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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文学的文学地理学批评转型
——以壮族民间文学为例

2020-02-20李志艳

云南社会科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民间文学文学性壮族

李志艳

得益于政治、经济、文化乃至科技等多元语境的支持,民间文学研究在学术界的关注热度日益高涨,成果逐渐丰富。但民间文学的理论批评并没有实现“适我性”建设,以壮族民间文学为例,学术界已有的研究成果大多秉承文化批评的角度,发掘其中的宗教价值、民俗价值、社会价值、法学价值、医学价值、史学价值等。这其中存在的问题是:民间文学首先是文学艺术文本,以此为中心来承载和溢生非文学文本。民间文学的文化研究在不断取得成果之余,却掩盖遮蔽了其本源性和自我指涉研究的严重不足。因此,针对于民间文学的母体性质和始源地位,回归民间文学的文学性研究本身,进而探索适合民间文学研究的批评方法,呼唤民间文学的文学地理学批评转型,是文化反思与理论自省的必然要求。

一、文学性研究的知识梳理与批判

“文学性”是雅各布森在19世纪20年代研究现代俄罗斯诗歌时提出的一个概念,强调:“文学科学的对象不是文学,而是‘文学性’,也就是说使一部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东西。”①[俄]罗曼·雅各布森:《现代俄国诗歌》,选自[法]茨维坦·托多罗夫《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蔡鸿滨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24页。雅各布森以语言学为基础来追问文学性问题,“诗学”是其首要研究对象,他将文学性嵌合在语言-意义的表达活动之中,以此来确定彼此之间的关系属性。与雅各布森不同的是,什克洛夫斯基则明确宣称诗歌是“形象思维”,文学艺术的载体是语言文字,“陌生化理论”雏形显现,它更加具有元语言学的性质,语言在形象与形象思维的扶持之下,演变为艺术创作的手段与目的。

形式主义之后,英美新批评将文学性问题研究推向了深入发展。新批评寄希望于将文本打造成相对独立的语言实体,以生活语言及其常规性为对比参照,在历时性与共识性的维度上,针对于艺术语言的突变与异质,考量语言结构的横组合、纵组合关系,并在区分转喻、隐喻的基础上,厘清散文与诗歌、非文学性与文学性。一切以文本为中心,以及对文本的语言结构性研究是他们坚持的立场。

新批评对结构异常重视,以语言结构为核心构成相应的文本/文体结构成为他们研究的重心和思路,结构主义在这一方面取得了突破性发展。英加登的文学作品四层次论①[波兰]罗曼·英加登:《论文学作品》,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9页。极具代表性,他在发展文学性结构性存在延及整个文本的同时,同样重视文学作品意义对读者的建构,这瓦解了文学性由语言学、结构主义所憧憬的明确性意义阐释与科学性获取,也为结构主义的颠覆从内部埋下了危机。韦勒克的研究催熟了这个危机,他提出了文学的本质在于“已经诗化的语言”,它离不开与之契合的组织结构,文学的突出特征就是“‘虚构性’(fictionality)、‘创造性’(inventiong)或‘想像性’(imaginationg)”②[美]勒内·韦勒克 [美]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4-16页。。在充满矛盾基础上提出的文学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虽然以动态结构主义研究把文学性的思考推向了高峰,但质疑也就日渐隆盛。

解构主义“如约而至”,反思和批判从内部发源,直指问题核心。当然,解构主义不是结构主义的对立,而是在反先在论、去本体化、消解静态性等基础上,对语言学研究将其还原为根本的语言活动的又一次思考。德里达在这一方面走得更为彻底,他率先捅破了能指与所指之间的森严壁垒,认为文字并不能指代、等同言语活动,但却能显现言语活动的踪迹,由文字寻找言语活动、勾连意义脉链,文字在实现意之后,理应从在场形态消泯退去。文学“是一种倾向于淹没建制的建制。”③[法]德里达:《文学行动》,赵兴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4页。

