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专业联合防控新冠病毒疫情:问题界定、专业权威和干预能力问题
2020-02-22郭伟和
郭伟和
发端于2019年底的新冠病毒,跨过2020年新年之后,迅速传播蔓延开来。1月24日国家卫健委制订《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社区防控工作方案(试行)》,各地纷纷启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机制,在2020年的春节全国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隔离防控状态。至今,疫情还没有达到彻底控制,人们的生活、工作仍然处在限制状态。然而,纵观公共卫生事件爆发以来的社会防控过程,发现虽然我国的防控策略也是综合防控策略,但是所谓的综合防控主要是各个部门、各个地区的综合防控,而实际上主导防控的是卫健委系统的医疗和公共卫生专业,然后才是社区准行政组织系统。社会组织和社会工作专业虽然积极响应,但是始终处在被动等待的状态,以一种“协助不添乱”作为后补队伍。事实上社会工作如何参与突发公共卫生事件防控,在世界卫生组织和发达国家的公共卫生体系中都有制度化渠道和机制,并不像在我国是一种后备队的替补角色。如何形成一种真正跨专业的突发公共事件社会治理机制,提升我国社会治理的现代化水平,是这次新冠病毒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最大启示。本文就跨专业社会治理问题界定的分析框架、专业组织中权威关系、专业干预的文化能力等问题进行深入讨论,希望能够对今后的跨专业治理社会问题产生启示。
一、跨专业联合防控中的问题分析框架
对比我国疫情防控方案和世界卫生组织的疫情工作伦理指引,最大启示是要实现跨专业的联合干预治理。所谓跨专业联合干预治理也是专业干预。而专业干预首先要以现实情景问题为导向,进行跨专业、多角度的研判,找准问题然后设计干预策略,而不是心急火燎地忙乱一团。在专业界定问题时最重要的有一套现实问题的分析框架,从杂乱的信息中理出问题发生的逻辑链条,找见关键的中介变量,进行有效干预。这个分析框架包括:划定问题范围、整理信息流程、分析逻辑模式和找准中介变量(马克·弗雷泽,2018)。就新冠肺炎疫情来说,如何进行现实情景的问题设定和分解,逐步找见干预焦点的中介变量?
(一)医治、防控和救援三位一体的综合问题
就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以来的现实情景来看,可以把问题梳理为三类:危重病人治疗、疑似病人防控、救援物资调配。这背后是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指挥协调机制问题。我们看到,新冠病毒病理的科学研究和治疗方案的制订是最为快速有效的,科学家迅速利用现有的实验室条件对新冠病毒进行了毒株分离和基因序列测定,为下一步开发有效治疗的新药物提供生物学基础;临床医生在掌握了新冠病毒病理危害基础上,虽然无法根治,但是也拿出了对症治疗方案,可以给病人进行对症支持性治疗,缓解症状,拯救病人(当然对于引发基础性疾病的危重病人并不都能救命)。疑似病人的防控,当下主要依靠传统社区防控措施,主要是“群众监督+居家隔离”措施,虽然有效,但是产生了污名化、服务薄弱、限制自由等问题。疫情防控的第三类措施是救援物资调配问题,而这是疫情发生后最为无效的、但是最为关键的问题。为什么这么说?首先是武汉当地的专门治疗新冠肺炎危重病人的医疗资源紧张,虽然各地纷纷派驻医疗队伍,但是专门的病房设备缺乏,引发的问题是疑似病人无法确诊,危重病人无法收治,只能在家隔离,耽误了许多人的救治;除了医疗资源的调配出了问题,另一个问题就是疫情防控物资的缺乏,疾病控制专家每天都在媒体中呼吁公众“尽量少出门、不去人员聚集场合,出门戴医用外科口罩,回家消毒”,可是医用外科口罩、消毒液无法保证供应,导致很多社区居民去排队抢购,更不用说医院的专业防控设备,由于防控物资的缺乏,所以也无法动员社会组织和志愿者参与到疫情防控,更无法改善居家隔离的被动局面,只能依靠线上心理辅导来进行同理共情和自我催眠技术来安抚居家隔离人员。可是,老百姓需要解决生活问题,病人需要实际的救治,如果不能改善医疗资源和防控物资调配供应,仅靠大家在家隔离,可能出现诸多问题。所以,三类问题分析下来,这次新冠病毒引发的公共卫生事件治理中最关键的问题是,一级响应机制启动后,医疗卫生资源和防控物资供应问题。
