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与重述
2020-02-21王粟玉
摘 要: 作为一部神话重述之作,叶兆言的《后羿》自诞生之日起引起的争议就从未间断,以往研究多从《后羿》对神话的重述角度着手,本文拟从一个新的视角——互文性研究入手,从人物形象的隐喻和情节、作品风格等角度重新剖析《后羿》文本,旨在剖析小说在对神话的致敬和重述中的文学价值和魅力。
关键词:后羿 嫦娥 互文性 神话重述
人们通常认为互文性是一个含混不清的概念,互文性在文本解读研究中更多地被类似“隐喻”的词汇代替,而正如蒂费纳·萨莫瓦约所说,互文性其实囊括了“文学作品之间互相交错、彼此依赖的若干表现形式”。互文性理论吸纳了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理论传统,体现了文学研究视野的开拓性和包容性。引用、暗示、仿作、戏拟等诸种文本中习以为常的互文写作手法正体现了文学这株常青藤各部枝叶之间的互相孕育和滋养。“文学的历史是文学作品自始至终不断产生的一段悠远历程”,在互文性解读中,《后羿》文本的人物形象和情节以对神话的致敬为神话带来了新的色彩,同时,更在重述中突出了作为作家文本的《后羿》其人性视角和独特的通俗性审美风格。
一、后羿神话源流
关于后羿射日神话,辑录版本不一,《山海经·海外东经》说:“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楚辞·天问》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鳥皆死,堕其羽翼。”《淮南子》则载:“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尧遣羿“诛凿齿于畤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各种版本一般均认为后羿是帝俊派往人间的天神,《淮南子》则认为是尧的功劳,“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从中可见,中国古代神话传说具有零散分布的特性,记载在各种典籍中,版本不一。嫦娥奔月神话的流传也具有同样的特性,《山海经》中记载嫦娥本称“恒娥”,是大羿之妻,也是帝俊的妻子,西汉时为避文帝刘恒讳而改称“嫦娥”。东汉高诱作《淮南子》注:“姮娥,羿妻也。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也。”张恒《灵宪》则对奔月神话作了较详细的记载:“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其大昌。”上古神话因流传后世的资料十分驳杂零散,且后人注解较多,一方面说法很难统一,另一方面也为后人重写神话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白。神话的浪漫主义和乐观英雄主义精神构成了后世文学创作永恒的精神传统,并为之准备了取之不竭的创作素材。
2005年英国坎特伯农出版社发起的“重述神话”活动中,四位中国作家:苏童、叶兆言、李锐、阿来,分别创作了《碧奴》《后羿》《人间》《格萨尔王》四部小说,以现代心态进入经典,一方面致敬神话,引导读者打破长期以来神话接受观僵化的局面,重新思考人的存在困境,另一方面运用大胆的虚构想象的先锋手法对神话或扩写或压缩变形,涉理成趣,在穿越时空的叙事中,将视点引向当下, 以英雄命运反观神性失落的后现代,更引发读者关注人的当下处境。
二、 《后羿》的人物形象
