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西南边地少数民族语言的汉译现象研究
2020-02-20尹威
尹 威
现代民族国家意义层面上显示为同质化的边地空间往往会在特定时期显现出地理战略需求向度上的特殊意义,学者刘大先认为,民族抗战时期,“当整体性的中国文化面临外来冲击的生死存亡关头,边地成为中国文化与文学想象民族共同体、凝聚团结民众、塑造认同、建构身份不可或缺的力量”①刘大先:《“边地”作为方法与问题》,《文学评论》2018年第2期。。在御敌于外的情形中,边地的功能地位从侧重于作为国族完整领土的地理构成逐步向政治、文化、军事等战略区域布局转移,其对现代民族国家建构路径的多重价值由此得以凸显。事实上,近代以来,在内忧外患的局势下,对边地作用的认识与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就已紧密相连,主张建设边地的声音较早可追溯至清末关于大西北开发的构想及其多样化实践,而抗战前夕这种呼吁加紧边地建设的声音更为强烈②1929年1月4日的《新闻报(北平)》上刊发了一则标题为《白崇禧关于筹边建议:请于国防计划定后移屯东北西南边地》“紧要电讯”,文中言及“穷以国乱之源,勤于内战,积弱之弊,怠于筹边,际此建设之初期,惟以实边为上策,古训有云,国家有道,守在四夷,稽之往史,事实昭彰。民国以来,屯兵各省,循环相争,坐视满洲新疆蒙古西藏之日被侵蚀,而无以为策,与言及此,殊堪痛心,现值建国伊始,正当以远大之目标,移国人之视线,拟请于国防计划之后,以全国多数之兵,移屯于东北西南各边地,巩固国防,并同时开发宝藏,设备、交通、消纳多数之游民,施行军法之部勒,庶患争患贫之问题,解决有方,而中央居中驭外,亦可以从容施行训政,计划建设。”该文旨在强调“筹边”的重要性,距此两年后的1931年日本攻占东北炮制“伪满洲国”,故此文对了解当时的边地情势具有重要的史料参考价值。。随着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及东北地区的陷落,“守边”意识及团结抗战思想迅速在社会上得以蔓延,边地日益成为现代民族国家建构复兴与救亡图强境况下重要的地理空间构成。边地研究作为思想认识的助力由此得以勃兴,当时除了国民政府所遣派的从事边疆社会诸问题研究的专业团队之外,民间团体、个体知识分子人员也于此时相继展开了相当规模的边地课题研究,这些研究人员渐次汇聚成了“边地学潮”的主导力量,这从战时专事边地事务通告及研究之期刊①其中较具代表性的刊物如《边政》《禹贡》《康导月刊》《边政公论》《中国边疆》《西南边疆》《滇声》《康藏前锋》《西北论衡》《西南导报》《新西北》《边事研究》《边疆服务》《西陲宣化使公署月刊》《新青海》《边疆通讯》《新西康》等。的涌现态势即可窥一斑。总体而言,这一时期的研究几乎涉及边疆社会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围绕着边疆地区的经济、教育、政治、民族、语言等重大议题产生了丰硕的成果,不仅为其后的边地学研究开启了范式,而且这一特定历史语境下的边地研究热现象本身即为一项值得深入考察的重要课题。
在幅员辽阔且多民族文化分布的宏大地理格局中,区域性的功能性差异往往决定其战略定位的不同要义。相较于战时西北、东北边地而言,西南边地②本文所指“西南边地”主要依据战时中国的地理版图,涵盖区域为云南、贵州、广西等地。战时地理的特殊性可以云南为例:云南有滇越(昆明—河内)铁路与外界相通,而此省距日本最远,与中国香港、上海及西方国家的联系也十分便利。参见[美]易社强:《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饶佳荣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首先因其远离正面战场且地理环境的屏障优势而凸显出其战略布局的区域性地位,很快成为了战时迁徙的首选之地,得以在当时聚合成为重要的战时文化传播中心之一。