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哭的河谷
2020-02-18龚曙光
龚曙光
来去欧洲二十年,往返最多的国家是德意志( Ger-many),起降最多的机场是法兰克福(Frankfurt)。掰着手指算,前后已是十好几次。有专程前往,也有转程过境。有几回执意走条新航线,转程航班调来换去,到头还是上了飞法兰克福的航班。
除了一次,是从哥本哈根( Copenhagen)乘渡海列车到汉堡(Hamburg),其余在德的行程,全都囿于莱茵河( Rhine)流域。在这条古堡林立的河谷,盘桓越久,越是陷在现实与历史的错位中无法自拔:你不知道应该相信亲睹亲历的现实,还是随处可遇的历史?甚至说不清这个民族是野蛮还是文明,是强大还是赢弱,是冷血还是感性,是倨傲还是自卑?每当我仃立在河谷的左岸或者右岸,置身于河谷的老城或者古堡,心中便会自然地涌起德国诗人席勒那句迷途孩子似的歌哭:
“德意志,它在哪里?我找不到那块地方!”
一
第一次與迈克尔·布什见面,是在法兰克福。因为和伦敦书展主席的会面耽误了时间,我进会议室,布什已经在那里等了半个小时。德国人社交从来守时,加上布什又是军人出身,我很担心自己的迟到影响接下来的会谈。德意志人的人种优越感尽人皆知,社交中的文化倨傲已成口碑。进门时,我心中十分忐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才能打破这实际上已经形成的僵局。
见我进门,布什从椅子上站起来,隔着会谈桌把手伸给我,握手时狠狠使了一把劲儿,说是见托马斯吧?那老太太只要你不撒腿跑掉,她就会扯着你聊到晚上。布什一句话,卸去了我心头的担忧,为会谈定下了轻松诙谐的基调。
布什是塔利亚集团(Talia Group)的股东,又是公司的CEO,掌管着遍及德语区的三百多家书店和市场份额最大的德语电子阅读器公司,公司年销售近10亿欧元。塔利亚的阅读器市场占比,在德国比亚马逊高10%,我见布什,就是冲着他的数字阅读生意去的。布什开诚布公,说他知道我想参与整个数字业务,但合作得先从具体业务开始。他旗下有一家名叫鹦鹉学舌的在线语言学习平台,可以转让我们20%的股权。我研究过这家公司的资料,同意推进参股进程。几个月后我去伦敦,塔利亚的董事局主席莱夫·格尔利兹又专程飞过去,就合资事宜进一步洽谈。意外的是,我回中国后,竞有好几个月没有塔利亚的音讯。我猜想是塔利亚改变了主意,也就没再追问。
后来收到布什的邮件,开头便是向我道歉,说前段时间发现鹦鹉学舌的财务数据有误,实际状况不如报表反映的好,他们不能拿一家有财务瑕疵的公司和我们合作,提出终止此前的合作意向,待他们找出更好的合作项目,再来推进合资。给我们进行尽职调查的国际公司,此前并未报告这一情况,待他们回头再去复核,确认布什说的是实情。今年再去德国,我到了塔利亚的总部,与布什签署了战略合作协议,并就具体项目拿出了新的方案。德国公司重视商业诚信,在与法兰克福书展集团的合作中已有体会,但塔利亚这个如此鲜活生动的案例,还是让我更深刻地理解了德国人的商业文化。德国公司的生命力和竞争力,原来建立在如此纯净而坚定的商业道德之上。
事后和书展集团的主席尤根·博斯讨论,他说企业也是有血统的。具体到某家公司,这种血统既来自自己的经营传统,也来自民族的商业文明。德国也并非每家公司都是这样,但整体上德国的商业文化重视诚信。这又和一个国家整体的文化素养相关。德国人有良好的读书传统,认为“一个家庭没有书籍,等于一间房子没有窗户”。2016年,德国人均购书12本,比2015年还有增长。一个热爱书的民族,文化传统必然深刻地影响其商业诚信。博斯的话虽有道理,但意识中的民族优越感,仍然隐藏不住。
