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觉为民族代言的歌者
——评白涛的《长调与短歌》*
2020-02-20张伟
张 伟
(包头师范学院 学报编辑部,内蒙古 包头 014030)
作为蒙古族诗人,白涛是一位自觉地为养育他的民族代言的歌者。他说:写诗,“写的不是你自己,是你的家族、部落、民族;那一瞬之间,你忘了自己,你要呼喊而出的是历史与现实的混合之声,绝对具有普世的意味。”可见,他不仅投入了饱满的感情,而且是一种理性的认知,他清醒地认识到,诗的大格局,既有时间的维度——“历史与现实的混合之声”,又有空间的维度,这空间之寥廓、浩大,沿着家族、部落、民族循序渐进,终而至于“普世”。当然,他首先稳稳地站立于内蒙古草原这片坚实的大地上,他的写作,是有根性的写作。请听他的夫子自道:“我的诗大多是草原民族题材,它是一个草原人的后代,在现代城市中生存挣扎的心灵记录。”蒙古族历史文化之深厚博大,足以令他敬畏、仰视,因而,狂放的诗人变得温顺、谦虚、虔诚,“我知道我的这些诗才仅仅是个开始,在通向故乡的漫漫诗歌之路上,我刚刚跨上马背。”
是的,无论是诗人,还是别的什么人,在单薄的个体的背后,都有一道宽厚的背景墙,那就是他的族属所积淀的文化。文化对人的个性人格形成的影响,是深层次的、重大的,是无法抹去的。普希金研究者从他的家族谱系中发现他有北非血统,认为是血统赋予他热情奔放的激情,由之而诠释其创作个性。同理,毕加索研究者试图寻找、推测其吉卜赛血统,用以解释他的超然独立的精神,涌流状的创作灵感,敏锐的艺术眼力。因为这一切,都与吉卜赛人独立自主的生活习性、奔放自由的个性、深刻的洞察力有亲缘关系。这方面的思想资源,人们喜欢援引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学说。其实,孟子早就讲过“知人论世”[1]的批评原则,知其人,包括知其文化归属。理解白涛的诗,必须找到这样的坐标和定位。
白涛的诗,颇具朴野之气。在求新求变成为几乎所有领域的圭臬从而使“创新”一词异变为哗众取宠的时代,保持着原始的淳朴何尝不是一种定力,一种浮躁、喧嚣之气中难得的淡定,一种可爱而可贵的品质?周国平说:“质朴是写作上的大家风度,表现为心态上的平淡,内容上的真实,文字上的朴素。相反,浮夸是小家子气,表现为心态上的卖弄,内容上的虚假,文字上的雕琢。”“这是一种丰富的简洁,深刻的平淡,自信的谦虚,知道自己无须矫饰。那些贫乏浅薄之辈却总是在言谈和作品中露出浮夸高深狂妄之态,因为不如此他们就无法使自己和别人相信他们也是所谓艺术家。”白涛的诗只见莽苍,不见色彩,有一组却被命名为《东蒙,五彩山河》[2]133,展读全诗,依然是“雪白”“紫铜”“深黑”的冷色调,依然可以辨识出白涛的徽章。每读白涛的诗,我总想起余秋雨的几句话:“大地默默无言,只要来一二个有悟性的文人一站立,它封存久远的文化内涵也就能哗的一声奔泻而出。”“就在这看似平常的伫立瞬间,人、历史、自然混沌地交融在一起了。”[3]白涛不是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地游山玩水,在他的背后,站立着一个强悍的民族及其所创造的文化;在他的笔下,涵容着“高度、宽度和远度”的“系列维度”。从安达、忽必烈到“铁木真/冰臼旁边我此刻的脚印/与先人重叠在一起”,他放低身段,居于子孙的位置,献上一份祭拜和崇敬。在寻根问祖中,他获得了归属、认同,找到了回家的感觉,找寻回了自己的精神家园。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更是精神的原乡。他是科尔沁蒙古人,大半生在西部区度过,读他的诗,看不到东蒙、西蒙的狭隘的地域区隔,无问西东,皆为故乡,无疑,这是精神意义上的。