西南边地在战时虽也无可避免地饱受日军轰炸的劫难,但相较于其他国土,其在据守处境下形成的文化生态大不相同,这也是学界多年来执著于区分“大后方”“沦陷区”“根据地”等战时不同区域文化研究的出发点之一。西南边地在战时较长的时间内,为徙居此地及生于斯长于斯的学人们提供了一个相对自由的科研空间,使得知识分子能在艰难的环境下最大程度地坚守精神家园、守护民族文脉,这在某种意义上是给现代中国于大浩劫中抢救出一片反刍时空。对于抗战时期的中国社会而言,战争不仅给近代以来波澜四起的社会结构和文化生态带来更激越的冲击,而且更大范围地波及到相对处于稳定状态的边地少数民族地区,这其中自然也含边民们操之于口、书之于手的语言及文字。正是在此背景下,西南多民族的语言在战时语境中迫而新变,呈现出从书斋文人执事走进现代民族国家历史笔墨的趋向景观。
一
抗战爆发以后,时有罗常培、李方桂、马学良等一批著名的语言学家于极为艰难的科研环境下,对云南边地的少数民族语言进行了系统且全面的考察,并在此基础上涌现出了诸多富有奠基性价值的学术成果,这些研究“一方面,从民族学理论出发,研究民族语言问题;另一方面,从民族语言材料入手,探究民族学问题。民族学理论的引入,帮助语言学家更好地去认识语言发展变化的社会文化因素,使民族语言的研究领域拓宽了;民族语言学的研究又为民族学问题的解决在理论和实践两方面提供了有益的帮助”③聂蒲生:《抗战时期迁居昆明的语言学家对地方民族语言的调查研究》,《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研究成果中较具代表性的有吴宗济的论文《调查西南民族语言管见》④吴宗济:《调查西南民族语言管见》,《西南边疆》创刊号,1938年10月。及《拼音文字与西南边民教育》⑤吴宗济:《拼音文字与西南边民教育》,《西南边疆》第2期,1938年11月。、马学良的《湘黔夷语掇拾》⑥马学良:《湘黔夷语掇拾》,《西南边疆》第3期,1938年12月。、芮逸夫的《西南民族的语言问题》⑦芮逸夫:《西南民族的语言问题》,《民族学研究集刊》第3期,1943年。、罗莘田发表的长文《语言学在云南》⑧罗莘田:《语言学在云南》,《边政公论》第2卷第9、10合刊,1943年。等,这其中尤以罗文所记述的相关内容最为全面。此文前后列出《昆明话和国语的异同》《宝山华记音》《洱海沿岸四县方言调查》《峨山窝泥语初探》等共计41项有关西南诸民族语言研究的成果,且著者在文中对每一项研究条目均附注了概要性的文字介绍,该文多被公认为“是云南语言研究史上第一篇运用现代科学方法较全面研究云南语言的重要成果”⑨聂蒲生:《抗战时期迁居昆明的语言学家对地方民族语言的调查研究》,《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此时,中国边疆协会、华西边疆研究会、西南联大时期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等机构,亦对西南边地的少数民族语言展开过相关研究,并在少数民族语言研究方面取得了不俗的成果。除此之外,当时的中央政府还曾专门在青海、迪化、包头、西康等地成立了“边地语言传习所”,以达到沟通边情的目的。①编者:《边地将设语言传习所》,《民报》1934年5月12日。应予以承认的是,战时以西南边地语言为研究对象的诸多事务的适时进行,既呼应和丰富了当时国内新文学倡导者对于现代语言的探索经验,又富有“边地之外”所未曾有过的关于民族语言研究的系统性、全面性与“本土性”。
