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印象

孔德芳

一个人喜欢的事物，有时会随着时光的流动和磨砺而变化，看人睹物如此，行走城市亦然如此。我喜欢高楼林立、豪华气派、摩登时尚、流光溢彩的大都市，但看多看久了，也就觉得有点乏味了，水泥的气息如同快餐，没有可以咀嚼回味的味道。而对于呼吸了岁月风尘的砖瓦及草木，散发着朴实敦厚、独特气质的地标风物，却心存更多的喜欢且犹醉于心。我领略过的泉州即是这样一座令人心仪的城市。

在泉州的街巷行走，极目所及，古老的遗迹顿时会映入眼帘，如一位历经了世事沧桑、看遍繁华的长者返璞归真，心怀敬意地讲述久远的故事，关于历史、宗教、民俗、文化，关于戏曲、建筑、茶道、传说……一桩桩一件件，让人留恋不舍一点都不想放过，慢慢浸润到骨子里去。

泉州风物恬淡温润多元，有着古朴清雅而又温婉拙秀的质感。十二月份，北方的街景已是一片萧瑟，而泉州依然生机盎然，粗壮的老榕树、刺桐、紫荆花，院子里的三角梅、院墙上爬着的鞭炮花，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绿叶小花毫无芥蒂、各自绚烂着优美……

泉州不愧有“世界宗教博物馆”之誉称，开放包容而又恪守传统。一条条街上庙堂宗寺林立，开元寺、府文庙、清净寺、关帝庙、基督教堂……各种宗教相依并存，你烧你的香，我磕我的头，朝拜巡礼，各念其经，互不相扰，也不排斥，人们脸上读到的皆是尊严与敬畏。

泉州的人被这样的风物滋养着，佛性连心。脸上温和着的表情和眼神中流溢出的那份宁静与安祥，使你眷顾和笃信。街铺里的商家微笑迎客非常热情，买不买没关系，由着你尽兴观赏。有人问路，他们会耐心地给你指引。看到操外域口音的远客，有时还会主动去搭讪，热心地问你是哪里人，聊上几句温馨顺耳的话语。使人不由得想起宋朝四大家之一的著名理学贤达朱熹评价泉州的锦言：“此地古称佛国，满街皆是圣人。”游人边赏边议，回味无穷。

位于泉州东南方向的永宁古镇，方圆几公里，纵横几条街，却有大大小小的祠堂家庙三十多座，鳞次栉比。庙堂供奉着人们虔敬的神仙塑像，顶礼膜拜，他们包容仁厚，淳朴善良，几百年和谐相处，其乐融融。或许是季节的缘故，到夜晚，静谧的永宁古镇，街巷行人稀少，街灯星星点点地闪烁着，海风习习吹来，隐约能听到海水涌动的涛音，闻到海水丝丝的咸味，整个古城被安宁静谧的气息笼罩着。偶尔碰到了一位大伯，看上去一副儒雅学者的风范，身材高挑，气宇非凡，恰巧他的家就住在我们青年旅社的旁边，与我们一路搭讪。这位大伯姓李，听说我们来自山西，立刻兴致地唱起了《人说山西好风光》，底气十足，音准及音色居然那样美妙，歌词一字不漏全都记着，忘情地唱得有板有眼如痴如醉，连我这个土生土长在黄土高原的山西人都觉得自愧不如。大伯讲，他曾是厦门大学的高材生，毕业后留在厦门造船厂工作，是一位高级工程师，退休后回到老家永宁古镇养老。问他为什么不留在厦门，他说他喜欢古镇的那份不被世俗所干扰的宁静和远离喧嚣的幽逸，泉州这地方，让浮躁的心能沉静下来，在这里可以听涛、观海、品茗，幽静中独享光阴荏苒中的那份抚慰，独享逸然惬意。

