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限度
2020-02-21姜琦
摘 要: 在弋舟的《丁酉故事集》中,“出走”行动几乎是所有小说人物的内在姿态,被“出走”的日常生活呈现为家园的失落与人际关系的溃败。日常生活丰富性的丧失使“出走”这一当代症候得以自证合法性,但无法逃离的自我又使“出走”最终无所归附,“出走”者精神上的热忱和“出走”指向的虚假形成悖论。“出走”的模式化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作家人文想象的限度,但另一方面,这一书写最终指向的仍是弋舟在面向现实的写作中对先锋精神的延续。
关键词: 《丁酉故事集》 日常 “出走” 先锋 限度
《丁酉故事集》 以短篇小说摹写当下都市生活的诸种面貌,其中“出走” 的行动以肉身带动个体精神,表达出心灵解放的意愿,“出走”者意欲穿透日常生活的混沌、摆脱难以言表的精神滞重。然而,伴随“新生” 冲动而来的是面向新世界的迷茫与疑问,其落脚处仍然是对现代都市中个体精神归属的质疑。小说的叙事也是独特的,弋舟从重复性生活的繁杂中表现出诗意的抽离,其勾画的日常充盈着心灵的细腻柔软,表现出作者超越经验世界的试图。
一、被逃离的日常与普遍的“出走”模式
《丁酉故事集》 中,都市体验被下放到日常生活中,在弋舟本人看来,这是一种有意的回归现实主义的实践,出于关注“更普遍的生活的忧虑”a的试图,他所表现的是都市生活中普通个体的精神困境,小说呈现出的现实感受并非尖锐冲突的撕裂感,而是一种持续不断的钝痛,其后跟随的是难以出逃的庞大现实阴影。这一感受被具化为“只能躺在汽车底盘下干活,就像一起事故的遇害者”b的比喻,日常充斥着可能致死的溺水感。
列斐伏尔认为工业社会使得日常丧失了其本有的丰富性,而发生了层次的分离,高等文化的高度专业化和技术化使之同日常生活日益分离。但这不意味着日常生活意义的弱化——“日常生活虽然处于较低的层面,但是这恰恰指出了日常生活的基础性和中介性,它是实践中的基本的实践”c。作家所看重的正是这种基础性与中介性,这使得小说抽取的每一个社会样本所代表的是更普遍的社会大众,个体的精神挣扎是社会运作缝隙中的普遍表达。然而弋舟小说的日常性并未截取日常的“反复性”,日复一日的重复生活在人物的精神底色上已打下深刻烙印,作为小说家,弋舟仍然在日常生活中制造“奇遇”。这使得《丁酉故事集》 成为一部书写出走的小说集:从孩子到成人,他们独自或相伴于家人、情人、友人,以各色方式从日常生活中出走。在《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 中,一对情侣因为一只被带回的有主人的猫,不得不驱车离开居所,即使最终决定将猫还回去,但其旅行已是不回头的了;《缓刑》 中,一家人将去海南进行各奔东西前的最后一次旅行,这是一场家庭矛盾中的集体出走,即使在预备进行旅行时,父母也没有停止争执,而孩子已在争吵中带着探险的好奇越走越远,陷入走失的境地;《势不可挡》描写了在一场未来图景的造神运动中,丈夫携其同伴所造之“神” 一起私奔的情景;《会游泳的溺水者》 一篇中,自杀者以最决绝的方式告别生活;《如在水底,如在空中》 中,两位老友进山等待年少时故人的来信,并将这趟出行称为“寻梦之旅”。“出走” 在小说集中成为一种普遍的模式。