应当加以提及的是,少数民族的多语言门类及其运用并非仅吸引了上述因战时动乱而徙居西南边地的本土民族语言研究者的眼光,其实早在19世纪末就有法国民族学家、传教士等人员对云南阿细、撒尼和倮倮泼等部落状况展开过专门的研究,这更能显示出西南民族的语言运用广受研究者关注的事实。此种情形下出现的论著中多有涉及对西南边地少数民族语言文字相关的内容且颇为详细②详见[法]保禄·维亚尔、[法]阿尔弗雷德·李埃达:《倮倮云南倮倮泼——法国早期对云南彝族的研究》,郭丽娜等译,北京:学苑出版社,2014年;[法]保禄·维亚尔:《我与撒尼人》,燕汉生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其中以张君劢主笔翻译的《云南各夷族及其语言研究》③[英]台维斯(H.R.Davies):《云南各夷族及其语言研究》,张君劢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41年。最为系统。如若对此研究状况进行一种全域性关照的话,上述所言及的这些研究成果整体上较为注重语言发生及其流转的原始性资料的整理,并侧重相关联的语言理论的系统性探讨,而除却这些研究实绩之外,此时边地少数民族的语言问题还发生了汉译层面的实际化的语言实践,这一战时语境下的少数民族语言的汉译实践活动为了解当时边地少数民族的战时动向、言说经验、族群生活面貌等方面的内容提供了相当宝贵的文本参照。
若论及不同语言之间的翻译经验这一论题,现代文学行进过程中的翻译经验可谓是类别纷呈且意义显著,以“改写、挪用以及其他相关的跨语际实践”④刘禾:《跨文化研究的语言问题》,宋伟杰译,参见许宝强、袁伟选编:《语言与翻译的政治》,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235页。作为文学甚至文化实际存在情形的“翻译”,及其生成的“翻译文学”在民主自由思潮、文学语言、新文学文体等诸多方面对现代文学的前行与发展均产生了较为深远性的影响⑤王元化:《王元化致范泉》,刘衍文、艾以主编:《现代作家书信集珍》,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9年,第1204-1205页。。但值得注意的是,民族战争全面爆发后,发生在边地西南少数民族语言翻译为汉语的现象也是现代文学时期翻译活动的重要内容。但这些少数民族语言的汉译现象在上述的外国文学翻译取得的丰硕成果及其带来的耀眼光芒之下在一定程度上被遮蔽了,同时来自“中心”的“翻译文学”并未有效地将彼时处于边缘身份的,或者说带有一定“他者”色彩的边地少数民族的“语言”纳入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序列中去。更为重要的是,不同于言及现代文学时期翻译文学时那种普遍意义上的外来文学翻译,它是一种发生在国家内部族际层面上的不同语言之间的翻译活动,且很可能由此提供出一种认识战时民族问题的路径。倘若拿现代文学发端期诸多知识分子对于外来文学的“跨语际翻译”经验,来衡量战时边地汉译少数民族语言的译介境况,显然难以被视为是一种恰当的衡量,它应当有在战时情形下因其自身的特殊性而形成的独异经验。
战时边地少数民族语言的汉译活动从始至终并未形成一定的风潮,对少数民族语言的陌生、转译内容自带的“民族性”基质、翻译者预设的翻译效果等因素,均要求尽量保留原文本的精神内核,也即需要翻译者尽力奉守“真实”的原则,需翻译者自学相关的少数民族语言才可开展相应的翻译活动;相应地,从能够熟练操持少数民族语言的内部人士来讲,想要进行相应的语言汉译活动,亦需在一定程度上通晓汉语的运用。倘以文学活动本身应有的影响价值来论,它与新文学发生期以来对外来文学的翻译实绩相较,其在诸如民主自由思潮、文学语言、新文学文体等这般社会宏大论题层面上产生的影响力则要逊色许多。而回到少数民族的汉译活动发生的具体社会境况考察这一现象时,则会发现它所产生的意义体现在对少数民族文学的介绍、对少数民族底层民众生活情形的展现以及借以表达他们的现代民族国家认同等方面。正是有鉴于此,本文拟以《阿细的先基》《僰民唱词集》与《新夷族》为中心来考察战时西南边地少数民族语言的汉译现象。
二