耶鲁学派继承了文学研究对语言学问题的关注,将德里达的理论从哲学与文学的交界处又重新拉回了较为纯粹的文学批评,把解构主义演变得更为文学化了。如保罗·德·曼提出文学研究的任务是如何超越形式主义④[美]曼(Man.P.D):《阅读的寓言》,沈勇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页。;哈罗德·布鲁姆则强调“一部文学作品能够赢得经典地位的原创性标志是某种陌生性”,文学作品的价值还是在于审美的力量,它的承载对象自然是以语言为中心的关联体系,并且离不开历史文化的传承与开拓。

相较于西方,国内学者对文学性的关注也不遑多让,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国内学界大体经历了理论接受、批评实践运用和理论反思等阶段。尤其是21世纪以来,国内学术界对文学性的研究在理论思考与批评实践领域都有着突出贡献,如余虹提出后现代批判重建的文学性思想在于“意识的虚构性”“语言的隐喻性”“叙述的话语性”⑤余虹:《文学的终结与文学性统治》,载于余虹、杨恒达等:《问题2》,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第81-93页。。马睿在反思文艺学学科的合法性与危机之时提出“‘文学性’在文学领域以外的广泛存在,承认“语言、审美、身份认同都与文化的‘文学性’息息相关”⑥马睿:《“文学性扩张”与文艺学自我救赎的可能性》,载于钱中文等《中外文化与文论10》,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8-26页。,在交叉学科中清理文学性的知识体系与发展史,在自我救赎中推动文艺学的当代发展。还有学者提出在消费时代,文学性已经蜕变为“文学间性”⑦张伟:《从文学性到文学间性——论消费时代文学性的审美祛魅与价值重构》,《北京社会科学》2015年第2期。,在后理论时代背景下,“纯粹文学性”与“依存文学性”重构了“文学性”⑧范永康:《纯粹文学性与依存文学性:文学性新论》,《中州学刊》2018年第3期。等。

如此可以确定这样几个基本事实:(1)文学性本源于文学对自我身份的辨识,是文学的排他性区识与自律性维护。(2)文学性是文学的标示,但并非本体,它作为一个问题论域存在,受制于文学审美性的驱动,表现为两个基本维度,一是在问题呈现上,它显示为以语言为中心的系列问题,文本内部的修辞、话语、叙述、结构等,文本外部的文学性外溢与扩张等;二是在功能属性上,它具有向内的以文学文本为中心的向心聚合功能,指向文学的纯粹性,向外的发散承载式异变重组功能,指向文学的衍生性。(3)文学性亦是一种方法论,以语言为问题研究中心决定了文学性方法论的被动形成,与结构-解构(后结构)、理论-后理论密切关联的是文学性结构主义二元性方法论的盛行与坍塌。当然,其中最为坚持的是语言问题的中心地位和文本的动态活性,扑闪着现象学的影子。(4)文学性知识谱系的建构与发展,表征的是文学发展史、社会文化史的元生结构,它作为问题论域贯连着文学的内在关联与场域体系。(5)不足在于,对于文学来说,由于文学性研究对语言符号表意变化动态的研究,相对掩盖了文学自身的本源(发生学)研究。在研究方法上,受制于语言学研究对时间的偏重,对于文学的空间批评方法涉猎有限。

二、民间文学研究的检视与反思

以文学性为视域来检视民间文学研究能够较为清晰地发现其中的缺陷与不足。刘大先曾说过:“民间文艺学对于史诗、弹唱、民谣、深化、传说、故事等的谈论方式可以启发我们观察少数民族文学作品中民间/民俗这一维度”,“现在的问题是,如何避免泛化,从而避免不必要的索引考据,将文学降为民俗学或人类学的佐证和下脚料”。①刘大先:《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批评:反思与重建》,《文艺理论研究》2005年第2期。刘锡诚的《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中也没有出现文学性问题的整理研究,民间文学基本问题研究的空位与偏失是不争的事实。

