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中国古代的实录传统与实录体史书
2020-02-22李明奎
李明奎
(玉溪师范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云南 玉溪 653100)
时至今日,正史、档案、地方志、诗文集、笔记、小说等作为一种重要的史料,其价值不言而喻。此外,尚有一种特殊的史料在史学研究中运用广泛。此种史料,古人多将其称为帝王实录(如某帝实录),今人多简称为实录,乃是按照一定的体例与要求,对相关档案、起居注等原始史料进行了融剪、加工和重新编排,实则是一种兼具史料和史书性质的作品,称之为实录体史书较为恰当。学界多从此种史书中搜集各种史料,并研究其编纂过程、史料来源、价值等问题(1)谢贵安.明实录研究[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谢贵安.清实录的文献价值与文本解析[J].河南大学学报,2013(4);钱茂伟.明实录编纂与明代史学的流变[J].学术研究,2010(5).。然对实录在中国古代的本义以及该本义和实录传统的关系等问题则讨论不多;而除了我们熟知的帝王实录外,中国古代尚有以实录命名而实则记地、记人和记事的各种史书;此类作品的产生与古代流行的实录传统亦有其内在联系,然学界于此却关注较少,不利于全面认识此种实录体史书的价值。本文在学界相关研究的基础上,试对中国古代的实录传统、实录的本义以及实录体史书的价值与局限等问题做一总结归纳,以求教于方家。
一、实录本义与中国古代的实录传统
实录二字连用,最早见于《汉书·司马迁传》,班固于该传的赞语中写道:“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唐朝颜师古于此句“实录”之下援引应劭之言注曰:“言其录事实。”(2)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2738.三国时期,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一文的末尾曾诉其抱负,曾云:“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庶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对于此句中“实录”一词的含义,唐人李善在《文选注》中引用班固《汉书·司马迁传》中的赞语和应劭的见解进行注释,吕向等人在《五臣注文选》中亦将实录解释为不隐其善恶(3)六臣注文选[M].影印本.北京:中华书局,2012:791.。《魏书·崔浩传》亦有“命公留台,综理史务,述成此书,务从实录”(4)魏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824.之语。此外,《洛阳伽蓝记》中亦有“自永嘉以来二百余年,建国称王者十有六君,皆游其都邑,目见其事。国灭之后,观其史书,皆非实录;莫不推过于人,引善自向”等语(5)杨勇.洛阳伽蓝记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08:83.。至后代,此实录二字连用仍为常见,考察其语义,大多亦指据实记录以成诸信史的文字记载。如唐太宗于《修晋书诏》中明言:“惟晋氏膺运,制有中原,上帝启元石之图,下武代黄星之德。及中朝鼎谢,江右嗣兴,并宅寰区,累重徽号,足以飞英丽笔,将美方书。但十有八家,虽存记注,而才非良史,书亏实录……宜令修国史所更撰《晋书》,诠次旧文,裁成义类。俾夫湮落之诰,咸是发明。”(6)全唐文[M].影印本.北京:中华书局,1983:94.因此,实录的本义应为据实记录、忠实记录,以及由此而形成的符合实际事实的史书记载,与信史之义相当。
此种据实记载、忠实记录在中国古代有着极为久远的起源与传统。早在鲁宣公二年秋九月乙丑,晋太史董狐便直书“赵盾弒其君”以示于朝,孔子称赞其书法不隐,为古之良史(7)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M].影印本.北京:中华书局,2015:4054.。《左传》又于鲁襄公二十五年夏五月记载,齐太史兄弟不惧崔杼的威胁,乃秉笔直书:“崔杼弑其君。”(8)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M].影印本.北京:中华书局,2015:4307.孔子则提倡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反对主观臆测。他在《论语》里的《述而篇》《为政篇》《子路篇》中反复强调:“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9)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58,99,142.孔子晚年据鲁史以编《春秋》,只记人事活动而不记诬妄之说,有事则记,无事则阙。可以说,据实直录、多闻阙疑的史书创作传统在春秋战国时期便已经萌芽生长。至西汉司马迁撰写《史记》时,以继承孔子《春秋》自任,其对帝王的事迹不夸张不渲染,善恶并书。由于他史料采撷可信,撰写态度严谨审慎,文笔辨而不华,质而不俚,所记较为可靠,故后人将其著作称为“实录”,他本人则被誉为“良史”。东汉的班固继承和发扬这种实录精神从事《汉书》的撰写,对汉武帝以前的历史,多以《史记》为据,间亦根据确凿的证据增补相关史实,其余不知亦付之阙如;至于汉武帝以后的史事,则据当时政府藏书和相关档案进行编排。同时,在《汉书·司马迁传》中借评价司马迁的史学成就而提出自己的实录观,即前文所说的:“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这个实录观包含了叙事、行文、明义、史评等方面。后人对这种实录的传统多有继承和发扬,于曲笔、任意改窜史实、溢美隐恶之风大加批评。如东汉的王充在其名著《论衡》里专门撰写了《书虚》《语增》《儒增》《艺增》等篇章,对相关书籍中的虚妄之言、不实之语进行了评论,并于《感虚篇》中称赞司马迁实为“书汉世实事之人”(10)张宗祥.论衡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10.如王充在《论衡·艺增篇》中认为俗人因其好奇的缘故,故喜欢夸大事实,“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遂导致“言事增其实,辞出溢其真,称美过其善,进恶没其罪”等情形的产生,并对《诗经》《尚书》《周易》《春秋》等典籍中一些夸大、不符合事实和常理的记载进行了评论。。