众多知识分子于民族战争紧迫形势严逼下的艰难迁徙,促成了汉译文学主体的边地在场,这些知识分子目睹边地罹遭的多重困境,意欲通过对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汉译促进汉族与少数民族之间的沟通,使得遮掩于少数民族文学传唱语境下所特有的文化面貌,展现到少数民族世代生活栖息之地以外的空间中去,让更多的人认识边地,进而更加全面地了解边地少数民族的生活情形。徙居边地作家通过文学的形式、翻译的手段使得少数民族的内部状况让更多的国民知晓,这可视作战时知识分子国家责任感的一种体现。不可否认的是,汉语所具备的话语交流优势与前提,保证了徙居边地操持汉语的知识分子占据着由少数民族语言向汉语转变的主动权,但也无可避免地出现了翻译主体以“受过近代文明洗礼”①光未然:《阿细的先基》,昆明:北门出版社,1944年,第3页。之代言者身份自居,来审视边地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事实。这里还需加以阐明的是,战争虽构成了知识分子徙居边地的动因,但绝不是促成翻译主体从事少数民族汉译活动的全因,从人类社会文化运行的普遍规律来看,即使没有战争,文化的发现及交流也应会在一定的情形下借助其他的外力形式得以实现,不会始终处于一种自在自得的状态,战争只是在某一特殊的时域内强加制造了一种文化发现的契机而已。
通常来说,评价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一个区域内的文学发展状况,选择其代表作家及作品是较为通用的一种做法,但如若循此方法来考察现代文学时期少数民族文学的创作实绩恐将难以达到理想的效果。拿现代文学时期以少数民族身份步入文坛的知名作家如满族的老舍、彝族的李乔、满族的关沫南、蒙古族的李准等为例,由于历史、家庭、社会等诸多层面的原因,这些具有少数民族身份的作家很少用少数民族语言进行写作。诚然,上述这些作家会在文学创作中设置带有一定自我民族色彩的对话、器物、风景、民俗等元素,并以此在文学观感或体验层面上生成具有一定区别度的阅读效果,但读者极少能见及这些作家以少数民族的语体类型参与进战时宏观的文学创作潮流。故对在此情形下生成的文学作品,读者也只能在某些具体的层面上借助“一定区别度的元素”作为探窥少数民族作家笔下那种对于带有自身民族性书写的认知支撑,并且这些书写在大多数情形下是被富有汉语气息的文字所裹挟。还存在另外一种情形,少数民族内部以操持本民族专属书写语言系统进行文学创作的作家文学②此处关于“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的命名是一种广义上的区分,但并非仅基于二元对立原则,而是作了兼及具体语境的交叉动态考察。参见[美]M·E布朗:《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李扬译,《民间文化论坛》2004年第4期。是主流文学创作场域内的一个“他者”形象。这一作家文学形式在现代文学时期,始终并未以当时流行的“作家队伍”的形式进入到现代文学建制的范畴之内,创作者的少数民族身份的主体性大多处于一种被全然遮蔽的状态,少数民族的作家文学至多只能作为现代文学时期主流文学的辐射区域来体现自己的存在感。
现代文学时期少数民族的“作家文学”在其创作中对带有自我民族品质的内容所采用的“择取化”与“零散化”摄入,并不能对少数民族文学的发展起到较为显著的影响,“少数民族文学的发展,一直以来是以民间文学为主流的”③吴重阳、陶立璠编:《中国少数民族现代作家传略》,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页。创作情形持续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而正是由于汉译民间文学的发生在某种意义上对了解战时少数民族的文学发展态势提供了一种新的面向,使得对少数民族文学整体面貌的理解与认知更富有立体感。若要深入了解少数民族文学的内核或基质,最为行之有效的方式就是透过这些集体创作、口头传唱、映照民生的民间文学来寻找其持有的文化基因。