回归民间文学研究本身,以壮族为例,论著方面主要包括三个方面:其一是文献搜集整理类,如侬易天《壮族民间故事》、黄勇刹《马骨胡之歌壮族民间勒脚叙事长歌》、张声震《布洛陀经诗译注》、梁庭望等《壮族伦理道德长诗传扬歌译注》、张声震《壮族神话集成》、范西姆《壮族民歌100首》、韦文俊《莫一大王之歌:壮族古代英雄》等,还包括各种民间谚语、俗语、民间故事、民歌、民间戏剧的搜集整体等。其二是概论类,如韦其麟《壮族民间文学概观》,主要介绍了神话、民间传说、民间故事、民间歌谣、民间长歌、民间谚语六种民间文艺。陈金文《壮族民间文学概要》对前书进行了拓展,增加了对“壮族民间说唱和民间戏剧”的简要研究。还有些散见于各种文化研究专著的章节之中,如胡仲实《壮族文学概论》、黄现璠等《壮族通史》、周作秋等《壮族文学发展史》等。其三是针对性研究类,是指针对某一具体的文本,或者是某一具体文本的某些类别性问题进行专门性的研究。如潘其旭《壮族歌圩研究》主要论述了以歌圩为语境所发生的壮族民歌艺术行为,重在此语境之下民歌由来、主要内容以及功能特点等。陈金文《壮族风物传说的文化研究》,重在“传说”文体中分门别类(包括“山水”“花山岩画”“铜鼓”“动植物”等)以及研究其中的文化内涵。蒙元耀《远古的追忆 壮族创世神话古歌研究》在辑录部分壮族神话古歌之余,还是将研究的重心落在了远古的壮族始源文化上。陈丽琴《多学科视野下的壮族女性民俗文化研究》注重探讨的是壮族民间文学中的“女性形象”研究,由此剖析了与其相关的“妆饰”“节日与娱乐”“婚育”“民间工艺”“民间信仰”等文化内涵。论文成果主要包括两个方面,其一是将壮族民间文学作为一个整体性的研究对象,从中提炼出相应的研究问题,这一方面主要集中在文化领域的探讨。其二是采用一定的研究方法对特定的壮族民间文学文本进行研究,主要包括社会伦理学研究、文体类型学研究、文本细读式研究,译介/传播学研究、文字学研究、神话学研究、文化地理学研究、叙事学研究、文化人类学研究等。

这些研究成果表明,壮族民间文学研究大体经历了从文献搜集整理到初步的文本细读分析,研究路径从文学的外部研究,开始逐渐深入到文本内部研究,并有了文本内部、外部结合研究的趋势。尤其是在引用新方法、新理论上,壮族民间文学的研究也开始了积极的尝试探索。虽有一些关于文学性相关问题的探讨,但文化研究是其主体指向。这其中隐含的逻辑是将民间文学当作族群社会文化的副本、当作进入族群社会文化历史的角度和路径,文学成了社会文化的注脚和资料来源,一定程度上忽视了民间文学的文学性研究,自然就导致了民间文学研究重视其文化价值而忽视其艺术审美价值的偏重。而文化研究在本质上是一种知识性、技能性生产,它在意义的确定化系统追求的是相应的审美工具论。文化观念的多元化并不能掩盖在整个社会生产体系中,文化生产动机与目的追求的统一性、文化生产机制的同一化。文化这个概念由“涵盖社会与文化生活的整体性”“人们的整体生活方式”演变为“文化是一种整合的、有边界的和独特的东西”②[英]迈克·费瑟斯通:《消解文化:全球化、后现代主义与认同》,杨渝东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89-198页。。文化内在于人类的集体归属性认同的需求,而外显于个人建设与集体同化的统一。在这个意义上,“文化研究与文学意义和文学内涵毫不相干”,“文化研究的两个基本方法——文本研究和符号学分析,都是来自文学;从历时态、共时态的意义而言,文化研究也是从文学的母体中脱胎而出的”。①陆扬:《西方当代文学理论在过去半个世纪的五副面孔》,《南国学术》2015年第3期。民间文学的文化研究是越位性的次生研究,对于文学性研究的忽视直接导致了民间文学本源问题的研究不足,渐次决定了民间文学研究对于其他研究的依附性,民间文学艺术性质的辨识不清、批评方法的他者借用、批评范畴的虚空缺省等标示了民间文学研究边缘化的必然结果。