叶兆言在关于《后羿》的随想中写道:“成为一名小说家以后,一直不能放弃为独裁者立传的念头。”“后羿的‘后”字用拆字法解开,“比‘皇和‘帝更独裁,它天生就适合用来形容独裁者”。《后羿》的确塑造了一个独裁者形象,事实上,小说的后半部——《奔月》戏仿了古代史传作品中关于君主的记载,后羿所经历的登基、临朝听政、选妃册封、巡视列国、视察军队,甚至最终沦为昏君,都无不是封建君主统治情景的缩影。
后羿的形象设定历经了几个阶段,羿最初是一只被嫦娥抱在怀中疗伤的葫芦,葫芦具有神奇的治愈功能,是羿的前身,帝俊派后羿到人间拯救危难。葫芦化身为婴儿,羿出生后被吴刚认作干儿子,嫦娥则负责抚养羿成人,由于羿天生神力,善射的才能逐渐显露出来,因而打败了布成为有戎国英雄,英雄是羿步入第三阶段的形象。成为英雄后,羿成了有戎国独裁统治者,在嫦娥的帮助下杀死力牧、惩治造父。后来,羿开始堕落为恋慕女色、不问政事的昏君,昏君是后羿进入最后阶段的形象。
作者塑造了具有恋母情结的羿的形象,由于生为半神,后羿的一生是神力与人性博弈的一生。前半时期,羿的神力并未完全唤醒,尿床和恶作剧表明成人后的羿并不具备成年人的思维,直到西王母引导羿开了情窍,与嫦娥的云雨之欢唤醒了他的神力,作为英雄的羿摆脱了阉人的阴影,神力与人性取得了平衡,因此得以拉开神弓完成射日的任务,拯救黎民而成为君主。末嬉和玄妻是加速后羿神力衰落、堕落为昏君的关键人物,“后羿身上残存的那些神的光环,从此不复存在”,“开始堕落成一个好色和喜欢淫乱的男人”。嫦娥作为后羿一生中地位最重要的女性人物,她服下仙丹向月宫飞升后,后羿在城墙上怀着“对嫦娥的爱”,失去的神力突然在最后时刻完全恢复。叶兆言以后现代小说艺术手法对后羿和嫦娥形象进行了重新塑造,嫦娥在《后羿》中是一个集慈母和情人为一体的女性形象,悉心抚养羿成人,为了帮助羿也为了一己私欲,委身于造父和布,成为羿的妻子后,辅助他登基成为君主,又运用手中权力惩治了吴刚父子、造父和末嬉,最后也正因为自己的任性,加速了羿的堕落。在作者夸张、荒诞、肆意纵情的戏仿手法中,人、地、名所搭建出的神话基本框架虽在,而神性色彩却渐渐散去,神回到了人的身体中。
嫦娥和后羿的形象具有隐喻意义。嫦娥是爱与理想的化身,在后羿的生命中始终扮演着一个引领者、训导者形象,她抚养后羿长大成人,改掉了他的恶习,一步步使他驾驭神性力量,承担起射日的责任,但随着外在环境的变化,后羿成为统治者,枯燥的征战胜利和漫长而千篇一律的生活渐渐磨去了人的理性。一次荒淫行为便犯下了永恒的罪过,欲望的决口被打开,从此本已坐拥一切的后羿渐渐失去神性,成为在情欲挣扎中的孤独个体,得到玄妻后虽短暂摆脱了孤独,恢复了人的理性,但玄妻满足的不过是欲望的需求,他无法察觉到玄妻的背叛,更意识不到自己已处于完全被孤立的境地。嫦娥逐渐遭受冷遇进而被贬西山,后羿此时所感到的孤独却是理想被放逐后的人所真切感受到的孤独,处身物欲横流、物质文化丰富的现代社会,人却失去了存在的目的、意义和价值,被信仰抛弃的现代人再也无法“飞升”,对理想的“天宫”丧失了追寻的欲望和能力,而唯有停留于“地面”,而嫦娥最后的结局也唯有向着虚幻的月宫高飞。
三、《后羿》情节的互文性分析
“文本离不开传统,离不开文献”,其联系或隐或显。从这一角度来看,任何对神话重述的分析都是互文性研究,因此,对《后羿》进行互文性研究亦是有价值的。循着文本的思路,打破线性阅读模式,能够揭出《后羿》隐含的文学记忆。戏拟和仿作均属互文性研究,“仿作对原作有所修改,但是它主要是模仿原作,而戏拟则是对原作进行转换”。就《后羿》局部情节来看,文本分布着对于东西方经典神话史诗的仿作成分。“仿作者从被模仿对象处提炼出后者的手法结构,然后加以诠释,并利用新的参照,根据自己所要给读者产生的效果,重新忠实地构造这一结构。”