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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形式主义的先验哲学
——海德格尔“形式显示”方法的发生逻辑*

2020-02-20

阴山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现象学海德格尔先验

刘 晨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在1920/1921年冬季学期的《宗教生活现象学》讲座中,海德格尔首次集中阐述了一种被称作“形式显示”(formale Anzeige; formal indication)的现象学方法,并指出,该方法所体现的那种“意义”,引导着全部现象学的考察;它不是现象学偶然采纳的外在方法,而是属于这门科学“本身的‘理论’”[1]65。鉴于形式显示的这种特别的优先地位,海德格尔提醒人们,必须首先清晰而深刻地理解它的内涵,否则现象学研究就会陷入诸种迷误。

尽管出于种种原因,形式显示方法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是很晚近的事情[2],但一些学者已经响应海德格尔的提醒,给予了该主题以相当的重视。例如,美国学者Theodore Kisiel在他的《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起源》一书中,将这一方法看作《存在与时间》“真正的支点”[3]529,认为对于海德格尔的这部关键著作,“承担的勇气”在于正确地“评估形式显示在通向和表达人类经验的完全的直接性中的力量”。[3]455

然而,对于究竟应当如何理解形式显示方法的实质,学界并未达成一致意见。人们争论的一个主要焦点是:形式显示标志着海德格尔对从康德到胡塞尔的现代先验哲学的一次彻底的转换,因而在海德格尔思想乃至于哲学史上拥有无可置疑的重要性,还是依然停留在先验哲学传统当中,因而并不具有人们通常认为的重大突破意义?Leslie MacAvoy在其论文《形式显示与实际性的解释学》中将这两种解读分别标示为“强版本”和“弱版本”。[4]

本文将首先简要介绍这两种版本的解读,并将分歧的根源归结为对形式显示与先验哲学之间关系的理解差异,然后具体考察该方法对康德先验哲学的继承和批判,最终表明:形式显示实质上依然是一种先验方法,但对“先验”(transcendental)这个词作了关键性的重新定义。

一、“生活的强化”还是先验的反思?

持“强版本”解读立场的学者以Theodore Kisiel为代表。根据他的判断,借助于形式显示方法,早期海德格尔将胡塞尔的先验现象学作了激进的生存论改写——沿着一条前理论的道路进入了前理论领域,造就了一种全新的“实际性的解释学”。海德格尔放弃了胡塞尔现象学的“严格科学”的理想,转而把“哲学的逻辑”设想成由形式显示概念构成、能够指向直接的生活情境,从而实现“生活的强化”的途径。[3]59作为一种以形式显示为方法的、前理论的解释学现象学,海德格尔的哲学完全不同于胡塞尔以反思为方法的先验现象学。

与此相反,美国学者Steven Crowell的先验解读路径则是对“弱版本”的辩护。他认为,“先验”是海德格尔思想的关键观念。在先验的视野下,海德格尔(无论是前期还是更具个性的后期)被置入了从康德到胡塞尔的先验哲学的原则性框架之中。形式显示所意图解决的问题、适用的领域,以及在具体的现象学分析中的运作方式,无一例外都是从胡塞尔那里继承下来的。(1)例如,海德格尔的“世界”就是胡塞尔的“生活世界”,“实行意义”(Vollzugssinn)就是意向的“含义充实”,形式显示本身也直接来自胡塞尔在《逻辑研究》中提出的“本质上机遇性的表达”,等等。尽管Crowell并不否认海德格尔对胡塞尔的哲学作了某种程度的改写,但他认为前反思的方法并未从根本上取代先验现象学的反思,相反,它恰恰是通达后者的途径。针对Kisiel所持的形式显示是一种对生活的“强化”的观点,Crowell指出,该方法并不是简单的“与生活同行”,事实反倒是,作为生活的自我理解的方式,它明显是一种认知-启明的(cognitive-illuminative)自我-追忆(self-recollection),是朝向明证的自我-拥有(self-having)。形式显示方法并不意在通达生活本身的直接性,而是作为先验哲学的一种特殊形态,试图通过反思的方式发现生活的内在结构以及廓清经验的前提条件。[5]127

通过以上研究状况可以看到,学者们的争论很大程度上集中在形式显示方法与先验哲学的关系上。如果我们按照通常的规定,将先验哲学赋予反思性、理论性等特征,而将形式显示看作是非反思、前理论的,那么Kisiel便预设了两者之间的根本差异,而Crowell却认为如此描述的差异只是表面现象。从而,为了公允地评析两种意见的是非,进而恰当地理解形式显示方法的实质,澄清形式显示与先验哲学的真实关系就是必要的。

