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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民族史学”发展历程:回溯、反思与展望

2020-02-21刘海涛

思想战线 2020年1期
关键词:民族学历史学人类学

刘海涛

20世纪80年代,特里杰(Bruce G.Trigger)曾经指出,关于“民族史学”(ethnohistory)(1)国内学界对ethnohistory的翻译并未统一,有“民族史学”“民族史”“族裔史”“历史人类学”“人种历史学”等多种方式。本文将ethnohistory译为“民族史学”,参见刘海涛《评述、反思与整合:西方学界当代“民族史学”观》,《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只达成了一个默认的共识:使用档案证据和口述传统,从最早的欧洲接触时代开始来研究非开化社会的变化。此外,他还强调指出,在“民族史学”周围,事实上存有很多“悬而未解”的问题。“民族史学”是一个独立学科,还是一个人类学或历史学的分支,还是分析特殊种类数据的方法,或者对其他学科而言,仅仅是一种方便的数据来源?“民族史学”是与人类学密切相关,还是与历史学密切相关,或者仅仅是这两个学科之间的一种桥梁、而没有真正的自己的研究领域?是早期历史文化的民族志重构——“历史民族志”(historical ethnography),还是伴随欧洲碰撞的来临而研究土著文化的变化?而且是不是如许多“民族史学”研究者所认可的那样——这二者已经构成了“民族史学”的两个基本分支?或者在严格的意义上,仅仅把后者的有关活动视为“民族史学”?这些问题,在特里杰看来,已经成为美国“民族史学”的重要标识。(2)Bruce G.Trigger,“Ethnohistory:Problems and Prospects”,Ethnohistory,vol.29,no.1(1982),p.2.

本文通过对美国“民族史学”孕育、凸显与繁盛的发展历程进行系统回溯和反思,揭示出美国“民族史学”发展历程的整体特点;在此基础上,借助有关材料,对美国“民族史学”的发展前景进行展望,由此尝试对上述具有标识意义的“悬而未解”问题,给出一种新的思考视角和系统意义上的回答。

一、美国“民族史学”发展历程的回溯与反思

(一)学科的分野并行与趋近发展

在美国学界,无论是民族学会、民俗学会、人类学会,还是历史学会,成立的都较早。“美国民族学会”(American Ethnological Society)创立于1842年;(3)1839年法国巴黎民族学会的成立,是人类学和民族学学科形成的标志。在紧随其后的1842年,美国民族学会即创办。参见何星亮《关于“人类学”与“民族学”的关系问题》,《民族研究》2006年第5期。“纽约人类学会”(Anthropological Society of New York)创立于1864年、“华盛顿人类学会”(Anthropological Society of Washington)创立于1879年,后两个学会都由美国民族学会分化而来。(4)参见杨成志《杨成志人类学民族学文集》,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483页。“美国民俗学会”(American Folk-Lore Society)由博阿斯于1888年创办。(5)参见杨成志《杨成志人类学民族学文集》,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241页、第456页、第513页。“美国历史学会”(American History Society)成立于1884年。(6)参见张广智《西方史学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97页。标志着美国“民族史学”日渐凸显的“美国民族史学会”(Amrerican Society for Ethnohistory)成立于1966年,(7)参见刘海涛《“ethnohistory”一词的历史考察》,《民族研究》2012年第2期。与“美国民族学会”“美国历史学会”及“美国民俗学会”创办的时间相比,晚了近百年。这说明美国“民族史学”是一种战后新兴的学术现象,也体现了美国民族学、历史学等学科经历了一个由分野并行到趋近发展的演变历程。

1.分野并行

直到20世纪中期,美国及西方历史学与民族学之间的界限是十分明显的,尽管这一时期存在一些零星的互相交融的情况发生。(8)参见Shepard Krech Ⅲ,“The State of Ethnohistory”,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vol.20(1991),pp.345~346;Bruce G.Trigger,“Ethnohistory:Problems and Prospects”,Ethnohistory,vol.29,No.1(1982),pp.3~4;Robert M.Carmack,“Ethnohistory:A Review of Its Development,Definitions,Methods,and Aims”,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vol.1(1972),p.227;William C.Sturtevant,“Anthropology,History,and Ethnohistory”,Ethnohistory,vol.13,No.1/2(1966),pp.3~5;Eleanor Leacock,“Symposium on the Concept of Ethnohistory-Comment”,Ethnohistory,vol.8,no.3(1961),pp.258~259;James Axtell,“Ethnohistory:An Historian’s Viewpoint”,Ethnohistory,vol.26,no.1(1979),pp.6~7.

从研究对象来看,传统的美国历史学,研究欧洲起源及其文化的发展、书写欧裔美国人的编年史;传统的美国民族学,研究美国土著文化,研究“静态”的“低级”文化,具有领土扩张和种族主义色彩,是一门兴起于弗吉尼亚和新英格兰地区、伴随着对美国土著的征服而兴起的学科。(9)Bruce G.Trigger,“Ethnohistory:Problems and Prospects”,Ethnohistory,vol.29,no.1(1982),pp.3~4.

从研究方式来看。其一,传统美国民族学假定,解释需要理论、类型学和概括;而传统的美国历史学研究的是独特的事件,支持叙述、很少进行直率的概括(explicit generalization),(10)William C.Sturtevant,“Anthropology,History,and Ethnohistory”,Ethnohistory,vol.13,no.1/2(1966),pp.6~7.并对社会科学理论持有一定的“敌意”。(11)Shepard Krech Ⅲ,“Ethnohistory”,In David Levinson and Melvin Ember eds.,Encyclopedia of Cultural Anthropology,New York:Henry Holt and Company,1996,p.422.历史学家虽然也关心概括、理论和比较,但注重的是事实的选择以及对事实意义的思考,主要关心的是独特的事件,在于重构“真实”的过去;民族学家则主要关心分类、类型、概括,选择不同类的事实,从更一般的类型的角度看待事件。因此,在使用理论、规则方面,历史学家比人类学家更为谨慎。(12)William C.Sturtevant,“Anthropology,History,and Ethnohistory”,Ethnohistory,vol.13,No.1/2(1966), p.2.其二,传统美国历史学家注重年代学意义上的叙述,忽视了对整体文化的结构功能分析;传统的美国民族学家则注重共时的结构分析,对整体文化模式进行重构,将文化的不同部分联系成一个整体。(13)James Axtell,“Ethnohistory:An Historian’s Viewpoint”,Ethnohistory,vol.26,no.1(1979),p.6.其三,书面的记录对于传统美国历史学研究是十分重要的,是界定美国历史学为一研究领域的核心特色;(14)William C.Sturtevant,“Anthropology,History,and Ethnohistory”,Ethnohistory,vol.13,no.1/2(1966),p.2.传统美国历史学家很少做田野工作,与传统美国民族学家相比,他们也关注现在,但更关注过去。传统美国民族学家倾向于获得对无时间的文化模式的解释,他们的许多数据来自田野活文化,对过去文化的兴趣不大,喜欢提出理论假设,但由于承认主位研究和客位研究的差别,认为自己的理论假设也是有限度的。(15)James Axtell,“Ethnohistory:An Historian’s Viewpoint”,Ethnohistory,vol.26,no.1(1979),pp.6~7.其四,传统美国历史学家允许有自己的道德批评,属于人文学科(humanities, human studies;它不宜译为人文科学),而不属于社会科学(social science),(16)James Axtell,“Ethnohistory:An Historian’s Viewpoint”,Ethnohistory,vol.26,no.1(1979),pp.7~8.内含很多文学技巧、伦理评判;相对而言,传统美国民族学的观点也含有伦理价值因素,但追求的是一种客观研究。(17)William C.Sturtevant,“Anthropology,History,and Ethnohistory”,Ethnohistory,vol.13,no.1/2(1966),p.2.