(二)现实问题背后的应对机制问题
表面上,这次新冠病毒引发的公共卫生事件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医疗资源和物资供应问题,但从逻辑上追溯背后原因,就涉及到我国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发生后的指挥协调机制和应对方案问题。根据2003年颁布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应急条例》的规定,“国务院卫生行政主管部门按照分类指导、快速反应的要求,制定全国突发事件应急预案,报请国务院批准。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根据全国突发事件应急预案,结合本地实际情况,制定本行政区域的突发事件应急预案。”“应急预防包括:突发事件预防、现场控制,应急设施、设备、救治药品和医疗器械以及其他物资和技术的储备与调度。”“国务院有关部门和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及其有关部门,应当根据突发事件应急预案的要求,保证应急设施、设备、救治药品和医疗器械等物资储备。”“县级以上各级人民政府应当加强急救医疗服务网络的建设,配备相应的医疗救治药物、技术、设备和人员,提高医疗卫生机构应对各类突发事件的救治能力。”“突发事件发生后,国务院有关部门和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及其有关部门,应当保证突发事件应急处理所需的医疗救护设备、救治药品、医疗器械等物资的生产、供应;铁路、交通、民用航空行政主管部门应当保证及时运送。”“根据突发事件应急处理的需要,突发事件应急处理指挥部有权紧急调集人员、储备的物资、交通工具以及相关设施、设备;必要时,对人员进行疏散或者隔离,并可以依法对传染病疫区实行封锁。”
2007年颁布的《突发事件应对法》也规定,“县级以上地方各级人民政府设立由本级人民政府主要负责人、相关部门负责人、驻当地中国人民解放军和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有关负责人组成的突发事件应急指挥机构,统一领导、协调本级人民政府各有关部门和下级人民政府开展突发事件应对工作;根据实际需要,设立相关类别突发事件应急指挥机构,组织、协调、指挥突发事件应对工作。”“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应当整合应急资源,建立或者确定综合性应急救援队伍。人民政府有关部门可以根据实际需要设立专业应急救援队伍。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及其有关部门可以建立由成年志愿者组成的应急救援队伍。单位应当建立由本单位职工组成的专职或者兼职应急救援队伍。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应当加强专业应急救援队伍与非专业应急救援队伍的合作,联合培训、联合演练,提高合成应急、协同应急的能力。”“国务院和县级以上地方各级人民政府应当采取财政措施,保障突发事件应对工作所需经费。”“国家建立健全应急物资储备保障制度,完善重要应急物资的监管、生产、储备、调拨和紧急配送体系。设区的市级以上人民政府和突发事件易发、多发地区的县级人民政府应当建立应急救援物资、生活必需品和应急处置装备的储备制度。县级以上地方各级人民政府应当根据本地区的实际情况,与有关企业签订协议,保障应急救援物资、生活必需品和应急处置装备的生产、供给。”
(三)关键中介变量是特殊资源调配和跨专业协调问题