下文的考察将主要采取Crowell的先验主义解读立场,认为形式显示方法作为一种先验策略依然走在从康德而来的现代先验哲学传统的道路上;但另一方面,形式显示(正如在Kisiel看来)所引发的不可忽视的突破也将受到重视,这将保证形式显示方法在哲学史上的独立地位。

二、先验哲学:从“总体化”到“形式化”

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把一切与其说是关注于对象,不如说是一般地关注于我们有关对象的、就其应当为先天可能的而言的认识方式的知识,称之为先验的”。[6]19这个定义指明了现代先验哲学的基本方向。先验哲学试图回答的是“如何可能”的问题,也就是说,它不就对象作为自身而言考察其特征、状态,而是在其与主体的相关性中,考察对象被主体认识的方式或对象能够成为我们的对象的可能性条件。因此,康德的先验哲学采取的是一条“倒退式”的反思进路[7],即从我们向来已经拥有的实际经验出发,抛开其中的经验性因素,寻找其中必然具备的形式条件。这些条件是普遍和必然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们归属于主体自身,是主体进行一切经验性认识的先天条件。经验唯独在这些条件下才得以可能,因此这些作为经验前提的形式条件所能保证的有效性范围就正是知识的有效性所能延伸的范围和界限。先验哲学就是探求这些形式条件、为它们的普遍必然运用进行辩护的方法和学说。但康德所寻求的仅仅是经验的必要(而非充分)条件,仅仅从这些先天条件出发并不足以建立经验性知识。先验哲学是“批判的”和“否定性的”,因为它“不是用来扩展我们的理性,而只是用来澄清我们的理性,并使它避免犯错误”。[6]18

可以看到,康德的先验哲学是在反对另一种哲学进路,即那种“关注于对象”的研究,后者在传统哲学中表现为实在论、唯心主义等形而上学学说和怀疑论、独断论等认识论倾向。这些学说虽然拥有各自极其不同的面貌,但它们共享着同一个立足点:不考虑主体条件(即事物向主体呈现为表象的方式和可能性),而是无批判地考察事物(精神实体或物质实体)自身。与之相对,康德的先验哲学在谈论对象时首先着眼于主体与对象的相关性;不是就事物自身来看待事物,而是把它看作以某种方式被主体所构造的东西。哲学任务就成了考察对象性得以可能的先天形式条件。用Henry Allison的术语来说,康德的先验哲学的突破意义在于使哲学研究从“上帝视角”转向了“人的视角”。[8]

在《宗教生活现象学》讲座中,海德格尔将传统哲学中的“上帝视角”描述为“总体化”进路,而康德的先验哲学就是对总体化范式的超越。形式显示方法对总体化的批判集中体现了两位哲学家在先验立场上共识。

实际上,形式显示方法正是在批判总体化进路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海德格尔借鉴了胡塞尔的工作,重新澄清了传统哲学中“普遍之物”的含义。他指出,总体化是人们传统上进行普遍化操作的重要途径之一。它按照事物的属和种的序列,沿着从特殊到一般的道路上溯,最终获得某些形式的一般性。例如(按照海德格尔所举的例子),从具体的红色事物到“红”的颜色,再从“颜色”到“感性性质”的抽象过程就是总体化进程。

海德格尔认为总体化进路沦为了“区域性的划界”。它所获得的形式一般性并不“纯粹”,因为“感性性质”的概念依然包含有特定的质料内容。首先,一个普遍性范畴之所以区别于其他范畴,是因为它多少含有与众不同的质料性的东西,它的形式的确定性是依据事实(sachhaltig)而得到规定的。[1]68其次,由于总体化范畴的获得是通过种和属的序列一步步“上升”的,高一级的范畴形式能够规定性地指向下一级形式,因此总体化范畴内在地含有某种等级秩序。这一等级秩序的后果是,一个对象的意义总由另一个对象所规定,于是这个对象自身不可化约的独立意义就不复存在了。

总体化进路在获得形式一般性的过程中的两个缺陷,即形式规定受制于实事因素、个体意义消散于等级秩序,根本来说源于它立足于事物自身的质料领域,而该领域与形式一般性的目标是冲突的。为了摆脱这一困境,传统哲学还采取了另一种普遍化方式,即“形式化”。

从“红”到“颜色”再到“感性性质”的普遍化进程是总体化,而从任何具体事物和总体化范畴向“对象”“本质”等概念的过渡则是形式化。在总体化进程中,我们看到对象中包含的特定内容,即“什么”(what)的规定性;而在形式述谓中,起作用的是我注视对象的某种角度、某种姿态,对象在这种特定角度的注视中作为一个合乎某种姿态地被给予的东西向我呈现出来。“朝向”姿态的多样性产生了形式化范畴的多样性。通过形式化进程而获得的形式范畴毋宁说标示着我们与对象之间没有等级秩序、无关乎内容、纯粹的关联方式。