三、文学地理学:民间文学文学性研究与研究新方法的遇合

要解决民间文学研究的局促困窘当然是回归本源问题的研究,民间文学是“一种动态的文学”②万建中《:民间文学本体特征的再认识》,《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6期。,它首要显现的还是文学的一般性质,是关乎情感、想象的语言艺术。然而,民间文学文本受制于继承、传唱、表演的即时即地性,文本艺术生产由一次性向多次性递变,文本演变为文本轨迹,导致了文学批评的艰难。这其中恒定性存在的是:民间文学,始终是一种审美化的社会实践活动,是复数人群的情感体验、生活方式、传唱表演的动态生命体。“无论是传统的民间文学还是现在的网络民间文学,其文本总是在生活中被表演、被讲述的一种实践活动。”③户晓辉:《民间文学:转向文本实践的研究》,《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8期。受到表演者、场地、受众,乃至活动本身的影响,民间文学的实践活动都具有稳定性与变化性相统一的一次性特征。如何将这种特性与民间文学的文学性融合起来,建立起相应的批评方法,是民间文学研究必须思考的问题。文学地理学批评对此具有学理意义的契合性,它在强调“文学是空间艺术”的同时,立足于文学的空间活动形态,将文学文本空间形态分为“前文本空间”“文本空间”“后文本空间”④李志艳:《文学是空间艺术:文学地理学的本体论思考》,《南京社会科学》2018年第3期。,以文本的活动形态为节点区分,将文学语言归位于文学言语活动,捕捉民间文学活动的单数状态,以此为基础聚合勾勒民间文学的活动轨迹与意义链条,以开放性和运动性为依据形成文本发展与理论批评的生态互动性,这显然又能弥补文学性研究的不足。

首先,在前文本状态中,民间文学有两个主要特征,其一是表现对象,以空间意义上的生活实践为核心向外不断衍生发散,如始祖起源、生产生活、亲情伦理、社会发展、自然现象、爱情婚姻等,以人类的生存、生产、发展为基本导向构建人类审美方式与审美经验。其二是创作者的复数形态与空间生活方式。包括同一时间的多人创作和连续时间的作者累加,并在创作-传播-接受的自然接续、循环中,个人创作与族群共制鸿蒙天成。如壮族中关于“牛”的刻画,在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西畴县仙人洞中发现的旧石器晚期哺乳类化石中就已经有了“牛”,在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麻栗坡县的大王岩崖画中出现了“牛”的画像,并且已经开始出现了用牛祭祖⑤龙符:《云南壮族的“牛崇拜”与“牛图腾”文化》,《文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9年第3期。。在壮族神话故事中,关于“牛”的神话有多处,如壮族始祖神布洛陀将泥牛变活牛的故事,“泥牛真的长成活牛了。牛的眼睛会转了,牛的嘴巴会动了,牛角岔开了,牛尾巴翘起来了”⑥农冠品:《壮族神话集成》,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38页。。短短几句,就呈现了造牛成功之后的惊喜、牛的神情憨态可掬,且不失本真原貌,另又在排比的句式中,将人对牛的情感表现得酣畅淋漓。后来,人-牛之间的情感、实用价值关系日渐巩固,不断向仪式化、宗教性演变,产生了壮族的“牛魂节”。从训牛,到“牛”形象在民间社会的播撒迁延(包括器物-文学-节庆)过程可以看出民间文学的前文本状态:以作者为代表的族群在对生活世界的反复叩问、征询、思考中获取自我确认,作者与文本表现对象之间、作者群之间、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回望、延续、发展方式,构成了民间文学前文本的循环动态,是多重主体的遇合交互、对话融汇。这种非强力性质的自然流转的运动方式,诠释了民间文学的和谐美学精神始源于人之发生,人之原型性心理结构,自然地理所制约的人类生产结构、社会结构、生活观念和方式,都是民间文学文学性异质同构的活态隐喻,它创生、贯穿着族群历史。

