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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视

2020-02-18华伟量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1期
关键词:林子

华伟量

引子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九日。

早晨。有雾。雾弥漫着大地。天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变得轻盈而朦胧,空气中飘浮着潮湿气息。 S市坐落在南方,濒临大海,气候宜人,是座海纳百川,东西方文化兼容,有着深刻文化底蕴的城市。在郊区地处偏僻的市属五·七干校,离市区四十六公里,生活了八年零二十二天的市公安局原副局长于浩之,就被人从收割的稻田里大惊小怪地喊叫着往大队部赶回,他五十六岁,稍高个子,偏瘦,眼窝凹陷,穿件有些日子没有洗过、透着汗渍味的蓝咔叽中山装,下面是条略显宽大褪色的旧军裤,脚上一双黄颜色旧跑鞋,卷起的裤腿沾着露水和泥巴,显得寒碜而邋遢。他右手紧捏着镰刀,左手沾着湿稻草,从田埂上一路朝回走,有些气喘吁吁,额头上渗出了汗。

大队部办公室门口空无一人。

于浩之在挂着大队部木牌的门前站住脚,眼睛里闪现着惊讶与困惑。他局促不安,用袖子擦拭额际,略为缓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犹豫着举起手。他不知道这一刻,自己跌宕起伏的命运,又会面临着怎样的改变。他踌躇片刻,轻轻敲响了办公室的门。门很快开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变得过于简单,简单得甚至令人难以置信。市公安局组织部门的两个人带着介绍信,为他办理完毕必要的手续,让他赶紧收拾好私人物品,不等他洗一下手,就将他推搡着上了那辆停在大队部门口的警车。

雾,越聚越浓。

第一章

1

十一月十二日。

午后。阴天。铅灰色的云朵凝聚在天空,像一幅随意涂抹的抽象画。一个神情诡秘的男子,行色匆匆地走在街上。

他叫戴宁,五十五岁,中等个子,皮膚白净,脸上肌肉已明显松弛,戴副深度近视眼镜,上身穿件洗得泛白的浅灰色中山装,下面穿条旧的米黄色裤子,光秃的前额有些前倾,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他原来是S大学生物系教授,曾出国留学,回国后与同校一名女教师结婚,生有一女,是个秉性懦弱,行事谨小慎微,教学兢兢业业,不喜欢张扬的人。一九六六年史无前例的运动,如疾风骤雨般席卷全国,他毫无悬念地被揪了出来,抄家、游街、批斗、示众,扫地出门,接着妻子在运动中畏罪自杀。他被深挖出来是个伪装巧妙,居心叵测,潜藏很深的“特嫌”分子。

戴宁忧心如焚地走在街上,全然没有顾及路上的行人,穿过一条横马路后,拐弯沿着恒丰河畔,慌乱地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此刻,他头脑紊乱,心里害怕,紧张得浑身颤抖。沿河堤坝旁堆放着垃圾与杂物,堤墙上残留着各种五颜六色的标语。他闪身走进一条小弄堂,匆忙地赶回到自己的家。几分钟后,他走出门,右手拎着一只棕色旧皮箱,急忙离开了简陋的住处,神色怪异地朝着弄堂口走去。

戴宁在弄堂口停顿一下,犹豫着朝两边张望,目光无意间移向弄堂口那家小杂货店。柜台里坐着那对老年夫妻。他目光逗留在货柜上那部黑色电话时,一个可怕的臆想闪电般闯入脑海——潜逃?他心里骤然紧缩,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袭来,不禁浑身战栗。他头脑很清楚:那件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自己的处境已经十分危险,这里不宜久留,必须尽快离开。他迅捷地沿着河堤旁的马路仓促而去。

弄堂里,有两个四十来岁的精悍男子,正在仔细地寻找门牌号码。两人终于站住脚。一个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瞧着门牌,轻声嘀咕:“是这里。”

“不会搞错?”另一个男子问。

“应该不会错,是这个门牌。”另一个男子点了点头。

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观察附近,上前敲响了门,门里没有任何反应。另一个男子显然等不及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工具,插进锁孔里拨弄几下,门锁很快被打开。两人迫不及待地闯进门里。两分钟后,他俩焦虑万分地返身出了门,面面相觑,涨红着脸朝弄堂口疾步走去。在弄堂口,他俩发现了小杂货店货柜上那部黑色电话机,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走上前拎起电话听筒,拨了电话号码。电话很快接通了。

电话的另一端。

这是一间办公室.窗外像一道布景,各种欧式风格的楼群嵌在灰蒙蒙的天幕。这一带建筑在原来殖民时期,都是外国人设计建造的,现在大多数成为党政机关和某些团体的办公所在地。办公室光线有点暗。一个四十多岁,稍高个子,戴副眼镜,显得斯文而又精明干练,目光锐利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前接听着电话。他紧握电话听筒的手很白,而且细长,另一只手指间转动着一支笔。他阴沉着脸,神情专注,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在掠过惊诧与愤懑后,脑海里飘浮起一个模糊而猥琐的男人身影。他单调而可怕的声音确认:“你们没有把他干掉?——用绳索套进他脖子,然后挂在房梁上!”他干涩的声音有丝冷意。

“是的。”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忐忑。

“肯定吗?”他憋足气,又问了一句。

“我们赶到他住处,他肯定不在家里。”

“他不待在家里,会到哪里去呢?会不会恰巧不在家里?”他颇感惊愕,眼睛紧盯着电话机。

“如果是这样,我们会等他回来。不过,他确实很有可能逃跑了——衣柜打开,翻得很乱,不像是临时出门。从各种迹象判断,他逃跑时很仓促。”

“逃跑?这不可能!他不会预先得到消息,有准备地提前逃跑。”他双眉紧蹙,目光闪烁不定,抑制住愤怒,冷峻地斥责,“难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这……还不太清楚。”

他停顿了一下问:“其他事情办好了吗?”