正是基于这一对照,战时边地少数民族汉译活动中出现的两个较具典型性的文本——叙事长诗《阿细的先基》和民间歌谣集《僰民唱词集》④该书作为“西南研究丛书之七”由国立西南大学西南文化研究室初印于1946年8月,从徐嘉瑞所作《僰民唱词集序》一文可知,张镜秋前往佛海的准确时间应为1940年,之后四年间,边学习僰文,边收集僰民民间歌谣,后编成《僰民唱词集》一书,故可将书籍的编订及成书时间跨度划定在1940-1945年之间。得以汉译——不仅为认知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实际面貌提供了文本参照,同时也为读者了解少数民族民众长期以来的边地生活情状及其所内含的丰富文化基质开启了一扇明窗。
细读可知,这些汉译内容的文学症候在某种程度保留且呈现了中国文学现实主义及浪漫主义两大文学传统的多重面向,譬如创作方法层面上的两相结合、“故事”呈现的浪漫主义色彩、主题择取的现实性考虑等,这些面向的存在均能佐证战时边地民间文学涵纳传统创作精神内核的一面。事实上,作为阿细史诗的《阿细的先基》绝非个例,少数民族文学中的民族史诗创作可谓成果斐然,其中尤以傣族与哈萨克族最为突出,目前已有学者统计得出,前者存有民间叙事长诗近500部,后者民间叙事长诗存有200余部①赵志忠:《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文学概论》,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1997年,第12页。,仅从创作数量即可折射出少数民族文学对民间叙事长诗这一文体的实践实绩是何等的突出。但从少数民族以外的受众对其表现出的综合评价来看,民间文学应有的社会价值并未得到更为合理的定位,其实此番状况亦存在于战时边地少数民族的内部,当地民众对存活于其身边的民间文学整体上并未见得有多“推崇”。关于此问题,当时作为光未然翻译《阿细的先基》重要助手的毕容亮曾以“不足为外人道”②光未然译:《阿细的先基》,第158页。来表达其对这首少数民族长诗的评价,这或许不仅仅是他自身所特有的对于本民族民间文学的认知心理,更可视作少数民族内部民众群体间所存在的对此问题的一种较为普遍的认知心理。实际上,民间文学理应被视作一方人群自身文学生态走向成熟的开端,于时序层面上它一般生成于作家文学未形成之前,民间文学的基质品格决定了其为窥视某一民族民众真实生活状貌的原生态标本,集体创作形成的言说场域亦摒除诸多带有一定意识形态化的社会时代杂音。从此意义上来讲,民间文学所表现出的普通民众生活态势则更为贴近他们的真实生活情状,蕴涵于民间文学文本中的文化面貌才是最能体现一方民族文化基质的历史镜像。
“语言的背后是有东西的。而且语言不能离开文化而存在,所谓文化就是社会遗传下来的习惯和信仰的综合,由它可以决定我们的生活组织。”③[美]Edward Sapir:《Language》,转引自罗常培:《语言与文化》,北京:语文出版社,1996年,第1页。尤其是对于“主要依赖于韵律的、复诵(叙述)的文字来满足其文化知识的需求的口承社会”④巴莫曲布嫫:《口头传统与书写文化—兼谈文化多样性讨论汇总的民俗学视野》,《民俗学刊》2003年11月总第5期。而言,“口头语言”组合而成的文学形式对其民族文化的展现更为凸显。考察汉译文本内部所显现出的少数民族地方文化,首先要考察作品在何种程度上保留了其文化自身的特有面貌,并对此进行较为合理的认识。一般而言,由于翻译行为的参与,任何不同语言的翻译都将面临着对“原文”进行一定程度的“改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汉译之后的文本已然成为了翻译主体运用汉语重新展现少数民族长诗或民歌集的一种新文本,故即使是作家所声称的“最忠实的翻译也就是最忠实的创造”⑤光未然:《阿细的先基》,昆明:北门出版社,1944年,第168页。,其实也属于某种形式的“改写”。从前述两例汉译文本的生成过程来说,翻译主体并未就民间文学的语言习惯——口头语言——做某种刻意的“保留”,当然这也并不隶属于翻译主体在汉译之前及实施过程中所预先设定的目的范畴,其主要目的最终指向为注重呈现民间文学背后生活着的族民,存在着的生活图景及精神面向。