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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关键词解读《疯狂的罗兰》第34、35 歌想象世界之旅

2020-02-21田众非

语言与文化论坛 2020年3期
关键词:切斯特圣约翰莉迪亚

◎田众非

创作于16 世纪初的《疯狂的罗兰》(Orlando furioso)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文学的代表作之一。诗人阿里奥斯托在这部长达三万余行、耗费了他二十余年生命进行创作、修改的作品中创造了一个基于当时西方人已知的地理知识却又充满奇幻色彩的世界。

尽管如此,在《疯狂的罗兰》中还是包含了一段纯粹想象世界的旅途。在第34、35 歌中,英国国王之子阿托夫(Astolfo)公爵,为了追击袭扰努比亚的鸟身女妖,先是去了地狱,然后骑着骏雕飞上地上乐园,从那里登上了月亮,最后又拜访了命运女神的宫殿和忘川。

由于这一部分的内容非常丰富,为了更好地进行解读,不妨按照不同的地点将其划分为不同的阶段,并从各个阶段中抓取关键词,然后以《疯狂的罗兰》文本为基础,结合全诗,对这些关键词在作品中的具体词义与色彩进行分析。通过这种方式,便可以对诗人在这一部分中想要表达的内容以及隐藏在文字之下的诗人的真正想法与意图进行分析与推测。而之所以选择这些关键词,主要是因为它们与诗人在各部分中想要表达的内容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1 地狱:ingrato(寡情的)

在第34 歌4-43 节中,阿托夫在帮助努比亚国王驱赶了鸟身女妖之后,一路追击这些怪物,从一处山脚下的洞穴里进入了地狱。在这里他遇到了吕底亚公主莉迪亚(Lidia)的灵魂,莉迪亚向他讲述了自己生前的故事:莉迪亚在世的时候生得貌美如花,因此骑士阿切斯特(Alceste)爱上了她。为了得到她,阿切斯特向莉迪亚的父王宣誓效忠,为国王打下了许多土地,但是国王最终也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于是怀恨在心的阿切斯特投靠了敌国,率领军队包围了吕底亚国王的城堡。为了拯救国家,莉迪亚不得已同意了阿切斯特对自己的追求。之后,她利用阿切斯特对她的爱情,命令他帮助父王开疆拓土、执行一些非常危险的任务,使他与所有的朋友都结下了仇怨,自绝于世界。到了最后,莉迪亚向他揭开事情的真相,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阿切斯特在痛苦中积郁成疾,最终离开了人世。而莉迪亚也被打入了地狱。

基督教传统中的地狱是惩罚罪人的地方,那么莉迪亚的罪名又是什么呢?根据她自己的说法,她被分入“寡情女”(femine ingrate)之列。可是,莉迪亚从来没有爱过阿切斯特,而且阿切斯特叛变投敌在先。从这个角度上讲,莉迪亚为了解救国家倒悬之危欺骗他也算得上合情合理,怎么就成了“寡情女”呢?为了弄清这一点,我们就需要分析一下这个所谓的“寡情的”(ingrato)到底指的是什么。

“ingrato”这个词本身的意思是“忘恩负义的”,与莉迪亚的所作所为似乎并不搭界。因此,为了把握这一形容词在作品中的真正内涵,我们还需要去检查与其并列使用的其他近义词。

在《疯狂的罗兰》全文中,与“ingrato”并列使用次数最多的近义词是“crudele”(“残忍的”:第1 歌44 节3 行、75 节8 行;第5 歌73 节1 行;第27 歌121 节7 行、123 节3 行)、“perfido”(“奸诈的”:第5 歌73 节1 行;第16 歌4 节7 行;第27歌123 节3 行)以及“reo”(“邪恶的”:第7 歌17 节3 行;第16 歌4 节7 行)。因此可以说,一个“ingrato”的人应该也是残忍、奸诈、邪恶的。这样看来,如果说莉迪亚被罚入地狱是由于她残忍、奸诈,做出了逼死阿切斯特的恶行,似乎就更加合理一些了。

