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女性主义视域下多丽丝·莱辛作品中的女性身份探求
2020-02-21王静吴晓梅
王静 吴晓梅
摘 要:本文以后女性主义理论为框架,以多丽丝·莱辛不同时期的三部作品《天黑前的夏天》 《简·萨默斯的日记》和《祖母》 为文本,探讨女性身份的流动与转换、女性身体伦理张扬与克制,以及两性关系对峙与互补在其文本中的体现,挖掘莱辛作品中女性身份认同在小说中从“个人” 到“相互”,从“独白” 到“对话” 的冲突与演变过程,进而阐明莱辛的女性身份观与后现代女性主义在流动、反本质、反中心等核心观点上的契合之处。
关键词:女性身份探求 多丽丝·莱辛作品 后女性主义理论 两性气质 身体伦理
引 言
多丽丝·莱辛以其怀疑的精神、透视心性的叙述力、作品中渗透的使命感,将分崩离析的社会容态和现代文明具象化。目前学界主要从女性主义、心理分析、后殖民主义、文化研究等理论视角出发,对莱辛的艺术创作形式、殖民主义立场,以及其作品中呈现出的生命哲学和女性主义观点等进行深入探讨。 《天黑前的夏天》 (The Summer Before the Dark,1973)、 《简·萨默斯的日记》 (The Diaries of Jane Somers,1984) 和《祖母》 (Grandmothers,2003)是莱辛以女性视角观察生活、体味生活,用女性思维想象与表达的代表作,是莱辛进入创作成熟期后的标志性作品。评论界对《天黑前的夏天》 的研究主要运用荣格、拉康镜像心理学理论与女性主义批评理论相结合,分析小说中呈现出的女性主体性身份建构和女性自我成长历程,剖析女主人公自我镜像的成因、破灭以及其自我发现的过程。学者对《简·萨默斯的日记》 的研究主要以消费文化、后现代理论、新历史主义、精神分析与女性主义批评相结合,分析作品中体现出的女性自我实现过程以及女性身体叙事,揭示后現代社会中女性的生存困境。
迄今为止,鲜有学者将莱辛作品置于后现代视域下,探讨其作品中所呈现出的女性身份、女性身体话语及两性关系等话题。本文将结合莱辛不同时期作品《天黑前的夏天》 《简·萨默斯的日记》 以及《祖母》,从女性身份认同、女性身体言说和两性关系构建三个方面,探讨莱辛作品中的女性身份探求。通过分析,可以看出莱辛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女性身份观点为流动的女性身份需要在个体和社会认同下,建立存在差异的女性主体;莱辛主张女性身体要在伦理范围内争取女性话语权;她提倡以消解中心和本源为基础创建非对立的两性关系。
一、 反本质主义——碎片化的女性身份
身份认同大致经历了三种认同倾向:其一,受西方哲学主体论思想而强调对个体身份认同;其二,受欧洲社会学影响而强调对社会身份的认同;其三,受后现代主义影响而提倡多变不定,反对单一僵硬的去中心身份认同(陶家俊,(37—44)。莱辛作品不仅呈现出女性对个体认同和社会认同的双重身份追寻,还揭示了在后现代语境下,女性身份认同的流动性和碎片化,其认同的归宿是在尊重女性差异基础上,获取独立自主女性意识,并根据女性个体条件和性格建构自身女性身份。
(一) 女性自我身份认同与社会身份认同
一般来说,身份认同可以分为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两种类型。个体认同强调个人的独特性和差异性,强调自我心理和身体体验;而社会认同是从一个集体维度出发,标识出个人与他人的相似性和共享的东西(吉登斯,2003:1)。女性不仅需要被承认为个体,还需要被承认为一个共同体成员。从《天黑前的夏天》 到《简·萨默斯的日记》 ,莱辛勾勒出女性从集体到个体,再由个体回归集体的认同过程。