就这两例文本的总体翻译情况而言,汉译后的文本仍保留了以口承形式所承载的“原文本”的大致面貌及其原属民族的文化基质,集约展现了诸如婚恋民俗、众神图腾、称谓语等富有其民族特色的地方文化因子。譬如,仅《阿细的先基》长诗中便列出了“迷神”“哥自神”“拖罗神”“沙罗神”等多类“神明之名”,且长诗详细交代了阿细“族祖”的起源及其兄妹婚恋孕育后代阿细族群生命的传说,可谓带有独特的少数民族文化色彩;《僰民唱词集》中《香赧小姐的恋歌》一章里,“侬”字的涵义因语境不同而具有相异的意义,大致等同于汉语中的“妹”或“幼者”的实际含义,亦极富鲜明的少数民族文化特征。
作为翻译者的张镜秋、光未然的汉译活动之目的侧重于让边地之外的人们能更为真切地了解边地少数民族真实艰难的生命状态。他们的翻译实绩,在一定意义上可被视作少数民族口承语言汉译为书写语言的一种“范例”。从文学史的意义上来讲,汉译少数民族文学的这一实践为中国现代文学“口承文学的翻译”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宝贵经验,它是不同于现代文学中惯以言之的“翻译文学”的另一类现代民族国家内部不同“语言”间的译介类型。汉译活动是翻译主体基于自我对“少数民族文学的民间性”的理解并将之宣播到外部世界的过程;同时,口头传唱到书面写定之间不同艺术表现形式的转化过程,其实也是“语言”的诗意性在此间得以沉淀的过程。西南边地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汉译活动,由于专注于此的知识分子相对较少,且限于汉语与少数民族语言之间的巨大差别,故生成于知识分子个体意识的这一内在追求并未在当时的文学生态范畴内引起过多的关注,亦没有受到当时社会政治等外在因素过多的直接干预,翻译主体的自我主动性难得地在此间发挥了可贵的主导性作用,确保了翻译主体的预设愿景能于汉译活动中得到最大限度的保留与呈现。
三
时任《益世报·边疆(周刊)》编辑的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于1939年2月9日为该刊作《中华民族是一个》一文,指出“以事实证明中华民族是自战国秦汉以来逐步形成的,其血统错综复杂,其文化亦没有清楚的界限而是相互关联”①顾潮编著:《顾颉刚年谱(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32页。,“当舍弃以前不合理的‘汉人’的称呼,而和那些因交通不便而致生活方式略略不同的边地人民共同集合在中华民族一名之下,团结起来以抵抗帝国主义的侵略”。②顾颉刚:《中华民族是一个》,《益世报·边疆(周刊)》1939年2月13日。此文甫一发表,便在短期内被诸多报刊予以转载,并旋即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关于“中华民族”一词意涵的深入讨论,费孝通、傅斯年、白寿彝、翦伯赞、吴文藻、张维华等人均撰文表达了自身对此论题的见解。其实,就在这场声势浩大的讨论出现之前,1936年已有一行西南少数民族的青年精英人员在民族国家迎来巨变的历史当口去积极寻求自我民族的应有身份,努力寻求于“中华民族”意识日益在民众中间兴起氛围下的民族认同,依载存活于其民族行进过程中的历史线索及真貌,强调自身民族在现代民族国家中重要的组构性作用。在寻求此认同及融合的过程中,他们中的代表性人物高玉柱、喻杰才、曲木藏尧等人力避万阻,创办《新夷族》杂志,并在南京、上海、杭州等地进行了数场演讲,可谓书写了一曲少数民族寻求自我身份、力求融入“中华民族”的荡气长歌。回望历史,不得不说,这批少数民族青年精英们的思想在当时完全可誉为富有远见。