然而在《疯狂的罗兰》中,莉迪亚并不是被这个词形容次数最多的女性角色,总共只有两次(第34 歌11 节6 行、43 节1 行)。而迷倒了罗兰(Orlando)等一众骑士的契丹公主安杰丽佳(Angelica)被这个词形容的次数几乎是莉迪亚的两倍还多(第11 歌8 节1 行;第19 歌32 节7 行;第23 歌123 节3 行、128 节3 行;第24 歌48 节6 行)。因此,为了充分理解莉迪亚出现在这段旅程中的意义,还需要关注一下这位倾国倾城的东方美人。

从本质上讲,安杰丽佳与生前的莉迪亚并无太大区别。她从来没有爱上一直追求她的罗兰,但只要有需要,她一定会想办法利用他。比如,在第12 歌24 节中,安杰丽佳想要回到东方,但是从西欧到契丹路途遥远,她不希望孤身一人上路,于是就想到了要利用深爱着她的罗兰和萨克利潘(Sacripante)作为护卫。按照Einaudi 出版社版本里评论家卡雷蒂(Lanfranco Caretti)在这一节注释中的说法,“没办法找到比他们二人更忠实的骑士作为陪同者了”,而且她从一开始就想到最后要背叛他们。如果她的计划得逞,那事实上与莉迪亚的所作所为别无二致。另外,罗兰与阿切斯特也是有着相似之处的。阿切斯特因为对莉迪亚的爱,最终郁郁而终;罗兰虽然没有死于爱情,但是在第23 歌128 节,当他得知安杰丽佳爱上了别人,他悲痛万分,说道:“无情义狠女子将他杀死。”(la sua donna ingratissima l’ha ucciso)之后便发疯了。确实,从肉体上讲,他还活着,但是在精神层面,他已经死了。

通过这样的一个比较可以得知,莉迪亚——阿切斯特与安杰丽佳——罗兰这两组人物之间是有着非常明显的相似性,甚至可以说,两组是相对应的,前者是后者的缩影,莉迪亚所背负的罪责也是诗人对安杰丽佳做出的判决。而将这样的故事讲给虽然身为罗兰的亲戚但从出场到这里还没有见过他本人的阿托夫,再联想到后面地上乐园的部分内容,笔者认为,地狱的这一段故事很可能是为之后内容做的铺垫和准备。

2 地上乐园:incesto(乱伦)

在第34 歌44-67 节中,阿托夫从地狱出来后,在一处泉水洗掉了地狱的黑烟,然后骑上飞马(Ippogrifo),飞上了位于山顶的地上乐园。在这里迎接阿托夫的是圣约翰(San Giovanni)。这位耶稣的门徒声称,阿托夫之所以能来到这里,与他自己的能力无关,只是出于上帝的旨意。休息一天之后,圣约翰这位上帝的代言人又在阿托夫面前对罗兰进行了一番批判,指责他因为陷入对异教徒的恋情而忘记了上帝赋予的宗教使命,因此被上帝惩罚变成了疯子。圣约翰还告诉阿托夫,上帝是想要借他之手让罗兰重获理性,因此才允许他来到这里。

此处有一个词值得注意。在第34 歌64 节,当圣约翰提到罗兰对于安杰丽佳的恋情时,他使用的说法是“incesto amore”。“incesto”本意为“乱伦”,但罗兰是法兰克骑士,安杰丽佳是契丹公主,显然算不上乱伦。因此评论家卡雷蒂注释中认为诗人在这里取用的是这个词拉丁语词源的含义,意为“宗教方面不纯洁的”,原因是二人一个是基督徒一个是异教徒。为了了解诗人选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罗兰对安杰丽佳的爱情的原因,人们需要结合这个词在全诗中的使用来对其进行分析。