历史学家科恩曾对上述两个有关学科的这种互补性进行了详细阐述。在科恩看来,第一,在19世纪“科学历史学”的发展阶段,历史学家不需要概括和概念,如果编年顺序确定了,过去的事实就能反映出来。20世纪初,历史学家逐步认识到,要想做深入研究,就得做概括,如使用“国家”“革命”“发展”等概念,结论中对某人、某时期的聚合式陈述,就是概括;通过思想中潜存的模式化(如城市化、工业化等)等概括,片段的历史研究依据结构和过程组织起来,历史学家也由此越来越离不开社会科学家为概化所做的贡献;更为广阔的系统化历史学和元史学(meta-history)也出现,如斯宾格勒、汤因比等所做的工作。在这一阶段中,有意识的使用有关过程和结构的概念,使社会科学家和历史学家互相联系在一起。历史学家需要从其他学科中采借概念,在历史学的分支学科中,这种采借是明显的。在经济史中,经济学的概念和方法被采借;在知识史、社会史中,心理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的概念被采用。20世纪40年代以来,历史学对文化人类学概念和方法的借重越来越强烈。人类学中文化的概念,涉及特定时间特定人群的行为和价值考察,与历史学家的偏好是一致的。如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的《文化模式》,对历史学家有启发作用,为他们提供了研究的模式。也有例外,如布洛克,他并不想把田野工作与历史研究结合起来,由此来搜寻现存社会中前工业和农业技术的痕迹,或者来搜寻社会组织的现存形式。在研究前工业和今天的现代化社会中,以及在研究19世纪之前的历史社会中,人类学家和历史学家表现出了彼此之间的互相需要。第二,历时研究对于建构理论、甚至对某些不易证明的社会和文化的描述性概化的发展也作出了贡献。就是最为严格的共时性民族志描写,(对于某个人而言)也需要处理至少60年的时间维度、面对有关过去的问题、变化的规范、偶然性的社会安排以及社会结构的持续性方面。通过历史研究,人类学家可以根据结构的重组,在体系内确定变化,无论是波动、偶然变化还是循环的结果。通过历史研究,人类学家能加深对社会结构的认识。要知道社会结构的变化方向,人们需要时间的维度。要想知道社会结构的变化,就必须重视历史的方法,不管是原始社会、农民社会,还是工业社会。即,对于合适的理论发展,历时研究也是必要的。(18)Bernard S.Cohn,“Ethnohistory”,In David L.Sills,ed.,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sciences,New York:The Free Press,1968,pp.445~446.

从总体来看,20世纪上半叶的传统美国历史学与民族学之间的分野清晰可见,它们并行发展、彼此对立,同时也具有互补性、存在相互交融的空间与可能。

2.趋近发展

“民族史学”不是突然出现的,早在19世纪后半叶就有萌芽,主要是在美国民族学人类学范畴里。(19)Francis Jennings,“A Growing Partnership:Historians,Anthropologists and American Indian History”,Ethnohistory,vol.29,no.1(1982),p.23.20世纪上半叶,最初的“民族史学”研究多数只由民族学家来担任,目的多在于逐渐熟悉历史编纂技术。当然,由田野到档案的转型,并不容易。(20)Bruce G.Trigger,“Ethnohistory:Problems and Prospects”,Ethnohistory,vol.29,no.1(1982),pp.4~5.他们中有很多人相信书面记录材料中充满有关过去的谎言和误解,担心从田野中离开会使他们限于错误的证据之中。为了防止这种局面,他们认为,“民族史学”家应该保持自己的民族志训练。另一方面,民族学家也倾向于使用书面材料,“仿佛”这些材料就是他们自己的田野笔记。尽管这种方法能产生许多有价值的“民族史学”分析,但它多被视为一种足以冒犯职业历史学家的“天真”的历史方法论。长期以来,正如麦克布莱德(Isabel McBryde)所指出的那样:“北美‘民族史学’是文化人类学扩展研究中的一部分,无论是理论基础,还是研究目的,都是人类学意义上的。”(21)转引自Bruce G.Trigger,“Ethnohistory:Problems and Prospects”,Ethnohistory,vol.29,no.1(1982),p.5.

战后以来,无论是民族学还是历史学,都为学科之间的交流、汇聚与对话准备了基础。(22)Shepard Krech Ⅲ,“The State of Ethnohistory”,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vol.20(1991),p.346;Shepard Krech Ⅲ,Ethnohistory,In David Levinson and Melvin Ember eds.,Encyclopedia of Cultural Anthropology,New York:Henry Holt and Company,1996,p.422.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历史编纂(historiography)中出现了巨大变化,很多作品体现了历史学和民族学之间的整合。这种深刻的转换意味着在历史编纂中“民族史学”将有很大的研究空间。(23)Shepard Krech Ⅲ,The State of Ethnohistory,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Vol.20 (1991),p.346;Shepard Krech Ⅲ,“Ethnohistory”,In David Levinson and Melvin Ember eds.,Encyclopedia of Cultural Anthropology,New York:Henry Holt and Company,1996,p.422.由此,“民族史学”也进入了美国历史学范畴。他们将历史资源与当下民族志田野调查结合起来,目的在于重构这些族群的过去,在于呈现一种“全面的完整的”的历史(history “in the round”;“rounded history”)。同时将土著族群的社会和文化系统也考虑进去,对印第安各族群的定居和流动有特殊的关注——他们是如何在文化上实现环境适应的,他们的人口统计史,他们与欧洲关联的性质,以及如皮毛贸易和战争等活动对美洲印第安人所造成的影响等等。(24)Bernard S.Cohn,“Ethnohistory”,In David L.Sills,ed.,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sciences,New York:The Free Press,1968,p.440.他们很少有依靠比较而建构概念和理论体系的意图,其研究的问题,主要来自所研究社会的性质、时期、类型以及档案材料的种类和民族学家的理论架构。(25)Bernard S.Cohn,“Ethnohistory”,In David L.Sills,ed.,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sciences,New York:The Free Press,1968,pp.440~441.

战后,美国民族学家对历史研究的兴趣也日益浓厚。克鲁伯认为,民族学与历史学有相似性。(26)Robert M.Carmack,“Ethnohistory:A Review of Its Development,Definitions,Methods,and Aims”,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vol.1(1972),p.228.怀特指出,研究时间和空间中文化形式的起源和扩展——这种历史方法,是一种科学化的方法。与此相对的功能主义方法,聚焦于文化体系如何由构成它的不同元素来体现之上,也是一种科学化的方法。进化论的方法,是科学化理论的成果。同时,它们都离不开历史研究。进化论是一种过程,由之,一种在功能上互相联系的组织在时间上被转换。因此,对它的解释,依赖于将历史与功能主义联合起来的方法。(27)Robert M.Carmack,“Ethnohistory:A Review of Its Development,Definitions,Methods,and Aims”,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vol.1(1972),p.228.埃根(Fred Eggan)没有从怀特的进化含义出发,但讨论了相似的问题。他把英国社会人类学中的结构—功能主义与文化史学家对时间过程的兴趣联系起来。通过他所称的“可控制的比较”,把结构—功能体系放在一个有限的地理、文化和历史框架之中。(28)Robert M.Carmack,“Ethnohistory:A Review of Its Development,Definitions,Methods,and Aims”,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vol.1(1972),p.228.赫斯科维茨将文化涵化研究和更新的历史兴趣联系在一起。由于持续关注殖民社会,无论是美国还是英国的人类学家,被迫把研究的目光转向文化动力——引发了制度和心理变化的机制。功能主义的概念为这种研究提供了概念框架,并与推论性的重构方法结合起来(仅仅靠文化特质分析难以提供)。用赫斯科维茨的话说,就是“历史重构方法将为‘民族史学’所取代、为‘民族史学’让道。”(29)Robert M.Carmack,“Ethnohistory:A Review of Its Development,Definitions,Methods,and Aims”,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vol.1(1972), p.229.