《新夷族》这份刊物属于一份政治色彩较强的刊物,办刊地为南京,由西南夷族文化促进会负责编刊及发行事务,主要撰稿人员中既有姜绍鹤、杨敏生、张铁君、陈之宜等多位彼时业已功成的“西南名流”,还包括高玉柱、喻杰才、曲木藏尧、领光电等一批具有现代民族国家思想意识的少数民族青年,其办刊的“要旨在联络民族感情,沟通民族文化,对于夷汉文之翻译,应特别注重”③《编后余言》,《新夷族》1936年7月10日。。目下能见的《新夷族》杂志共有两期,第1卷第1期出版时间是1936年7月10日,第1卷第2期出版时间是1937年1月20日,主要栏目包括论著、转载、特载、译述、文艺、通讯等,刊载的内容多集中于“夷族”的历史回顾、民族概况、族景展望、青年发展等方面,在“译述”与“通讯”两个栏目中均刊印有对原本用少数民族语言创作而成的作品的汉译。《新夷族》第二期刊出之后不久,由于西南夷族文化促进会的主要成员出于不同的原因奔赴各地,刊物的发行事务无奈之下被迫告停。如若单以办刊的时间跨度、刊物销量、读者群体等方面作为衡量该期刊成功与否的标准,《新夷族》毫无疑问仅仅属于中国现代期刊长河中不太起眼的一个部分。然而,如若在评价时考虑到它所产生的特殊背景及其对少数民族国族意识的觉醒、并借助该刊将这种觉醒意识进行宣显的诸多史实,则它所负载的历史意义无疑就非同寻常了。
《新夷族》杂志在其办刊要旨中专门提及的“对于夷汉文之翻译”的追求,首先在其刊物主体部分所刊载内容上有着显著体现。参与请愿的少数民族青年们在《新夷族》上发表的以汉语书写形式出现的文章大体上有两种不同的情形:一是具有少数民族身份而用汉语写成的文章,如高玉柱以“北胜女史”的笔名写的《几个夷族妇女》、喻杰才《夷苗民族的理论与事实》、领光电写的《西南夷族史》、曲木藏尧《国难严重下之西南国防与夷族》、阿弼鲁德《中华民族之复兴与西南夷》等;二是将少数民族文字翻译为汉文的文章,如斯補慕理所译《夷番汉的再生》、领光电所译述的《夷族中阶级名词与其特述》,领邦正作、领光电译《与奋飞光电书》等。他们来自于少数民族内部且具有一定汉语书写能力,这两种书写形式下产生的文章构成了《新夷族》这份刊物所登载稿件的主要来源。除此之外,“要旨追求”还卷第1期所使用的汉语印行形式便有所改变,第2期上插图页之前的“总理遗嘱”根据汉文表述的内容分别被译成了苗文、夷(彝)文两种语言,办刊者想要借此宣扬“总理遗嘱”的初衷一目了然;再如,《新夷族》创刊号上有一个较富深意的“开篇”,办刊核心人物高玉柱女士以“玉柱”的笔名在第1卷第1期上发表了一首题名作汉文解时为《草野哀思》的诗歌,单从此诗所关联的语言类别来讲,其主体部分之前的题字“新夷族”使用的是夷(彝)文,诗歌主体内容原本是苗文,发表时被高玉柱译成了汉文,并在诗末注以“夷苗歌谣甚多,此系意译苗文一首,词气与原文大致不差也”①《编后余言》,《新夷族》1936年7月10日。的字样,这首诗可谓是对汉、夷(彝)、苗三种不同语体形式的语言进行有意为之的“合体”,鉴于战时少数民族的精英们正在求取自身民族在现代国家民族构成中的“主体性”的事实,如此这般以“语言共现”的形式来呈现一首诗歌的版式设计,内里显然暗含了《新夷族》编者所殷切冀望的民族“一体性”思想。《新夷族》所刊登的内容中,不只有将少数民族文字译为汉文的现象,另外还有将汉文表述的“三民主义”译为夷文的文本出现,展现了一种夷(彝)、汉文字的互译选择面貌,其终极目的应在于想借此达到沟通夷苗民众思想的作用。《新夷族》上出现的少数民族语言——体现在文学语言和政论文语言两种不同的语言表达体式上——与汉语之间的双向互译,彰显出的是少数民族精英青年们在彼时的民族关系建构图景中,对自身在整个“中华民族”构成谱系中所应有地位的想象与追求,并借此寻求民族认同的一种语言形式上的“外化”表达。