算上圣约翰这里,“incesto”在《疯狂的罗兰》中一共只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在第6 歌43 节,阿托夫在介绍阿琪娜(Alcina)之岛的情况时说:“我们被带到这美丽小岛,小岛主要由阿琪娜掌管。她父亲将小岛传给其妹,按法律岛应由其妹承传。有消息告诉我确实如此,乱伦生的姐姐难继家产,邪恶的阿琪娜不守规矩,篡夺了继承权,把岛侵占” (Fin che venimmo a questa isola bella, / di cui gran parte Alcina ne possiede, / e l’ha usurpata ad una sua sorella / che ’l padre già lasciò del tutto erede, / perché sila legitima avea quella; / e (come alcun notizia me ne diede, / che pienamente instrutto era di questo) / sono quest’altre due nate d’incesto)。这个词的另一次出现是在第36 歌73 节,讲到鲁杰罗(Ruggiero)与玛菲萨(Marfisa)兄妹父母的故事时说到他们的父亲鲁杰罗二世(Ruggiero II)有个兄弟贝特拉莫(Beltramo),“有奸人名字叫贝特拉莫,对嫂嫂不轨爱暗藏心间”(Narrò come Beltramo traditore, per la cognata arse d’incesto amore)。

乍一看这两个“incesto”似乎都与宗教没什么关联,毕竟贝特拉莫对自己嫂子的爱是货真价实的乱伦情感;而阿琪娜的父亲因为没有直接出现,所以似乎很难做出明确论断。但是如果仔细进行分析还是会发现,这两处的“incesto”很可能同样带有一定的宗教意味。

首先,关于阿琪娜,诗人提到她除了作为父亲合法女儿的洛基提(Logistilla)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同父姐妹,那就是亚瑟王传奇中的女巫摩根勒菲(Morgana)。再考虑到在这部作品中许多亚瑟王传奇中的人物都有直接出场,因此这个摩根勒菲与亚瑟王传奇中的那个很可能是同一个人。果真如此的话,她就成了解读这个“incesto”的关键。根据亚瑟王传奇,摩根勒菲是亚瑟王同母异父的姐姐。她的母亲与尤瑟(Uther)偷情并怀上了亚瑟,并且尤瑟后来还杀了她的父亲康沃尔公爵(苗勇刚、贾宇萍,2008:198)。如果按照《疯狂的罗兰》的说法,洛基提与摩根勒菲、阿琪娜三人同父,那么洛基提也就是康沃尔公爵的女儿,即公爵和某个身份未知的正妻的女儿,而公爵与亚瑟(以及摩根勒菲)的母亲是乱伦关系。在这样的安排下,亚瑟(以及摩根勒菲)之母与尤瑟的关系便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正当化。而从传统上来讲,亚瑟是著名的基督徒国王,现在甚至连出身都被合法化了,那么站在其对立面的同母异父的姐姐——乱伦而生的摩根勒菲自然可以视为基督教之敌,关于其出身的“incesto”想必也由此被染上了一层与基督教敌对的色彩。

如果说前一个“incesto”的宗教色彩还不是很明显,后面的这个就比较显而易见了。对于贝特拉莫这个人,在前面引用的诗句中已经对其下了一个定义,即“traditore”(叛徒)。他在第36 歌73、74 节中,为了夺取自己的嫂子,背叛了自己的兄弟和国家,直接导致基督徒鲁杰罗二世夫妻被异教徒残忍杀害。这样看来,贝特拉莫这个叛徒所背叛的,事实上还包括基督教。那么他的“incesto amore”,且不说不符合基督教的教义,单纯从结果上看也是与基督教为敌的。

那么,从这两个例证中可以得出的一个合理推断是,在阿里奥斯托的理解中,“incesto”这个词本身就很可能带有与基督教敌对的内涵。如果这样的说法成立,罗兰放弃基督教事业的爱情被称为“incesto”也就变得合情合理。

3 月亮:senno(理智)

第34 歌68-87 节中阿托夫登上月亮的这一段堪称是整部作品中最为引人入胜的片段之一。在月亮之上,有一个巨大的山谷,在那里堆积着人们在世间所遗失的一切,其中就包括理智。被人们遗失的理智都被装在细颈瓶里,其中最大的一个瓶子属于罗兰。于是,在圣约翰的带领下,阿托夫来到月亮之上,从山谷中取回罗兰的瓶子,顺便找回了自己所遗失的理智。