康德的先验哲学是形式化进路的典型。它要求我们把目光从纠缠不清的先验实在性和经验观念性中移开,收回到对主体的先验认知条件的澄清上来。这样,康德关注的就不再是对象“本身”的性质,而是思维和认知着的主体所具有的形式条件。而原则上,海德格尔是赞同形式化路径的,认为对总体化范式作形式化处理本身是毫无问题的。[1]72根据他自己的讲法,他对康德的解释所关注的是后者想说而未能说出的东西,是他“所倾向于认为的基础”,那么这个“东西”或“基础”就可以被理解为先验方法的原则。在海德格尔的理解中,康德通过“哥白尼式革命”的决定性步骤,把哲学研究的目光从描述形而上学实体的任务上移开,转而返回到探寻经验或对象性得以可能的条件上去,从而首次打开了一个先验哲学的世界。在所有的后续工作中,他都坚持着康德的先验思路。

至此,海德格尔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康德主义先验哲学家。David Carr对康德有一个十分形象的描述:如果加入前辈的游戏意味着接受规则,而真正的革命在于超越旧规则,那么康德只有做了后一件事才能配得上他所获得的荣耀。那么,康德在做哪件事呢?事实是,他两者都在做。[9]这一描述正是海德格尔同样敏锐地意识到的。在他看来,康德的意义在于其思想体现了笛卡尔主义旧形而上学的残余与一种新范式之间的张力,后者便是现代先验主义的基本原则和理想。

然而,海德格尔与康德在对先验哲学的理解上依然存在不可调和的差异,这表现在前者对形式化的进一步批判分析上。表面上看,完全剥去了内容意义的形式化范畴似乎再“纯粹”、再“彻底”不过了,但恰恰因为这种形式规定完全无关乎内容,它就至少预设了一个规定,即主体与对象的关联是一种对象化、理论化的关联。在其中,主体站在对象的对立面,对象本身被“对象性”地“构形”(Ausformung)了。[1]71而由于这种对象化的姿态,主体反而恰恰受制于对象了。海德格尔进一步指出,严格来说形式化所通达的形式范畴也没有完全摆脱总体化范式,因为它们在某些方面也受制于实事状态。例如,同样是形式化范畴,“对象”概念能适用于一切事物,“本质”概念就显然不行,于是在这里,在形式化范围内就出现了某种等级区分。

从“总体化-形式化”序列的角度来看,康德的失误在于,他尽管已经有意识地将位于总体化范式中的传统形而上学概念作了形式化的处理,但做得并不彻底,而这根本上是由他未能摆脱形式主义成见造成的。他的创见与失误成了海德格尔提出作为先验主义彻底化的“形式显示”方法正反两方面的动机。

海德格尔对形式化的批判实质上集中于后者的形式主义倾向上。在整个哲学史上,“对对象性之物的形式规定完全规定了哲学”[1]73,其中也包括康德的哲学。为突破总体化的形而上学,形式化的操作是必要的,但是如果形式化采取形式主义的方式就会仍然无法达到目的。海德格尔认为,形式化还可以采取另一种非形式主义的方式,这就是“形式显示”。(2)下文依照海德格尔的术语使用习惯,把形式主义的形式化简称为“形式化”,而把另一种形式化称为“形式显示”。如果说“哥白尼式革命”宣告了现代先验论的诞生,那么海德格尔试图将这场革命继续下去。

三、形式显示:另一种“形式化”

“现象本身只能在形式上得到显示”,也就是说,我们唯有通过对形式的描述才能恰当地规定对象,在这一点上,海德格尔与古希腊的逻各斯传统是一致的。然而,这种显示又不能再是康德式的形式主义的,因此就必须重新理解“形式”这一术语,使它获得另一种意义。

后期海德格尔曾把“逻各斯”理解为“招致”“聚集”,事物的“逻各斯”不是它的实体或纯粹形式规定性,而是聚集于事物中的意义的丰富性,正是这种丰富性规定了个别的事物自身。这一思想实际上在海德格尔早期的《宗教生活现象学》讲座中已经体现出来了。在这里,海德格尔认为“三个方向上的意义整体”给出了现象的逻各斯,这就是:1.在现象中被经验到的原始的“什么”(内涵),2.现象在其中得到经验的原始的“如何”(关联),3.关联意义在其中得到实行的原始的“如何”(实行)。[1]74

