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呼韩邪单于朝汉路线再探*
2020-02-20张庆路
张 庆 路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350)
匈奴史及其与两汉王朝的关系史,素来不乏学者关注,成果斐然,无须赘举。在丰富的研究成果之下,并不意味着毫无剩义可言。汉宣帝在位之时,匈奴呼韩邪单于由于国内政治局势动荡,被迫向汉朝俯首称臣,这一事件自然为治史者所熟稔。其中关于呼韩邪单于朝见汉宣帝的路线这一细节问题,学界多认为是从五原郡沿着秦直道南下。(1)参见林幹:《匈奴史》,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93—94页;张海斌:《包头汉墓若干问题述论》,《内蒙古文物考古》2000年第1期;李斌:《“单于天降”“单于和亲”瓦当及其思考》,《齐齐哈尔大学学报》2017年第5期等。但是此种说法与史籍所载信息有扞格之处,所以该问题需要重新考索。我们认为是从五原向东走,折转而南下,迂回至关中。不当之处,恳请方家指正。
一
西汉中期,匈奴发生内乱,随之分裂,先后有七单于争立。呼韩邪单于及其贵族大臣向汉朝投降,请求援助。《汉书·宣帝纪》载甘露二年(前52年)十二月,呼韩邪单于到五原塞,表示“愿奉国珍朝三年(前51年)正月”,愿意于次年正月朝见,并在甘露三年正月正式来朝觐宣帝。所以呼韩邪单于在征得朝廷同意之后,便从五原边塞进入汉朝国境。
关于呼韩邪第一次朝见汉宣帝之事,《汉书·宣帝纪》《匈奴传》均有详细的记录,为便于下文讨论,摘录如下:
(甘露)三年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畤。匈奴呼韩邪单于稽侯狦来朝……赐以玺绶、冠带、衣裳、安车、驷马、黄金、锦绣、缯絮。使有司道单于先行就邸长安……单于就邸……二月,单于罢归。[1]271
汉遣车骑都尉韩昌迎,发过所七郡郡二千骑,为陈道上。单于正月朝天子于甘泉宫……赐以冠带衣裳,黄金玺盭绶,玉具剑,佩刀,弓一张,矢四发,棨戟十,安车一乘,鞍勒一具,马十五匹,黄金二十斤,钱二十万,衣被七十七袭,锦绣绮縠杂帛八千匹,絮六千斤。礼毕,使使者道单于先行,宿长平……单于就邸,留月余,遣归国。[1]3798
从上面所征引的史料可知,甘露三年(前51年)正月,汉宣帝驾临甘泉,郊祀泰畤,并在甘泉宫接见呼韩邪单于。会面礼仪非常隆重,宣帝赏赐给呼韩邪很多礼物。随后在汉臣的引导下,呼韩邪单于南至长安府邸,停留月余,二月回国。
《三辅黄图》云:“甘泉有高光宫,又有林光宫,有长定宫、竹宫、通天台、通灵台。武帝作迎风馆于甘泉山,后加露寒、储胥二馆,皆在云阳。”[2]云阳县,《汉书·地理志》载属于左冯翊,甘泉山在云阳县辖境之内。《三辅黄图》又引《关辅记》云:“林光宫,一曰甘泉宫。秦所造……宫以山为名……”《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王政十年(前237年)“复居甘泉宫”[3]294,《史记·外戚世家》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云:“秦始皇作甘泉宫,去长安三百里,黄帝以来祭圜丘处也。”所以甘泉宫是秦王政在云阳县甘泉山之上所修建的一座离宫。