战后尤其是20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民族史学”在美国学界的日渐凸显与繁盛,民族学家为了自己的研究,也使用历史记录;历史学家也越来越有效的使用民族学理论。这些人都可以称之为“民族史学”家。很多人并不在乎称呼,不仅因为他们在传统的称呼下感到安全,而且因为他们只是借用其他学科的洞察力,所解决的依然是传统问题。(30)Wilcomb E.Washburn,“Ethnohistory:History ‘In the Round’”,Ethnohistory,vol.8,no.1(1961),p.42.这不仅充分反映了战后美国民族学、人类学与历史学的日渐趋近,也标志着“民族史学”中依然存在民族学脉络与历史学脉络的分野。但这种分野在日渐模糊,突出表现在“民族史学”方法之中,即“民族史学”共同面对着共时分析、历时叙述和描写的混合。(31)James Axtell,“Ethnohistory:An Historian’s Viewpoint”,Ethnohistory,vol.26,no.1(1979),p.6.无论是描述,还是概括、比较和分析,他们相辅相成的运用于民族学与历史学之中。(32)Eleanor Leacock,“Symposium on the Concept of Ethnohistory-Comment”,Ethnohistory,vol.8,no.3(1961),p.259.为此,有学者认为,“民族史学”并不需要为其合法性进行辩护,也不需要大书特书;作为一个源自历史学和民族学的领域,“民族史学”能把二者最好地联系起来,只是“民族史学”家应更为关注一般的理论。(33)Eleanor Leacock,“Symposium on the Concept of Ethnohistory-Comment”,Ethnohistory,vol.8,no.3(1961),p.260.也有学者指出,“民族史学”方法论需要历史学和民族学方法的艺术性整合,(34)Bruce G.Trigger,“Ethnohistory:Problems and Prospects”,Ethnohistory,vol.29,no.1(1982),p.10.不仅需要如历史学有意义的叙述,也需要如民族学那样的概括。(35)Bruce G.Trigger,“Ethnohistory:Problems and Prospects”,Ethnohistory,vol.29,no.1(1982),p.10.

由上观之,美国“民族史学”的发生发展,从侧面体现了20世纪美国民族学与历史学之间的“分合”关系——由远距离并行发展,到互相趋近,进而到近距离并行发展的过程,以及近年来美国民族学与历史学进一步交融汇合(主要体现在研究方法上)的整体发展脉络。

(二)国家行为的不断介入及其不同影响

国家行为的介入并发挥不同效果的功用,也是美国“民族史学”发展历程中的一个重要特征。相对英法等其他西方国家而言,“民族史学”得以在美国凸显与繁盛,在某种意义上讲,与这种显著的国家行为介入有着重要联系。

战后美国“民族史学”的勃兴,与“印第安权利申诉委员会法案”(Indian Claims Commission Act)在美国国会的通过、美国司法部与印第安州大学合作的“大湖区-俄亥俄流域研究计划”(the Great Lakes-Ohio Valley Research Project)的实施直接相关。即,国家的介入,直接诱发了美国“民族史学”的兴起。1946年,经美国国会批准,“民族史学”家被“召唤”,在协调美国土著和联邦政府之间的谈判中,扮演了重要角色。(36)James D.Faubion,“History in Anthropology”,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vol.22(1993),p.42.

另外,美国印第安群体(American Indian Group)成为联邦所认可的印第安部族(Indian Tribe)的有关政策之出台,以及其间所涉及的诸多事务及活动,成为联邦政府与学界合作、国家行为渗透于美国“民族史学”发展之中的又一具体体现。1978年秋天,美国内务部(Department of the Interior)、印第安事务署(Bureau of Indian Affairs)发布了一项新的政策,即对美国印第安群体进行认定,使之成为国家认可的印第安部族。要得到这种承认,某群体需要具备满足7个标准。其一,是长期受到偏见的原来的美国印第安人或土著;其二,居住在特殊的社区——美国印第安地区,与其他人分开,其成员是历史上居住在印第安人地区的印第安种族的后裔;其三,从古至今一直保持其政治影响;其四,能复制和传承本族的“文献”,无论是以书面的形式,还是其他形式;其五,成员的谱系清楚,能自我辨认本族的成员,这种辨认的标准具有历史延绵性;其六,只属于某一部族,不能兼跨几个部族;其七,国会立法所明令禁止的联邦关系,无论是个人,还是群体,都不能成为国会立法承认的主体。(37)William W.Quinn,Jr.,“Public Ethnohistory?Or,Writing Tribal Histories at the Bureau of Indian Affairs”,The Public Historian,vol.10,no.2(1988),pp.74~75.印第安部族的联邦承认需要提供大量的历史学和民族志数据,需要勾画出该群体与欧美文化从接触至今持续不断的画面。这也正是以奎因为代表的所谓公众“民族史学”家的重要工作。(38)William W.Quinn,Jr.,“Public Ethnohistory?Or,Writing Tribal Histories at the Bureau of Indian Affairs”,The Public Historian,vol.10,no.2(1988),p.73.

在奎因看来,他们的主要任务在于生产有关美国土著印第安部族详细的“民族史学”报告。其听众不是学术界的专家,而是美国的公众。这使他成为在“印第安事务署”进行部族史研究的公众“民族史学”家。(39)William W.Quinn,Jr.,“Public Ethnohistory?Or,Writing Tribal Histories at the Bureau of Indian Affairs”,The Public Historian,vol.10,no.2(1988),p.72.在印第安群体申请获得联邦承认的事务中,他们起到了关键性的影响作用。在其他相似的事务之中,这些公众历史学家或“民族史学”家们也多扮演着这样的角色。(40)William W.Quinn,Jr.,“Public Ethnohistory?Or,Writing Tribal Histories at the Bureau of Indian Affairs”,The Public Historian,vol.10,no.2(1988),p.76.总之,这些“民族史学”家们使用跨学科方法,来研究过去的文化、传统和部族社会、特殊社会或者文化现象,将历史学和人类学中最好的原则和方法整合进上述有关领域之中。(41)William W.Quinn,Jr.,“Public Ethnohistory?Or,Writing Tribal Histories at the Bureau of Indian Affairs”,The Public Historian,vol.10,no.2(1988),p.73.

国家的介入,给美国“民族史学”的发展带来了机遇,在某种意义上讲,刺激了美国“民族史学”的生长;同时,也给美国“民族史学”带来了一定的消极影响。近来,美国出现了国家对一系列非官方的历史标准进行攻击的问题。这些历史标准,是学界根据跨学科、多主题的研究现状修改而成的。学界的这种努力,遭到了自我指定的有良好组织的业余爱好者(即政客)的攻击。这些业余爱好者(政客)攻击了新的标准,认为这种新的标准背叛了美国文明,抛弃了国家英雄主义,他们觉得国家的“民族史学”(the national ethnohistory)遭到了践踏。为此,学界做出了回应——这种攻击,是保守的狭隘的,是一种效忠于国家文化认同(national cultural identity)的概念。(42)Frederick E.Hoxie,“Ethnohistory for a Tribal World”,Ethnohistory,vol.44,no.4 (1997),pp.598~599.

1990年颁布的“美国印第安艺术和工艺法案”(the American Indian Arts and Crafts Act)宣布,在售卖艺术品的时候,那些不属于联邦政府承认的部族成员,若自己声称是该种族的成员,就要受到制裁。换言之,凡是违反了官方“民族史学”(official ethnohistory)的人,就要受到处罚。在美国,没有印第安人会存在于联邦体系之外。另外,学界的民族志数据必须得到一系列联邦授权的部族权威机构的过滤。由此可见,“民族史学”的洞察力已经陷入了部族世界权力斗争的冲突之中。(43)Frederick E.Hoxie,“Ethnohistory for a Tribal World”,Ethnohistory,vol.44,no.4 (1997),pp.599~600.

