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海猎

黄永武

“海龙——”海滩那边传来缥缈的呼唤声。“哎——”礁石上爬上一个十四五岁赤条条的少年，浑身黑黝黝的，手臂和腿脚像桨柄般结实、瘦长，灵活有力。他迅速穿上一件赤褐色的旧衣服，衣服又宽又长，过了膝盖，袖口还卷了几卷，分明是他爸爸穿过的。他的腰上扎着方格水布，远远望去，像个瘦小的老渔翁。

一年四季，海龙喜欢在这里洗澡、潜水、摸鱼摸虾，即使像现在这样的鬼天气也不例外。他觉得潜进水里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寒冷。现在正是尖头鱼最肥、最值钱的季节——有钱人家喜欢吃这种鱼，加上天寒地冻，出海捕鱼的人不多，尖头鱼自然就更昂贵啦！

海龙的祖上传下一种寒冬腊月捕尖头鱼的绝招。说是绝招，其实并没有什么神秘的，不过是别人不敢涉足的玩命方法罢了。尖头鱼有趋光和趋暖的习性：天气寒冷时，它们喜欢聚集在温暖的地方；黑夜，它们喜欢游向光亮的地方。所以，越是天寒地冻，越是捕尖头鱼的好时机。爸爸怀揣一瓶劣质酒，用尖担挑起鱼篓奔向大海，到了沙滩潮水线，便把尖担插下去，仰头喝下一瓶酒，脱下衣服，跳进海里，尖头鱼便迎着热气游过来……爸爸不让海龙学这种原始又危险的捕鱼方法，但是聪明的海龙知道爸爸是怎样捕鱼的。

爸爸干柴般的躯体已没有多少热量可以散发，捕的鱼一次比一次少。最近爸爸因连续几个晚上下海捕鱼，操劳过度，风寒侵入身体，生起病来。一张张钞票在药罐里化作一缕缕青烟，家里欠下一屁股债，他的病还没有痊愈。年关在即，债主纷纷上门讨债。

傍晚，海龙到爸爸往常捕鱼的地方观测地形，选中一片向阳避风的礁屿，于是在那里游泳，摸鱼摸虾，测量水温，观察水色。根据天气变化的迹象，今晚将有霜冻，正是捕鱼的好时机。他听到妈妈的呼唤声，立即跑回家。

一家人围着低矮的桌子吃晚饭。爸爸头也不抬地说：“阿龙，天气这么冷，你别去耍海水了，弄出病来怎么办！”“浸浸海水少生病，邻居老叔说的。”海龙抓了一个番薯，端着碗到屋外吃，顺带看着海边的天色变化。他把一块番薯连皮带根地吞咽下去，今晚他毫不客气，只顾填饱自己的肚子——他要干大事。

天黑下来，破陋的小石屋冷冷清清，爸爸咳嗽着躺下了，妈妈和妹妹也上床睡觉了。不知什么时候，爸爸的咳嗽和呻吟声渐渐轻了，海龙这才蹑手蹑脚溜下床，溜到门外。他肩挑尖担，挑着鱼篓、干柴捆，快步向海滩走去。

海龙脱下衣服，浑身一阵哆嗦，急忙用水布包好衣服盘在头上，迅速溜进海里。深夜的海水不同白天，像冰窖一样，海龙感受到裂肌砭骨的寒冷。但他没有后悔，没有退缩。爸爸忍受得了，自己为什么忍受不了？他咬咬牙，挥动双臂，捞水擦擦身体。敏感的尖头鱼立刻感受到了这团热气，笨拙地迎着热气游过来。海龙激动得心怦怦跳，忘记了寒冷，用牙齿叼着鱼篓，双手左右开弓，左一条右一条，像捞漂浮在水里的萝卜，把它们一一丢进篓里。

海潮不断上涨，海龙随海水不断上浮，鱼篓满了。此刻，要换作是爸爸，便立即拔起尖担挑起鱼篓上岸来，脚一蹬穿上裤子，手一伸穿好衣服，弓着腰小跑回家，钻进温暖的被窝……不！现在礁屿附近的尖头鱼还很多，放着钞票不捡才是傻子。可是鱼篓满了，没地方放呀！得想想办法。海龙爬上礁石，解下盘在头上的衣服，拿石头把裤带砸成两段，一段裤带把裤脚扎牢，把篓里的鱼倒进去，再用另一段裤带扎了口。海龙带着鱼篓再次溜进海里，身子立刻接触到密密麻麻、滑溜溜的尖头鱼。他激动得热血沸腾，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困乏，恨不得把海里的尖头鱼都抓进自己的鱼篓里。

后半夜，爸爸连连咳嗽，醒了过来，用手一摸，不见海龙，鱼篓和尖担也不见了。他明白了，急忙穿上破裘跑出门外呼唤海龙。妈妈被惊醒了，点亮船灯和爸爸一起向海滩走去。爸爸妈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海边，不停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可是一点回应都没有。妈妈一个踉跄，脚下好像绊着了什么，软绵绵的。她低头一看，这不是海龙吗？妈妈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只见海龙光着屁股，肩上的担子一头是鱼篓，一头是用裤子改装的袋子，都盛满了银晃晃的尖头鱼。爸爸妈妈惊呆了，赶忙背起海龙，挑起担子一步一步走回家里。

海龙清醒过来，喝下一碗熱水，钻进妹妹的暖被窝，冰冷的身子接触到妹妹，妹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妈妈忙哄妹妹：“哥哥给你捡来好多好多的鱼哩！”妹妹揉揉惺忪的睡眼，见地上堆着许多尖头鱼，不禁破涕为笑。妈妈钻进被窝用力挤，爸爸搬来自己的破棉被盖上去，也钻进被窝，把海龙夹在中间，用力挤，挤出热气来。

此刻，破陋的小石屋里格外温馨。

程艳霞摘自《经典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