根据《汉书·匈奴传》的记载,呼韩邪单于沿途共经过7个郡。《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三十五年,除道,道九原,抵云阳,堑山堙谷,直通之。”直道是秦始皇三十五年(前212年)修筑的一条连接关中与北方边境的交通道路,汉朝以降仍然使用这条大道。学界素来多认为呼韩邪单于从五原郡走直道南下朝觐汉宣帝,是因为此条道路最快捷方便。
直道的南北两端虽然清楚,但其具体走向问题,学术界一直有争论。大体而言,可以分为两种观点。一派以史念海为代表,认为直道从南端秦甘泉宫沿子午岭山脊向西北行,至甘肃定边一带,经鄂尔多斯高原,转向东北,越过黄河,至秦朝九原郡治九原县,可称之为西线说;另一派以贺清海、王开、王北辰为代表,他们所复原的直道路线比史念海拟定的路线偏东一些,虽然这三位学者所复原之路线略有差异,但基本上都认为途经或贴近上郡阳周与肤施两县,今称之为东线说。[4]对照西汉政区地理分布,无论是东线,抑或西线,呼韩邪单于若走直道南下,均行经五原、西河、上郡、北地、左冯翊,不足7郡之数,所以呼韩邪走直道的说法不可信从。
二
考古学者在内蒙古包头市郊区的西汉晚期墓葬之中,发现有“单于和亲”“天降单于”“四夷咸服”等文字瓦当。[5]包头市区附近之地在西汉属于五原郡治九原县。《史记·蒙恬列传》记载:“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谷,千八百里。”[3]3115九原县是一千八百里直道的北终端,南末端是云阳甘泉。呼韩邪单于从五原郡出发,而且汉宣帝在甘泉祭祀泰畤,恰好位于直道的南北终点。再加上九原县境内发现“天降单于”“四夷咸服”等表现匈奴臣服汉朝历史的瓦当,这些讯息很容易给人造成一种呼韩邪单于从五原郡沿直道南下的错误判断。
秦汉时期,九原县是王朝北疆的一个重要交通枢纽。当时沿着北方缘边列郡横亘着一条东西向的交通主干道,习称为“北边道”。[6]秦始皇病死沙丘(今河北广宗西北)之后,胡亥、赵高、李斯等秘不发丧,继续北上,沿着代郡、雁门、云中,“道九原入”,取道九原郡九原县,回到咸阳。这很可能是秦始皇生前预定的行走路线,胡亥等不改道,借此保证始皇驾崩的消息不会外泄。元封元年(前110年),汉武帝封禅泰山之后,“北至碣石,巡自辽西,历北边至九原。五月,反至甘泉。”[3]1679由此可知,九原县是北边道与直道的交会点。从九原县既可以顺着直道南向关中,又可以沿着北边道东进,然后折路南下,迂回关中,所以可供呼韩邪单于前进的交通道路不止一条。
《史记·匈奴列传》载秦始皇“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堑谿谷可缮者治之,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3]3491。这句描述把修筑直道和修建万里长城并举,表现出直道与秦汉北方边防建设有直接的联系。经过实地调查与考古发掘,直道沿线分布有烽燧、关隘、桥梁等各种建筑。[7]可见长城与直道互相依托,构建了一个既能阻挡匈奴入侵,又能够迅速为北疆运送军队与物资补给的防御体系,均属于重要的国防军事设施。