在霍克西(44)Frederick E.Hoxie,史学家,曾任芝加哥纽伯里图书馆(Newberry Library)研究人员。该图书馆拥有全美著名的美国印第安人历史中心。印第安史专家Francis Jennings就曾出任过该图书馆研究人员。参见Frederick E.Hoxie,“Ethnohistory for a Tribal World”,Ethnohistory,vol.44,no.4 (1997),p.595;Francis Jennings,“A Growing Partnership:Historians,Anthropologists and American Indian History”,Ethnohistory,vol.29,no.1(1982), p.21.看来,现今的美国,存在着“‘民族史学’部族主义”(ethnohistorical tribalism),即,“民族史学”并没有消散种族对抗,也没有激发自然的跨文化理解的过程。上述对历史标准的攻击以及艺术和工艺法案的通过等国家的介入性行为,在他看来,并非跨文化张力(cross-cultural tension)的原因,但是,这些现象反映着更为广阔的文化张力(cultural tensions);尽管美国社会稳定兴旺,但是美国的“民族史学”家们并没有在摩尔根1851年就讲过的“kinder feeling”(即对印第安人以及其他文化上的遥远族群表示出更多的友爱,这种友爱要建立在民间和国内制度的真实认可的基础上(45)转引自Frederick E.Hoxie,“Ethnohistory for a Tribal World”,Ethnohistory,vol.44,no.4 (1997),p.597.)上取得太大的进展。(46)Frederick E.Hoxie,“Ethnohistory for a Tribal World”,Ethnohistory,vol.44,no.4 (1997),p.600.

(三)以特有方式再现“文化”

在美国“民族史学”中,无论是民族学脉络中的“他者文化”学派,还是历史学脉络中的“新”边疆史学派,无论是民族学的“历史化”倾向,还是历史学表现出的对人类学的亲近态度,都展示出了对文化主题的倚重和兴趣。文化主题成为沟通民族学和历史学两大学科脉络的重要联系纽带,成为美国“民族史学”的主要涵盖内容之一。

首先,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可以共享新的界定,而无需考虑各自的领地,这主要体现在研究的主题——文化上。正如民族学,“民族史学”也把目光集中在一个作为时间和空间中发展实体的族群或社会的整个文化上。尽管有时“民族史学”侧重于文化的某一方面,但他们的分析依然源于民族学假设,即离开整体,就不能理解部分。这种概念假定社会成员的行为以一种模式化的方式展开,而“民族史学”家的任务,就在于揭示这种模式——在特定的社会中、在每一时间段之中,作为组成部分的个人,包括其行动、信仰和留下的古器物,如何共同构成了功能整体。(47)James Axtell,“Ethnohistory:An Historian’s Viewpoint”,Ethnohistory,vol.26,no.1(1979),p.2.“民族史学”还强调社会文化的变化,强调历史学和人类学的互补。“民族史学”还提供了最好的机会,来检查文化模式增长和衰落的理论,来验证文化变化、来解释稳定性。对于民族学和历史学而言,“民族史学”都意味着重要的价值,其中文化(包括历史上的文化)是它们共同关注的对象。(48)James Axtell,“Ethnohistory:An Historian’s Viewpoint”,Ethnohistory,vol.26,no.1(1979),p.3.

其次,从历史学脉络中的“民族史学”来看,引入了文化视角,树立了“文化边疆”的新形象。历史学家涉足“民族史学”领域,多集中于边疆研究、即聚焦于印、白两种文化的碰撞上。依靠强调每种文化必须以自己的方式来理解,“民族史学”使得边疆史研究不再是白人文明成功战胜土著文化的悲惨故事的再现。(49)James Axtell,“Ethnohistory:An Historian’s Viewpoint”,Ethnohistory,vol.26,no.1(1979),pp.2~3.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的评价体系,不能只根据自己的文化来评判,必须承认文化的冲突性价值,应该在这种文化的冲突中获得对文化的准确理解。(50)James Axtell,“Ethnohistory:An Historian’s Viewpoint”,Ethnohistory,vol.26,no.1(1979),p.8.依靠准确叙述-分析过去的文化变化,“民族史学”家还帮助现在的一代人来理解他们自己的文化起源。(51)James Axtell,“Ethnohistory:An Historian’s Viewpoint”,Ethnohistory,vol.26,no.1(1979),p.7.将叙述、因果分析、年代学混合在一起的“民族史学”,更多关注的是文化上的细微差别,关注对公正的需要。(52)James Axtell,“Ethnohistory:An Historian’s Viewpoint”,Ethnohistory,vol.26,no.1(1979),p.9.文化视角的引入以及“文化边疆”新形象的树立,给美国历史学发展带来了新气象。

再者,从民族学脉络中的“民族史学”来看,文化主题在得以重视的同时,得到新的阐发。文化主题是民族学的传统研究主题。20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民族学、人类学的逐步“历史化”,历史学开始在民族学、人类学中扮演更为重要的角色。民族学、人类学的“表述”出现危机,学科权威受到挑战。有学者认为,这种危机,使大多数的人类学研究和理论处于问题之中,整个文化的概念置于问题之中。而解决这种危机的一种方法,就是采纳文化的历时和过程概念,将历史置于人类学理解的中心。(53)Susan Kellogg,“Histories for Anthropology:Ten Years of Historical Research and Writing by Anthropologists,1980~1990”,Social Science History,vol.15,no.4 ( 1991),p.419.

尽管人们对文化性质的界定不尽一致,但从传统上来看,许多人类学家都认为,“文化是一种由社会成员所分享的意义、价值和规范组成的理想化模式,能够根据集体的非制度化行为推断出来,能够根据他们行动的象征性行为,包括他们留下的古器物、语言和社会制度等推断出来。”(54)转引自James Axtell,“The Ethnohistory of Early America:A Review Essay”,The William and Mary Quarterly,3rd Ser.,vol.35,no.1(1978),p.113;转引自James Axtell,“Ethnohistory:An Historian’s Viewpoint”,Ethnohistory,vol.26,no.1(1979),p.2.20世纪60年代,不管他们属于何种理论流派,很多人类学家都接受上述“规范性”(normative)的文化定义。文化是统一的、连贯的分析单元,可以清晰界定行为模式、分享象征和价值,承认社会中潜在的矛盾,但象征、神话以及宗教活动被假定能掩饰这些冲突。但是,20世纪70年代以来,人类学之外的3种运动——“马克思主义”(Marxist scholarship)“文学研究”(literary studies)“社会史”(social history),动摇了人类学这种文化概念。由此,至少3种新的文化观在近来的人类学作品中浮现出来。其一,文化是一种多元的声音;其二,文化是一种战场,不同群体用之来界定象征、从事斗争;其三,文化是一种过程,卷入了冲突、斗争、协调以及能动者的行动之中。(55)Susan Kellogg,“Histories for Anthropology:Ten Years of Historical Research and Writing by Anthropologists,1980~1990”,Social Science History,vol.15,no.4 (1991),p.419.上述文化观的新变化,显示了文化与权力、政治之间的深刻关联;它拒斥了有关人类行为的实证主义概念,支持所有的人类行为要以思想为中介的论断;民族志数据不再是事实的贮存库,而逐渐被视为一种文本,即被视为一种未被阐明的密码、一种由文化所构成的假设;它广泛承认,无论某种族群如何“纯朴”,都逃不脱殖民体系的碰撞,都被置入了世界政治经济体系之中。(56)Susan Kellogg,“Histories for Anthropology:Ten Years of Historical Research and Writing by Anthropologists,1980~1990”,Social Science History,vol.15,no.4 ( 1991),p.420.