如果按照前面圣约翰所说,阿托夫踏上这趟想象世界之旅完全是为了完成上帝安排的任务的话,那么到这里,阿托夫已经完成了任务的前半部分,取回了罗兰的理智。至于后半部分,即让罗兰重新得到理智,发生在之后的第39 歌之中。在从第39 歌44 节至第42 歌11 节所有关于罗兰的描写中有两个内容值得注意。首先是罗兰取回理智的方式:按照圣约翰的教导,阿托夫把罗兰按入水中七次,之后才打开装着罗兰理智的瓶子。其次是恢复理智的罗兰失去了对安杰丽佳的爱情,与阿托夫等人一起率军攻陷了异教徒联军的首都,并且在随后的决战中手刃异教徒联军的统帅,为基督教阵营赢得了最终的胜利。这种取回理智的方式(浸入水中不禁使人联想到洗礼,而次数偏偏是在基督教中有着重要意义的七次)以及罗兰取回理智之后的表现(忘掉了那段被圣约翰用带有与基督教为敌色彩的“incesto”一词所描述的爱情,投身宗教战争并为基督教赢得胜利),而且整个过程还是遵循圣约翰的指导,这些内容不禁使人猜测,对于阿里奥斯托来说,这所谓的“理智”到底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理智呢?关于这一点,仍然需要回到《疯狂的罗兰》文本本身去对其进行分析。

阿托夫在月亮之上找到的“理智”,在原文中的用词为“senno”。与前面一样,为了探究其本质,首先需要去检查与这个词并列使用的近义词。

在第43 歌62 节中,里纳多(Rinaldo)来到费拉拉(Ferrara)时说:“赎世主之仁慈无可言喻,他主张理性与人间正义”(L’ineffabil bontà del Redentore, / de’ tuoi principi il senno e la iustizia)。译文与原文的意思可能有些出入,这里的“principi”理解为“principe”(君主)的复数可能更加准确,因此原文说的应该是当地君主的“理智”和正义。另外,在第44 歌51 节中出现了更多与“理智”并列出现的个人品质:“无论是勇敢与花容、月貌,还是那身灵巧、力大、强健,抑或是美德行、善良、智慧……”(sia quanto voglia la beltà, l’ardire, / la possanza del corpo, la destrezza, / la virtú, il senno, la bontà...)。在这里“senno”与很多个人的优秀品质被列在了一起,因此可以认为,“理智”应该是个人(包括君主)所具有的优秀品质之一。

那么什么样的人拥有“理智”?《疯狂的罗兰》除阿托夫以外的其他人物中,与“理智”一词联系最为紧密的当属罗兰(第23 歌132 节6 行;第31 歌45 节2 行;第34 歌66 节8 行、83 节6 行、83 节8 行、84 节2 行、87 节2 行;第35 歌9 节8 行;第38歌23 节6 行;第39 歌57 节2 行、59 节2 行;第40 歌48 节6 行),此外还有里纳多(第4 歌65 节8 行;第27 歌8 节5 行;第38 歌88 节6 行;第43 歌23 节5 行)、鲁杰罗(第38 歌88 节6 行;第44 歌51 节7 行;第46 歌133 节8 行)、玛菲萨(第26歌133 节4 行;第32 歌8 节8 行)、奥多里(Odorico,第24 歌32 节5 行、39 节2 行)、布兰迪(Brandimarte,第41 歌80 节4 行)以及杜多内(Dudone,第39 歌81 节5 行)。如果人们要在这些人物中寻找共同点的话,最明显的就是这些人无论善恶全部属于基督教阵营。虽然鲁杰罗和玛菲萨一开始是站在异教徒一方的,但是他们的父母(鲁杰罗二世夫妻)是基督徒,而且在作品的后段二人全都改信了基督教,因此,也可以被视为是基督教阵营的人物。

