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陶渊明《神释》中的佛道思想
2020-02-22严予珩
严予珩
(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 文学院,广东 珠海 519087)
对于东晋诗人陶渊明的哲学倾向,古今学界一直有所争议,有学者赞成陶渊明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同时也有观点认为道、佛思想才是陶渊明生命哲学的主导。对于陶渊明的组诗《形影神》,清人马墣曾评价说:“渊明一生之心寓于三诗之内,而迄莫有知之者,可叹也!”[1]由此,《形影神》作为陶渊明“一生之心”的寄托,展示了诗人的创作思想与人生境界,同时也反映了其人生的矛盾。《神释》作为该组诗中艺术性和思想性成就最高的一首,更是集中地体现了诗人的生命哲学——委运任化[2],而这样的思想无疑在佛、道两家思想的影响下逐渐形成的。并且,无论是基于对诗人身处时代的社会状况和主流思想的认知,还是出于对其自身经历和作品风格的考察,佛、道思想对于陶渊明的人生和创作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因此,笔者欲对《神释》进行分析,以此探索其中对诗人产生深刻影响的佛、道思想。
在《形影神》中,“形”指生命肉体,诗人以其指代对长寿等肉体欲望的渴求。“影”则是比“形”高一级别的自我意识——与“形”是纯粹追求物欲不同,“影”包含了对生命形态的思考,它认为肉体会消失,但行为造成的影响却会永久留在世间[3],作者以此指代身后留名的愿望。而“神”否定了“影”对永恒名誉的追求,认为立善留名不过也是虚幻,因此它代表的是自我最高的理性,能消除一切悦生恶死,或忧生营生的观念行为[4]。
该组诗共三首,其一名为《形赠影》,写死亡难免,因而要及时行乐;其二曰《影答形》,写既然今生有限,那便要立善留名于后人;而本文将要分析的乃是组诗的第三首,名为《神释》,此诗旨在说明所谓的及时行乐和立善留名都不可取,相反,顺随自然、随性随遇方是人对生命真相有透彻领悟的体现。
一、 自然观
魏晋是玄学盛行的时代,老庄思想及佛法成为士人们谈论的话题,与此同时,魏晋的政治局面也日渐腐朽。身处如此环境的陶渊明在数次出仕入仕之后,其政治理想走向破灭,因而他最终选择回归自然和心灵,吸收道、佛思想,并逐渐建立起自己的自然观。
(一)道生万物
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
“三才”语出《周易·系辞下》:“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材而两之。”[3]由此可知,“三才”便是指天、人、地。此处的“我”是神的自称,且接下来的诗句皆是以神为第一人称来进行叙述。该句在说,神认为因为有了自己的存在,人方能得以和天、地并称。此处陶公借神之口,表明了自己对精神理性的看重。而诗人之所以赋予“神”如此高的地位,是因为神不同于形和影,它非名非利,亦没有实体,但它所代表的理性世界和超越精神,即使在变幻不停的天地之间也不会消逝。因此,较之另外两者而言,神更具真正意义上的超越意义和永恒性。
陶公之所以持有如此观念,定然与受道家思想影响分不开。“道”乃是道家学说的核心与始源,它是一种自然规律,也是一种精神追求,它寓意着高尚的德性、人格的完满以及灵魂的超越。从《道德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5]以及“有名天地之始,无名万物之母”[5]中便可看出“道”的重要性乃至崇高性。诗中的“神”与此处的“道”大意是相同的,由此不难看出陶公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
(二)爱无偏私·等心众生[6]
大钧无私力。
“钧”之本义是制作陶器所用的转轮,此处的“大钧”便借转轮旋转之意来指代运转不停的天地自然。这一词也曾出现在贾谊的《鵩鸟赋》和李白的《门有车马客行》中,分别是“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和“恻怆竟何道,存亡任大钧”。“私”是个人的,“无私力”便是没有个人的喜好意见。因此,上半句便是说天地自然对待万物是没有偏私的。从这般的平等大爱中,不难读出道家的“爱无偏私”和佛家的“等心众生”思想。
《道德经》第五章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5]“刍狗”乃是古代祭祀时用草扎成的狗,这句话的意思是万物在天地眼中没有贵贱之分,天地也不会因为一己私欲和好恶而特别偏袒谁,对它们都是持一样的态度。而在《维摩诘经》这样一部以“度众生”为重要法门的佛教经典中,亦有“等心众生”的观点,意在说明菩萨以平等之心对待众生,不存在偏心偏私之说。
(三)自然无为
万理自森著。