民族学、人类学家从“历史化”的角度对文化概念所做的全新解释,也是“民族史学”重要价值的体现,为美国民族学、人类学指出了一个新的发展方向。

(四)彰显“他者”及其能动性

二战以来,民族学家和历史学家逐渐突破了各自传统的学科壁垒,从只强调空间或只强调时间的侧面转到将这两个方面统合起来,“民族史学”应运而生。除了文化主题之外,“他者”也成为“民族史学”所关注的核心主题之一。(57)Jennifer S.H.Brown,“Ethnohistorians:Strange Bedfellows,Kindred Spirits”,Ethnohistory,vol.38,no.2.(Spring,1991),p.116.“他者”及其能动性的彰显,是“民族史学”的核心思想。

第一,从史学脉络中的“民族史学”来看,如前所述,“民族史学”对美国历史学最为重要的影响在于,在美国历史学界中树立了一种“全面完整意义”上的历史观。美国历史不仅仅是源于盎格鲁-撒克逊的叙事史,也不仅仅是欧洲移民西部边疆拓垦的叙事史,美国历史更多地应由美国本土印第安(相对西方人而言的“他者”)的叙事史来体现;(58)Robert M.Carmack,“Ethnohistory:A Review of Its Development,Definitions,Methods,and Aims”,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vol.1.(1972),p.236.“民族史学”研究,不仅仅是历史研究的拓展,也改变了对欧裔美国史的理解。离开了对土著美国史的理解,就不能很好地理解欧裔美国史。忽视美国土著史研究,就只能造成对土著和欧洲人关系的片面理解。(59)Bruce G.Trigger,“Ethnohistory:Problems and Prospects”,Ethnohistory,vol.29,no.1.(Winter,1982),pp.14~15.“民族史学”旗帜下“新”边疆史学家的出现,根本性改变了北美印第安人在美国历史中的形象——他们不再如特纳边疆学派那样所刻画的,是被压迫者,是可以被忽视的对象。相反,在美国历史中,印第安人的作用是举足轻重的,是不能忽视的重要力量,印第安土著族群也是美国历史的主体,印第安土著史也是美国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印第安土著族群——“他者”的关注与彰显,是“民族史学”影响美国史学发展的重要方面,也是美国“民族史学”的主要特点之一。

第二,从民族学人类学脉络中的“民族史学”来看,面对日渐延伸、遍布全球的强势的西方政治经济,土著文化纷纷“瓦解”“变迁”,或在新的条件下“再造”和重新“发明”。(60)持“传统的重新发明”这种观点的人大有人在,并颇具影响力,代表人物主要有社会史学家霍布斯鲍姆等人。如何看待这种表现?民族学脉络中的“民族史学”(历史人类学)给出了全新的解读。

作为民族学脉络中美国“民族史学”(历史人类学)的领军人物,萨林斯认为,这无需“忧郁”,而应该看到这种表面现象背后的实质——土著文化变迁所展示的并不是世界体系改变了土著,而是相反,是土著改变了世界体系。文化在行动中以历史的方式被再生产出来。同时,文化又在行动中以历史的方式被改变——在这种文化与历史辩证发展的过程中,土著文化体现了能动性,是它吸纳并转换了“并连”结构(structure of conjuncture),将世界政治经济体系变成自己文化的一部分,在改变世界政治经济体系的同时,自身也发生了变化。(61)[美]萨林斯:《别了,忧郁的譬喻:现代历史中的民族志学》,李怡文译,王筑生:《人类学与西南民族——国家教委昆明社会文化人类学高级研讨班论文集》,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这一是萨林斯对列维-斯特劳斯《忧郁的热带》一书中表现出的因全球经济一体化过程中各地文化纷纷瓦解而“忧伤”的一种反思、一种批判。换言之,萨林斯看到的不是土著文化在西方政治经济影响下的被动变迁,重新“发明”和“再造”,而是土著文化在世界体系中的能动作用,看到的是土著文化如何影响了世界政治经济体系的变革、如何影响了世界历史的发展进程,看到的是“他者”的能动性。

“全球性物质力量的特定后果依赖于它们在各种地方性文化图式中进行调适的不同方式”;(62)[美]萨林斯:《资本主义的宇宙观——“世界体系”中的泛太平洋地区》,赵丙祥译,《历史之岛》,蓝达居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64页。“世界体系是各种相对性文化逻辑的理性表达形式,其采取的方式是交换价值”;(63)[美]萨林斯:《资本主义的宇宙观——“世界体系”中的泛太平洋地区》,赵丙祥译,《历史之岛》,蓝达居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67页。“从本土人民的观点来看,世界体系的剥削可能恰好是地方体系的一种繁荣”;(64)[美]萨林斯:《资本主义的宇宙观——“世界体系”中的泛太平洋地区》,赵丙祥译,《历史之岛》,蓝达居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65页。“……世界体系对夏威夷文化的影响只能以波利尼西亚系统(波利尼西亚体系包含夏威夷)自身文化来调停资本主义经验的方式来理解。”(65)Marshall Sahlins,“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Grandeur in Hawaii from 1810 to 1830”,In Emiko Ohnuki-Tierney,ed.,Culture through time:anthropological approaches,Stanford,Calif.: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pp.55~56.“萨林斯引用了世界体系理论,但将之本末倒置。他拒绝了世界体系分配给西方资本主义经济的霸权,而显示了夏威夷、中国、夸扣特尔人的文化图示如何影响市场力量,来重塑西方资本主义经济的,并不是简单地被吸纳成为一种世界体系的。”(66)Emiko Ohnuki-Tierney,“Introduction:The Historicization of Anthropology”,Culture through time:anthropological approaches,Stanford,Calif.: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p.9、p.13.

由上可见,对“他者”主题的关注,对“他者”及其能动性的强调,可以说,是民族学脉络中美国“民族史学”(历史人类学)最为重要的创见之所在。诚如萨林斯所言,“不是欧洲来的毛瑟枪把斐济酋长造就为历史上的强人,而是斐济酋长使毛瑟枪成为历史上的利器。”(67)[美]萨林斯:《别了,忧郁的譬喻:现代历史中的民族志学》,李怡文译,王筑生:《人类学与西南民族——国家教委昆明社会文化人类学高级研讨班论文集》,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8页。

二、美国“民族史学”的初步展望

(一)从ethnohistory期刊新近发展情况来看

由于ethnohistory期刊是美国“民族史学”学会(the American Society for Ethnohistory)的官方期刊,因此该期刊的发展动态(尤其是它所刊载的实证研究类文章的变化),对于美国“民族史学”的未来发展而言,具有重要的引领作用。可以说,ethnohistory期刊新近的发展情况,是展望美国“民族史学”发展趋势的一个重要窗口。

ethnohistory期刊自1954年创刊以来,至2007年底已经发行了54卷(每年出版1卷,从未中断)。在半个世纪的发展历程之中,它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和特色。在创刊之初(20世纪五六十年代),刊载的实证研究类文章,多以北美土著为研究对象,文章作者多以民族学人类学家为主。20世纪60年代中期之后,研究范围逐步拓展,世界各地的土著逐渐被纳入研究视野;作者也不再限于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历史学家,其他有关学科的研究人员也加盟其中;研究主题也越来越多样和混杂,但多聚焦在“他者”文化方面;研究方法也渐以跨学科混合方法为主。进入新世纪以来,它所刊载的实证研究类文章,在保持原有的多样化风格的同时,出现了一定程度的集中化,即展示出了“多样化中的集中化”“多样化与集中化并存”的发展态势。

从1954年(创刊)~1985年,有5期刊发了专题研讨会的部分论文集。从1986年开始,出现了专刊研究,但直到1997年,只有5期属于这种类型。即,从1954年(创刊)~1997年44卷之中,包括刊发专题研讨会的部分论文集在内,总共才有10期刊载了专刊研究。(68)1955年第4期集中刊发了1954年10月在美国密歇根州的底特律举行的关于“人类学与印第安权利申诉”(Anthropology and Indian Claims Litigation)论坛中的提交论文;1973年第4期专题刊载了“民族考古学”(Symposium on Ethnoarchaeology)研讨会的论文;1976年第2期专题刊载了“历史人口统计学”(Symposium on Historical Demography)研讨会的论文;1978年第1期专题刊载了“种族进化”(Symphosis on Ethnogenesis)研讨会的论文;1980年第4期集中刊发了1979年10月美国“民族史学”学会举办的“易洛魁研讨会”(the Conference on Iroquois Research)中的论文;1986年第2期专刊研究了“旅游文学、民族志与民族史学”(special issue: travel literature, ethnography, and ethnohistory);1987年第1期专刊研究了“Inka Ethnohistory”,即讨论了Inka Empire是靠何种方式来强化控制它的国民人口的;1989年第1期专刊讨论了“民族史学与非洲”;1995年第4期专门对“殖民地中美洲(colonial Mesoamerica)的土著妇女、权力及反抗”进行了研究;1996年第4期专门对“美洲土著妇女对基督教的回应”进行了研究。但是,自20世纪末以来,专刊研究明显增多,所涉及的研究范围、研究主题、学科领域显示出了“多样化中的集中化”特征。