自战国以来,匈奴经常侵犯中原王朝,汉朝虽然屡次和亲,仍然阻止不了匈奴入寇。汉武帝积极讨伐匈奴,沉重地打击了匈奴,但依旧不能使之臣服。雄才大略的武帝实现不了的目标,在宣帝朝却完成了,可谓“自古未之有也”。为了呼韩邪单于朝见的礼仪问题,朝廷大臣进行了激烈讨论。丞相黄霸、御史大夫于定国主张,“其礼仪宜如诸侯王,位次在下”,而太子太傅萧望之认为,“宜待以不臣之礼,位在诸侯王上。外夷稽首称藩,中国让而不臣,此则羁縻之谊,谦亨之福也”[1]3282。汉宣帝不愿让呼韩邪单于因朝见礼仪对汉朝心生反感,故采纳了萧望之的建议。
汉宣帝同意呼韩邪单于来朝之后,派遣车骑都尉韩昌前去迎接,每经一郡,所在郡都要派遣两千骑兵,陈列道上,护送单于一行人。呼韩邪单于返回匈奴,“自请愿留居光禄塞下,有急保受降城”。汉朝同意了他的请求,同时“遣长乐卫尉高昌侯董忠、车骑都尉韩昌将骑万六千,又发边郡士马以千数,送单于出朔方鸡鹿塞。诏忠等留卫单于,助诛不服”[1]3798。宣帝安排董忠等护送呼韩邪单于回国,又命令他们留下来保护单于。所有这些实际上是监视匈奴,防止其反叛作乱。[8]
汉朝政府还规定匈奴单于朝汉的队伍规模,把随从限制在二百人之内。《汉书·匈奴传》载:“故事,单于朝,从名王以下及从者限二百余人。”从宣帝君臣一系列的行为来看,他们对匈奴一直存在提防戒备心理,所以不可能让匈奴窥探这一条直达甘泉、与北疆国防体系有重大关联的直道。
三
据《汉书·宣帝纪》《元帝纪》《成帝纪》《哀帝纪》与《匈奴传》,匈奴单于来朝觐西汉皇帝一共有5次,分别是在汉宣帝甘露三年、黄龙元年(前49年),汉元帝竟宁元年(前33年),汉成帝河平四年(前25年),汉哀帝元寿二年(前1年)。单于来朝的时间均是正月,并于二月归国。
如前所引,匈奴单于朝汉必须遵循“故事”。故事是往事前例,凡是汉高祖刘邦创业以来曾经发生的事情,在汉人之眼中,都可以谓之故事。它们基本上是汉武帝所谓的“汉一家之事”,汉人因此称之为“国家故事”或“汉家故事”。[9]匈奴单于朝汉开始于汉宣帝时期的呼韩邪单于,在此之前,没有规例可循。呼韩邪单于朝汉之后,汉朝处理此事的相应措施自然成为一种“汉家故事”。
黄龙元年,呼韩邪单于第二次朝汉,宣帝“礼赐如初”。竟宁元年,呼韩邪单于第三次朝汉,元帝“礼赐如初”。成帝河平四年,复株累若鞮单于朝汉,“如竟宁时”。哀帝元寿二年,乌珠留若鞮单于朝汉,“如河平时”。由此可见,匈奴单于朝汉的礼仪、赏赐等事奉行甘露三年之故事旧例。特别说明的是,每次虽然有所“加赐”,然而是建立在“如初”基础之上的。所以甘露三年呼韩邪单于朝汉之事构成了日后匈奴单于朝汉的“汉家故事”,并为后世所因循。
汉朝“故事”的权威不亚于朝廷律令或皇帝诏书,一般不会轻易改变。如需要变动,匈奴单于必须上书奏报汉朝皇帝,征求其意见。据《汉书·匈奴传》载,汉哀帝元寿元年(前2年),匈奴乌珠留若鞮单于派遣使臣,表示愿意明年朝汉,并上书希望把随从增加至五百人,皇帝答应了他的请求。匈奴单于朝汉之事既然形成“故事”,那么进京路线亦是相沿固定的,不可能随意更换。
史书虽然没有明确记录甘露三年呼韩邪单于的朝觐路线,但复株累若鞮单于在河平四年的朝汉路线却有迹可循。《汉书·段会宗传》载:
段会宗字子松,天水上邽人也。竟宁中,以杜陵令五府举为西域都护、骑都尉光禄大夫,西域敬其威信。三岁,更尽还,拜为沛郡太守。以单于当朝,徙为雁门太守。数年,坐法免。[1]3029