从当下新冠肺炎疫情防治措施来看,即使有效药物还没有研发出来,但是靠现有的医疗技术是足应对的,所以技术问题不是关键问题。就武汉来说,确诊病人和疑似病人存在收治和确诊的医疗资源匮乏问题;而其他地区社区居民,则是居家隔离期间的口罩和消毒液等防控物资的供应问题。这两个问题是解决整个疫情防控的核心中介变量,只有增加诊断和收治新冠肺炎的医疗资源,才能解决疑似病人的紧迫需求,得以集中收治,不再恶化和传染;只有增加口罩和消毒液供应,才能解决全国各地社区居民的基本生活活动,改善消极居家隔离的焦虑和恐慌心理,以及增加社会工作、心理辅导等相关专业参与社区防控志愿服务的基本条件。而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期间的物资设备供应具有资产专用性,根据威廉姆森在《治理机制》一书中的理论,仅靠市场调节存在不确定性风险(威廉姆森,2016),所以需要按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应急条例》和《突发事件应急法》规定,事先由卫生部门和国家应急部门来储备;突发事件发生后,由国家应急指挥机构来统一调配、甚至征用,来保障供应。从湖北各地反应的医疗资源情况和全国各地反应的防护物资的供应情况来看,目前这两个问题解决得并不很好,虽然武汉地区建立方舱医院,解决疑似病人的集中收治问题,但是其生活设施、医疗设施和医护服务都难以满足病人的需求;而医用外科口罩和消毒液依然难以保障供应。
除了资源调配问题,这次新冠病毒引发的公共卫生事件的反应机制显示出来的另一个问题就是跨专业协调问题,一开始参与事件救治和防控主要是医疗人员和疾病控制专家,而把疫情控制则交给了基层社区组织。然而,我国的社区组织是一个半行政性质的组织体系,缺乏专业化思路和社会协调能力,所以导致以河南为代表的疫情防控的“硬核”模式,一方面有效地控制了人口流动,另一方面又导致了各种服务供应不足、对武汉人的污名化其实、对疫情信息的传播不准等问题。但是,社会组织和社会工作专业想积极参与疫情社区宣传和防控,又缺乏有效途径,只能发布很多线上辅导指引,做些资源链接工作,无法发挥其应有的专业效能。世界卫生组织2016年发布的《传染病爆发时的伦理问题应对指南》(以下简称世界卫生组织的疫情应对指南),(WHO,2016),比较我国卫健委发布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社区防控工作方案(试行)》(以下称我国的疫情社区防控方案)可谓各有千秋。我国的“疫情社区防控方案”体现的是单方面的公共卫生专业主义,根据疫情程度,区分了未发现病例、爆发疫情和传播疫情3种类型,然后分别提出了3种不同的防控方案,但是都是围绕着如何进行健康教育、对疑似人群管理、社区卫生治理和防控物资准备,缺乏对于弱势人群和密切接触人群及其家属隔离期间的社会关怀和支持性服务。而世界卫生组织的“疫情应对指南”在针对当地社区时,首先提出的就是“包容性、脆弱性、开放性、透明性、问责制”;而针对特别弱势情势,重点提出“社会弱势群体往往面临污名化和歧视,在公共卫生紧急情况下,这种情况会更加严重。工作人员应确保所有个人得到公平和公正的待遇,而不论其社会地位或对社会的价值如何”;对于疫情期间的隔离,强调“合理限制和最低限制原则”。对比世界卫生组织的“疫情应对指南”和我国卫健委的“疫情社区防控方案”,两者重要差别不是重视程度和措施严格与否,而是对于疫情中的特殊情况、弱势人群的敏感和保护,对大众自由的限制程度。这个差异的背后是有关治理疫情的专业伦理视角的差异:是单一目标引导下的工具理性,还是综合目标引导下的各种治理策略的平衡问题。显然,面对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我国社区防控方案只强调单一的公共卫生视角,注重的是单一防控效果,而世界卫生组织则是从公共卫生视角、大众生活、特殊弱势人群的保护多重视角出发给予综合平衡的思路。
二、半专业化组织中的权威关系问题
这次新冠病毒引发的公共卫生事件提出一个问题。公共卫生领域是一个专业权威自治领域、还是行政主导的领域?这就涉及到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应对组织这一关键问题。应对组织既包括宏观的国家疫情防控指挥中心进行指挥协调,也包括微观的救治服务组织和社区组织等提供直接的服务。宏观指挥协调组织不是本文讨论的议题,笔者主要就微观的直接服务组织的组建和协调谈点儿看法。