自1998~2007年10卷之中,就有13期专刊研究。1998年怀特海德在首次担任ethnohistory期刊主编时,指出该期刊会一如既往地奉行其编辑政策,在北美地区反映该期刊的传统力量。同时他认为,从编辑的角度来看,该刊物将更为开放,会涉及“民族史学”材料的理论讨论和跨文化讨论,将扩展研究和读者的范围,鼓励北美之外其他地区的研究,承认“民族史学”更为广泛的学科范围,鼓励其他学科的加盟(包括与“民族史学”有关联的学科,如人类学、地理学、历史学、艺术史、文学研究、考古学等等),也更加欢迎和乐于发行关于特殊主题或地区的专刊研究。(69)Neil L Whitehead,“Editor’s Statement”,Ethnohistory,vol.45,no.2(1998),p.179.

自1999年第4期开始,专刊研究逐渐增多。该期专门从“民族史学”的观点,讨论了战争和暴力问题。在该期中,多样的文章围绕一个主题被编成一组,由此扩展了单篇文章的学术价值。并不是所有的讨论都是由作者或者编辑有意安排的,但是这些文章在研究主题方面的一致性,可以得到认可并激发更多的评论和兴趣。此外,该期还开始计划了“新几内亚的千禧年信仰”“殖民地委内瑞拉的‘民族史学’”“超越庄园”等有待将来专刊发行的主题。(70)Neil L Whitehead,“Editor’s Statement”,Ethnohistory,vol.46,no.4(1999),p.643.

2000年第1期是专刊,集中对新几内亚地区的千禧年倒计时现象进行了研究;(71)Ethnohistory,vol.47,no.1(2000).2000年第3~4期从人类学、考古学和历史学的综合角度,专刊研究了委内瑞拉的殖民转换问题。(72)Ethnohistory,vol.47,no.3~4(2000).

2001年第1~2期,专刊对马达加斯加历史进行了研究,展示了历史学和人类学之间旧有的细微差别,以及“传统”和“现代性”等类概念是如何中断的。以马达加斯加历史和当代社会和文化为基础,这些文章反映了马达加斯加岛广阔的地理空间,展示了除了欧洲殖民主义之外的很多影响因素。同时,这些文章还明确表示了与旧有的“何为历史”等观念之间的断裂。更有意义的是,一些本地的马达加斯加学者加盟其中,一些马达加斯加历史资源得以开发利用。(73)Neil L Whitehead,“Editor’s Statement”,Ethnohistory,vol.48,no.1~2(2001),p.1.

2002年第1期是专刊,强调了地理学、人口统计学、制图技术、考古学等与“民族史学”分析密切相关的学科和方法在研究中的作用。这些研究,呈现出了文化上的特色,在解释有关人类环境的文化知识上鼓励整体分析,并以之来整合过去的研究;有些研究,还重构了人口发展的过去;还有研究揭示了“民族史学”研究与人口统计学之间的密切关联及意义。这三类研究,都涉及了考古学问题,都意识到了考古学在研究过去中的重要性,由此,考古学方法成为这些有关过去之研究中的重要补充方法。(74)Neil L Whitehead,“Editor’s Statement”,Ethnohistory,vol.49,no.1(2002),p.1.

2002年第2期也是专刊,集中研究了加勒比海盆地地区。这些研究,既属于考古学性质、也属于历史学性质,也镶嵌在近来流行的有关该地区的地方认同的脉络之中。这种纯地理学意义上的强调,使以文化和历史术语为基础的跨地区比较成为可能。这些从跨加勒比海地区遴选出来的著作,倾向于鼓励研究主题和方法论上的进一步整合。(75)Neil L Whitehead,“Editor’s Statement”,Ethnohistory,vol.49,no.2(2002),p.225.

2002年第3期又是专刊,研究地域集中在亚马逊河盆地和安第斯山脉地区,研究主题主要为非族群意义上(秘鲁农民)的“民族史学”(Unethnic Ethnohistory)、玻利维亚乡村的法律“民族史学”(Legal Ethnohistory)。(76)Ethnohistory,vol.49,no.3(2002).

2003年第1期专刊,集中对中美洲乡村地区庄园之外的土地关系与社会经济变化进行研究,对墨西哥及其周边地区的庄园所扮演的角色进行反思。从中可以发现,这些庄园,无论在规模上、还是运作上更为丰富,在族群特性上也更为复杂,在经济角色上也更为多样。文章中多含历史脉络分析,证明了将考古学资源、历史学资源、民族志资源整合在一起的重要性,为历史中的庄园研究展示了一种新的维度。(77)Neil L Whitehead,“Editor’s Statement”,Ethnohistory,vol.50,no.1(2003),p.1.

2003年第3期专刊集中对土著族群与旅游的主题进行了研究。地理学、历史学、人类学、文学研究对“民族史学”有很多助益,跨学科是“民族史学”的特色。近来,这些学科领域都关注了旅游主题,显示出了旅游既不是一个眼前的现象,也不是一种边缘化活动。相反,它是殖民主义探险的扩展,也是文化过程中的一部分。作为文化活动,旅游与民族学范畴和类型的产物相一致。早在民族学兴起之初,就使用了旅行家们留下的笔记材料,在20世纪则引发了旅游者的概念以替代旅行家。由此,以照片、旅行见闻讲演、旅游指南、旅游纪念品形式出现的早期旅游文化产品,有时就成为土著族群文化复兴的基础。因此,旅游的历史,对于更好地理解当代民族学现象中的文化政治学具有重要意义,对于理解土著的文化再造运动也具有重要价值。本期中的文章,立足北美,对这些有关问题做出了原创意义上的贡献。(78)Neil L Whitehead,“Editor’s Statement”,Ethnohistory,vol.50,no.3(2003),p.413.

2005年第1期专刊集中研究了太平洋地区的历史制作(history making),由此还引发了对民族国家主义(nationalism)、民族国家制作(nation making),全球化和现代性碰撞、以及在这种话语体系之中性别的含义。通过这些研究,民族志理解在历史解释中的中心性变得越来越明显。这些研究,也清晰证实了历史研究的核心问题源自“在历史和当代行动中来界定身份”的日常生活。(79)Neil L Whitehead,“Editor’s Statement”,Ethnohistory,vol.52,no.1(2005),p.1.

2006年第1期专刊把图尔卡纳人作为东非的殖民肖像(Colonial Icon),从当地人的观点对它的文化及变迁进行了集中研究。(80)Ethnohistory,vol.53,no.1(2006).

2007年第1期专刊集中研究了性遭遇(sex encounters)和性分裂(sex collisions)——殖民中美洲(Colonial Mesoamerica)中的性选择(alternative sexualities)问题。这些研究证实了,无论是研究方法还是理论框架,对于指导历史学和人类学研究而言,“民族史学”都是重要的。依靠把传统的历史编纂方法和理论框架的洞察力结合起来,对南美殖民地过去几十年中的性别与性展开更为广泛的研究,揭示了性、权力、愿望之间的关系,揭示了这些关系是如何在身体控制制度、性表达和性压抑中展示的。对“民族史学”而言,性主题是很重要的。欧洲和北美广泛讨论的社会政策、后殖民情境之中的全球化经济,都与性别角色的变化、逐渐浮现的性经济、性表达的方式、尤其与婚姻的现况、离婚的流行息息相关。对此若要更好的把握,需要理解人类有关性方面的历史和文化的多样性。因此,“民族史学”在性主题方面将大有可为。(81)Neil L Whitehead,“Editor’s Statement”,Ethnohistory,vol.54,no.1(2007),p.1~2.