竟宁是汉元帝在位的最后一个年号,元年(前33年)五月,元帝崩,次年成帝便改易年号,所以竟宁只有一年而已。这一年,段会宗被举荐为西域都护,政绩卓著。三年之后,转任沛郡太守。后来因为匈奴单于将要朝汉,故而徙为雁门太守。从时间而言,“单于当朝”指的是汉成帝河平三年(前26年),匈奴复株累若鞮单于上书表示愿明年朝汉之事。所以段会宗徙为雁门太守应在此年,汉廷这是在借重段氏擅长处理与胡族关系的政治才能。
除了段会宗因单于当朝而发生职官变动之外,班伯出仕定襄太守也与此有关。《汉书·叙传》云:
河平中,单于来朝,上使伯持节迎于塞下。会定襄大姓石、李群辈报怨,杀追捕吏,伯上状,因自请愿试守期月。上遣侍中中郎将王舜驰传代伯护单于,并奉玺书印绶,即拜伯为定襄太守。[1]4199
河平是汉成帝的年号,河平中,单于来朝之事只有河平四年正月一例。故而班伯奉成帝命令,前往边塞迎接匈奴复株累若鞮单于是在河平三年冬。班伯与匈奴使团途经定襄之时,适逢定襄发生骚动,班伯自愿试守定襄太守,以处理此案。于是成帝派遣王舜代替班伯护卫匈奴单于来京,并任命班伯为定襄太守。
段会宗因单于当朝而徙官雁门,班伯护送单于行经定襄,均发生在同一年。所以匈奴单于此次朝汉无疑路过定襄、雁门,并没有从五原郡九原县走直道南下。王舜与匈奴单于进入雁门之后,南逾句注山之雁门关,进入太原郡。[10]
从太原郡到京城有两个方向的道路可以选择,一条是向西走西河郡,经上郡、左冯翊,过渭水,入长安。但太原西边是重峦叠嶂的吕梁山,山外又是黄河。[11]此道路崎岖不平,需要翻山越岭,不便于匈奴单于使团队伍行走。另一条是向南沿着汾河河谷,走河东郡,这是秦汉时期著名的“长安—太原道”路段。[12]再由河东汾阴津或蒲津西渡黄河,进入左冯翊,之后南过渭水,便是京师长安。[13]这是关中至太原重要的交通路线,复株累若鞮单于所走应是此条。
既然匈奴复株累若鞮单于河平四年朝汉之路线恪守的是“汉家故事”,又没有请奏更改。所以呼韩邪单于第一次朝见汉宣帝途经的地点依次是五原、云中、定襄、雁门、太原、河东、左冯翊,与《汉书·匈奴传》记载的经过7郡相吻合。
甘露三年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朝觐汉宣帝。呼韩邪单于是从五原郡进入汉朝国境,宣帝正在左冯翊云阳县甘泉山祭祀泰畤,秦直道的南北端又分别起始于五原郡九原县、云阳甘泉宫,所以让学者多误判呼韩邪单于走的是直道。
《汉书·匈奴传》载呼韩邪单于途经7个郡,若走直道,则不满7郡之数。从商议朝见礼仪、安排官员迎送、限制单于队伍规模等做法,透露出宣帝君臣对匈奴存在戒备之心。直道与北方万里长城均属于重要的国防军事设施,汉廷不可能轻易展示给宿敌匈奴。
呼韩邪单于第一次朝汉之行成为日后朝廷处理此类外交事务所参考的“汉家故事”,内容包括接待礼仪、赏赐物品、随从规模、朝见路线等。汉成帝河平四年,复株累若鞮单于朝汉,汉廷预先安排段会宗徙任雁门太守,并派遣班伯持节前往边塞迎接。在返程途中,班伯请求任职定襄太守。从段、班之经历来看,匈奴单于路过雁门与定襄两郡。
基于河平四年的匈奴单于来朝之旅,呼韩邪单于第一次朝见汉宣帝的路线图是从五原东向云中、定襄、雁门,转而南下太原、河东,然后西渡黄河,进入左冯翊,抵达甘泉宫,完全符合“过所七郡”的文献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