从表面看,小说呈现出的日常生活普遍的压力,促成了从日常中出走这一文学表达,“出走”也即成为故事本身的演绎方式。“出走”行为是一种反叛,包含着改变日常的指向,是出走者對于难以承受的日常生活的回应;在这个意义上,被逃离的日常是一种难以承受的庸常。然而实际上,出走行为也是日常一种,是从日常中生出的。在日常生活中“ 可以看到最具体的辩证运动:需要和欲望、快乐和快乐的缺失、满足和欠缺(或挫折)、实现和空的空间、工作和非工作”d,生存状态的麻木是促使小说集中个体出走的根本原因,持续性的精神空虚致使故事中的人物常有缺失感,而难以获得相应的满足。《巴别尔没有离开通天苑》 中,承载主人公毕生运气的房子使他感到迷惑,所占有的一切资源都引起他“不配拥有”的自我怀疑。《会游泳的溺水者》 中,只有妻子是逝者,但故事中每个人的生活似乎都已经逝去,热情也已丧失,对愉悦顶点的试探伴随的是不可名状的恐惧,似乎顶点的背后就是死亡与虚无。而死亡作为出走方式,是溺水者的终极自救。个体所对峙的黑暗在这里尤难言明,因为空虚过于庞大,乃至于难以出走,活着即是无所遁形。《势不可挡》 看起来是这部小说集中最不“平常” 的一篇,作者为它安排了一个满是游荡者的未来背景,但极端的环境下所表现出的是一种极端的“日常”,由艺术家为核心所凝聚起的群体不惜以“造神运动”来保障有序、有意义的日常生活,使审美、劳动、信仰融为一体,在这里并非生活是庸常的,而是人们致力于维护生活的庸常,即在价值丧失的时代,焦虑也是可贵的,成为一种幸存的精神。每一场出走荒诞的起因所背负的都是极现实的担忧。在这个意义上,“出走”成为一种象征行为,是对于生活未竟的突围,所弥补的是日常基础运动中辩证的缺失。
实际上,“出走”仍然伴随着都市生活中个体的焦虑与危机感,对部分缺失基础的弥补并难以使人持续收获心灵的平静,作者所探求的,仍然是在日常生活逐渐溃败的精神高度,个体欲望的无处可归只是精神困境的表征。出走者正是对生活抱有热望者,其逃离的尝试,成为一种避免沉沦的努力,如同五月花号登陆新大陆的郑重比喻,“出走”成为自救与自我治愈的个体选择,成为焦虑与虚无的抑制剂。小说在“出走”的情形中展示人与人的交际,久违亲密的恋人、将各奔东西的夫妻、丧偶者决计出走,他们遭遇的并非陌生人,而是同自我的对峙。这是小说所表现的对于日常生活更深刻的忧虑,日常成为一种忍受与追逐生活的混合物。
二、“家” 的毁坏与“出走” 意义的难以实现
“出走”是文学中的恒常主题,自“五四” 以来,现代作家笔下出现群体性的出走者,其“出走” 行为是同旧“家” 成对照出现的,然而在弋舟的当代书写中,其出走者是失“家” 者,甚至于无“家” 可回望。《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 中守着天价住宅的老王守房守出心病,房子同人价值的倒置使得其所拥有的只是住宅而非“家宅”;《缓刑》 中的夫妇将要离婚,而他们选择的纪念活动是离家远行;在《势不可挡》 中的未来图景中,“家”的价值被彻底否定,食物是被政府配给的,性欲同其他欲望一样被“放置”了,生活在团体中的个人所能找到“家”,不过是一个废墟中可以蜷缩的冰凉的车床。但在更深刻的意义上,“家”的意义毁坏与出走悲剧的发生在于人际关系的溃败,离婚、外遇、丧偶是小说中夫妻关系的常见形态;《缓刑》中女孩的走失、《如在水底、如在空中》中女儿的疏远是亲子关系的失败。日常生活的异化最终导致的是个人的异化,这使得《丁酉故事集》中的“出走”最终不能指向自由——人始终是无法逃离自我的。