15世纪中叶,古登堡( Gutenberg)在法兰克福附近发明了活版印刷,并用此项技术印制了第一本图书。16、17世纪,法兰克福因此成为德国最重要的图书贸易市场。如此巨大的图书交易,首先是由德国读者支撑的,然后逐渐辐射到周边的拉丁语国家。“二战”后,德国书业协会创办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功能定位于图书版权的国际贸易。然而就历史而言,成品图书的国内交易,对德国文化和民族素质有着更深邃的影响。德国家庭有一个传统,书是不准放在脚边的,那被视为对书的大不敬。一部书,在生活中被看得如此重要和神圣,这在其他民族应不多见。
二
我去海德堡( Heidelberg),首先是冲着印刷机,其次才是那座美丽而传奇的古堡。
一个做出版或印刷的人,对海德堡印刷机,一定又爱又恨。这家19世纪中叶创办的印刷厂,一直行走在全球印刷机械的最前列,它的产品迭代史,便是现代印刷业的发展史。近两百年过去,现代印刷业的重大技术,几乎没有一项不出自海德堡;印刷机的革命性机型,几乎没有一台不出自海德堡。长于制造业模仿性转化的日本,跟着海德堡跑了几十年,如今依旧掉在后面气喘吁吁。海德堡总能将材料、机电、传感乃至数字技术等各个领域的最新成果,吸收到印刷机械的革命性设计中去,以自己过人的加工工艺和恒定品质,占据了全球接近五成的市场。只要用过海德堡设备的工人,大抵都不愿再用别家的设备。爱不释手而且无可替代,这使海德堡设备维持着极高的垄断利润。海德堡的商业模式很简单,也很古老,但海德堡让它在每个时代都管用,始终以前瞻的技术和精湛的工艺领跑行业,便把自己养成了一头吸金的怪兽。简单测算,全球印刷行业接近四十亿欧元的利润流到了这里。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以优质的机械推动了全球
出版传媒业,进而推动了整个人类的文明传承与知识传播。
在海德堡的厂房里,我目睹一枚普通的螺钉如何经过数十道工序,最终拧紧在一台机器上。这些螺钉钢材的选择,硬度的增强,螺纹的加工,电镀的防腐,最终必须达至一个目的:直到整台机器废弃,螺钉都不能锈蚀、磨损和松动。这便是所谓的德国制造。
德国是一个传统的农业国家,工业化的进程晚于英法。机械加工业,也是跟着英国人起的步。起初是仿制英国的刀叉剪子,然后是大件器具。由于德国人在工艺上更讲究,品质上更恒定,觉得和英国货混在一起很吃亏,便赫然打上了德国制造。今天我们习以为常的某某制造,最早是德国人在海德堡下游的鲁尔工业区( Ruhr-gebiet)打出来的。这是一个国家最坚定的商业自信,也是最有力的品质背书。在由农业大国向工业强国转型的历史进程中,这个背书具有异乎寻常的意义。鲁尔工业区随之成为全球最负盛名的制造基地,靠的是一丝不苟的工匠精神、精益求精的品质意识,以及对这份背书的尊重和珍惜。德国的商业文明,已经成为德意志民族现代文明的一部分,甚至是标志性的一部分。
三
两次未能被法国人炸塌,如今依然屹立在内卡河( Neckar)畔山头上的古堡,神圣罗马帝国时代由选帝侯建造,一度是欧洲最宏伟壮观的古堡。虽经两次摧毁,如今仍能与法国人的凡尔赛宫齐名。每年逾三百万游客来到这座城市,大抵都是为了看这座古堡。
若论古老,莱茵河畔还有好些城堡垒筑于罗马时代。那时的罗马人,为了防范后来被冠上神圣罗马之名的蛮族入侵,沿莱茵河遍设防御工事,城堡便是防御体系的核心。城堡战法,是古罗马军事家的创造,与之相比,蒙古帝国便因过度信任战马而吃了大亏。蒙古马队洪水一般往前冲,冲刷过后并没有留下稳固的政权。古罗马人则步步为营,占一片土地筑一群城堡,安安稳稳地住在城堡中,享受占领者的美好时光。