在对女性生理特征与社会文化特征的再现过程中,被建构的只是女性集体身份,而个体身份却被深埋其下。本质主义者认为身份认同是固定不变、超越历史的,传统女性作为女儿、妻子或母亲没有实质性区别。实际上,这三种身份都是以男性为纲,是菲勒斯文化对女性身份的某种规范。对女性而言,女儿、妻子、母亲是父权社会赋予女性的集体角色。
在《天黑前的夏天》 中,凯特实现了由坚守集体角色到追寻个人身份的转变。凯特最初的生活特点“就是——服从和适应他人”( Lessing,2010:18),她接受了在父权社会定义下属于女性群体特征和行为方式的固有概述,成为一个附属男性的传统女性,自觉培养贤良谦卑、温顺柔弱等特征。凯特的身份认同只是白人妻子和四个孩子母亲。社会文化所标识出的凯特的女性气质本质是女性集体身份的体现,凯特作为个体的女性身份未能得以呈现。可以看出,在凯特从少女到妻子再到母亲的身份转化过程中,她不断确认自己应该有的女性集体身份,但与此同时,也因为对自己身份的不完全维护,她遗失了自己作为个人的价值和身份,被抛掷于“他者” 的边缘位置。最终,她开始反思,“质疑具有一致身份的观点,并且把对于类型或身份的抵制视为真正的自由”(金莉, 65)。凯特以“家—家”的圆形结构为基础建构了自己的个体女性身份。她从被限制的私领域走出来,在工作中,她的能力得到认可;在与其他男性的交往中,她的个人魅力得到认同;在与莫林的交流中,收获了姐妹情谊。凯特领悟到“妻子”和“母亲”并非自己的唯一身份,她开始平衡个人需求和家庭需求之外的其他关系。
在《简·萨默斯的日记》 中,简·萨默斯实现了由极端“伪女性主体” 到与集体共融的“自由女性” 的转变。在女性主体性建构的热潮中,随着个体化压力的加大,女性容易丢失自己的集体身份,过分强调个体价值。女性的个体性实现需要立足于集体性立场,集体身份是其存在的必要条件。莱辛笔下的女性出现了一种反传统集体身份的现象。一些女性在获取女性自我身份认同,取得经济独立之后,对母亲、妻子等角色的冷漠和忽视造成了她们在私领域角色的缺失。在《简·萨默斯的日记》 中,简最初认为女性的价值是以抛弃集体角色为基础,但随后,简在寻找集体身份的过程中认识到“女性主体” 与“母性”“两性”并不矛盾。莱辛以一种“重生” 的方式让死去的母亲、未曾有过的女儿在简的自我探寻之旅中以其他方式出现,让简重新理解非传统的母亲和女儿关系,对母亲—女儿两个双重身份进行了重新定义。传统女性主义者认为母性是对女性的抹杀,她们提出母女关系的冲突和分裂从根源上讲是因为母亲这一身份限制了女性的发展。新时代女性在追求女性个体价值时,容易陷入母女角色对抗的误区。在莱辛的巧妙安排下,简再次体验母女的双重角色,重解了母女关系。简从年老的朋友莫迪的处境中看到母亲、祖母遭受的一切。面对病痛折磨时的孤独和绝望,使她与莫迪之间建立了一种非亲生的母女关系,她重新审视自己与母亲的关系。同样,简和两个侄女的相处也让她重新理解母亲这一角色,经历了从排斥母亲角色到承担其职责的过程。简在这种非血缘的母女关系中,明白了工作不是自己的唯一价值。简认同了之前认为阻碍了其个体身份发展的集体身份。“人完全可以做到既自由又不孤独, 既具有批评的眼光又不怀疑一切, 既独立又不与世界相脱离。这种自由只有通过实现人的自我,使人成为他自己才能获得” (莱辛,2012:372)。莱辛并不要求每位女性必须按照社会标准经历这一切,但她提出女性应该正视自己的集体身份,批评摒弃母亲和妻子角色的所谓“解放”,认为这是一种女性的伪自由。莱辛提倡女性在集体身份和个体身份之间寻找平衡点,但她的作品也揭示出在后现代社会中,个体身份的流动性为寻找这个平衡点增加了难度。
(二) 流动且不确定的女性身份认同
关于女性身份认同的问题,是一个复杂的动态定义过程,没有精确的概念和属性。虽然从分析角度可将身份认同分为社会认同与自我认同,其看似有着确定的固化的外部表象,但是其内部从来都是液化的不固定的。“身份是一件易碎的艺术品,对身份的追寻虽迫在眉睫,却是一场抑制和减缓流动、将流体加以固化、赋予无形的东西以有形的持续性的斗争” (鲍曼,2002:126—27)。身份认同没有可以清楚界定、普遍接受的界限。