意义整体的第一个方向(“内涵”)对应着总体化进路的“实事状态”,第二个方向(“关联”)对应着形式化进路的“姿态关联”。然而,这种对应不是等同,不如说,是原始的内涵和关联意义使总体化和形式化操作得以可能。换言之,前两者的原始性意味着它们是人们之所以能进行后两种普遍化进程的先验条件。这种先验性是由第三种更为原始的意义方向,即“实行意义”来保证的。因此根本上来说,实际生活经验中的实行活动是一切可能经验的先验条件。

无论是总体化(客体逻辑)还是形式主义的形式化(主体逻辑),都先行断定并受制于研究对象的确定内容,包括对象的实事状态以及逻辑的运用所依据的等级秩序。然而形式显示的步骤却没有任何断定,也就是说没有把任何先入之见带入考察之中。这主要表现在如下两点上:

首先,形式显示克服了总体化与形式化受制于确定内容的状况。形式显示所涉及的是实际生活中遭遇的事物,但它运用的不再是(直接或间接地)通过普遍化而获得的形式范畴,而是那些“形式显示的概念”。它们悬置了确定指涉(即对象的“什么”),被保留的只是“态度性的动机”,只是指出了我们现实地与它们打交道的可能方式。“态度性的动机”看上去保留了形式化的姿态性特征,但实际上,与形式化的姿态不同,尽管形式显示的概念的确先行指示出了某种关联,但这种关联的“空白”不如说唯独意味着有待于实际地去充实。但这种充实又不是实体意义上的现成化,它“是在一种否定的意义上的”,是在消极的意义上为了警告人们不可就对象的内容做任何独断的断定。[1]73而在这种否定意义中,内容与对象化的关联姿态一道被悬置了。由于不再囿于内容,形式显示便不再致力于从具体到抽象以及为具体之物“赋形”的“普遍化”动机,而是抛开了任何等级秩序。一种形式显示的哲学不再企图提供任何系统的知识。总而言之,如果说形式显示有某种内容的话,那么它的“内容”是“空”的,它唯一提供的是指向可能的内容、有待于被实际地充实的方向。

其次,形式显示克服了理论性质。无论是总体化还是形式化,研究对象都在主体的某种姿态中被给予,只不过后者是直接的,前者是间接的,因而对象都被设想为立于主体对面的现成事物。形式化在此尤为明显,它只考察在与对象的关联中主体一方所采取的诸种姿态(表现为知性范畴),而不指出它所规定的对象的“什么”,因此它是绝对“纯粹”的。因而,形式化采取了与事物的具体性完全无涉的某种无行动的“沉思”姿态。形式化的哲学是一种理论化的考察。形式显示却与之不同。尽管形式显示首要地并且唯一地指示了某种特殊的关联,但这种关联只意味着实际的实行活动。上文已经提到,形式显示不仅指向了对象,而且更重要的是指明了通达对象、通过实际体验来把握和理解对象的可能方式,它实则深入到对象在其中得到澄明地揭示的处境当中。因而Kisiel才有理由认为,实际生活经验与领会它的途径(形式显示)是完全同一的。[3]20

如果说形式显示方法标志着海德格尔的先验追求,那么这同时意味着“先验”一词的含义被改写了。康德将这个词的意义在一定程度上窄化了,即只理解为存在于主体自身中、与对象的质料因素无涉的形式因素。正如舍勒指出的,在康德那里,“‘先验之物’等同于‘形式之物’”。[10]但海德格尔却认为,先验之物未必是形式之物;“形式之物”之所以可能,还依赖于一个更加原始的、并不“纯粹”的领域,即“实际生活经验”。

四、结语

从发生逻辑上看,海德格尔的形式显示方法依然处在由康德开启的现代先验主义哲学传统当中,但他重新定义了“先验”一词。在介于“抽象普遍的定义与具体的体验之间的中间立场”上,[3]233海德格尔对以康德哲学为代表的形式主义先验哲学作了进一步的还原,抛开对事物在形式与质料方面的一切现成设定,最终达到一个不拘泥于具体内容、不再以其他领域为前提、内在地饱含意义的实际生活经验领域。总而言之,海德格尔通过形式显示的方法,展示了一种非形式主义的先验哲学的可能性。张祥龙认为,海德格尔一生的思想探索有一个基本动因,那就是他“对终极问题独特的敏感性”。[11]正是这种敏感性促使海德格尔沿着从“总体化”到“形式化”、再到“形式显示”的先验道路一路突进,向着更深的哲思境界不断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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