组织社会学家周雪光曾经就切尔诺贝利事件分析了苏联核电站和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机突发事故发生后的组织管理,提出了即使是专业技术人员,一旦进入组织内部就要服从组织程序,慢慢形成一种程序化、常规化的应对模式,这种常规化应对模式对于解决日常技术问题是有效的,但是恰恰是日常模式的有效带来了突发事件之后的组织反应无序的结果①周雪光,《“有组织的无序”:封闭系统中组织决策的大困境》,社会学会社公众号,2020年1月22日。。笔者则是从研究专业化组织的专家理查德·斯科特(W.Richard Scott)等人分析美国公共救助体系中的社会工作专业权威与组织行政权威的关系角度,以及近年来有关跨专业团队中的领导协调能力问题出发,谈谈疫情防治的跨专业联合干预中的权威关系问题。
(一)何为半专业化服务
在整个人类服务职业领域,存在着一个从非专业服务到完全专业服务的谱系,按照英国专业研究学者Carr-Saunders在1933年提出专业划分标准,现代社会根据专业化程度,专业组织可以分为4类:专业化专业、新成立专业、半专业、未来专业。已经专业化的专业包括法律、医生和神职行业,新成立的专业包括工程师、化学人员、会计、以及自然和社会科学家,半专业主要是护理、药物人员、光学制造和社会工作,未来的专业可能包括医院管理、销售管理、工人管理等等。他提出的专业化标准主要就两条:一个是积累的专门理论、另一个是形成的专门技术(Carr-Saunder,1933)。
当然这里涉及到一个更为基本的区分,专业和职业的区分,职业是具体工作,它会随着时代发展和人们需求而变化,虽然职业也需要在某个时期进行标准化,但是职业标准(比如我国劳动部,现在的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负责制定的各种行业职业标准)并不是专业化标准,因为职业标准基本上是最低行业行为规范,并不能体现专业化核心——积累的专业理论和专门技术。理论和技术是无法靠外部行政部门来制定规范的,只能由业界的权威来解释和传授。这就涉及到专业化理论的另一个核心问题,专业自治和专业权威问题。实际上,20世纪50年代讨论专业化理论时就不仅仅是关注专业理论和专业技术问题,而是关注专业功能和专业地位问题,也就是说一个职业能否成为一个专业,主要看其能否担当起独立社会服务功能?从而获得公众的认可,进而获得专业自治权威。比如,社会工作界广为所知的Greenwood(1957)提出的专业属性,就扩展了Carr-Saunders的标准,强调的是专业功能和专业地位,以及专业文化。以此标准来判断,社会工作、公共卫生、护理、初等教育等职业都不是充分的专业,因为他们都依托于一个行政化组织,受行政领导的督导,难以独立自主地做出专业判断和提供专业服务。因此,这种半专业的职业组织存在着两种权威关系——一个是专业权威、另一个是行政权威,两者最好能够协调一致。但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一批组织社会学的研究,包括Amitai Etizoni(1964)恰恰是两种权威之间存在冲突关系(William Kornhauser(1962)、W.Richard Scott(1966)),于是他们提出来与其叫半专业(Semi-profession),不如叫混交专业(heteronomous profession),意思就是在一个行业领域,有多种权威来源,限制着一线服务人员的服务实践,既有专业养成的和行业协会授权的专业权威,也有组织内部上级行政人员的督导权威,这两种权威很多时候并不协调,而是相互冲突的,导致一线服务人员左右为难(Scott,1969)。
(二)半专业化团队中的行政权威和专业自治的冲突问题
在一个半专业或者异质性混杂专业领域,行政权威和专业自治之间的冲突和矛盾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呢?根据上述W.Richard Scott(1969)的研究,以社会工作者在混杂性服务机构里从事社会服务为例,面临的矛盾主要表现在几个方面:
第一,对于机构行政程序政策的理解与专业理论的差别,比如机构要求的是识别真正符合条件的救助对象,限制冒领行为和要求亲属负责,但是社会工作专业强调的是以人为本、增进案主的福利和功能。