从“中华民族”一词涵义的历史沿革来说,杨度提出的“五族大同”的民族建构思想可视作民国以来最早接近《新夷族》刊物上所提及的“中华民族”之内涵的观点。始见于1907年杨度发表于《中国新报》上的《金铁主义说》一文,与梁启超1902年发表的《近代中国之学术趋势》一文中提及的“中华民族”所指“汉族”涵义不同的是,此文所阐发的观点可视为在国内各民族整体意义上尝试使用“中华民族”这一概念的开端。“辛亥革命爆发以后,基于‘五族共和’理念建立起来的中华民国的领导者们,很快意识到国内各民族实现一体化,即‘大同’与‘合进’的必要与紧迫。临时大总统孙中山迅速批准黄兴等发起组建‘中华民族大同会’,可谓前驱先路;随后,总统袁世凯也很快授意成立声势浩大的‘五族国民合进会’,强调各族本来‘同源共祖’,当取长补短,‘举满、蒙、回、藏、汉五族国民合一炉以治之,成为一大民族’,具有标志意义。”②黄兴涛:《重塑中华:近代中国‘中华民族’观念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第2页,2017年。此段段首关于“中华民族”观念的历史沿革亦详见此论著中的相关论述。民国以后确立起来的以“五族共和”为基础的现代中华民族观念主要构成且统领了当时人们对“中华民族”一词的深层认知心理,而依照在此认知心理基础上的通行观念来看,夷苗民族及其民众并未被纳入进“五族共和”的范围之内,与其他“五族”一样应有的民族自身的归属感在此情形下暂处一种近乎缺失的态势,这一缺失透显出当时的南京国民政府对栖居于边陲西南的特定少数民族族群身份的一种忽视。高玉柱、喻杰才的《西南沿边土司夷苗民众代表请愿意见书》对有着两千万人口的夷苗民族之历史沿革做了详尽的述说,认为“夷苗民族,自鸿蒙一启,即繁殖于黄河流域,开中国人类之始,为中原土著民族”③喻杰才、高玉柱:《西南沿边土司夷苗民众代表请愿意见书》,《新夷族》1936年7月10日。,此溯源即可作为验明这一“忽视”的佐证。历史与现实在此节点处交汇,高玉柱、喻杰才等少数民族代表积极为自身民族争取身份认同及渴求被国民政府纳入到当时的民族一统的序列中去而积极奔走。
那么,如何进入民族一统的序列中去呢?《新夷族》的发刊词中对此有表述如下:“延续西南半生半死奄奄欲绝的二千多万夷族同胞底生命,求其彻底解放,共谋整个民族之生存发展,与民族幸福之快快到临。实现总理‘求中华民族自由平等的伟大遗教,改善其生活,促进其教化,健全中华民族力量,巩固祖国基业,更进而促成和平的世界。”①《发刊词》,《新夷族》1936年7月10日。这段话透露出了这批少数民族精英青年们想要寻求“自救”与“救国”的双重意愿,寻求其在民族国家中的自我身份,进而寻求现代民族国家层面上的“中华民族”的认同。高玉柱们的这种努力在同情、赞成、援助等行为之后,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反对这一请愿的声音,给原本便困难重重的提议兑现复蒙了一层更难消弭的阻碍。但无论怎样,少数民族争取民族身份的这一事件完全可视作对当时社会主导的“五族共和”民族政策的一次“行为上”的补充,亦是对当时流行于世的“中华民族”这一表述符号化的警醒。
结 语
综而观之,战时西南边地少数民族语言的汉译活动及作品,具有审美现代性的多重意义和价值。诸多汉译作品和以《新夷族》为代表的杂志,首先承接和呼应了近代以来边地研究热潮的社会性和文化发掘的价值取向,对西南少数民族生存境况、社会结构、文化生态等发挥了辐射性的认知影响。不过相比较《新夷族》杂志上的原创文章,《阿细的先基》《僰民唱词集》等汉译作品则更具有丰富现代文学的价值,在现代文学文体、风格和内容的多样性、丰富性上具有不可忽视的组构意义。另外,《新夷族》杂志上的汉译文本呈现出的由外而内的主动性介入和由内而外的选择性操作之双向互动的译介方式,在文学翻译活动的场域中具有特别的考究价值。从现实意义的层面上来讲,汉译活动的背后是战时边地的发现与边地意识的觉醒,而作为一种自觉的文化行为,又代表了战时语境下国家话语从边缘向中心靠拢的一体化趋势。具体而言,语言的互通交汇代表了战时西南边地少数民族对参与现代民族国家命运抗争的认同需求,这是具有时代性的文化请愿活动,展现了少数民族从远离政治中心的疏离境况到宣扬自身、表达自身主体价值的努力。并且,这一现象的发生早于顾颉刚所倡导的“中华民族是一个”的观念,更能确证边地多民族寻求民族国家命运相契意识的自觉发生,凸显了战时西南边地少数民族在其特殊处境下所形成的国家-民族主义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