肉身的“出走” 是因为觉察精神的压抑,因此“出走”反而成为精神上的寻“家” 。“出走” 事件中的每一个体仍然是不失积极的求生者,有建立或维护与他人关系的意向,老王因为猫取名方式的相像产生了解另一个“同类” 的渴望、争吵的父母以买玩具来哄女儿开心、极端环境中艰难维持的情侣关系、丧偶者对妻子的怀念、“我” 同妻子的爱、相互取暖式的外遇、两位老友的回望往事与赴约等共同构成都市生活的暖色。然而弥补的努力往往将人物置于新的危机中,困境由之回落到每一个试图自救的个体身上,个体的困境最终所指向的是整体的精神坠落。小说中“出走”目的地的不确定性与仪式造景所隐喻的虚假,使得日常生活的自由与公众参与都显得可疑,知识与想象力仿佛成为生活的一种冗余。
正如鲁迅追问娜拉走后境况如何,生活是连续性的,并不停滞于“出走”中,小说集中“出走”策略的意义指向明晰,但其目的地是非确定性的,因此“出走”作为都市生活的自救渠道,其有效性也是非确定性的。小说《如在水底,如在空中》的回应尚是积极的:“我来过了,沉下去了,伸出手了,现在,我‘必须走出来了。”e但正如作者在后记中所承认的,这是他在“结尾处给了一点光”,这光亮未脱理想者的人造色彩,小说所试探的答案仍然显示出暧昧的面貌——避免溺毙于日常的防护行为不可停止,“出走”行动中的“天启”也不意味生活的承诺。“出走”者成为旧生活的觉醒者,试探跨越难以忍受的生活局限,“出走”虽然是满怀希望,尝试割裂旧我以获新生的,但也伴以风险:一旦选择出走,又是一种新的自由丧失,不得不在路上,不得不等待,前行也或许只是对旧生活的回归或在路上的停滞,这是小说隐而未发的生活面目。
在小说中,“出走”作为一种叙事策略,集中展示的是人与生活的断裂,作者避开直接描写都市生活中的尖锐矛盾,对于离婚、自杀、丧偶等事件的叙事是缓滞的,读者只能获得面对冲突的事后感,“出走”成为被压抑者的无可选之选。于是在弋舟的笔下,“出走”较之激愤更显得无可奈何,因为“出走”者所面对的并非某一单一事件,而是造成连续事件的现有生活。
这种“出走”的基调就同现代以来的“出走”叙事形成对比。“五四”青年所抗争的是旧路上的束缚,所要求的是先进者的觉悟,而以《平凡的世界》为代表的农村青年向城市“出走”,则是新时代青年对命运改写的尝试,这样的“出走”,有明晰的目的地,应和的是宏观历史的发展。但在 《丁酉故事集》中,“出走”的方向并不指向实地,从日常“出走”者不知其将至何地、所待何物,“出走”是反抗庸常的形式,乃至于死亡也成为对生活的终极逃逸。因此,“出走”行动的有效性让人质疑,但其在精神追寻上却是一片赤诚,这也形成“出走”的虚假和对“出走”的持续要求的悖论。
以“出走” 作为延续生活的策略表现出作家想象的限度,在这一理解下,对于更广阔大众的日常关注实际是非日常的,“出走”实际是日常的一种偏差。但这种偏差的益处在于,它在特殊的情景中展现了生活的可能性,作家选择的“出走” 方式也是读者易于辨析的生活实景,人物为家庭、为恋人、为故人、为自我出走,亦即生活实际造成了种种出走,这使得“出走”从日常一种变成对日常本身的整体观照,“出走”的象征意义也显露出来。
三、想象的限度与先锋精神的延续
陈晓明在评价20世纪90年代至20世纪的先锋派作家创作时认为,作为“关于救赎和未来超越性的宗教想象在艺术上的投射” 的理想虽然破灭了,“但先锋留存的现实责任感,也是中国知识分子一贯的现实观照使他仍然要寻找这样的精神救赎、力量,即使这种寻找是失败的,难以为继的,甚至于中断割裂现实”f,这同弋舟所言的“批评现实主义” 之“‘批判的道德基于‘忠实与‘真实”g一样,在伦理向度强调了作家创作的责任感。