2007年第4期专刊集中对处于帝国时代和帝国之间的美国西部印第安人的过去(重点对他们的起源)进行了研究。这些研究,不仅加深了对土著的理解,认识到他们复杂的一面及与西方的多重联系,同时,也使北美族群神话中的沙文主义黯淡无光,为他们的民族自豪感提供了有益的纠正。(82)Neil L Whitehead,“Editor’s Statement”,Ethnohistory,vol.54,no.4(2007),pp.581~582.

由上观之,20世纪末以来刊出的ethnohistory期刊,随着专刊研究的增多,在保持原有的多样化、开放性和包容性等风格特点——“研究地域广泛分散,涵盖众多学科和主题”——的同时,有向集中化方向发展的需求,即表现出了“多样化中的集中化”的发展态势。ethnohistory期刊的这种新的发展动向,折射出了新世纪美国“民族史学”的新变化,代表着美国“民族史学”的一种重要发展趋势。

(二)从西方学者的有关述评来看

战后以来,已有不少学者对美国“民族史学”的未来发展进行过探讨。克鲁伯在1960年9月Wenner-Gren夏季论坛“人类学视野”中,把“文化史和民族学的命运”(Culture History and the Fate of Ethnology)作为主要议题之一。他再次强调了其早期陈述并进行了扩展,将文化史作为一种有待发展和可资利用的资源,认为文化史方法是一种分析性的、整合性的、进化性的。(83)参见Fred Eggan,“Some Anthropological Approaches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Ethnological Cultures”,Ethnohistory,vol.8,no.1(1961),p.5.克鲁伯指出,文化史的发展方向能拯救民族学的命运。(84)参见Fred Eggan,“Some Anthropological Approaches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Ethnological Cultures”,Ethnohistory,vol.8,no.1(1961),p.8.自称“民族史学”美德早期皈依者的(85)Fred Eggan,“Some Anthropological Approaches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Ethnological Cultures”,Ethnohistory,vol.8,no.1(1961),p.1.埃根认为,近来“民族史学”的发展,证明了上述克鲁伯的观点。但是,他同时又指出,民族学将来的发展将会是多样的;一般史和专门史正张开了大嘴,等待吞咽如人类学这样的学科。(86)Fred Eggan,“Some Anthropological Approaches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Ethnological Cultures”,Ethnohistory,vol.8,no.1(1961),pp.8~9.有关美国“民族史学”未来发展的诸多讨论,主要集中在战后,尤其是20世纪70年代以后,包括以下几个代表性方面。

第一,更为折中和综合。尽管“民族史学”有自己的刊物和学会,有相关的研究队伍,但他们的组织较为松散(松散性是其根本性特点之一),往往是一种临时性拼凑;另外,其研究主题也较为宽泛,因此依据有关学科确立的标准(87)现代学科的确立有如下标志:第一,世界上出现了新的研究对象和解释该对象的需求;第二,解释该对象因果序列或性质自成一格;第三,用于描述和解释该对象的事实材料自成其类;第四,形成收集、分类、分析和概括事实材料的特殊角度、方法和概念术语;第五,建成培养专业人员的机构和为同行提供导向的刊物和学会;第六,从业人员作为知识传播者在学术中心或公共教育体系中受到尊重。参见张海洋《文化理论轨迹》,载庄孔韶主编:《人类学通论》,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9页。来看,它很难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领域。有学者指出,“民族史学”将来的发展,可能更具折中性和综合性。

特里杰认为,历史学家詹宁斯(Francis Jennings)的15卷《北美印地安手册》(1979)的出现,暗示着无论在技术上、内容上还是数量上,“民族史学”研究都有了很大发展,暗示着很多受到良好训练的职业历史学家将会涉足其间。但是,历史学中的“民族史学”,民族学中的“民族史学”——这种基本的学科分野,还是比较森严的。(88)Bruce G.Trigger,“Ethnohistory:Problems and Prospects”,Ethnohistory,vol.29,no.1.(1982),pp.15~16.在他看来,应该鼓励一种更为综合、折中的方法,在更为广阔的训练范围内来掌握“民族史学”方法论。传统史学、“民族史学”、生态学、考古学在收集和分析人类行为的数据时,都发展出自己的一套特殊的方法,都需要特殊的训练。但是他们的研究都应该放在生态学、历史唯物主义、文化唯物主义、或者唯心主义的框架之中,必须在历史的情境之中。土著美洲历史自发生到现在,已有2万年的历史,对之进行研究,需要史前考古学、“民族史学”、欧裔美洲史学等多方专家的加盟,需要口述史学、历史语言学、体质人类学、比较民族学等多方面的技术。研究北美土著历史,需要这些不同学科之间的综合。在一般的意义上讲,比起其他社会科学,“民族史学”家在综合分析方面将更有经验。(89)Bruce G.Trigger,“Ethnohistory:Problems and Prospects”,Ethnohistory,vol.29,no.1(1982),p.16.

第二,有所顾虑,渴求变更。有些学者从整体上对作为一种职业的土著美国历史——印第安史进行了评价,从中也可反映出他们对美国“民族史学”未来发展的忧虑和期盼。他们认为,近来的印第安史研究深刻影响了美国历史的进程。但也有人认为,这些作品并没有成为主流。过时的理论和无可计数的错误损坏了近来的著作。有些人认为,将印第安史视为一种为大家所认可的领域,尚存在问题。有学者只是把印第安史作为边疆或者西方史学的余兴表演或者附属物。(90)Donald L.Parman,Catherine Price,“A‘Work in Progress’:The Emergence of Indian History as a Professional Field”,The Western Historical Quarterly,vol.20,no.2(1989),p.195.有学者对印第安史学近来的发展有些担忧,因为一些著名的学者对之缺乏关注,而有些研究并不成熟,缺乏训练。还有学者指出,最好和最快地提高该领域的研究水平,就是写出引人注目的作品,以支配职业史学界和公众的注意力。(91)Donald L.Parman,Catherine Price,“A‘Work in Progress’:The Emergence of Indian History as a Professional Field”,The Western Historical Quarterly,vol.20,no.2(1989),p.196.

随着“民族史学”的凸显与繁盛,印第安史学家还持续从民族学的观点来评价他们研究的优势和不足。多数人对印第安史学家如何使用这些技术来弥补传统的历史研究有着浓厚的兴趣。在有些学者看来,他们做得并不怎么样。实际上,是民族学家而不是历史学家产生了最好的“民族史学”。(92)Donald L.Parman,Catherine Price,“A‘Work in Progress’:The Emergence of Indian History as a Professional Field”,The Western Historical Quarterly,vol.20,no.2(1989),p.193.如何提高印第安史的研究水平?有人直率地指出,需要更多的工作、经费和时间;其他人认为,要建立一个国家性组织,出版一个一流期刊来补充完善ethnohistory期刊;最为普遍的观点认为,需要使用更多的跨学科方法来书写印第安史;一些人则充分看到,“民族史学”的使用相当有限,多限于印第安社区的社会、经济和政治结构,他们主张用一种更为广阔的范围,将印第安与全世界其他土著包含进来,以进行比较研究。(93)Donald L.Parman,Catherine Price,“A‘Work in Progress’:The Emergence of Indian History as a Professional Field”,The Western Historical Quarterly,vol.20,no.2(1989),p.193.