当年古罗马人的城堡,大多因年久失修,最终被神圣罗马帝国的邦主或选帝侯拆毁再建,只有很少的几座,还摇摇欲坠地撑在夕阳里,伴着莱茵河无尽的流水度着风烛残年。古罗马人堆垒的石头虽被推倒,罗马人所选的堡址却大多没有易地。古罗马将军们选择战略要地的眼光,千百年也难以超越。科隆古堡始建于公元50年,其间虽有损毁,如今依旧屹立在老地方。海德堡是否为罗马原址重建,史料未可确考,但从古堡选址的据险扼要看,似乎也该是罗马将军们看得上的地方。
我登古堡,在一夜透雨后的清晨。蒸腾的水汽和山间的晨雾,迷迷蒙蒙地混在一起,为褐红色的古堡蒙上了一层纱幔。拾阶而上,山林中哗哗的流水与清脆的鸟鸣,随着石径的弯曲时近时远。如此清新婉约的晨曲,惯常只有眠宿在深山老林中的柴扉农舍才可听见。一座宏伟奢华冠盖全欧的王侯官邸,竟有如此清雅缥缈的晨早时光,难怪诗人们称这里为“偷心之城”。
古堡建造了四百年。房子还没建完,审美风尚和建筑理念已发生了变化,最终便混杂了三种建筑风格。欧洲这种拼盘、积木似的建筑很多,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混杂之美。古堡所用的石料,是采自内卡河谷的红色砂岩,石质与颜色十分纯净。岩石中的晶体映着阳光细细碎碎地反光,增添了红色的鲜亮和饱和。风雨侵蚀,战火熏染,六百年岁月沧桑,古堡看上去依旧红艳如初,这倒是一般古建筑难有的一份幸运。朝晖里,夕阳中,一座美轮美奂的红城堡,如诗如歌地掩映在苍苍翠翠的森林中,即使其中从未发生什么故事,人们也会编撰出一首首一波三折的动人诗篇。
站在古堡眺望山下,那是海德堡最美的景致:莱茵河谷层层叠叠的葡萄园,丰茂繁盛得如同一汪汪翠绿的汁液,盈盈地闪耀在阳光下,仿佛随时都会溢出来,随谷底的河水流走。莱茵河流域,是欧洲最早的葡萄种植区之一,那里出产的雷司令,自古就是王公贵族的佐餐佳酿。古堡中建有巨大的酒窖,酒窖中有两只巨大的酒桶,据说大的那只可装二十万公升酒,从古至今从未装满。尽管选帝侯权倾一国、富甲一方,若要占尽天下美酒,看来还是一件难事。
法国的浪漫在都会,英国的浪漫在村野,德国的浪漫则在小城。神圣罗马时代,帝国着力发展的是小城镇。一大批规划合理、选址优美、建筑考究的小城,珍珠般撒满平原和森林。不管你偶然走进哪一座,古老的街道,宽阔的广场,各家各户窗台上盛开的鲜花,都会让人迷失忘返。海德堡,则是这千万小城中最浪漫的一座。宁谧加悠闲的时光,诗文加美酒的生活,山水加建筑的审美,为小城遗存了一份古老的清雅和浪漫;小城另有的一份浪漫,则由一代又一代来到这里的文化名人添加叠染。歌德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他的爱侣玛丽安娜高声吟唱“高墙花开之处,我找到了最爱的他”;海德格尔在这里藏匿了自己的爱恋,他的情人哽咽着诉说“我爱你,一如当初”……来到小城的文化名人,在这里找寻并孕育了一种共同的文化冲动:浪漫主义文艺运动。他们以各自才华横溢的创作,惊世骇俗的爱情,为这个含混的主题加上独特的人生注解。
四
盟军狂乱的轰炸中,海德堡得以幸存,据说是因为海德堡大学。
“二战”前,在海德堡大学留学的美国学生很多。他们中的一些人,爱上了当地的德国姑娘。及至战事爆发,美国学生离德返美,有人还将入伍参战。临别的那个晚上,美国小伙与德国姑娘汇聚大学广场,相泣而吻,相拥而歌,生离死别直至天明。后来盟军反攻德国,美国空军将法兰克福等城市炸成了一片瓦砾,只有海德堡得以幸免。究其原因,一说美国空军高层有人曾就读于海德堡大学,不忍炸掉自己美丽的母校;一说飞行队中的飞行员,就是“二战”爆发时离去的美国学生,不忍将自己初恋的记忆埋葬于一片火海,更不忍误伤自己心中忘不掉的恋人。我更愿意相信后者,因为大学广场上的那一夜爱情诀别,足以让他们超越任何战争仇恨。