第二,机构督导的弥散性督导功能之间的冲突,既是行政上司、又是业务指导、还是同行陪伴者,结果导致许多督导并不能提供有效督导,往往是把问题引向一种对下级的不成熟状态的高高在上的评判,或者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把问题转化成下级人员个人潜意识的投射,回避真正的冲突矛盾。
第三,一线服务人员对案主关系的冲突,案主的需求包括现实具体问题和个人成长问题,专业社会工作者希望从建立关系、到引发共情来引导案主成长,但是案主往往提出具体的住房问题、家具问题等实质问题,这些又不是社会工作者所能自主判断和力所能及的。
Nina Toren(1969)提出了一个更为系统的分析框架,半专业化的社会工作存在的诸多困境,除了和行政化机构的冲突,也是社会工作专业自身属性分裂的困境,社会工作到底是促进社会福利改良的专业,还是一个促进个人成长适应社会环境的专业,始终没有整合好。如果是基于前者,应该培养社会工作对于法律、政治、行政等宏观知识体系,从而为促进社会福利改善做政策策划、倡导和协调指挥;如果是后者,则需要不断强化心理辅导和沟通交往的知识体系和能力培养。这个问题从20世纪60年代至今都没有彻底解决,以至于在今天的社会工作服务机构里仍然存在这些冲突,从而引发社会工作专业的知识体系和职业能力之间的争议。20世纪晚期提出了生态系统框架试图整合专业内部的分裂,提供整合通用性社会工作,对社会工作专业的整体形象有了一定的保护作用;而美国公共救助领域的微观组织管理也分设了家庭调查员和社会工作两个不同岗位,一定程度上化解了一线社会工作者负责救助资格调查带来的外在权威对专业服务中的内在权威的伤害问题。
这些都是我国社会工作在社会救助、社区管理等机构从事专业服务中应该借鉴的前车之鉴。到底是行政主导,还是专业主导?能否在当前中国的基层社会服务行政领域,多一些专业服务,少一些行政杂务;多一些专业权威,少一些行政权威是当前我国社会服务行政改革的关键问题。
(三)跨专业团队中的领导协调能力问题
除了专业权威和行政权威的冲突问题,实际上社会服务领域日益成为一个多专业的合作架构,比如学校社会工作、医务社会工作、精神卫生社会工作、公共卫生社会工作等等,都需要社会工作和教育、医疗服务、精神健康、公共卫生等不同专业合作,这就涉及到跨专业合作中的领导协调问题。以当前新冠肺炎疫情来看,其实已经呈现出了跨专业联合干预的协调领导问题。当前的新冠肺炎疫情分为救治、隔离、预防、救援不同层面的问题,这几个问题需要不同专业的不同主导程度的谱系:
对于医疗救治,一定是专业医生主导,而对患者和医生的辅导和关系处理,则是社会工作和心理辅导进行辅助。
对于疑似病患和密切接触者的隔离和服务,其实就已经不是医疗专业主导,而应该是社会工作主导,医疗和护理专业为辅助,因为隔离疑似患病和密切接触者并未发病前,主要是生活服务、心理安抚和社会关系协调,辅助以生理症状的监测和护理。
而针对社区预防更应该是以公共卫生社会工作来主导,按照美国公共卫生社会工作专业委员会发布的《公共卫生社会工作标准和能力》的指引,疫情发生后,公共卫生专家负责提供防范方案,但是防控方案的实施主要是依靠社区组织、社区策划和社会营销等社会工作专业策略来进行预防。(NASW,2005)当然涉及到具体的公共卫生知识和专门护理知识,这些都是作为社区预防公共卫生事件的备用知识和服务人员,需要社会工作者在进行社区预防时组建团队,协调管理,而社会工作专业的关系沟通技巧的训练,也有助于其发挥倾听、尊重、促使、引导等专业技巧,从而把各个专业的知识和能力调动起来,发挥最大功效。
然而,从这次新冠肺炎的防控方案来看,无论是在专门医院的医疗救治、方舱医院疑似病人的隔离、还是密切接触者的居家隔离、乃至社区防范,要么主要依靠的医疗专业和护理人员,要么依靠社区行政人员,都缺乏社会工作专业人员的主导服务设计和指挥协调服务传递的机会和身影。
总之,这次新冠肺炎引发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是对我国突发事件应急能力的一次考验,背后反映的是我国社会治理体系和能力的现代化程度。目前来看,我国突发事件的应对体系仍然依靠行政主导、专业协助的治理结构;而在参与专业中,只是认识到医疗等充分专业化的专业作用,但对于新兴的社会工作而言,整体上并没有认识到其专业价值和意义,没有给予其在防控方案组织体系中应有的地位和权威,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志愿服务。实际上,作为一个综合性专业,社会工作最应该发挥跨专业联合干预治理中的协调指挥能力,这是我国未来突发事件应急管理方案应该改进的方向。