魏晋南北朝时期,史学极为发达。当时不少帝王和撰史者多以司马迁“实录”为创作目标。北魏太武帝诏崔浩修国史,令其“务从实录”,崔鸿等撰史者也以实录自期(11)北魏崔鸿撰《十六国春秋》,于其进书表中略言其撰述经过,亦云:“考诸旧志,删正差缪,定为实录,商校大略,著《春秋》百篇。”见:魏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1504.。又有人以实录为标准,对某些史学著作进行批评,如沈约便批评以往的宋史著作“多非实录”,而东晋的华峤撰成《汉后书》,荀勖、和峤、张华等咸认为该书“文质事核,有迁、固之规,实录之风,藏之秘府”(12)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1264.,十分推崇其实录精神。刘勰则于《文心雕龙·史传》等篇章中又进一步提出文非泛论、按实而书、务信弃奇、析理居正和文疑则阙、贵信史等主张,并针对当时史学褒贬隐讳、是非无准的具体情况,提出了新的价值评判标准:“若乃尊贤隐讳,固尼父之圣旨,盖纤瑕不能玷瑾瑜也;奸慝惩戒,实良史之直笔,农夫见莠,其必锄也。若斯之科,亦万代一准焉。”(13)杨明照.增订文心雕龙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207.可以说,经过秦汉魏晋南北朝史家的提倡和史学编纂实践,此种实录精神日益成熟,不仅被视为史学创作的目标,而且已经成为史书评判、史家批评的一把标尺。
唐宋时期,此实录传统得到进一步加强。唐代刘知几继承前人的实录观而加以发扬,在《史通》一书里系统地表达其实录思想。在《史通·载文》和《杂说》等篇章中,刘知几提出“不虚美、不隐恶”“不掩恶,不虚美”的直笔理念,希望凡今之为史载文者能“拨浮华,采贞实”(14)浦起龙.史通通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118.。他还强调史官执笔,应以直书,反对曲笔,做到“苟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善恶必书,斯为实录”(15)浦起龙.史通通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374.。同时,刘氏还撰写了《申左》与《惑经》两篇文章,用《左传》的“实录”来批评《春秋》之后褒贬任情、隐讳事实的撰写风格,认为:“至于实录,付之丘明,用使善恶毕彰,真伪尽露。向使孔《经》独用,《左传》不作,则当代行事,安得而详者哉?”(16)浦起龙.史通通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393.宋代郑樵对当时不顾事实而仅凭主观好恶和政治形势以从事历史评议和史书撰写的风气进行了强烈的批判,认为:“《春秋》以约文见义,若无传释,则善恶难明。史册以详文该事,善恶已彰,无待美刺。读萧、曹之行事,岂不知其忠良?见莽、卓之所为,岂不知其凶逆?夫史者,国之大典也。而当职之人不知留意于宪章,徒相尚于言语,正犹当家之妇不事饔飧,专鼓唇舌,纵然得胜,岂能肥家?此臣之所深耻也。”(17)郑樵.通志二十略·总序[M].北京:中华书局,2012:4.从而主张史贵征实,秉笔直书,反对褒贬任情,反对义理、辞章之学,反对文人修史。
下至明清时期,据实直录、不尚增华、追求信史的传统仍然存在于时人心中。清世祖于顺治年间曾诏刚林、祁充格等撰修《明史》,并于顺治四年(1647)五月丁卯诏谕纂修《明史》诸人:“尔等纂修《明史》,其间是非得失,务宜据事直书,不必意为增减,以致文过其实。”(18)清世祖实录[M].影印本.北京:中华书局,1986.并听从《明史》纂修诸臣的疏请,不仅广发金匮藏书,敕内阁、翰林诸臣开馆编纂,而且多次下诏博访明代天启、崇祯两朝帝王实录和相关邸报、野史、外传、集记等书籍,将其汇送礼部、翰林院等机构以备采择,从而达到“庶事实有据,信史可成”的《明史》修纂目标。至清乾嘉时期,王念孙、钱大昕、崔述、戴震等学者以实事求是为旗帜,斥虚崇实,重视历史材料的搜集、鉴别,讲求一分材料说一分话,无征不信,将实录的传统和精神继续发扬。约而言之,此实录传统在中国古代主要有以下数义:
其一,史料方面,要求广泛地搜集史料并加以审慎的考订和选择,以写出真实的历史;提倡实学与阙疑,反对空疏之学。如:司马迁既抽金匮石室之所藏,又采世间流行之书,复加以实地考察所得以撰写《史记》;对于诸书的不同记载,则考信于六艺,折中于夫子;而对于那些史料记载不详或无法考辨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则不去做个人的假想和阐述,“疑者阙之”;对于那些相互矛盾的观点和材料也如实地记录下来,将疑问保存以留后人论辩(19)张桂萍.史记与中国史学的实录传统[J].学习与探索,2004(1):118-124.。南宋郑樵则主张实学,在实践中通过亲闻亲见以求得对事物的真实理解,而不仅仅是依靠书本的记载;他在《通志·总序》里认为:“语言之理易推,名物之状难识。农圃之人识田野之物而不达《诗》《书》之旨,儒生达《诗》《书》之旨而不识田野之物。五方之名本殊,万物之形不一。必广览动植,洞见幽潜,通鸟兽之情状,察草木之精神,然后参之载籍,明其品汇。”(20)郑樵.通志二十略·总序[M].北京:中华书局,2012:10.为此,他“结茅夹漈山中,与田夫野老往来,与夜鹤晓猿杂处,不问飞潜动植,皆欲究其情性”(21)郑樵.通志·昆虫草木略·序[M].北京:中华书局,2012:1981.;通过自己亲身实践,纠正了《尔雅》等书的不少错误。同时,郑樵极力反对空谈义理不务实际的空疏学风,认为义理之学尚攻击,于人于己均无益处,即便“义理虽深,如空谷寻声,靡所底止”,与辞章之学一样,“皆从事于语言之末,而非为实学也”;故而,他又提出以图谱之学来挽救以虚无为宗的学风,强调:“图谱之学不传,则实学尽化为虚文矣。”(22)郑樵.通志·图谱略[M].北京:中华书局,2012:1827.
