成一只只白狗,又由白狗变来变去,不知变幻了多少回。大街小巷的拉客仔换了一茬又一茬,荧光马甲不见了,不变的是那份横冲直撞的张狂劲头,一路上车铃“嘀嘀——嘀嘀——”地响个不停。在深圳诗人孙夜的诗里,这是来自底层的产物,贴着底层穿行。有关具体的生计,闯过红灯,需要载人或疾行。
这个飞奔疾走的世界,形象地诠释了“万物都在运动”。也生动地印证了人类的智力不是为了超脱而生,而是为各種欲念张目。就算智力上升为智慧,智慧也从来不是一件十分靠谱的东西,以致时至今日这个世界仍然深陷在战争的泥淖。在我看来,世间从来都充塞着具象和隐形的荆棘。乐观一点,荆棘密布并不可怕,毕竟还可以将它们踩在脚下。早年间,港台影视剧有一句说滥了的台词:“开心就好。”还准备了让人嗨起来的节目——不如跳舞。然而,这样自我麻痹并不总是被人看好。作家王十月曾说,在打工群体里许多人是沙子,却意识不到自已是沙子。我想,他这样说的时候,一定暂时忘记了富士康曾经发生过密集的跳楼事件,青年诗人许立志就是其中之一,恰恰因为他深深意识到在如恒河沙数的世间,自己不过是渺小的沙子,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米沃什曾经发问:“光有意识就够了吗?”即使有清醒的意识,也并不能避免重复与他人相似的命运。这种意识的意义仅仅在于意识本身,而不是以清醒为起点,像夸父逐日一样拔足狂奔。米沃什还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世间层出不穷的复杂和变化多端正是源于世间万物中所蕴含的各种冲突。如果没有屠宰场、医院、墓地和色情影片这些东西作为思想的载体,那么思想的魅力将不复存在。”总之,不管对世界怀着多么美好的期待,社会底层将一直存在,意识不到自己是沙子的沙子依然会延续着沙子的命运,而意识到自己真切命运的沙子,在追寻生命意义的路上或许会上升到某个高度。有关这一点,亚当·扎加耶夫斯基写道:“在《魔山》里,汉斯·卡斯托尔普晚上的活动——读书、思考、梦想——被形容为他的主权。我一直很喜欢这个定义。必须有人照看这个世界。”
在世间潜行廿年后,忽一日,我通过微信朋友圈获悉了梅仙近况。原来,伊人并非跟我想的那样,在岁月温柔的陷阱里蹉跎自误,而是早就跟那一袭白衣说再见。在这个喧豗的世界,她选择了追求内心的宁静,踅入象牙塔,考上文学博士,继而晋身教授之列,目前执教于广州大学。难得她在教研之余,依然沉湎在自己的文学世界里,兀兀穷年,创作出八十万字的魔幻现实主义巨著《荆棘与珍珠》。说实在的,我还来不及拜读这部大作,但是对荆棘与珍珠,我一时浮想联翩,有话要说。于是,杂杂沓沓地写下了这些。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是时候该清夜扪心,想一想属于自己的珍珠是什么了。和许多价值认识的分歧一样,首先是,何谓成功?是物质的夸多斗靡,还是精神的丰饶?是名利场上的纵横驰骋,还是追求一种淡而有味的清欢? “成功”又将我带到了多歧亡羊的十字路口,带到了庸见与孔见的荒原,我似乎谛见一道电光,听到一个声音: “穿过荆棘丛生的大地,去寻觅属于自己的珍珠。”
遍地荆棘曾经扎伤我,现在还不时扎得我生痛。世间的荒诞总是层出不穷,有人称我们这个东方大国是荒诞事物的渊薮,应该毫不为过。我总是无法提防什么时候就被由荒诞事物变异的荆棘扎伤。早年间,我莽莽撞撞地投入朱雀玄鸟的南方,令人喜出望外的是,它竟然也是名副其实的图书馆之城。在闪避荆棘之后,拥书百城的感觉,让我如沐春风。不由得想起博尔赫斯的通天塔图书馆:“我像图书馆里所有人一样,年轻时也浪迹四方,寻找一本书,也许是图书的总目录……”我似乎从他的话里照见了自己被水波反复揉碎的清影,心底不由得腾起一缕窃喜。我尝试按照博氏的描述,将那座直至无穷的图书馆画下来,它近似于蜂巢结构,连接太虚……在书城默坐,我时常感到了在莲花之侧结跏趺坐的喜悦,这已经成为我的日常所得。然而,这一切并不能抵消我跌落尘埃应当承受的痛苦。由平凡琐碎所滋生的痛苦,理所当然也是命运的恩赐,正是这个核心让河蚌生病,进而形成珍珠。
且行且吟、有过行吟、沉吟、呻吟……我由一个少不经事的荏弱少年,变成一个即便身陷逆境有泪也决不轻弹的人。活着,时常或偶尔感到疼痛,这就对了,这种挣扎正是形成珍珠必要的过程。我还笃信一种说法是: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颗珍珠,只是它过于冗长,囊括了最美的细节,为了以简驭繁,命运拿掉了从波光粼粼的水面中跃起一颗珍珠的画面。
东坡居士的红颜知己王朝云在惠州留下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如闪电,应作如是观。”我珍惜这滴露珠,这道闪电。
责任编辑 杨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