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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雪记

2020-02-18李娟

意林·少年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雪堆扫雪铁门

李娟

在阿勒泰的冬天,人人都得扫雪。一到久雪初停的日子,天大的事都得放下。至于不便人工清扫的主干道,则以推土机推开积雪,再用挖掘机装满一辆辆卡车,然后运到城外倒掉。

说“扫”雪,实在太含蓄了。说“铲”雪、“打”雪、“砍”雪都不为过啊!那可真是个力气活,用铁锨挖,用剁铲砍,用推板刮,拼命在雪堆里刨开一条通道,杀出一条血路。雪是轻盈浪漫的,可一旦堆积起来,便沉重又坚实,不近人情。至于塌方时从高处滑落的雪块,更是如冰块一般坚硬,手指甲都很难在上面划出印子。

总之,我和我妈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之前我早就提醒过我妈,阿勒泰在山区,比不得戈壁滩上的富蕴县,冬天雪会很大的。她嗤之以鼻:“我活这么大什么样的雪没见过?”

下第一场雪时,我妈真心地感慨:“别说,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下第二场雪时,我妈又感慨:“除了上次那场雪,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到了第三场雪,我妈继续感慨:“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三场最大的雪!”就这样,不到一个月,纪录刷新了三遍。

一开始,我俩约好,管它多厚的雪,咱只扫出一条通道,能走路就行。后来发现,头几场雪如果不腾出空儿来,后面再下的雪根本就没处儿码。只掏一条路?太天真了。况且,才十二月就此等规模,若真的只掏一条路,等到二月,人岂不得夹在深沟里走,脑袋都冒不出来?

然而,就算只掏路,这活儿也不好干。路实在太多了。从门口到牛圈,得有二十米;从门口到厕所,三十米;从门口到鸡圈,二十米;从门口到煤棚和饲草堆,还是二十米;从门口到倒煤灰的河岸边,三十米;最后,从门口到大铁门再到马路边,五十米。当初为什么要买这么大的院子啊?

雪停了,我和我妈去镇上赶集。一路上路过的人家都在扫雪,用手推车把雪一车一车地从院子里拉出来,倾倒在马路对面的河谷下。我妈一边打招呼一边讪讪道:“哎哟,真勤快哟,我家的雪都没管它……就扫了条路出来……”人家便客气道:“反正闲着,锻炼身体呗。”

回家后,我妈警告我:“再不许让人来咱家玩了!你看这一路上,家家户户都扫了雪,就我们家堆得满院子都是,丢人!”于是,每当有朋友打来电话:“雪停了,去看看你呗!”我就警告:“不许来!我妈说了,没扫雪!”进城办事,若有朋友开车送我回家,一到大门口我就急忙道歉:“不好意思啊,没扫雪!就不请你进去坐了啊!”可老是这么闭门谢客也不是个办法,况且总有人不请自来。

雪太厚,到了我家,连大铁门都近不了身,来人得站在马路上狂喊,惊动我家的狗之后,才能惊动我和我妈。偏那两天一直没完没了地下雪,盖了厚厚一层,我妈挣扎着前行,五十多米哪!那人隔着铁门的栏杆遥遥看了,怪不好意思的,只好也下了马路,把双脚插进雪里,从马路到大门,帮我们踩出了宝贵的十二个脚印。从此以后,我和我妈每次出了大门,都会踩着这十二个脚印窝子上马路。

进得门来,那人笑道:“雪把门都埋了一大截,要不是看到烟囱在冒烟,还以为这家人搬走了!”我妈呢,少不了把健康问题抱怨一番,然后详尽地罗列全部的家务活儿。那人便理解地叹息:“这么大个院子,就你们两个人管理,是挺难啊……”我妈问:“这个地方难道每年都有这么大的雪吗?”那人说:“倒也不是……”我俩微微地舒心。然而他又接着说:“大的时候还没到呢。”

……

由于不扫雪,只蹚路,渐渐地,那条陷在雪地中的路就越垫越高了,覆着厚厚硬硬的一层雪壳。原先出了门,得下两级台阶,如今只需下一级。估计等到过年,就没有台阶了。

地面上的雪还好说,掏一掏,挖一挖,总不至于把人给埋了。最大的担忧来自屋顶上的雪。我们家的房子是三十多年的土坯房,墙壁有八十厘米厚。整修房顶时,发现椽木上盖的房泥填了足足一尺深。房泥厚了固然保暖,但分量太沉,大梁和檁条承重了几十年,全变形了,向下弓着,让人看了发怵。如今再加上雪的重荷,这房子,真是住不安稳……

总之那个冬天雪特大,好像要给初来乍到的我们一个下马威似的。当时的新闻不时报道初冬雪灾的事。受灾最大的当然不是城市,也不是农村,而是牧区。农村冬季正是农闲时节,交通又相对便捷,面对极端天气总有一定的抗衡力量。而牧民们只能被气候的绳索紧紧缚着,在深渊中甩来荡去。在电视新闻画面上,牧人们把羊一只一只从雪堆里刨出来。有的活着,有的死了。

而当时才十二月中旬,冬天才刚刚开始。

小小程摘自《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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