其二,对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的评价和记载,要依据事实进行恰当的评价和叙述,反对不顾客观事实而空谈褒贬的学风,反对好恶由己、高下任心的做法。如:刘知几在《史通·惑经篇》中认为《春秋》的记载和相关评论有十二未谕、五虚美方面的嫌疑和弊端,而于《申左篇》中畅言《左传》据实记录的各种优势和长处(23)浦起龙.史通通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369-395.对于此处的详细总结和论述,参见:施丁.刘知几实录论[J].史学理论研究,2003(4).。宋代郑樵则在《通志》中对那些“皆准《春秋》,专事褒贬”的做法进行了强烈的批判,明确提出《春秋》重在法制而不在褒贬,所谓的春秋笔法全是后人所附会,而任情褒贬者的用心在于“尽推己意”;为此,郑樵把那些不留意宪章而专事褒贬修史者视为腐儒庸人,比作“不事饔飧,专鼓唇舌”的饶舌妇,并强调:“著书之家,不得有偏徇而私生好恶,所当平心直道,于我何厚,于人何薄哉。”(24)郑樵.通志·氏族略[M].北京:中华书局,2012:107.在《通志·总序》中,郑樵也对“房玄龄董史册,故房彦谦擅美名;虞世南预修书,故虞荔、虞寄有嘉传”的史书撰写方式提出了批评。
其三,语言文字表述要文洁事信而又质朴切直,真实生动而又含蓄隽永,反对雕章缛彩,反对华而不实。如:刘知几在史文用笔方面主张“言必近真”,“损华摭实”,认为“虚加练饰,轻事雕彩”的“文字”多为“浮辞”,为“奢言”。在《史通·叙事篇》中,刘知几认为“叙事之体”有三个要点:一是简要,即“文约而事丰”;二是含蓄隽永,即“用晦”,做到“一言而巨细咸该,片言而洪纤靡漏”;三是反对“润色之滥”,即要删减浮辞,不轻事雕彩(25)浦起龙.史通通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156-167.。郑樵亦对讲求辞章之学的风气提出批评,认为辞章之学务雕搜,即便辞章虽富,亦如朝霞晚照,徒耀人耳目,无实际用处。清儒章学诚虽然赞同文章有悦目娱心之适、咏叹抑扬之致,需讲求一定的声情色彩,然在秉笔撰文之时,应念欲无言之旨与不得已之情,“而非徒夸声音采色,以为一己之名”;故而,章氏强调指出:“文章之用,或以述事,或以明理……其至焉者,则述事而理以昭焉,言理而事以范焉,则主适不偏而文乃衷于道矣……不知其故,而但溺文辞,其人不足道已。”(26)叶瑛.文史通义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4:129.对一味从事文辞雕琢提出批评。同时,章氏认为无故妄加雕饰是文人撰写文章的通弊之一,强调“凡为古文辞者,必先识古人大体,而文辞工拙,又其次也”(27)叶瑛.文史通义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4:465-466.。
其四,在史书体例、内容增减、称谓用语等方面要相时因俗,根据古今时势进行相应的变化、调整,反对因循不变,反对一味摹古拟古。古今不同,时势使然。“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异。必以先王之道持今世之人,此韩子所以著《五蠢》之篇,称宋人有守株之说也。”(28)浦起龙.史通通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205.故而,刘知几在《史通·因习篇》中,以“三王各异礼,五帝不同乐”为理论依据提出因俗而治、随时而变的主张,认为史书乃记事之言,若事有贸迁,而言无变革,则是所谓胶柱而调瑟、剥舟以救剑的做法,应加以剔除。因此,在有关政治、军事、外交、谥号等名号的称谓用语方面,刘知几主张“取叶随时,不藉稽古”,主张“缘情而作”,反对“自我作故”,反对不依事实的“苟立诡名”。在体例、题目等问题上,他强调不可“名实无准”,当识“随事之义”。他尤其反对拟古而不类,认为一味模拟古人而不思创新是无识的表现,并主张在史书编纂时应根据汉魏以来社会和文化发展的情况,在正史中增设都邑、氏族、方物三志以符合实际。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亦认为:“夫道备于六经、义蕴之匿于前者,章句训诂足以发明之。事变之出于后者,六经不能言,固贵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也。”(29)叶瑛.文史通义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4:129.将后人不顾情实,拟六经的行为称之为不知妄作,“不特有拟圣之嫌,抑且蹈于僭窃王章之罪也”(30)叶瑛.文史通义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4:3.。同时,章氏还对文人撰文记事容易出现的不达时势、私署头衔、画蛇添足、一味好奇、八面求圆等通弊提出批评(31)叶瑛.文史通义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4:465-471.。
其五,注重史家个人才、学、识、德等方面的修养。刘知几认为史家须有才、学、识“三长”,其中,尤其以识为最重要而又最难得。“夫有学而无才,亦犹有良田百顷,黄金满籝,而使愚者营生,终不能致于货殖者矣。如有才而无学,亦犹思兼匠石,巧若公输,而家无楩柟斧斤,终不果成其宫室者矣。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此则为虎傅翼,善无可加,所向无敌者矣。苟非其才,不可叨居史任,自夐古已来,能应斯目者,罕见其人。”(32)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3173.在引文中,刘知几并未对史才、史学和史识的具体含义进行明确的阐述,然细阅上下文,刘氏所说的史识即应指“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一语中蕴含的内容。同时,在《史通》的《惑经》《直书》《曲笔》《辨职》等篇章中,刘知几强调了正直、廉洁、公正、抗词不挠、不避强御、彰善瘅恶等史家的思想修养和品德对保证实录的重要性,而对邪曲、有惭正直、畏惧权势等品行进行了批评(33)施丁.刘知几实录论[J].史学理论研究,2003(4):67-76.。章学诚则认为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即著书者之心术。在他看来,通过涵养的工夫,使著述者学识淳粹,情正气平,不恣情,不使气,其发为文辞,方能如事而出,不害义违道,从而传信诏后。章氏在《文史通义》中专门设立《史德》一篇对史家著述的心术进行阐释,并强调:“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必通六艺比兴之旨,而后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34)叶瑛.文史通义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4:205-208.