其次,在文本状态中,从本初性的文字符号来说,壮族的语言文字亦是起源于图画描摹,后发展为方块壮字,“方块壮字属于表意文字,分为象形字、会意字、形声字和借汉字四种类型”①陆保成、韦名应:《壮语教程》,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6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20世纪50年代创制了拼音壮文。在文字产生的自然性上,方块壮字当是形成民间文学的基础,其字形的结构、形貌在追求表意的基础上,偏向于以形似和类比来对事物形象和事件活动状态进行摹画性传达,文字从始源上就具有了空间呈现上的形象美学气息。结合语言符号的结构组合能力,表意更为丰富圆润,如韦达就发现壮语中带后缀的形动词更有利于传达壮族的细腻情感,它主要是通过此类形动词“隐含形象”“表示爱憎”情感,以及通过后缀不同所形成的情感类型不同、强度差异来实现的。②韦达:《壮语词汇的文化色彩——壮语语言文化系列研究之二》,《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壮族语言文字对文学性的传达是与生俱来的赋予,它决定了民间文学的文学性研究在文字本身的空间形式意义上就已经开始了。组建文本系统之后,受制于作者、文本创作的需求机制等因素的影响,民间文学对文学性的追求不可能诉诸于复杂的句法结构和机巧的陌生化话语体系。这恰恰又消解了文学创作的偏狭思维,形成一种本色天然的创作位势。主要表现为:(1)民间文学句法的核心结构单位是意象与行为动作。以生活中惯常见到的事物、景象、行为动作等作为表现对象,一方面,以此串联起艺术与生活的紧密关系,实现生活与艺术的无界交融;另一方面,以这些表现对象作为审美对象,直接生发思想情感、传达价值观念、表现生活态度与方式,民间文学的文学性显现就能超越技术形式主义,走向自然形态的清新诚挚,获取艺术亲和力。许多古壮文以文字形象性来直接构建思想情感与生活行为的表现关系,并以此作为句法结构的中心,实现了文字的画面感与情感性的密附融合。(2)亲生活性的句法表达习惯。由于句法中心结构已经基本完成了文本的艺术表意,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对句法结构技术性表意的要求,壮族民间文学转而诉诸于交流语境中文学审美功能的实现,模拟生活本身成为其句法表意的必然方向。如壮族经诗中《故落磨》中讲买牛(即“磨”)为过世的老人送魂,“用十一份银子买母牛/用十二份银子买公牛/税银去了三份/中间人拿去五十文/银子放在秤盘上/用铜秤盘来称银子/右手付银子/左手牵黄牛/拿三尺长的绳子去拉/拿五尺长的绳子去拴/每天慢赶慢来/每天慢拉慢回。”③何正廷:《壮族经诗译注》,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41-242页。此段文字有三层写照:对于生活买卖关系的详细描写使得经诗具有了史学意义,主要指向族群的社会物质生活与经济关系;在巨细无遗的描写中袒露的是晚辈对先人的深切缅怀,指向情感世界与精神价值;句式的重复出现使该事件具备了仪式感,在社会认同的前提与驱动下,显现出该事件的文化、宗教价值。颇为关键的是,此种句法表达在不妨碍句式中心文学性表意机制的前提下,以一种惯习在直白的语境中对此进行了渲染烘托,最大限度地降低了进入文本创作的门槛,也就最大限度地容纳了集体智慧,使得全民写作在维系艺术恒久生命活性的前提下,能够促进民间艺术智慧由粗放向集约的转化提升,民间文学必然是作家文学的母体与温床。同时,句法结构本质上是艺术思想观念的实践显现。即拓展和加强了生活进入艺术的宽度和深度,时时、事事皆能为诗为文,极大程度地养护了文学主体性;文学的开放性被级数性提升,但其本旨在于生活情感体验化、思想情感化的一体性运进,进而囊括族群生活的多面性与层次性,是以一统多的艺术创作制式。(3)民间文学的文体根性与去文体化。以两个基本条件为依据,其一是前文所论述的文学表现以实体性物象、行为动作为主;其二在句法结构中习惯性突出动词性谓词的中心地位,如《布洛陀经诗》中《唱童灵》(童灵故事)有一段古壮文直译过来为“去问命给王,梳头好你就上路,拖尾长你去,带句话你去,过垌去欢呼,过田去啦啦。”,意译过来为“去问八字回来给王,梳好头你就上路,理好辫你就启程,带那句最要紧的话去,欢欢地从天垌走过去,盈盈地从田间传过去。”①张声震:《布洛陀经诗译注》,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16-617页。此种创作范式,把语言表意中心紧扣在事件本身之上,因动作性谓词句法带来了画面感与连动性,在横组合上容易重构句式结构,形成修辞技法;在纵组合上,作者与读者都能够根据于此撩动情感想象,形成自身的审美感受进行创作与再创作。而在文体上,将其赋予契合性的情感、思想,自然就容易形成三种核心构造,由画面感演变为意象、意境;动作的连贯性形成情节;动作的矛盾构造戏剧冲突,若将其发展则能分别对应三种文体,诗歌、小说与戏剧。所以说民间的文体根性本源于其文字符号的元语言属性,它直接来源于生活,强化生活的动作事件性与情感思想的直接关连,以元语言的去伪天然成就了其文体的母体性质,暗含了文体本源的同一性、可相互演变的可能性与方法路径。