三、专业实践中的文化能力问题
面对新冠肺炎疫情,年轻的中国社会工作专业虽然还没有像发达国家那样已经形成了和其他专业联合干预社会问题的成熟机制,但是基于自己的专业伦理和社会良知,也迅速动员起来了。从专业协会到专业老师和一线实务人员,都积极地为这次疫情的防控建言献策、链接资源、甚至冒险参与一线服务。通过线上所体现的干预策略来看,主要包括如下类别:线上心理辅导和社工咨询、资源链接、动员募捐、参与社区疫情排查和防疫宣传等措施。这些基本上符合社会工作教科书的从微观临床干预到社区行动和倡导等社会工作策略的谱系。然而,离开社会工作专业,放眼中国社会基层治理,你会发现比如河南、安徽、河北等内陆省市的防疫措施大都仍然依靠现有的基层行政体系和社区组织体系进行群众动员的方法,所用的方法包括大喇叭、标语、封路、居家隔离等手段,具体的内容涉及到各种地方文化符号的动员,包括通过河南豫剧、越调、曲剧等地方戏剧的抖音微视频,也包括网红改编的各种情景剧、微视频等手段进行防疫宣传。从实际效果来看,社会工作专业干预策略和现有行政体系动员、地方文化防控策略哪个更加有效?除了实效标准,还有什么标准来评判疫情爆发之后、乃至日常状态下的社会服务和社会治理策略呢?
(一)本土化和地方性的争论
在社会工作发展史上,始终存在着国际规范的地方化与地方实践的专业化争论。前者是指社会工作作为一个现代专业,是针对现代市场经济社会引发的社会问题而发展出来的一个专业,它所针对的社会结构和社会行为,都和传统社会不一样,有自身的特征,所以需要发明专门的专业理论和技术来应对现代社会的问题,而后发展中国家在现代化转型过程中,需要借鉴发达国家的社会问题干预策略和技术,把国际规范进行本土化嫁接;后者是指每个国家的现代化道路是不一样的,其社会结构和文化模式也是独特的,尽管也在发生现代化转变,但是并不能照搬西方发达国家的道路,只能从自己传统社会和本土文化中寻找解决问题的策略。有学者把这个争论称作本土化和土生化的争论(卫小将,2015)
如何解决这个理论争论呢?一种观点就是效用主义观点,根据实际效果来看,哪个策略有效哪个就是对的,从而代表着真理。这背后其实是世界观和本体论层面特殊本质主义和普遍本质主义的争论。实际上如果仅仅从效用上来判断对错,等于搁置了世界本体的观点,要么假定世界本体是一体化的历史发展过程,像康德、黑格尔那样,认为世界发展是逐步迈向一种世界公民社会状况;要么是假定世界是地方性独特的,可能存在器物方面的欲望雷同,但是其文明代码是不同的,甚至文化符号建构出来的消费欲望也不同的,除非通过文化殖民主义来进行文化清洗,实现世界大同。因此,许多人从文化人类学到后现代的符号学,都特别警惕世界公民社会的现代翻版——西方现代化道路的普世价值声称带来的隐形强制推广。所以能否超越本土化和土生化的争论,其实不仅仅看效果,而是要分析地方社会之间的互动,以及世界发展的趋势动力问题。专业理论和技术之争,背后反映的是世界本体论的争论。
(二)社会工作的文化能力:超越本土化和地方性之争
伴随着文化社会学的一批新锐学者的出现,像阿军·阿卜都莱(A.Appadurai,1996)、罗兰·罗伯森(R.Robertson,1992)、麦克·费瑟斯通(M.Fertherstone,1991)等人都对全球化和地方化的两级冲突提出新的折中方案,认为一方面资本主义的动力难以抵挡,世界物理属性——时空特征无疑正在被压缩;另一方面地方文化并不会伴随着现代世界体系的一体化而被沙漠化,恰恰提供一种多种展示和转型的机会和手段。于是从文化面向,人们提出了全球地方化(glo-location)的概念,以反映世界文化的拼接趋势和发展动力。
在社会工作领域,也不例外,一定是在特定历史文化处境下进行实践的,需要对地方文化进行对接,关键是如何对接?前述本土化代表一种思路,它对应的社会工作能力是文化敏感性(cultural sensitivity),也就是要对地方文化习俗和传统熟悉了解,但是并不等于要采纳和适合文化资源,而是移植现代社会工作的理论和技术,让特定文化的人理解和接受现代社会工作专业;本土性社会工作发展思路是要从本地文化传统发展解决社会问题的策略和手段,然后提炼概括成一种跨情景适用的社会工作模式,让世界社会工作共同体接纳我们本地的社会干预模式,比如中国传统社会义庄、钱会、宗族祠堂庙产、社区伦理压力等手段能否提炼概括成现代社会工作模式呢?