大抵只有在大学校园,无论校舍多么斑驳,行道多么古旧,树木多么苍劲,藤萝多么虬曲,甚至是在残阳如血的夕照中,也不会透出一丝颓唐、衰败和悲怆。时光似乎凝固,生活却充满生机。下课的教授夹着磨光的公文包低头行走,学生则踩着滑板呼啸而过;五彩缤纷的自行车满校园穿行,相拥相抱的情侣,无所顾忌地摆弄成黄昏中最美的风景……即使仃立在黑格尔授课的讲坛边,行走在施洛塞尔散步的小道上,你也很难沉浸在对往昔的怀想中,形影相吊地发思古之幽情。六百年岁月悠悠,这里就是一股澎湃的青春活水,激情不息,青春永续。
向晚时分,轻松闲适的校园灯火渐起,薄雾般的夜色,被擠到了空阔的大学广场。狮子喷泉的水柱,喷射在夜霭中影影绰绰,只有哗哗的水声,还有细雨似的飞沫,被吹来拂去的晚风飘洒在广场上。就在这座广场,1518年4月,写出了《九十五条论纲》,公开向罗马教廷挑战的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与教廷派来的教士公开论辩。那时的海德堡大学,还厚蒙教廷荫庇,宗教的立场仍在天主教一边。路德只身跑来论战,很有点单刀赴会的豪壮。
我始终不能理解,一向对异教徒心狠手辣的教皇,怎么对这个公开叫板的教权挑衅者,不仅没有大动杀机,而且派人与之公开论辩,选了一个设坛比武的解决方案。兜售“赎罪券”的死穴已被路德点了,任你内功多么高强,出剑便是一败涂地。“鸿门宴”也好,“野猪林”也罢,哪个方案教廷都能弄得干净利落。更何况,教廷还有帝国皇帝帮忙。教皇捏着帝国皇帝七分之三的选票,占着帝国百分之十五的土地。哥俩儿套在一条裤子里,想不联手都不行。等到路德在大学广场侃侃而谈,舌灿莲花地将教廷派出的教士批得体无完肤,把教廷的颜面扫了个一千二净,才终于明白论辩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最后由皇帝宣布路德有罪,发令追捕。此时,路德的教义已有了拥趸,萨克森选帝侯( the Elector of Saxony)将他藏在瓦特堡,潜心翻译《旧约》,打造了新教《圣经》的德语标准版。这不仅让新教徒有了自己的经书,而且让帝国有了德文国民读本,开启了德意志人阅读德语书的时代。路德种瓜只想得瓜,却意外瓜豆兼得了。
同样是在这片广场,第三帝国时期,为了抗议纳粹对教授的残害,学生们燃起一场熊熊大火,义愤填膺地将自己视为瑰宝的图书投入火海,把古城的天空燃成一片彤红。
从挑战教廷的广场论辩,到抗议杀戮的广场大火,历史在海德堡大学的围墙外,走了一段多么漫长的回头路。神圣罗马皇帝想逮捕一位倡导宗教改革的教授,还需要帝国议会讨论;第三帝国元首要灭绝一个民族,却只在自己的意念之间。历史演进的所谓螺旋,为何有时会跌回原点?这一切从头来过的历程,也能算是一种社会的进化和文明的延续?无论对历史的回旋怀有怎样理性的宽容,站在这座古老的大学广场,我对强人竞出的21世纪,依然怀有一份惴惴不安的忧虑。
五
我去哲学家小径,已是月至中天。满满的一轮皓月跟在头顶,灯笼似的照着面前一步一阶的岩石小路。斜过石径的树枝拨月弄影,将碎银似的月光洒在叠满青苔的石阶上,似有叮当的脆响。山风清爽,时急时缓地穿行在山林中,仿佛与月光捉着迷藏。树林
深处的鸟鸣,时长时短,孤寂中等候着回应。山下的内卡河清波荡漾,如一条闪烁的光带绕着夜色中的老城,哗哗的水声比白昼更加欢畅。我不确定黑格尔、歌德、雅斯贝尔斯这些哲学家和诗人,是否曾在月夜里攀爬小径,在这月白风轻的午夜,寻寻觅觅地等待灵光一闪的瞬间。我不确定在这纯粹思辨的理性世界与乱花迷眼的感官世界之间,小径是否真是一条通幽达微的生命便道?