在《丁酉故事集》中,人物对于“出走”意愿的表达,背后隐含的仍然是人文精神的瞩望。或许同书写“更普遍的生活的忧虑”的试图相关,小说集呈现出整体的寓言性,其中包含着一种纯粹的生活想象。源于敏感、独特的观察与表达,弋舟对日常生活的书写中注重细节的展示,但细节的积累在叙事中逐渐引发一种虚妄感。小说集中,最富想象力的科幻造景仍回落到最平常的个体身上,生活的虚无延伸至末世景象,其想象越宏大,想象的限度越明显,这是生活自身的限度,是作者赋予日常的限度。“出走”模式作为试图跨越日常的“革命性想象”,其割裂性行为所伴随的可能是失败的循环体验;“出走”也可能是姿态积极内涵消极的抵抗行为,其主体行动愈剧,无以逃离的无力感愈深;作为庸常生活的主体,主体本身不能承受逃离的结果,故事更多中断在“出走”行为的发生中,而真正意义上的“出走”后是难以想象的,也即从生活中“出走”是否成为作家的终极想象?这些问题最终导向的是对这个时代中“出走”本身的怀疑。限度是难以逾越的樊篱,内里投射的仍然是现实的逼仄,一方面是生活的实感,另一方面仍然是生活的庸常;但限度也是可貴的,它使小说紧密地观照生活实景,其表达的出走欲望真诚异常。在这一限度内,可以看到作者本人书写的困境,在贴近日常的过程中,作者不能放弃对心灵与精神的注视并发现其趋于危机的现实,“出走”成为对日常生活超越的尝试,即使最终“出走”指向不确定性时,精神的着落处同样难知所指。
同样形成叙事张力的是小说中现实与虚构的错落,小说同作者本人的意愿一样,是对于现实的回归,对现实记录的一种,最具虚构性的篇目所表达的仍是极致的生活实景,但在最平实的落脚处,具有克制感的收束所表达的却是对于现实的不确定性,其文本所表达的现实究竟可以靠向何处是未知的。这里有一对形成对比的文本,小说《势不可挡》 的未来造神运动内里,展现的是现实的在变化中难以反映的知识分子感受:“我们所能理解的,只有我们有限的那些经验,诸如消失的荣耀、破碎的完整,就像此刻我们只能将空中的预警理解为新先知确立时的天启异象”h,在这里虚构与现实取得共鸣,小说的荒诞被引入到对现实的思考;而在《如在水底、如在空中》 里,在一种对情感描述充满克制的叙说中,作者在平静的“水底” 设置出迷幻不明的“界限” 与“光”,即其最阔远的虚构想象摹写的是现世的真实,而最平实的收束包含着非写实的暧昧表达,在这里体现的是弋舟仍然保留的先锋精神,“它认为有着比日常的实用的世界及其法则更重要的有价值的事物,不存在于现实生活中,恰恰相反,它是不可触摸的,仅存在于人的不倦想象以及永无止境的文字表达”,反映的是对于现实的一种独特的真实态度——“它甚至比那些亦步亦趋地反映现实的作品,具有更加强烈的现实感”i。因此当弋舟主张“批评现实主义” 时,其精神的先锋性并未失落,被寄予希望的“出走” 是作家理想主义的想象限度,也是其书写的力量所在。
abegh弋舟:《丁酉故事集》,中信出版社2018年5月版,第186页,第168页,第179页,第195页,第105页。
cd郑震:《论日常生活》,《社会学研究》2013年第1期。
f 陈晓明:《无边的挑战:中国先锋文学的后现代性》,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7月版,第6页。
i吴亮:《向先锋派致敬》,《上海文论》1989年第1期。
作 者: 姜琦,兰州大学文学院文学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