后羿成为有戎国国君后,在造父的设计下被支开,到四方斩除猰貐等凶恶怪物,解救百姓,与此同时,被留下的嫦娥却受到了造父和一众追求者的侵扰,他们“想出各种招数,向她讨好和施压”,这里仿作了《奥德赛》中奥德修斯离家后,佩涅罗佩遭到众多求婚者骚扰的情景。西王母在梦中指点后羿如何唤醒神力,借用了嫦娥的身体,怂恿他试一试“云雨之欢”,宋玉《高唐赋序》中,巫山神女自荐枕席于楚襄王,临去时称自己“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衍生出巫山云雨的传说流传于世,这里的一番仿作安插巧妙,更颠覆了以往神话传说中西王母的神界形象。而小说奔月部分的结尾,嫦娥问后羿:“陛下心理……陛下难道就一点都不在乎臣妾了?”后羿则答道:“你要想听真话,朕不妨告诉你,朕不在乎……”这番对话不免使人想起言情小说常有的情节片段。可以说,《后羿》充分展现了叶兆言作为通俗小说作家的独特审美风格。
就小说文本整体来看,《后羿》是对神话的戏拟。文本中有拼凑材料的嫌疑,但却是一番大胆的改写。“重述神话使我们看到了作为神话的民间文学与作为作家文本的《后羿》之间的巨大差异,神话作为人类集体创作的结晶,“被用来讲述一段根源,或者尝试为一种文化、一个民族寻根觅祖,而神话自己的本源又因为众说不一而支离破碎”。随着时间的流转后世出现了不同的辑录版本,但每一版本各有风韵,其背后体现了此一时期社会民风习俗的转变,《后羿》则为一人之作,和其他作家文本一起加入了神话想象的队伍,不同的改写便灌注着作家本人独特的审美观和写作风格,为后羿神话在现代的流传增添一笔异彩。
四、 结语
作为对神话的致敬,《后羿》重写的虽是神话,书写的却是关于人的故事。对神话的戏仿揭示出长期以来在神话僵化的接受机制中,被神话逻辑遮蔽的人性光辉:嫦娥抱着爱的遗恨独身飞升寂寞的月宫;后羿的欺骗实则出于爱的深切;有戎国为渡过旱灾,不惜以年轻貌美的姑娘作为牺牲品祈求上苍降雨,因此西王母现身并阻止了献祭行为……爱的高扬及对人的生命和价值的肯定使古老神话在当代重现异彩。另一方面,神话作为人类童年时期的集体记忆,在原始社会具有宗教的作用,其浪漫、乐观的开拓精神和英雄主义激励着人类社会渡过漫漫黑夜。但科学的崛起、人欲的扩张、满足和挫折,无不加速了古老神性信仰的瓦解,同时肯定了人存在的自由与合理,然而对人性的高扬却逐渐演变为欲望的沉沦。《后羿》对古典神话中后羿和嫦娥形象的重构和改写折射出“神性”堕落、信仰被悬置后的现代社会,足以引发阅读者更深入的思考。
重写神话的意义在于使我们看到了一个“历史的远景”,神话在当代重放异彩并不意味着失去文学记忆,亦并未忘却文学的使命——即呼唤人性和信仰的回归,失去了这一点,文本只能沦为材料的粘贴和拼接,这样的改写必定是失败的。正如叶兆言在《后记》中说:“我一直在想我有没有放弃什么”,“我想我没有,并没有放弃文学创作的基本原则”。文学创作的基本原则就是一个负责任的小说家对自己写作应有的追求。对神话的重写进行互文研究,目的在于“通过互文性看到一种风格,一种语言,如何深厚地、长久地形成以及作品由于互文而产生的特殊光彩”。这里,互文性研究并不着眼于以实证主义眼光发现文本之间的连接体系,目的应是看到神话重述对经典的接续和传承及其以现代眼光关注理想被悬置后人性堕落的人生存现状,从这一点来看,《后羿》应是一部成功的对神话的重述之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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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王粟玉,哈尔滨师范大学2018级中国现当代文学在读硕士。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