折转回头,小径依旧明月清风。
仰望空中早已西斜的圆月,我忽然想起崔颢题写黄鹤楼的那几句诗。“白云千载空悠悠”,诗人是状景,还是抒情?是感叹人生的无常,还是玄想存在的虚无?黑格尔若临此景,又会发出怎样的喟叹,做怎样的思辨呢?德意志是一个偏好纯粹思辨的民族,这条走过一代又一代哲学家的小径,算得上德国哲学史的一个美丽象征。
与海德堡同时期创立的那些老派大学,当年主修的课程只有七门,俗称“七艺”,其中便有逻辑,说明思维的训练已是重要的必修课程。当时的大学,一般只有神学、法学、医学和哲学四个学院,前三个学院,往往被人认为受制于教廷或政府,只有哲学院绝对独立,理性的批判,享有一种绝对的自由。前三个学院是一种职业训练,只有哲学院是一种精神修养,是德意志民族薪火相传的思辨训练营。不论校外如何烽火连天,校园里总有一个宁静自由的角落,供哲学家们撑着下巴杞人忧天。拿破仑的炮弹在耶拿城外轰隆炸响,黑格尔还在图书馆里为他的《精神现象学》结尾。
德意志不会缺少哲学家,就像意大利不会缺少歌唱家,法兰西不会缺少诗人。没有人说得清,哲学家给德意志带来了什么,就像没有人说得清音乐、诗歌给意大利和法兰西带来了什么。天性吧!就是一个民族承载了一个物种的某一部分超能,用一代一代的生命,把这种潜能发挥到极致。仔细想想,人类的各个种族,一直在激发各自的天赋潜能,合力打造“宇宙精华、万物灵长”这一大IP!德意志民族在神学、哲学、历史与音乐领域的天赋与创造,定格了人类文明的多项标高。
六
从海德堡到杜塞尔多夫(Dusseldorf),那一段长长的莱茵河谷,我曾多次流连忘返。作为欧洲的母亲河,莱茵河最美的一段河谷在这里。就像长江三峡,不论沿岸驾车,还是顺流行船,每一回都像走了一条新的河道。真正天地造化的杰作,就像一部伟大的诗集,每读一遍,都是全新的审美和生命体验。
有一次从海德堡去科隆( Cologne),沿左岸乘车,一路风雨交加。翻卷的乌云填满整个河谷,汽车仿佛飞行在云层中。两岸的山峰,只有在闪电撕裂乌云的瞬间一现即逝,如同传说中的天兵天将,威武雄壮地赶赴一场战事。河谷中隐匿的城堡,如同童话中被巫婆控制的宫殿,看上去鬼气森林……
另一次在科布伦茨( Koblenz)登船,溯流而上去美茵茨( Mainz)。正好早晨九点的光景,太阳刚刚爬上东岸的山顶,鲜红的云霞映衬着青葱的山脊线,牵扯着思绪远远地向前延伸。清澈的河水倒映霞光,如一匹顺滑的红锦向后铺卷。晨雾尚未退尽,若有若无地飘荡在河谷的树丛和葡萄园里,宁静得仿佛没有从宿睡中醒来。迎面扑来的老城和古堡,如同从来就生长在那里,自然而然地融在每一幅画面中。应该很难找到另一条河谷,将自然地貌和人类建筑配搭得如此天衣无缝,仿佛在亘古洪荒中一同造化。莱茵河谷的人类文明,正在被岁月侵蚀为自然遗存的一部分,至少在审美上是如此。
登岸踏进每一个古堡、每一座老城,你都会被一打陈年旧事纠缠。这条物华天宝的美丽河谷,一直都在被文明与野蛮的力量争来夺去。公元初年的古罗马人,把莱茵河边界以外的哥特人、勃艮第人、汪达尔人、撒克逊人、伦巴第人、盎格鲁人等部族视为野蛮人,统称日耳曼人。高傲的古罗马人为防范蛮族侵扰,沿莱茵河与多瑙河筑造了近百座堡垒、近千座嘹望塔,构建了一条坚固的城堡防线。但是,古堡防线最终被日耳曼人突破,大片文明领地沦为蛮族属邦。野蛮人建立起的神圣罗马帝国,推行宗教教化,兴办大学教育,發展科学研究,渐次成为开化之地,却被恃武逞强的拿破仑抢夺,最终又被德意志帝国以野蛮的战争收复……
这期间,战争造成的文明与野蛮的交错,移民造成的高贵与低贱的混杂,演绎了日耳曼人与异族,以及日耳曼人各部族间颠倒往复的衍进史。神圣罗马皇帝为了讨好罗马教廷,兴兵组建条顿军团东征,主观上是为了光复基督教圣地,客观上却以野蛮的屠城方式,延续了千年不断的信仰冲突;路德的宗教改革削弱了神权的统治,却引发了血腥的“三十年战争”,将当时德意志的人口牺牲了三分之一。这种文明动机与野蛮结果的悖反,野蛮手段与文明目标的错位,悉数凝结成了莱茵河谷鳞次栉比的老城和古堡。
七
去年到科隆,我又去了罗马古堡。当年立在西北城角、威震一方的古堡,如今已陷在周边高高的建筑群里。然而,隔着两道街口,我便远远地看到了敦敦实实的古堡,和古堡上张扬而神秘的太阳纹。古堡墙体上嵌贴着的石块,拼镶成各种图纹,其中最粗粝遒劲的是太阳纹,看上去像一道道符咒,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你情不自禁地靠近,再靠近,直到张开双臂,将胸脯贴上光芒四射的太阳。你觉得生命被一股魔力吸附而去,身体变成了古堡上的一块石头,慢慢风化,慢慢剥落。公元50年,古罗马将士修建古堡时,就将这些图纹贴在古堡的墙体上,他们是希望这些符号能护佑古堡坚不可摧,护佑自己刀枪不入,还是护佑河谷物丰地宁?