其六,秉笔直书、据实直录的目的在于实用,即为后人提供教育、借鉴和资政等方面的价值。司马迁撰写的《史记》于先秦史事和汉武帝时期的施政举措大多如实记载,“不虚美,不隐恶”,被后人视为实录。北魏高允亦言:“夫史籍者,帝王之实录,将来之炯戒,今之所以观往,后之所以知今。是以言行举动,莫不备载,故人君慎焉。”(35)魏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1071.刘知几亦主张对相关历史人物进行“申藻镜,别流品”的工作,使其善恶昭著,最终达到“惩恶劝善,永肃将来,激浊扬清”的目的(36)浦起龙.史通通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175.。郑樵亦认为:“夫史者,国之大典也。”因此,修史者务必要“留意于宪章”,认真记载好典章制度、治乱兴衰、人物贤奸等主要内容以作治国安邦的鉴戒,而非将精力浪费在言语修辞、褒贬评论等方面(37)郑樵.通志二十略·总序[M].北京:中华书局,2012:4.。
由于此“文直事核,不虚美隐恶,不畏强权,善恶并书,以资鉴戒”的实录传统在中国古代的风行,史家在从事史学论著的撰写之初,大多以实录、信史为依归,多方搜集史料并加以认真的考辨和组织,再从事相关撰写或评论,不高下由己,不褒贬任情。然而,因各种原因,此实录的实践在实际中甚难实现,故袁山松曾感叹:书之为难有五,其第三难即书不实录(38)袁山松撰写《后汉书》时,曾云:“书之为难也有五:烦而不整,一难也;俗而不典,二难也;书不实录,三难也;赏罚不中,四难也;文不胜质,五难也。”其《后汉书》未流传于世,此据刘知几《史通·模拟篇》转引。见:浦起龙.史通通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208.。刘知几亦慨言:“君子以博闻多识为工,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39)浦起龙.史通通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381.万斯同在修撰《明史》时,亦感叹当时史书的难以信从:“史之难言久矣!非事信而言文,其传不显……而在今则事之信尤难,盖俗之偷久矣,好恶因心,而毁誉随之……言语可曲附而成,事迹可凿空而构,其传而播之者,未必皆直道之行也;其闻而书之者,未必有裁别之识也。”(40)钱大昕.潜研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681-682.
然正因为艰难,故实录的精神传统备受历代史家的推崇,甚至许多史书直接以实录命名,取其据实记录以资鉴戒之意。此类史书主要有4类:其一以地理为记载中心,主要记载某地的地理状况、山川形势、宫室苑囿以及人物行事等内容,题以某地实录。如:《隋书·经籍志》著录有刘景撰写而散佚的《敦煌实录》,据刘知几的介绍,此书应是一部记载敦煌地区历史和人物的地方志书(41)由于《敦煌实录》全书已佚,其基本体例和内容见于刘知几《史通》,据其所述,可知《敦煌实录》实为一部郡国志书。清代的张澍误将此书看成人物传记,遂从《后汉书》《资治通鉴》《十六国春秋》《水经注》《洛阳伽蓝记》《高僧传》等史籍中辑录了敦煌地区上自东汉、下至五代共900多年间政治、军事、文学、儒学、道佛等各类人物的传记,名为《续敦煌实录》,可视为敦煌地区一部以人物为中心的地方史。;而流传至今的唐代许嵩撰写的《建康实录》则采诸《宋书》《晋书》《宋略》《舆地志》《京师寺记》《宫城记》《三十国春秋》等史籍,杂用编年和纪传的体例记录了吴、晋、宋、齐、梁、陈四百余年间建康(今南京)地区的六朝君臣行事、土地山川、城池宫苑以及相关异事别闻。其二以某事为记载中心,题为“某事实录”。如:《宋史·艺文志》“史部传记类”著录有张浚《建炎复辟平江实录》(一卷),主要记录南宋建立的相关史事;清初顾炎武编纂的《明季实录》(有四卷本和一卷本两个版本),主要记载李自成占领北京、南明王朝抵抗清廷等相关史实,且收入明朝廷颁发的诏书、大臣奏议及时人对明亡的所见所闻等原始资料。其三以历史人物为记载中心,题为“某人实录”。如:唐代李翱撰有《皇祖实录》以记其大父行事;明代杨学可撰有《明氏实录》(一卷)以记载明玉珍父子事迹;不著撰人名氏的《孔氏实录》(一卷)记载历代褒崇孔子的典礼、碑文和诏旨,兼及孔氏乡官等事。其四以古代帝王和朝政大事为中心,以编年附传的形式集中记载古代帝王在位期间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文化等朝政大事。如:《明太祖实录》《清高宗实录》等;与前面三类相比,此种以帝王和朝政大事为记载中心的史书在中国古代最为丰富,所记内容极为广泛,今人多将此类书籍称为实录体史书,简称为实录,此亦本文接下来着重关注的史籍。
二、实录体史书的编纂与价值