与此正好相反的是,在异教徒或者信仰不明的次要人物身上,出现了两次“理智”与运气之间的对立。第一次出现在第17 歌63 节,异教徒阵营两员大将格拉达索(Gradasso)和蛮力卡(Mandricardo),“尽管是靠运气而非智慧”(ben che vi fu aventura piú che senno),救出了叙利亚王的爱妻;另一次,在第29 歌54 节中,已经失去理智的罗兰猛冲向两位信仰、姓名皆不明的樵夫,此时:“一樵夫运气好只伤面皮”(dei quali un, piú che senno, ebbe aventura)。根据原文,这个樵夫之所以没有大碍,与其说是因为他有理智,不如说是运气好。从上面两个例子可以看出,这些明确没有或者不知道是否拥有基督教信仰的人,他们是不具备“理智”的。由此可见,所谓的“senno”,说到底是基督教信仰的某种外延表现。而如果这种说法成立的话,前面提到的阿托夫在圣约翰的引导下取回并帮助罗兰恢复理智、作为上帝宠儿的罗兰的理智比别人都多、罗兰恢复理智的方式以及恢复之后的表现似乎就都可以解释清楚。

4 忘川:scrittore(写作者)

从第34 歌87 节至第35 歌30 节,诗人又描述了阿托夫在回到地上之前,在圣约翰的带领之下去了另外两个地方:首先是命运女神的城堡,诗人写作这一部分的主要目的是奉承一下自己所服侍的埃斯特家族,尤其是自己的直属上司伊波利托·埃斯特(Ippolito d’Este);之后他们二人来到了忘川岸边,在这里时间老人把写着人们名字的金属薄片扔进河水之中。河面上盘旋着无数只乌鸦、秃鹫,它们试图把人们的名片从水中捞起来,以免它们沉入河底,永远地为世人所遗忘。但是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两只白天鹅。在这里,圣约翰解释说,“这些乌鸦、秃鹫是马屁精、弄臣、廷臣之流,而白天鹅则是真正的诗人们,他们歌颂可敬的人,把这些人从忘川中拯救出来,让他们的名声在死后仍然在世间广为传颂。”在这之后的第28 节,圣约翰说出了一句非常值得玩味的话:“我热爱写作者,此为我责,因我也在人世著述多篇”(Gli scrittori amo, e fo il debito mio: / ch’al vostro mondo fui scrittore anch’io)。后半句直译为:“因为在你们的世界中我自己也是个写作者。”毕竟他是为数不多的记述耶稣基督生平的人之一。既然圣约翰已经为自己在人间的角色下了这样的定义,就有必要对这个“scrittore”,即“写作者”进行研究。

“scrittore”这个词在整部作品中所涉及的具体人物只有圣约翰:除去上面两次之外,他在第34 歌86 节及35 歌31 节中还分别被称为“scrittor de l’oscura Apocalisse” (《启示录》之作者)以及“scrittor de l’evangelo”(《福音书》之作者)。

接下来需要了解的就是“scrittore”具体都做些什么了。关于这一点,如果仔细对相关的内容进行分类就会发现,写作者最主要的作为一共分为两方面:“传扬名声”与“诋毁女性”。

在“传扬名声”这一方面,阿里奥斯托在第33 歌开篇第一节,列举了很多古希腊时代的著名画家,然后说:“只要是人继续阅读书籍,书会使画师名长存人间”(sempre starà, fin che si legga e scriva, / mercé degli scrittori, al mondo viva)。在之后的第35 歌22节中,阿里奥斯托进一步呼吁,君主应效仿恺撒,使“众文人都成为您的朋友,您不必再害怕忘川波澜!”(e gli scrittor vi fate amici, donde / non avete a temer di Lete l’onde!)。接着他又举了很多英雄的例子,并声称他们的丰功伟绩正是由于有了“scrittore”才如此光辉灿烂。在26 节中,他甚至说:“若尼禄以文人作为朋友,无人知他十分邪恶、凶残,也不会说他以天地为敌,使其名竟如此卑劣不堪”(Nessun sapria se Neron fosse ingiusto, / né sua fama saria forse men buona, / avesse avuto e terra e ciel nimici, / se gli scrittor sapea tenersi amici)。也就是说,即便是尼禄这样的暴君,只要和“scrittore”关系好,就可以洗白。由此可见,在“传扬名声”方面,“scrittore”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只要他们愿意,完全可以罔顾事实、颠倒黑白。