从古堡所在的街头,仰望高耸的科隆大教堂,仿佛要穿越一段漫长的历史。这座花了六百年时间建成的美轮美奂的大教堂,“二战”中差点儿毁于一旦。英国人为了摧毁德军的工业补给,调集了一千多架飞机轰炸科隆,就在机长将炮口对准教堂穹顶的一瞬,他看见教堂外墙上吊着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人,神情专注地拆卸教堂镶嵌的彩绘玻璃。这是一群栖身在教堂地下室的流浪汉。他们自发地拆卸玻璃,是为了这些珍贵的宗教彩绘不会在轰炸中损坏。机长被眼前的情景深深震撼,立马调转了炮口,其他飞行员也跟着绕过了教堂。
从美国空军不轰炸海德堡大学,到英国飞行员不炮轰科隆大教堂,似乎让我们看到了在文明与野蛮的历史交错中,文明正日渐走强。虽然是以血还血的残酷战争,文明也不再以最野蛮的方式博取胜利。
那是一个朗月的夏夜,我独自从古堡走向莱茵河岸。明亮的月光暗淡了街上的路灯,还有街道旁的万家灯火。街上行人不多,间或一两个跑步者,气喘吁吁地挥手和你打个招呼;道上车也不多,间或一两台跑车疾驰而过,留下一串轰轰轰的声响震耳欲聋。这座“二战”中几乎被炸成废墟的老城,看上去已创伤痊愈。过去一个世纪,德国人所经历的疯狂和忏悔,似乎正在造就一个新的德意志。德意志是欧洲主义与民族主义如此对立,野蛮和文明如此纠缠的一个民族,很长一段历史中,他们自己都弄不清地理和心理上的德意志在哪里。詩人歌德和席勒关于德意志在哪里的惊世之问,道出了所有德意志人纠缠于心的惶惑与伤痛。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德意志人的情感更加矛盾和纠结,说不清自己对这个民族该爱还是该恨。这些身负罪孽的战败者,努力在忏悔中做回世界的文明公民,骨子里却又隐忍着屈辱和痛苦。历史光荣的记忆,种族高贵的幻想,以及代际相传的征服欲望,依旧在血管中奔涌。从古至今,没有哪个民族如德意志那般自我矛盾,也没有哪个民族如德意志那般决绝地企图消解这种矛盾。传播文明而又捣毁文明,催生变革而又剿灭变革,创造思想而又禁锢思想,联盟欧洲而又撕裂欧洲……一体多面以至于最终面目全非,连自己都无法辨认自己,这便是真实的德意志。一个崇尚绝对理性的民族,却最终被一个狂热的演说家所鼓动,原因就在于他告诉迷茫中的德意志人:德意志在哪里,什么是德意志人。很少有人深究他说得对不对,因为德意志人需要那么一个说法。
站在莱茵河左岸,看着浩浩荡荡的河水翻卷着闪闪烁烁的月光奔涌而去,好一派浪淘千古、历史不再的决绝气势。面对这条野蛮与文明交战了2000年、罪劣与荣光歌哭了2000年的河谷,我真诚希望德意志的历史、欧洲的历史,乃至人类的历史,就像这浩荡汹涌的莱茵河水,艰难冲决了上游野蛮山岭的重重阻挡,一日千里地奔腾在文明的河谷里……
就在文章收笔的一刻,我读到了默克尔的告别演讲。面对满目疮痍的柏林墙,铁娘子说得泪流满面:
“这一切,正是我看到了德国‘民粹主义背后掩藏的‘真相——就是那一道柏林墙,分割一切的柏林墙,如今已不再局限于德国,而是整个欧洲,乃至整个世界!”
这番21世纪的德意志式的歌哭,是一则恐怖的预言,还是一句严正的警告?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满世界》一书
责任编辑:海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