在中国古代社会,最高统治者——君主或皇帝的身边,经常设有记事记言的史官,每天记录君主的起居言行,所谓:“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42)朱彬.礼记训纂[M].北京:中华书局,2007:445.古人认为,君主或皇帝是国家的中枢,其一言一行对国家和民众有莫大的影响和示范作用,故有必要将君主的言行详细记录在案以备流传,为后来者提供鉴戒,故《隋书·经籍志》畅言:“夫经籍也者,先圣据龙图,握凤纪,南面以君天下者,咸有史官,以纪言行。言则左史书之,动则右史书之。故曰君举必书,惩劝斯在。”(43)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904.此种史官记录君主言行的制度在中国产生较早,在汉武帝时便撰有《禁中起居注》,东汉明德马皇后撰有《汉明帝起居注》,然皆零落不可见。《隋书·经籍志》著录了东汉献帝及晋代至隋朝数百年间所存的近四十部起居注,并将起居注看成记录人君言行动止的史书。以现在所保留的几部明清帝王的起居注来看,大抵起居注多以月为单位,逐日记载最高统治者的言论、举动以及颁发的诏令政策和群公大臣的奏疏,文字润饰少,口语化较为明显(44)现存唐代温大雅编纂的《大唐创业起居注》则记载隋末李渊自起兵到正式称帝共357天的史事,与此略有不同。。此类起居注在初期多为宫廷内部自行编撰,至魏晋和唐宋时期,开始设立起居令、起居令使、起居郎、起居舍人等官员专门负责起居注的编写。与起居注同时或稍后但体裁相近的尚有时政记、日历等按年月日编排的皇家资料;这些资料连同起居注被深藏于内府,外人一般难以得见;当前任帝王逝世后,继任的统治者便令史官诸臣以这些藏于内府的起居注、时政记、日历和其余大臣行状、奏报等相关资料为基础,按照编年的顺序和一定的体例将前任帝王在位的朝政大事进行润饰编排,从而为将来正史的纂修准备史料,此种工作被称为实录修纂。明人薛三省在《阁列实录条例揭帖》一文中简要地阐述了此种实录的修撰过程:“窃照国家之正史,取裁于累朝之实录;而实录之典故,又取衷于每年之纂注。起居注与六曹编纂,即实录之底草,实录又正史之成案也。故必实录慎而后正史当,纂注详而后实录备。若弗备,则无从加慎也。”(45)参见:1997年齐鲁书社影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的《薛文介公文集》.魏晋、唐宋时期均十分注重实录的修撰,为了储备修纂实录的史料,特别加强了起居注制度的建设,并一再强调起居注记撰的目的即为修纂实录做准备(同时,为了储备实录史料,还特别强调撰写时政记和日历);清代还专门设立实录馆,委派专人负责实录的撰修(唯明代在万历以前没有起居注制度,修纂实录时,只能临时向中央各部与地方各省征集相关资料以备修纂,万历以后,由于建立了起居注与六科章奏制度,实录编纂便以朝廷积累的史料为主,开始减少对地方史料的征集(46)钱茂伟.《明实录》编纂与明代史学的流变[J].学术研究,2010(5):106-114.)。一般当实录修成,这些起居注、时政记等大多被焚毁或再次深藏于内府,而将来正史修成,则据以参考的实录亦大多被焚毁(47)目前能看到的古代帝王实录,除《唐顺宗实录》《宋太宗实录》(残本)外,惟明清两朝的实录保存较为完整,此外,尚有少部分明清帝王的起居注保留至今,其余各朝的实录和起居注等均未流传下来。。
因此,可简单将此种实录界定为古代继任帝王组织人力,根据一定的体例、把前任帝王在位期间的各种朝政大事分年月日进行纂辑而成的、具有史料性质的史书。它的资料来源于帝王在位时期储存的起居注、时政记、日历、诏令、大臣奏疏和行状等,一般由中央和地方进行筹集;其基本特点有二:一为编年附传,即以皇帝在位的年数为纲进行史事编年,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其于书某大臣卒时,则将该大臣的生平事迹附记于下,相当于该大臣的一篇小传(部分少数民族政权所修的实录体史书删去大臣附传,则是实录体史书的一种变体)。除了编年附传这一基本特点外,实录体史书的另一特点是萃聚史料,即将各种原始档案(如诏令、奏疏、公告、报表等)和起居注、时政记、日历等重要资料加以取舍和裁剪,再用简练的语言进行连缀,形成以史料为主、以叙述为辅的史书形式;如现存的《清实录》便是各史臣对上谕档等原始档案进行简化与删削、增加与完善、合并与熔铸、辨析与订误等一系列工作后编纂而成的具有史料性质的史书(48)谢贵安.《清实录》对上谕档的改纂——兼论史书与史料的关系[J].南都学坛,2016(1):20-25.。