至于“诋毁女性”,在第20 歌2 节,阿里奥斯托分析女性的才华不为世人所知的原因是:“全因为执笔者嫉妒、无知,把她们之荣耀长期隐瞒”(e forse ascosi han lor debiti onori / l’invidia o il non saper degli scrittori)。在后面的第37 歌中,阿里奥斯托更是对“scrittore”对于女性的态度大加鞭挞。他在2 节中说,“女性通过对于文学的研究,可以让她们的名字永远流传,这样一来就再不必去恳求文人帮助”(non mendicar dagli scrittori aiuto)。接着他举出了许多历史上非常有名的女性的例子,但是在6 节中,他认为:“女人们却未获应得荣耀:千女杰一人名传至今天;全因为当时的文人说谎,嫉妒与邪恶情毒其心田”(de le quai sono i pregi agli onor morti, / sí ch’a pena di mille una si noma: / e questo, perché avuto hanno ai lor tempi / gli scrittori bugiardi, invidi et empi)。之后他虽然也列举了一些歌颂女性文人的例子,不过在23 节中,诗人做出的总结还是:“因男性文人们心怀嫉妒,女子的美名才十分罕见”(ma per invidia di scrittori state / non sète dopo morte conosciute)。

从这些诗句可以看出,“scrittore”似乎对女性持有非常恶毒的态度。然而按照《疯狂的罗兰》中的说法,这和上帝的要求是相矛盾的。这一点体现在第29 歌29 节之中。

第29 歌开始的部分主要叙述的是伊萨贝(Isabella)定计殉情的故事。上帝感动于她的壮举,订立了一个“天条”:“使文人可获得创作素材,把杰出之女性讴歌颂赞”(onde materia agli scrittori caggia / di celebrare il nome inclito e degno)。上帝的要求是歌颂杰出的女性,显然这些人是没有遵守这一“天条”的。第37 歌中虽然列举了一些赞美女性的文人,但是他们之中无一人被称为“scrittore”。因此,人们可以得出的比较合理的推论是,在阿里奥斯托眼中,“scrittore”对女性的诋毁事实上是违反上帝意愿的。

结合以上两点,便可以对“scrittore”的所作所为进行总结:这些人决定了一个人的名声是否可以传扬后世,而且他们不问正邪、不分黑白,只要他们愿意,甚至连罪大恶极之人也可以被美化;而对于女性,他们不顾上帝旨意,蓄意抹杀诋毁。那么圣约翰宣称自己也是“scrittore”,这就意味着,一方面,圣约翰有可能意在暗指,正是因为有了他,耶稣基督才不致为世人所遗忘。而且,只要和“scrittore”关系好,甚至连尼禄都可以改头换面,那“犹太人的王”耶稣基督,关于他的记载又有几成是真实的呢?另一方面,如果回想一下在地上乐园部分圣约翰关于罗兰爱情的那些说辞,从中不难体会到他对于安杰丽佳持有的恶意。这种恶意是否只是因为安杰丽佳本人过于“寡情”并且不是基督徒?如果留意一下第35 歌27、28 节,当他谈完“scrittore”颠倒是非的功能之后,又专门提到了到佩涅罗佩(Penelope)与艾丽萨(Elissa,即迦太基女王狄多)。按照他的说法,如果没有荷马和维吉尔,在后人的眼里这两位名留青史的杰出女性与娼妇无异。在此处,圣约翰对女性的恶意可以说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可是,如前面所述,这样的行为本身是与上帝希望的做法相违背的。因此,阿里奥斯托笔下的圣约翰的另一面暴露出来:虽然他表面上是上帝意旨的传达者,实质上却是违逆、挑战上帝意志和《圣经》真实性的人物。