诗中的“万理”便是万事万物,“自”是顺其自然的意思,“森”乃繁盛之意,而“著”是谓立,这半句是在说任万物因其自然、顺势而为,便能使其繁盛自立。此句的重点在于一个“自”字,“自”或许可以解释为“自己”或“自由”,侧重说明不受他者的干扰,亦不被外力所控制。但其实笔者以为,“自”最好的解释是“自然”,此处的“自然”并非是通常生物意义上的自然,而是哲学语境中的自然,它指一种不施人力的、随感所化的状态。
道家思想以“道法自然”[5]著称。《道德经》第二章有一言曰“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5]这便是说无需另施人为的力量,让万物自然地兴起,若必须有所施行,也不要掺杂个人倾向。《庄子·养生主》亦有不少与诗句有相似含义的句段,“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6]。“缘”即是顺着、沿着,它所表达的便是诗句中“自”的意思。而“督”指人的督脉经络,是人生存之本,也就是说只要顺应督脉经络便能“森著”,即可以保身养生。
(四)万物齐一·不二法门[6]
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
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
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
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
第一句中的“君”是指形与影,第二句的“结托”意为交结依托,是共生共存的意思。通过以上二词,再加上“相依附”一处,可以知道这两句所表达的是神不以割裂的态度认识自己和形、影二者,认为它们之间是生来便相互依存、倚赖的关系。第三句中的“促龄”指寿命缩短,“具”在此处则是指酒。第四句中的“为汝誉”是称赞你的意思。这两句是神对形和影所说的话,它批判形影二者的主张和希冀是不切实际的。对于这两句诗,笔者将从结构的层面去探讨其中蕴含的道家思想。陶公意在批判,但他却并未完全否定,反倒是先从正面去说形、影的主张具有合理性,承认它们的观点也有可取之处的。继而再将笔锋一转,从反面谈其主张的不合理之处,从而在达到批判效果的同时,也展现自己的不对立的思想,即任何事情都有正反面两面。陶公在此借神之语,阐发了取消差别、对立之心的思想,然而这一思想在道家和佛教中都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
在道家思想中,不对立、不区别通常被表述为“万物齐一”[5],也就是万物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看到“一”便会想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5],可知万物皆始于“一”,因而纵使在形态等外表条件上有所差异,但其根本都是相通相同的。因此,就像神说的那样,虽然自己和形、影是“异物”,但总归都是生来便相互交结依附的。进一步说,神之所以能够取消对立、区别之心,那是因为神做到了“无我”。在《庄子·养生主》中,南郭子綦便提出了“吾丧我”[7],“丧我”就是“无我”,指人没有了成见、私欲和私利,因此便没有了物我之别、是非之辩,实现了将万物与自己等同的超越境界。
而在佛禅思想中,亦有“不二法门”[6]这一与诗句内涵相吻合的概念。“不二法门”是佛教用语,“法门”指途径和方法,“二”意指一切差异和区别,因此“不二”便是无差别对立,即“空”。“不二法门”所象征的也是一种绝对平等,即不要在物我之间生起了差别之心,而要用平等的眼光看待众生。
二、 生命观
在创作《形影神》之前,陶渊明就已经阐发过“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的想法,而《神释》则是他关于生命观进行哲学思考的成果[8]。在本诗中,他阐释了对生命本体、荣誉名声以及精神理性的看法,表达了任性自然的人生态度以及超然物外的生命观念。
(一)死亡难免
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
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
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
“三皇”是指上古时期的三位帝王,分别是伏羲氏、神农氏和燧人氏。“彭祖”是古代传说中的长寿者,据说他活了八百年之久,可仍嫌寿命不够长,“爱永年”便是这个意思。“留”意为留在人世,指长生不死。而“复数”的意思则是再没有别的命数了。这三句陶公是在叙述自己对死亡的认识,古代三皇如此贤能,但如今也不复存在,追求永年的彭祖最终也没能如愿,可见人不论老少贤愚,皆有一死。