最后,民间文学的前文本、文本状态已经间接建构了它的后文本状态。前文所论述的民间文学的创作特点以及文本性质,对于读者而言,其一是作者创作的生活实践本位,决定了民间文学都必然以生活为中心,从生活中来,回到生活中去,读者容易形成顺势接受。其二是民间文学创作自然朴素,以画面感与动作连动性为表意中心,文体灵动而不拘一格,读者进入文本的途径宽阔且多元化,读者代入感显著。其三,民间文学文本铅华洗尽,朴拙之间,民间文学表征为族群“活”历史,具有很强的生活还原性与现场感,读者在“现场亲临”与“角色代入”中,容易审美生发而进行再创作。以上述为基础,民间文学是一种文学性敞开的、可持续追加的、高衍生性的艺术文本,它以空间为本体,以生活为中心的亲地性为依持,宣示了它的本源特征与母体性质,其文学性的形成、显现与衍生既是特定地理空间的产物,又是它的艺术性嬗变与它的门类繁衍,进而结构了族群社会的方方面面,这渐次决定了民间文学批评方法的空间转型与文学性研究的新重心。

综上所述,文学性视域下民间文学的文学地理学批评转型的主要特点体现在:(1)在本体论上,民间文学的文学地理学研究是空间运动意义上的活动本质论,对此的语言符号化是形成文学性的前提和基础。(2)在研究方法上,在空间特殊性表征时间、空间运动勾连时间的基础上,民间文学的文学地理学批评是一种还原性研究,尤为突出文本产生历史还原和文本表演、讲述的活动现场还原,在当代条件之下,承载的方式主要有语言和影像。由于影像技术产生的时间以及社会生产语境的制约,语言媒介形态权重相对较为中心。(3)民间文学的活性色彩决定了文本状态的言语活动性质,它既是一次性的,又能向复数状态归拢聚合,在整个历史上具有中转传承功能,具有子、母的双生特征,暗含结点和起点的同一性。所以民间文学文本必然是研究的中心。(4)受制于文学的基本性质,民间文学的文学地理学研究问题首要指向的是以语言学为中心的文学性系列问题研究。它有两个特殊维度,一是民间文学语言的地域性、民族性、大众化、元生态等,以及以文学活动为创生机制,非文学性条件向文学性因素转化的能动性事实(包括讲述人、自然地理条件、活动事件所形成的独特语境等),它们一起聚力形成了民间文学的审美性。二是民间文学以文学性为基础所形成的的文化辐射性,民间文学文本具有异变多种文化文本的功能。这些形成了民间文学特殊性与一般性的统一。(5)民间文学的文学地理学研究的去完成性。它表现为:民间文学文本自身的历史连动状态;活动本身的意义元生性与不可复制性、文本内部与外部系统、语言与言语、创作与接受、文学与文化、审美与工具、艺术与生活之间的界限都处于含混状态,或者说彼此之间都存在沟通转化的可能性。以运动为纽带所表现的聚合、化生能力是民间文学独有的典型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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