如果在新文化社会学的思路下,用全球地方化概念来看待世界的发展趋势,本土化和对应的文化敏感性概念是不足够的,它仍然是一种同化模式,把地方文化同化到全球同质性普遍理性主义和人道主义过程。全球地方化,某种程度上也是指地方全球化,或者至少是从世界普遍性到地方化、以及从地方特殊性到世界普遍化的双向运动过程。这个过程对应的社会工作能力是文化能力(cultural competence)。根据美国社会工作协会2015年新修订的《社会工作实践的文化能力标准和指标》,文化能力被定义为“一种过程,借此个人和系统对各种文化、语言、阶级、种族、族群背景、信仰、灵性传统、移民状态、及任何影响个人、家庭和社区的价值的多元因素进行有尊严地和有效地反应,保护和保存他们的尊严。”“文化能力也指一组一致的行为、态度和政策,让系统、机构和专业人员可以在跨文化情景有效工作。”在新的文化能力概念下,对于文化的态度是尊重多样性,同时学会在交叉框架(intersectionality)下分析问题,要求社会工作者具备如下5个文化能力要素:价值多样性、对自我文化评估能力、觉识到文化互动时的动力(跨文化知识、跨文化技巧)、把文化知识制度化、发展出能反映文化多元性的服务项目来(NASW,2015)。
总之,在当前社会工作中,已经给予文化多元性以足够的尊重和承认,但,是不是就是说,任何文化模式和做法都是合理的呢,是不是一概地把某种自己不熟悉的做法都当作愚昧和落后,甚至产生一种个体人本主义优越感?回答是否定的。所以真正的文化能力是需要文化自觉和文化反思的,需要文化之间的对话和反思,按照伽达默尔(2007)在《真理与方法》提出的视域融合策略,对自己遭遇的实践议题,进行互为主体的反省,而不是根据某个既定的标准程序来判断其他文化。
(三)文化变迁和专业模式的协同发展
到此,再来看这次新冠肺炎引发的疫情应对策略,中国社会工作专业的应对策略和现行行政体系动员地方反应策略两者之间真正的对话较少。现有的地方反应策略虽然有效,但是确实存在一些疏忽之处,而专业社会工作提供的所谓线上心理辅导技术虽然对于一些中产阶级有效,但是对于农民是否能够有效说服他们带口罩都成问题。通过这次事件,中国社会工作应该针对中国社会的复杂状况,发展文化能力,把专业技巧和地方文化进行对话,发展出真正中国特色的社会工作实务干预模式出来,为世界社会工作共同体做出中国特色的知识贡献。
四、结语和余论
总之,正像习近平总书记在《在统筹推进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和经济社会发展工作部署会议上的讲话》所说的,“在这次应对疫情中,暴露出我国在重大疫情防控体制机制、公共卫生应急管理体系等方面存在的明显短板,要总结经验、吸取教训,深入研究如何强化公共卫生法治保障、改革完善疾病预防控制体系、改革完善重大疫情防控救治体系、健全重大疾病医疗保险和救助制度、健全统一的应急物资保障体系等重大问题,抓紧补短板、堵漏洞、强弱项,提高应对突发重大公共卫生事件的能力和水平。”这次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直接暴露出来的问题是医疗设施和物资供应问题,潜在的问题则是我国公共卫生系统的专业化体系构建问题。而这个问题不是一个单一部门的职能体系问题,而是跨专业联合治理机制问题,当中既涉及到专业权威和行政权威的关系问题、也涉及到不同专业的协调问题,还涉及到专业技术和地方性知识的关系问题。希望这次事件之后不是那个部门跑马圈地,而是围绕现实问题,切实完善公共卫生的治理体系,推动实现社会治理的现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