陶公对于死亡持自然顺应的态度与道家思想不能分开。《道德经》第二十三章中有这样一言,“飘风不终期,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5]《庄子·至乐》一篇中,庄子妻死,惠子问他为何要鼓盆而歌,庄子便说道:“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7]。由此可见,陶公从中清晰地认识到有生就有死,生死都是自然的规律。从他的诗“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我们也能看出,他明白既然死亡必定是人的归宿,那便将之视作一件平常的事情,从而也就能够超然面对了。
(二)生死齐一·性无生死
甚念伤吾身,正宜委运去。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委运”指将命运委托给自然,即顺其自然的意思。“纵浪”意指自由自在,而“大化”指代宇宙天地。最后一句中的“无”通“毋”,意为不要。这是《神释》一诗的最后三句,诗人表达了自己对生死问题的看破——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不论是思考及时行乐还是立善留名,最终都会因为多思而伤身,倒不如不再执着于此。正如诗人在《归去来兮辞》中所写的“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一般,顺随自然,以真正自由的态度地对待现世人生。此处是陶公对自己人生观、生死观的集中抒写,是他写作情绪的高潮,但也无疑是最能展现其内心宁静平和之所在。
道家提倡“生死齐一”,庄子认为生死不过是“已化而生,又化而死”[7],实质上并无区别,同时他也提出了对“悦生恶死”的批判。而佛教禅宗则主张“性无生死”,“性”指佛心,也称佛性或真如。当真如入定,便已然成佛,此时内心空灵明净,如同一张白纸,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余自身的完满圆融,这便是“性无生死”。
“自然”是道家的“无”,是法家的“空”。陶公不再因生而喜、因死而惧,说明了他看破了生死问题,破除了自己对生死的所执与所迷。陈寅恪先生在《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一文中,将陶渊明对待生死的态度称为“委运任化”[2],这可谓是“四字箴言”,将诗人思想中的“自然”体现得淋漓尽致。因为超脱了生死,诗人陶渊明实现了真正的自由,持心如一、平和宁静。
(三)主神灭论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神灭论之争是南北朝时期思想界的重要讨论话题,属于佛学范畴。主神灭论者认为人死后形神俱灭,而主神不灭者则主张人死后灵魂依然存在。
范缜是当时著名的主神灭论者,他曾说“来也不御,去也不追,乘乎天理,各安其性”[9]。这与本诗中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旨趣颇为相近。且在最后一句中有“尽”一字,试问所“尽”者谁?神也。“尽”是完的意思,因而神尽即神灭。再者,陶公在《归去来兮辞》中亦有“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又出现一“尽”字,由此便不难看出陶渊明主神灭论的思想。
结语
陶渊明因其自身心性、经历及所处时代的缘故,相较于儒家思想,他对道、佛思想的接受度显然更高。这一点,在他的许多诗文中都有所体现,《神释》只是其中的一首,因其中对道、佛思想的抒写比较集中的缘故,故被笔者选作鉴赏的文本。
陶渊明选择了内求,他通过佛、道思想回归心灵,洞察了生命作为自然物的真相,那些在外部世界所受的挫折和困苦,此刻都在心中寻找到了安慰,他最终获得了宁静生命。但与此同时,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陶渊明不主名教仅限于不与政治势力合作,却不似阮籍之辈那般狂诞,他的自由与潇洒更体现在他的平和心境中,一切都是自然而内敛的。
最后,笔者亦在思考:佛、道思想对于陶渊明而言是什么?“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说明佛、道思想正好符合他的本性,他们相遇和结合或许都属于必然。此外,佛、道思想或许也意味着陶渊明的“不幸”——若官场得意、人生顺遂,若不是在艰难的外部环境中步履蹒跚,恐陶公也难以选择回归心灵,选择佛、道思想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和归依。不过,或许也是佛、道思想成就了陶渊明——若没有内心的宁静,何来“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铮铮傲骨,何来“自免去职”的勇毅果敢,何来“相见无杂言”的高雅志趣,又何来“心远地自偏”的潇洒超然?若没有这些品质,便难以书写那些传世的优秀作品,难以创造出这一闻名古代文学史的隐士形象,也难以留给后代无数“不遇”“落魄”文人一个可以获得安慰与宁静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