泉州是内敛而深沉的，温润中带有血性和骨气。行走在巨大石块砌成的跨海石构桥的洛阳桥上，石桥拙朴敦厚，沉稳结实，千百年来风雨侵袭，巍然不动，迎来送往了数不清的桅杆帆影，海浪滔天，凌波而卧。桥面依稀沧桑斑驳，却生机盎然，让你不由得怀想当初的盛世与人世烟云。开元寺高高耸立的石塔之王的东西石塔，是那么厚重稳当，虽历经岁月沧桑，但不会让人沉沦伤怀，油然而生的只是敬畏，是文明与时空的见证。我在想，现在的建筑，千百年后会是怎样？即使尚存，还会有残垣断壁吗？还会有人愿意凭吊吗？而石桥与石塔的精髓，早已成为泉州人千百年来的精神图腾，“站如东西塔，卧如洛阳桥”，植根于泉州人的血液之中。

泉州的建筑有一种耐人寻味的美学品格，每一栋都值得细细品咂。建筑装饰上的木雕、石雕、砖雕、灰雕、漆雕、瓷雕，在房顶、屋檐、梁柱、门窗上随处可见，技艺精湛，美轮美奂。每一栋番仔楼的阳台檐上有瓷雕的各种动物，千姿百态，活灵活现。初见时，不知道这些雕刻的用途，还以为是主人根据自己的审美喜好，为房屋增加的装饰。听当地人讲述后，才知道这种叫“滴水兽”的物件，是用于排水的一种构件。

泉州人称房子为厝。用红砖修建的红砖厝较多，与南方常年绿树成荫的街道相称，绿树红墙极富色感美，十分亮眼。石头厝质朴坚实牢固，有着几百年历史，现在依然保持原有的风貌；还有一种闽南特有的石砖墙，也特别好看，每一块石头周边都有十几片一厘米左右的红瓦片包镶，当地人叫这种墙为“金包银”，红黄相间立体感极强，质朴中带有复古的韵味；番仔楼是典型的中西合璧的产物，最早是闽南一带华侨华人归国后汲取了西方建筑特点，结合当地建筑风格所修建，建筑年代多为清末及民国时期，每一栋都不尽相同，一栋楼一种样式，一栋楼一个故事，都让我驻足凝望，品味良久，流连忘返。蚵壳厝是用牡蛎的壳修建的房子，防潮、防海水盐分的腐蚀，自然是泉州独有的珍奇。据有关资料记载，最早的蚵壳厝，修建于明末清初，现已保存不超过十栋。在阳光的照射下，蚵壳墙如鱼鳞一般闪着银光，为沉寂的墙面增添了灵动和柔美。抚摸着牡蛎壳墙面，我想象着，一个个牡蛎取肉留壳，清洗挑选，再一个个排列组合，错落有致，凹凸叠加，巧妙镶嵌。人们修建蚵壳厝要费多少工日？那一个个贝壳一定注入了他们对幸福生活的期盼，对家的爱恋和祥和的温度。

为了寻找蚵壳厝，我们专门去到泉州周边的浔埔鱼村，至今难以忘记的是在那里见到的浔埔女。她们的装束独一无二，无论年龄大小，每人头发在脑后绾髻，用发簪插着，戴上各色花朵编织成的花环“簪花围”，争奇斗艳。浔埔女穿着色彩浓烈、花红柳绿，为渔村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这些女人们出了名的能干，出海、家务、生儿育女、赡养老人样样都行，我在街上就见到位六七十岁的浔埔女，十二月的天气，裸脚穿一双拖鞋，挑着担子，在街上卖自己刚刚出海打捞的海鲜，精气神十足，真是让人感叹不已。难怪有人专门写赋，颂扬浔埔女的至美、至纯、至勤、至善。街巷里还有专门为女生梳头的，盘一个头型，手工加花一共四十元钱，我有些心动，纠结一阵，还是没有头戴鲜花的勇气。