目前所知,此种实录体史书最早产生于南北朝萧梁时期,《隋书·经籍志》著录有周兴嗣所撰的《梁武帝实录》和谢昊撰写的《梁元帝实录》等几部梁代皇帝的实录,然因火焚毁等因素皆未能流传下来。至唐代,统治者较为重视起居注、时政记等资料的搜集和编排,常设专官和相关机构负责其事,以备将来帝王实录和国史的修纂,故唐高祖、太宗、高宗、武则天、中宗、睿宗、玄宗、肃宗、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等21朝皇帝,皆修有各自的实录体史书;然除韩愈等人修撰的《唐顺宗实录》保留至今外,余皆散佚,只有部分内容保留于《旧唐书》和宋代司马光《资治通鉴考异》诸书之中。此后,五代、宋、辽、金、元、明、清都修有完整而系统的实录体史书;然五代、宋、辽、金、元诸代实录,除宋代钱若水等人修撰的《宋太宗皇帝实录》尚存残本存留至今外(今人范学辉曾对此书进行整理出版),余皆未能流传下来,部分内容则保存于后人编纂的《旧五代史》《辽史》《金史》《元史》等史书中。今天我们能见到的主要是明清两朝的帝王实录,这两朝实录大多保存完好,只有少部分的散佚;其中,《明实录》的通行本主要有1962年“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和1982年上海书店影印本。《清实录》的通行本主要有三:一为1933年至1936年﹐伪“满洲”国影印本《大清历朝实录》;二为1964年,台北华文书局影印本《清历朝实录》;三为1985年至1987年,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清实录》(49)关于明清两朝帝王实录的版本情况,可参阅:王树民.史部要籍解题[M].北京:中华书局,2005:198-201.。
这些实录体史书既以帝王和相关朝政大事为记载中心,其目的在为后任帝王行政提供资鉴,故而不得不多方采择起居注、时政记、日历、人物行状和其他相关档案,将其帝王施政举措如实记录以资鉴后人,故多命名为某帝实录。清儒王先谦对此有明确的认识,其在《汉书补注》卷六十二中对实录一词的注解颇值得重视,王氏先采用应劭“言录其事实”的见解注释原文中的实录,随后又加上王氏自己的解释:“自唐后,每帝修实录,义取于此。”(50)王先谦.汉书补注[M].影印本.北京:中华书局,1983:1241.细细品味王先谦对实录的注解,似亦在注重和强调帝王实录记录事实以资鉴戒之意。故而,笔者以为:起居注的确对此种帝王实录的编纂提供了重要的史料来源,但若将此种帝王实录体史书的起源追溯至起居注,进而认为:起居注的编年性质决定了此种实录体史书的编年性、所谓的实录称谓只为名称借用、无其他含义在内,这样的看法未免有所片面(51)钱茂伟在相关研究中将此种实录体史书的发展历程总结为“今上实录”(南北朝时期)——“前上实录”(唐代)——“老皇帝实录”(五代、宋元明清)三个阶段,并认为此种实录体史书起源于起居注,其编年的性质亦由起居注决定的看法,笔者不能完全赞同。参阅钱茂伟.实录体起源、发展与特点.[J].史学史研究,2004(2).。
这些帝王实录所记都是有关国家政治、经济、社会、军事、外交等内容,故而史料价值较高;特别是明清两代的实录体史书,它们除取材于起居注、时政记、日历等史料以外,还广泛参考了许多重要文件和档案,年经月纬地将明清两朝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以及自然变化、社会情况等一一记载,一部帝王实录,几乎就是一朝的史料汇编(52)张舜徽.讱庵学术讲论集[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432.。清朝初年的万斯同在全面检讨明十三朝实录的得失后,认为:实录体史书“直载其事与言,而无所增饰”;故而,万氏在编纂《明史》时,除广泛搜求郡志邑乘、杂家志传等相关资料外,还以明历朝实录为考辨工具,凡《明实录》之难详者,则以其他相关书籍进行补正,凡其他相关书籍记载之诬且滥者,则以《明实录》进行裁断。“虽不敢谓具可信,而是非之枉于人者鲜矣”(53)钱大昕.潜研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682.。据上所述,本文将实录体史书的史料价值大体对比总结如下:
首先,与正史等史籍相比,实录以最高统治者为记录中心,对国家大事以及发号施令的一切措施都予以记载,所载范围较正史宽泛;正史尤其是唐宋以下的官修“正史”虽以实录等资料为基础,但为正史体例所限,很难将实录里的内容全部吸收,故在编纂正史时不得不对实录里丰富的内容进行一定程度的选取和割弃。而这些当时被割弃的内容和信息,在今天看来或许便是我们十分需要的史料。如《明史》的修撰在清世祖顺治时期便已经开始,但在《清史稿》里少见提及,而《清世祖实录》中保留了不少有关《明史》修撰的原因、编写目标、相关编纂人员的职责制定、清廷下诏求书等信息,成为我们了解顺治时期修纂《明史》的直接史料(54)清顺治朝纂修《明史》的相关情况及得失,详见:朱端强.清顺治朝《明史》修纂史事考论[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2006(5).。而清康熙、雍正、乾隆时期编纂成书的《明史》,于其祖先在建州的生产生活以及与明朝的各种交往情况,因政治等方面的原因,或阙而不言,或讳莫如深,或歪曲改窜;民国时期成书的《清史稿》对此部分的记载亦语焉不详;而在《明实录》和朝鲜《李朝实录》中,多记载有满族早期在建州一带的生产生活以及与明朝在政治、军事、外交、经济等方面的交往信息,能够弥补和订正《明史》《清史稿》等正史对满族崛起和建国方面的记载。