于是我们读到这样的句子:“这是呼伦贝尔/辽远的胸怀展开的中国正北方/草原人自己的家乡”[2]143。“我们自己的江山/跃动的江山/马背上的江山/我们的江山/比别处的江山更高更远更开阔”[2]145-146。进入他视野中的,既是自然山水,也是人文山水。他抒写山河的起伏,更写出了心灵的激荡。有时,他也为一种文明的终结而叹惋、伤怀。(“桦皮船的故事/失去了尾声”)[2]135他不屑于精雕细镂,而总是粗线条,大轮廓,写意笔法,绝不谨毛失貌。但看似随意挥洒,实则匠心独运。比如,庸常的写法是:“嘎仙洞有多大/鲜卑人的胸襟有多大”[2]144-145,他却颠倒过来,制造陌生化的审美效果。他钟情的意象又在这一组诗里频频闪回:马群、雁阵、雄鹰、草原、森林、荒漠、云海、激流。谢冕针对柔靡的诗风曾批评说:“失去了灵魂和血脉的诗,充斥着私人性的吟咏,充其量只是个人的小小悲欢的玩味;驱逐了崇高感之后,诗也最后丧失了大胸襟和大抱负。”追求“大胸襟和大抱负”,当从白涛的诗里得到启示。“向北,可以吐纳连绵云海/向南,可以抚揽一抹江流/山是大兴安岭/河是西拉木伦”[2]142,吞吐之气概,延宕而寥廓,唯唐代边塞诗才有这等阔大的境界。
《从一只鹰开始》[4]145,是白涛200余行的长诗,也是他荣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的诗集的书名,堪称代表作。鹰是崇尚英雄的马背民族的象征。像鲁迅散文诗《秋夜》里的意象“枣树”一样,诗作开篇就将主体形象“鹰”凸显出来,两句一节,大特写镜头。第二节仍然只有四句,推拉摇移,镜头在运动,“起伏辽远的怀抱,经掠山川与河流的气概”,壮丽的河山相衬,雄鹰更见英武。穿越广袤的大地,面对辽阔的内蒙古版图,诗人激情澎湃,思如潮涌,他反复吟哦,如数家珍地盘点着一条条河流,一串串地名。像雄鹰搏击长空一样,蒙古人的后裔眷恋着草原。诗人以一颗多情而敏感的心,伤悼着无根漂萍般的隐痛,“远离了草原我的心便迫近于死亡”。他也为“失去了语言的权力”而深感悲戚。当然,令诗人无比自豪的是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一只鹰,两只不灭的眼睛”“鹰,从不熄灭自己的神情,它间歇的时候,正飞翔在自己的梦中”,蒙古民族像“凌风”的鹰一样,顽强进取,开疆拓土,所向披靡。“马的奔腾与鹰的翻卷,都是我百听不厌的歌音”,在表达强烈的民族认同感的同时,他放开歌喉热烈地唱赞,“可以钦佩的先人我的祖宗,只骑着马儿便走遍了世界”。在天人合一、亲近自然的理念观照下,“我躬身与一片草叶上的露水亲吻,死去的人们,在每一丛芨芨草上复活,在每一枝马兰花上复活,在每一匹马的身上复活,在每一朵游弋的白云上复活”。这首作品大气磅礴,荡气回肠,颇具史诗的品格。
海德格尔说,归乡是诗人的天职。他强调,地理学者不会从诗歌里的山谷中去探询河流的源头,但是,一个合格的、尤其是优异的诗人,应该能够通过诗歌话语的方式反观、回溯甚至命名、发现、挽留和“虚构”一个不断远去的“故乡”与“出生地”。一位诗人也说过,回得去的叫老家,回不去的才叫故乡。在今天这样的全球化的文化背景下,民族文化交流日益频繁,世界各地的生活经验渐渐趋同,文学更应该有一种自觉,越是全球一体化,我们越要有民族化、本土化的意识,强力抵制同质化。
当然,新旧交替、转型发展的时代,各种矛盾复杂地胶着在一起。面对民族文化的断裂,汉族诗人同样会产生文化认同的焦虑。作为蒙古族诗人,白涛的文化焦虑自是显在的。仅仅从诗歌写作策略上说,也会有纠结、犹疑。因为,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
刘小新认为,“强大的地域影响有可能对文学的个性和创作力构成限制和压抑,作家因而成为长不大的地域之子或地域性的囚徒,被地域性所奴役。”[5]诗人沈苇也在得益于地域经验后作出反省,“当一个人置身于地域色彩很强——譬如像新疆——这样的地方时,这是他的有幸,也是他的尴尬。在铺天盖地的地域的赏赐中,人的个性被淹没了……地域性曾经是“启示录的风景”,对他有抚育、教导之恩,但此时,地域性更像一个迷人的陷阱。”[6]这些省思,都值得记取。适度的文化焦虑,并非坏事,来自不同方向的力,相排斥、相抗拒,化而为诗,会形成作品内在的思想张力。白涛对此也是有所警觉、有所思考并有所行动的。他对另一片草原——新疆的一往情深,在我看来,就是一种突围的努力。扩展写作视野,不断建构新的文化维度,找寻更多的参照系,诗思必将向辽远的、不可知的疆域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