反本质主义者认为身份是流动、偶发、不确定的。莱辛作品体现了女性身份会随场域不同而发生重叠甚至冲突。无论是《天黑前的夏天》 中的传统女性凯特或是《简·萨默斯的日记》 中的都市女性简,其女性角色都在空间内流动转变。实现个体精神自由体验的凯特,不再以母亲、妻子角色为中心;简在最后渐渐将精力放在陌生老人莫迪身上,忽略自己曾认为最重要的工作,这些都体现出她们自身身份的流动性。在后现代语境下,我们无法再按规则编码、分等分类地来谈论女性特征(西苏,1992:189)。个体具有偶然性和不稳定性,个体与社会之间并非永久联系,个体身份的确立需要借助个体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个体与社会的相对关系方能确定。在面对身份的流动性时,女性需要在不同场域,处理好多种身份认同之间的关系,策略性地选择使用她们的身份。
莱辛作品呈现出女性身份存在不确定性和个性差异。每位女性都拥有不同的阶级、历史、政治属性,不同的心理、性格特征,在后现代语境下用一种整齐划一的方式去定义女性的身份必然会是徒劳的。《 天黑前的夏天》 和《简·萨默斯的日记》 两部作品塑造的两位女性截然对立。凯特在对母亲、妻子的角色重新定义后,寻找到自我,回归家庭;简转变对待家庭和爱情的观念,从对工作的狂热改变为享受生活,融合了传统女性身份和现代女性身份。虽然这两种女性实现了其身份建构,但其身份仍旧存在差异,女性的个体身份和集体身份存在重叠交叉,密切相连。后现代女性主义者提倡身份的多元和可变,强调女性内部的差异性和多样化,认同女性身份和气质具有包容性和多元性。在《天黑前的夏天》《 简·萨默斯的日记》 和《祖母》 中,无论是渴望追寻自我的家庭妇女、再次建构完整身份的都市成功女性,还是打破禁戒并违背伦理的祖母们,她们没有一个统一的女性身份建构模式。莱辛对女性的身份建构融合并模糊了身份与身份之间的界限。
莱辛作品对女性身份的建构经历了从集体到个体,再由个体回归到集体的循环往复。她在前期作品中试图分解、定义女性身份,但在后期作品中,莱辛更注重女性身份的多元化和模糊化,反对任何名目的中心主义。她的作品呈现出女性的多重身份以一种交杂、流动的动态方式而形成,强调女性在获取独立自主女性意识的基础上,需要根据自身条件建构女性身份,承认女性身份没有统一答案。
二、打破禁忌——女性身体再发声
莱辛小说中的“身体” 叙事是女性主体性身份建构的有效媒介。身体叙事是揭示女性内心精神变化以及身份和权力对峙最直观的言说方式。莱辛小说包含两种类型的女性身体叙事:一种是被男性凝视和控制,处于边缘境地的女性,她们虽然尝试通过身体的言说重构女性主体性,但最终却遭受灵与肉的分离;另一种是占据主导地位,把控男性的女性,她们以期用女性身体话语争夺男性话语霸权,但却陷入伦理困境之中。
(一) 边缘化分裂的女性身体叙事
莱辛作品展示了女性身体从残缺客体到放纵主体的变化,重绘出两性间的话语图示。在《天黑前的夏天》 和《简·萨默斯的日记》 中,处于“他者” 地位的女性虽然确定了物质性身体的在场,但意识受到多重压制,进而身体与意识走向分裂。在《祖母》 中,占中心地位的女性误认为身体占主导即完全等同于女性在两性关系中占据主导,但最终陷入伦理困境。
莱辛小说呈现出的第一类女性身体叙事以女性身体作为客体,女性试图以被男权社会所规训的肉体作为反抗工具。在《天黑前的夏天中》 ,凯特受身心二元论影响,心灵与肉体分离。在《简·萨默斯的日记》中,受消费文化影响,简的身体物化为商品,意识与身体分离。无论简或是凯特,她们的身体虽然在场但主体性身份缺席。“在我们文化的意识形态中,女性都是被描述的客体,而不是言说的主体” (盖洛普,2005:39),女性处于被观望状态的“客体”,掌权的男性有意或无意将女性视作玩物,将女性身体视为泄欲和生育的器官。长期处于失语和桎梏的女性身体虽然开始能动地体验和感悟两性关系,但女性主体意识不够强烈和清晰,女性边缘化处境并未得到改变,这是女性身体与精神分裂的主要原因。