其次,与方志等地理史籍相比,实录所载多为军国大事,亦非一地所能涵盖;且实录中亦有许多方志漏载、误载和所载不详的内容,可取之进行补充和印证。如武当山,又名大岳太和山(有史书记为太岳太和山)、玄岳山,在明代经过政府大加兴建和推崇后,成为我国著名的道教名山,以《明太宗实录》《明宣宗实录》《明宪宗实录》《明世宗实录》《明神宗实录》等为代表的《明实录》对武当山的宫观建设与维护、经费与供给、宗教活动、行政建制与人事安排等内容进行了重点关注和记载,某些方面的记载超过了《敕建大岳太和山志》《大岳太和山纪略》《大岳志略》《徐霞客游记》《游玄岳记》等方志和游记(55)谢贵安:试述《明实录》对武当山的记载及其价值[J].江汉论坛,2011(12):105-110.。如明世宗曾为武当山亲撰了一篇《重修太岳太和山玄殿纪成》的碑文,《大岳太和山志》虽然收录了这篇碑文的内容,然于该碑的撰写背景、安放时间和所在地点均未言及,而《明世宗实录》则于“嘉靖三十二年十一月甲寅”条下详细记载了上述信息,两书可互为补充。至于有关武当山的某些人和事,《大岳太和山志》等书籍记载有所错误,而《明实录》的相关记载可为之订误。如《大岳太和山志》将弘治三年提督大岳太和山的人记为马诠,《明孝宗实录》则记为马铨,据《甘肃通志》《万姓统谱》等史书的证据,当以《明孝宗实录》所载为是。
再次,与档案相比,实录体史书的记载更为系统全面,有的记载还具有唯一性。今日,档案史料的原始性、客观性、权威性已为广大历史研究者所首肯和重视,纷纷从档案中搜集政治、经济、外交、法律、疾病、灾害、气候、民族等方面的史料进行相关问题的研究。但档案亦具有其局限性。如保存至今的清代档案,虽为今日研究清史必不可少的权威史料,然其反映或记载的多为具体的事实,缺乏概括性,且有的事实并非完整,往往有头无尾或有尾无头,难以说明事件的全貌;最重要的是,出于政治、政绩等因素的考量,各级官员往往在相关奏报中故意隐瞒真实情况而漏报、瞒报,有的官吏甚至在各地粮价、赋税、治安、法律诉讼等奏报中故意作伪,致使奏报中的内容与实际情节有所不符;而有的历史事实虽然发生,但因未能及时关注等各种原因而在档案中失载。因此,档案虽然权威但亦有其局限性(56)冯尔康.清史史料学[M].北京:故宫出版社,2013:195.。而作为历史资料长编的清朝实录,不仅分量大,内容多,体例严谨,而且提供了清朝一代社会生活主要方面的历史资料,成为研究清史的一种基本史料(57)冯尔康.清史史料学[M].北京:故宫出版社,2013:46.。特别是清三朝实录(清太祖、太宗和世祖三朝)的早期版本,反映的历史信息如明清君臣关系、女真部落以及许多满洲旧俗等均较为真实;而满文本和蒙古文本的《清实录》,对厘清被汉文本《清实录》所掩盖的历史真相,改正汉文本《清实录》中存在的翻译错误,解决汉文本《清实录》在人名、地名以及相关制度等方面存在的问题具有不可取代的史料价值(58)谢贵安.《清实录》的文献价值与文本解析[J].河南大学学报,2013(4):1-7.。
总之,实录体史书以古代中央和地方征集的各种资料和相关档案为基础,不仅按年按月按日地将历朝历代有关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外交、民族等各种大政史实给予编排,还关注帝王将相、文人士夫、贞女烈妇等社会各阶层的状况,并将其按照一定的体例和编写规范兼收并蓄,博采综录,且所记史实大多首尾相续,某些史实还为档案或其他史籍所不详或漏载。另外,此种实录体史书不仅吸纳了历代官方从中央到地方的原始档案、起居注、时政记和日历等史料,还为当朝纪传体国史、异代纪传体正史、各种编年体史书和杂史的编写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促进了古代史学的修纂和文化的传播(59)谢贵安.实录体史书在中国文化承传上的特殊贡献[J].人文杂志,2012(1):123-131.。
三、实录体史书的局限和不足
实录体史书虽有极大的史料价值,在史学研究中不容忽视,但因种种原因,亦有其局限和不足。即以史料价值较高的明代实录而言,亦有其不足。清代徐乾学在文集中曾对明诸朝实录进行评论,认为:“明之实录,洪、永两朝,最为率略。莫详于弘治,而焦芳之笔,褒贬殊多颠倒。莫疏于万历,而顾秉谦之修纂、叙述一无足采。其叙事精明而详略适中者,嘉靖一朝而已。仁、宣、英、宪胜于文皇,正德、隆庆劣于世庙,此历朝实录之大概也。”(60)徐乾学.憺园文集[M].影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济南:齐鲁书社,1997:40.清初胡承诺曾在《绎志》一书中对历代所修实录体史书进行了检讨,大致认为:《唐太宗实录》中有微词曲笔,《唐顺宗实录》经过改修后有两种版本,《宋神宗实录》遭改窜,《明太祖实录》亦多次重修而致使许多史实被漏载。在笔者看来,实录体史书的局限和不足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首先,实录体史书的编纂易受政治局势、政治斗争和皇权干涉等因素的影响,故而多有曲笔或删减、改窜,导致其可信度有所下降。如清朝统治者为便于维护政权、加强对全中国的统治,对清初开国之事多所隐讳;康熙、雍正、乾隆时期均多次对《清太祖实录》《清太宗实录》《清世祖实录》进行重修,不仅对建州女真曾经为明朝藩属的史实大加删减、改窜,还捏造相关事迹以增强其神秘性;雍正帝即位后,为表明其皇位的合法性,亦对《清圣祖实录》大加改动;光绪帝时期还定制,要求日讲官每日进讲实录一卷,对于内容和记载有不满意处即在讲筵进行修改,修改后即将前本焚毁,不留敕改痕迹。故而,有学者指出,清朝统治者以“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相标榜,其法祖之意,远胜前朝,“务使祖宗所为不可法之事一一讳饰净尽,不留痕迹于《实录》中,而改《实录》一事,遂为清世日用饮食之恒事,此为亘古所未闻者”(61)孟森.明清史论著集刊[M].北京:中华书局,2006:686.。