帕曼和普莱斯曾指出,若细看期刊ethnohistory的订阅表,可以发现,目前(1989年)在订阅该期刊的人员之中,人类学家是历史学家的5倍。这种状况以及上述“要建立一个国家性组织,出版一个一流的期刊来补充期刊ethnohistory”的呼吁,反映了无论基于何种原因,许多历史学家对ethnohistory期刊及其学会并不看重。(94)参见Donald L.Parman,Catherine Price,“A‘Work in Progress’:The Emergence of Indian History as a Professional Field”,The Western Historical Quarterly,vol.20,no.2(1989),p.193.注释21。

第三,前景光明,期待新的发展。在20世纪60~70年代,就有很多学者对美国“民族史学”的光明前景表示出了足够的信心。美国历史学家沃什布恩认为:

“民族史学”,作为拥有期刊、组织和追随者的一门学科,将会持续存在——这无需证明;若它停止存在,我也肯定,它将证明自己的这种发展也是正确,能为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所接受。因此,让我们都成为“民族史学”家吧,写我们之所写,让别人随便称呼我们好了。(95)Wilcomb E.Washburn,“Ethnohistory:History‘In the Round’”,Ethnohistory,vol.8,no.1(1961),p.45. 参见Shepard Krech Ⅲ,“The State of Ethnohistory”,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vol.20(1991),p.346.

他还充分肯定了“民族史学”的价值,并认为它将会有蓬勃发展的未来——“‘民族史学’将来将变得更加开放,将首次大规模地认真考察档案材料,从中澄清过去族群碰撞研究中的混乱。”(96)Wilcomb E.Washburn,“Ethnohistory:History‘In the Round’”,Ethnohistory,vol.8,no.1(1961),p.45.

施韦因指出,就目前来看(1976年):

“民族史学已经取得了重要成就,包括方法论和理论上的拓展。今后的时代将是“民族史学”发展令人激动的时代,尽管它还很年轻……如果我们能够将“民族史学”研究引向深入,那么无论是历史学还是民族学人类学,将为我们提供经验性数据以及新的思想源泉,将为我们在解释文化数据方面提供指导。(97)Karl H.Schwerin,“The Future of Ethnohistory”,Ethnohistory,vol.23,no.4(1976),p.337.

在1978年,斯波思指出,“民族史学”的发展已到中年。他呼吁“民族史学”也要有新的发展。其一,个人或者团体,在学术机构和“民族史学”中,应该越来越重视跨学科的发展,由此,学者们应进一步组织起来,在“民族史学”的方法论中、在保守的程序中接受系统训练。其二,应该对各种各样的档案材料(书面记录、口述记录)越来越重视,包括对他们的置放、保存、编目等等。其三,要收集这些档案及口头文献,要与“美国民族史学学会”的基础和发展有联系。其四,要建立定期的奖励和促进制度,为“民族史学”及学会的发展做出贡献。在他看来,已经取得的成就对这个学科和学会的将来发展,是至关重要的。(98)Ronald Spores,“Ethnohistory in Middle Age:An Assessment and a Call for Action”,Ethnohistory,vol.25,no.3(1978),pp.204~205.

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又有了相关的新讨论,这些讨论表达了“民族史学”未来发展的乐观前景。学界一般认为,由于近来人类学和历史学之间的整合,“民族史学”需要重新界定,检验其有效性。(99)转引自Jennifer S.H.Brown,“Ethnohistorians:Strange Bedfellows,Kindred Spirits”,Ethnohistory,vol.38,no.2(1991),p.120.布朗对此提出两点意见:其一,目前二者的整合状态并不令人满意,因为仍然有很多的人类学家、历史学家忽视二者间的联系。在有关期刊和会议中所展示出来的“民族史学”,对不同学科之间的交流不够重视,很少作品能真正体现这种交流。其二,至于对“民族史学”的重新界定,正如对文化概念的界说一样,一直在持续进行,但这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从社会的角度、文化的角度以及历史的角度来扩展研究的领域。在他看来,各种新的界定出现,并不意味着这类研究将会消失、或者被悬置起来,因为志趣相投的人大有人在。(100)Jennifer S.H.Brown,“Ethnohistorians:Strange Bedfellows,Kindred Spirits”,Ethnohistory,vol.38,no.2(1991),p.120.

凯琦指出:

今天,“民族史学”(ethnohistory)的名称受到质疑,因为ethnos本身的含义受到怀疑,而不是因为它的方法论。在我们使用anthropological history该术语时,怀疑消失了,正如它的很多开放的支持者所赞成的,它卷入了人类学和历史学方法和理论的联合之中,而且聚焦于某些族群的历史(history)或历史编纂(historiography)之中。这样来看待它,没有理由认为它不会繁荣发展。(101)Shepard Krech Ⅲ,Ethnohistory,In David Levinson and Melvin Ember eds.,Encyclopedia of Cultural Anthropology,New York:Henry Holt and Company,1996,p.428.

曾任ethnohistory期刊主编长达10年之久(1998-2007)的怀特海德,从ethnohistory期刊发展的角度,憧憬了“民族史学”的未来:“……这种经历和体验,即作为主编所担负的重任,得到了缓解,是因为一流的学者们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把ethnohistory期刊推向了一个新的重要的高度……”(102)Neil L Whitehead,“Editor’s Statement”,Ethnohistory,vol.54,no.4(2007),p.582.

结合期刊ethnohistory新世纪以来的发展情况以及西方学者的有关讨论,我们认为,进入新世纪以来,美国“民族史学”在保持原有的多样、松散等风格特点的同时,进一步显示出了一种多样性与集中化并存的发展态势。作为萌发于美国民族学与历史学等学科中间地带的“混血儿”,随着它的日益成熟完善,美国“民族史学”将逐渐发展成为美国民族学的一个分支学科、以及美国历史学的一个分支学科,日渐向一门“准学科”的方向迈进。

从某种意义上讲,美国“民族史学”虽然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曲折发展,拥有百年的历史积淀,在不断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中、在不断继承和创新中,已经日渐凸显和繁盛起来;但是,今天的美国“民族史学”依然是方兴而未艾,我们将拭目以待它的充满生机同时又是富于挑战性的未来。

小 结

美国“民族史学”在较长时期的发展历程中,逐渐形成了总体特点和自身特色。其一,美国“民族史学”的发生发展,从侧面体现了20世纪美国民族学人类学与历史学之间的“分合”关系——由远距离并行发展,到互相趋近,进而到近距离并行发展的过程,以及近年来美国民族学与历史学进一步交融汇合(主要体现在研究方法上)的整体发展脉络。其二,美国“民族史学”的发生,与国家的介入密切相关。美国“民族史学”的发展,也一直受到国家介入的深刻影响。国家的介入,既对美国“民族史学”有积极影响,也产生了负面作用,始终是左右美国“民族史学”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也是美国“民族史学”的一个显著特色。其三,在美国“民族史学”之中,无论是美国民族学脉络中的“他者—文化”学派,还是美国历史学脉络中的“新”边疆史学派,都从不同角度展示出了对文化视角和“他者”视角的倚重与强调。由此,文化主题和“他者”主题,成为不断发展演变的美国“民族史学”始终关注的主题。进入新世纪以来,前景光明,期待新的发展的美国“民族史学”表现出“多样化与集中化并存”的发展态势。

美国“民族史学”的孕育、凸显与繁盛,在美国及西方学界留下了深刻的印痕和轨迹,也给学界及社会带来了不同层面和程度的影响。这些影响,既展示在表面的学科和方法层面,促进了民族学人类学、历史学等学科的沟通和方法的互补;也表现在扩展的知识层面,促动了民族学人类学、历史学等传统研究范式的转换与知识生产能力的提升;还触及了深层的文化概念层面,解构了隐含在学术研究之中的“白人中心论”和“西方中心论”,引发了伦理、道德和政治上的转型。这些影响,既体现了美国“民族史学”的学术价值,也彰显了它的社会意义。

对美国“民族史学”的发展演变进行总体回顾、反思和展望,对于推进美国“民族史学”的认知和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对于我国民族史学、历史人类学等相关学科建设而言亦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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