在《天黑前的夏天》 中,凯特的身体一直作为“客体”,处于被定域的状态。备受男权压迫的凯特在出走中遇到一个性格软弱、需要女性照顾的杰弗里,两人产生了爱意。要实现女性的身心解放必须通过解除其自身受到的男权中心思想禁锢。凯特在传统伦理道德和男性霸权的思想桎梏之中,遭遇了新的伦理困境。在整个出走之中,凯特的身体境遇十分艰难。身体是女性自我意识的具象文本,而女性身体话语分别表现为神经衰弱、歇斯底里、饮食失调(鲍尔多,2009:214)。凯特试图用身体解放自己,但遭遇失败,她的身体呈现出瘦弱、病态、无力的状态。凯特身体的变化带来漂浮的感知和性情不稳定,这是精神与身体分裂的具体表现。
在《简·萨默斯的日記》中,简的“身体” 在消费文化中被“物化”,处于从属地位。简作为妇女杂志的主编呈现出符合后现代身体美学标准特征:年轻、美丽、时尚。在后现代消费文化中,简的身体既是消费的主体,又是被消费和使用的对象。女性身体进入消费领域后,物化为被凝视的商品。简在丈夫去世后,放纵自己,她的身体已经不再是单个自我的容器,而是幻化成一个流动在场所与场所之间、漂移在意识与意识之间的器具,其本质是肉体与意识的分离。简看似处于主流话语的中心,实则处于逻各斯的边缘。简用她的成功换来了她所寻求的精致且高品质的物质生活,但她却感到与社会脱离、孤立无援,其身体是从属的,意识是飘忽的。
莱辛作品呈现出的两性关系始终以和谐为导向。她的前期作品着重探讨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成长历程,中晚期作品旨在探讨女性如何采取恰当而不偏激的方式追求两性平等。“女性解放只是人类解放的小部分”(莱辛,2012:17),她将两性关系放在真正平等的位置,宏觀而辩证地看待两性关系,认为两个主体需要相互尊重差异、和谐互助。
结 语
在后现代女性主义视域下,莱辛作品涵盖了作者对女性身份认同、女性身体言说以及两性关系构建等问题的探讨,凸显西方社会女性所遇到的困境。一方面,因为女性身份存在多重、流动、差异和不稳定等特征,她们产生了身份认同困境。另一方面,由于两性地位和身体处于边缘与中心流动状态,她们产生了伦理困境。探求莱辛作品中女性身份认同的目的不是为了还原女性成长历程,而是为了表达诉求、发出呼吁,帮助有话语权的女性有效“发声”。莱辛作品在揭露女性身份认同的迷茫与困境时,也为读者提供了构建两性关系的新模式。莱辛极具前瞻性的女性身份认同观不仅揭示出女性在构建自身主体性身份的过程中所遭遇的伦理困境,更重要的是,莱辛关于女性人生与命运的思考,对当今社会女性身份的建构仍具有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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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 20世纪英国女性主义文学中的身份认同研究,项目基金编号:ykj-2018-00568
作 者: 王静,北京工业大学文法学部外国语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吴晓梅,北京工业大学文法学部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中西比较文学。
编 辑: 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