其次,实录体史书成于众手,在人名、职官等方面的记载亦间有错误或遗漏之处。如明隆庆、万历年间,有沈懋孝与沈懋学两人;此二人虽然名字相近,但实非兄弟,亦非同乡,但终因两人名字相近,仕途经历亦相似,因此,《明神宗实录》在记述二人事迹时,常将两人相混,把本应为沈懋孝的史事记于沈懋学身上,使得沈懋孝的事迹被张冠李戴(62)张艳芳.《明神宗实录》人名纠误举例——沈懋孝与沈懋学[J].殷都学刊,2016(3):59-62.。除人名外,实录体史书在职官记载方面亦有疏误。如《明世宗实录》在明历朝实录中虽被誉为叙事精明而详略适中,但间有不少讹、脱、衍、倒等文字错误,其中关于职官的记载亦大约有不下十六处的讹误,有必要对其进行订正(63)王志越.《明世宗实录》官职考误[J].殷都学刊,2016(3):53-55.。
再次,因编纂者的笔误以及所据资料的不准确而导致实录体史书对部分史实以讹传讹。如体例严谨、内容丰富的《清德宗实录》,是研究清光绪朝历史最基本、最重要的一种史料,然因实录修纂者的手误和所依据资料的不准确,导致该实录的记载存在不少史实的错误,即以对蒙古相关史事的叙述而言,该实录的记载便有不少值得修正的失误,这些失误大多与当时实录编纂者依据的资料本身不正确有很大的关系(64)周学军,傅金才.《清德宗实录》蒙古事务订误五则[J].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2002(1):29-32.。而《明神宗实录》收录的某些资料在齐、全方面要低于《万历起居注》,且在辗转抄写、改编、综合、润色文字的过程中,常因无意而发生失误,故其某些记载的准确性亦低于《万历起居注》(65)南炳文,吴彦玲.辑校《万历起居注》[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6-7.。
四、结 语
“文直事核,不虚美隐恶,不畏强权,善恶并书,以资鉴戒”的实录,大致发端于春秋战国时期,成熟于秦汉魏晋南北朝,至唐宋时期随着刘知几、郑樵等人的阐述而达到顶峰,其流风遗韵直至明清时期仍为部分帝王、学者和官员所重视。撰史者在此传统的影响下,以良史之才自任,以撰写信史为创作目标,进而以实录为其书名。此类以实录为书名的史书,以记载帝王在位时期的一切朝政大事的实录体史书影响最大。受各种因素的影响,此类实录体史书难免存在局限和不足,但其毕竟融汇了每位帝王在位时期的一朝政治、经济、军事、外交以及社会各阶层状况等史料,其所记史事,大多首尾完具,不少记载还可补充或订正它书之所略和所误,故而史料价值较高,常受历代史家的推崇。
即以流传至今、数量极大的明清两朝实录体史书而言,其间虽有诸多失实,不尽可据,但毕竟是汇集明清两代各种原始史料而成的国史长编,它们不仅详细记载了明清最高统治者的言行和大臣的相关业绩,而且更包括明清两代五百年间的政令法制、职官科举、人口丁壮、钱粮财富、封疆建置、军备征战、外交封贡、文化典籍以及自然灾异等各种历史资料,成为研究整理明清两代历史必不可少的史料(66)张舜徽.讱庵学术讲论集[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436.。著名学者冯尔康曾将《清世宗实录》《雍正朝起居注》《上谕内阁》三书进行比较,发现《雍正朝起居注》的记载最接近历史真相,虽然文字不够通达,但史料价值最高;《上谕内阁》前半部分叙述的真实性虽不如《雍正朝起居注》,但强于《清世宗实录》;而《清世宗实录》长于文字流畅精炼,然簒改史实较多。总的看来,三部书均有大量共同的原始资料,在关于经济、士农工商、少数民族、对外关系、教育科举、官员任用和吏治等内容方面,三书所载基本相同,成为研究雍正朝历史不可缺少的历史载籍(67)冯尔康.《雍正朝起居注》《上谕内阁》《清世宗实录》资料的异同——兼论历史档案的史料价值[C]//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明清档案与历史研究: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六十周年纪念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8:625-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