泉州的文化属性还来自地方剧种，梨园戏、高甲戏、提线木偶、南音等等，都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对于这些文化的传承和保护，泉州是流畅而丰盈的。提线木偶戏是其中最古老的戏曲形式之一，据文献记载，唐末五代时期，提线木偶已在泉州及周边地区流行，后经宋、元、明、清至当代，传承不辍。一个木偶形象表演时，艺人用三十多条线牵引木偶，偶像制作工艺精良，操纵者动作章法丝丝紧扣，有条不紊，表演细腻逼真，生动传神。位于泉州通政巷的木偶剧团旧址，每周二、四、六、日下午四点到五点都会有一个小时的公益演出。我们去时恰逢周四，专程去看了表演，那场演出的是经典剧目《若兰行》和《钟馗醉酒》。《若兰行》操纵木偶的是一位女子，边唱边提拉木偶，唱腔咿呀侬语，温婉柔美，情韵深沉。只见她手指灵动，牵引的木偶在她的手下如泣如诉，细腻生动，弱女子千里寻夫的神态不由得让人心生悲悯。《钟馗醉酒》更是妙趣横生，操纵木偶的演员手指上下翻动，木偶钟馗闷闷不乐，搬坛子倒酒，端大碗喝酒，醉态百出，一个借酒浇愁的钟馗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舞台上，无论是庞眉白发的老人，还是稚气未脱的孩童，掌声笑声不断。从观众的脸上，不难看出人们对提线木偶戏的喜爱程度。看表演时，正好碰到几十个穿着统一校服的小学生，他们看演出的样子非常专注认真，着实让我感动。这样古老的剧种孩子们能如此着迷，泉州怎样做到的？联想到我们的晋剧、莲花落等地方戏曲，也能有这样的传承该有多好啊！演出结束后，演员还让孩子们上台，教他们如何操纵木偶，孩子们纷纷上台，跃跃欲试，争相试手。我虽听不懂台上在唱什么，但却从台上精湛的表演和台下观众的表情中，看懂了故事，并被折服，心生喜爱。

对喜爱美食的我而言，泉州的小吃我至今想起来还回味悠长。面线糊、姜母鸭、海蛎煎、润饼、土笋冻、烧肉粽等等，无不让人垂涎。我最爱吃的要数姜母鸭。泉州清净寺旁边的一家店非常有名气。店面不大，店门口放了两排砂锅，锅中热气腾腾正焖着鸭子，老远就闻到扑鼻的香味。姜母鸭是这家店的唯一主菜。鸭肉焖至焦黄，咬起来却不会干，肉烂易嚼，砂锅中三分之一的生姜与鸭肉充分融合，辛辣早已荡然无存，吃起来倍感美味，配一碗米饭，一份青菜，特别好吃。因为好吃，还特意在厦门买了两只速食姜母鸭，回家后自己加热，遗憾的是缺少了泉州吃到的原汁原味。海蛎煎，是泉州每家饭店或家庭最常食用的一道菜，以海蛎为主原料，与韭菜、鸡蛋、红薯粉面调成糊状，摊在锅中，两面煎熟，佐以番茄甜辣酱，此菜保留了海蛎的鲜美，味香、蛋嫩、粉滑，所以在泉州周边渔村常常能看到养殖海蛎和女人撬海蛎的景象，因是日积月累的缘故，她们娴熟的手法，我至今记忆犹新。

泉州曾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市区高楼不多，但远古而来商贸繁华的气息，从古朴的建筑群中依稀可见。西街东街及周边的小街巷里，隐藏着许多小店，小院里花花草草点缀，随便一个旧东西或小物件，地上墙上随手放置，看上去都有味道，文艺范儿十足，很吸人眼球。街巷里茶店也很多，到处氤氲着大红袍的香气，不由让人感受到曾经的商贾云集，在这里会友聊天，洽谈生意，喝杯茶、歇歇脚，车载马驮着丝绸锦缎、青花瓷器奔向帆樯林立的刺桐港码头，乘着扬帆远航的大船，渐渐远离泉州湾，驶向南海的碧波玉浪，驶向大洋彼岸……

站在厚重的跨海洛阳桥上，我迎风眺望着远处，仿佛能听到古往今来的人们熙来攘往的跫音，细数着泉州人历经的轮回过往。回味在泉州的点滴，想说想写的太多，就留一份美好的念想存在心里。记起白岩松曾说过：“泉州，这是你一生至少要去一次的城市。”我感同身受，有机会时，我还想再去泉州一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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