那么诗人为什么要树立这样一个圣约翰的形象呢?在地上乐园,圣约翰几乎把阿托夫及其所作所为贬低到一文不值,称一切都是神意,阿托夫只是上帝的一枚棋子。但是,如果圣约翰这个上帝意志的代言人其实是个站在上帝对立面的“scrittore”,那他代表的所谓的“神意”又到底是谁的意志?如果一切事情都是按照所谓的“神意”进行的,那他自己也不过是“神”的一枚棋子,而且这个“神”是知道圣约翰的另一面的,在接近尾声时还要特地将其曝光出来。在《疯狂的罗兰》这样一个由阿里奥斯托所创造的世界里面,能做到这一点的,恐怕只有诗人本人了。并且,纵观整部作品,阿里奥斯托经常直接出现并表达自己的观点,前面提到的对于“scrittore”的批判就是其中之一;而且相比于上帝只是要求他们赞美女性,阿里奥斯托更进一步,即直接批判了他们诋毁女性的行为。因此,圣约翰背后的这个“神”,几乎可以确定就是阿里奥斯托本人,在作品中他的地位是凌驾于上帝之上的。只不过,为了避免表现出如此露骨的渎圣态度,他把自己的意志伪装成上帝的意志;但他又心有不甘,于是通过圣约翰这句话把这一点隐晦地表达出来。

5 结 语

第34、35 歌的想象世界之旅在《疯狂的罗兰》中可以说是非常独特的一段内容。通过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这趟旅程的各个部分之间存在一条内在的线索,即基督教精神:这一趟旅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一次基督教精神之旅。但是阿里奥斯托却很可能不是一个笃信上帝之人:在经过地狱部分的铺垫之后,基督教精神确实充斥着地上乐园与月亮的部分,但是最终在忘川的部分,作者还是把自己在作品中高于上帝的事实隐秘地揭露出来。

诗人的这种行为,不禁使人联想起彼得·伯克(Peter Burke)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与社会》一书中做出的对于那个时代的“隐藏的世俗化”(cryptosecularization)的论断。其实不仅仅是《疯狂的罗兰》这部作品,阿里奥斯托这种矛盾的态度在他的生平经历中也有所体现。本身他就生活在一个信仰薄弱的时代,很多学者,如德桑克蒂斯(Francesco De Sanctis)在其著名的Storia della Letteratura Italiana中就提到,在阿里奥斯托时代的意大利,任何宗教方面的情感都已经衰退;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中也指出,“当时在意大利流行的不信宗教的风气是人所共知的”。而他本人很可能也不是信仰坚定之人,学者拉伊那(Pio Rajna)指出,“阿里奥斯托并不是个虔诚的人,他去参加弥撒完全是出于习惯以及作为面子功夫。但是,他无论如何都还是会去的。”同时考虑到诗人长期服侍伊波利托·埃斯特主教(甚至他创作这部作品的初衷之一都是为了讨得主教大人及其背后的费拉拉僭主埃斯特家族的欢心),加上当时天主教会在费拉拉乃至整个意大利还是有着相当的影响力,很多同时代文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希望能够在教会谋个一官半职,因此无论如何他也需要在外做出虔诚的样子。于是他在这整部作品唯一的一段纵向展开的纯粹想象世界之旅中融入了强烈的基督教意味,同时在接近旅程终点的部分又留下了线索,以供细心的读者去领会到底谁才是《疯狂的罗兰》这个想象世界的真正主人。

正是因此,如果只是孤立地去看这一段内容的话,就有可能流于表面,难以体会诗人掩盖在精彩内容之下的隐秘的想法。所以才需要结合整部作品的文本、分析各个部分不同的关键词在作品中的具体内涵。这对于充分理解这一段内容迥异的旅程、阿里奥斯托其人与《疯狂的罗兰》这部不朽的文学巨著都有着相当的意义与价值。鉴于国内学界在意大利文艺复兴研究中对于托斯卡纳地区以外的文学关注较少,笔者也希望通过这样的解读,能够帮助国人更好地了解《疯狂的罗兰》这部意大利文艺复兴中后期的代表作品,为其在中国的进一步推广、翻译与研究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当然,笔者个人的水平和能力非常有限,在统计和分析的过程中难免有不足与疏漏之处,欢迎对于《疯狂的罗兰》尤其是原文版本具有一定了解的研究者加以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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