“都办妥了。滴水不漏!”

“嗯。他应该不会走得太远,想办法尽快寻找到他。”他头脑竭力思考着,扔下手指间的笔,果断地命令。他相信猎物意外逃跑了。他感到憋屈,感到这不可思议。他清楚,整个计划严谨周密,猎物不可能事先得到风声,怎么可能逃之天天?

天色阴沉。

戴宁心慌意乱,穿过两条横马路,跨过恒丰河上一座水泥桥,朝着市区南面方向走去。他感觉自己恍若是在梦里,脑海里飘浮起惨不忍睹的一幕,那声低沉而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仍然在耳边萦绕,眼前不断晃动着那张扭曲变形而触目惊心的脸庞。那种恐怖的气氛在寂静中漫过桌子、椅子、床、书橱,在整个小阁楼里弥漫。他感到恐惧在渗透进每一寸肌肤,身临其境地体味到了死亡的威胁,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赶快离去,逃离险境。此时,他依然沉浸在不安与害怕中。他感到了危机四伏,感到生命正在穿越一条黑暗的隧道,一头连着那具可怕的尸体,一头连着自己未知的归宿。他思绪紊乱,穿过了一条横马路,在一个路口拐弯处,隐约发现背后好像有人在跟踪自己。他内心更加紧张,浑身冒出了冷汗,慌忙朝人多的地方走去。

黄昏时分,戴宁来到街市一家电影院门前。

这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熙来攘往,十分热闹,电影院前更是人群嘈杂,墙上张贴着巨大的彩色电影宣传海报: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剧中英雄人物杨子荣一身戎装,腰间扎着皮带,目光炯炯有神,一手握拳,一手持枪,昂头挺胸,英姿挺拔,身后衬托着皑皑白雪,那种革命气势给人以无限震慑力。风卷着梧桐树枯叶在路面上惊恐地移动。戴宁游移的目光瞧着穿梭的人群,深陷在战栗的情绪里。他不知道是否摆脱了身后的尾巴,他深信厄运始终阴影般笼罩着,终于将自己追逐到了死亡边缘。其实,他心里明白日暮途穷的亡命生涯是徒劳的,然而,生命中与生俱来、维持生命最低本能的力量,在驱使他仓皇潜逃。他惴惴不安地朝马路两边张望,焦灼地等待着,心被一种紧张与恐惧紧紧攫住。

云层越聚越浓。

戴宁抬腕看了一眼那只“欧米茄”旧表:十六时五十七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移动,他愈加紧张,心被巨大的不安撞击着。他暗自琢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分钟,会不会出现意外?他隐约感到那张追捕的网在收紧,危险正在如影随形地逼近。“欧米茄”旧表指针移到了十七时零五分,他瞧着络绎不绝的人群,深陷在惶恐不安之中,同时,失望在袭遍全身,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五分钟,难道他遇到了麻烦?如果真是这样……他额头渗出了冷汗,不禁更加惊慌失措。十七时零八分。他心里产生困惑与怀疑,猜想他肯定出现了问题,不能再等待下去,等待一分钟就增加一分危险,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他犹豫着,心神不宁,终于拎起那只棕色旧皮箱,欲朝马路对面走去。他刚挪动脚步,忽然站住了。

一辆乳白色小轿车疾驶而来,在他面前路沿旁戛然而止。打开车门,从驾驶室座位跳下一个年轻人。他中等个头,穿着干净整洁,显得敦厚:“戴宁教授!”

戴宁猛然怔住了,瞧着年轻人,既紧张又激动,不无担忧地颤声问:“啊!陈永峰,是你……来了,没、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陈永峰摇摇头,连忙催促着说:“戴宁教授,请快上车,有什么事情上车后再说。”他接过戴宁手里棕色旧皮箱,拉开后车门,把棕色旧皮箱塞进车后座。

戴宁顾忌地环视四周,心头滑过一丝侥幸。

电影院旁公用电话处,那个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躲在人群后打完电话,和另一个男子会意地点点头,随即两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轻声嘀咕着,鹰隼般的目光紧盯着自己的猎物。

他俩知道猎物已是瓮中之鳖。然而,那辆乳白色小轿车突如其来地出现,他俩顿时觉察到事态变得有些不妙。他俩想不到关键时刻,发生意外,随即明白,猎物早有准备,是约好在这里等待,那辆乳白色小轿车显然是前来接应的。他俩马上意识到猎物极有可能再一次从眼皮底下溜走。这是他俩始料不及的。他俩神色不安,骤然紧张起来,相互递了个眼色,不顾一切地慌忙挤过人群,朝猎物奔去。

戴宁一只脚刚跨上车,忽然,他发现了人群中那两个男子。刹那间,他脸色惨白,意识到了危险。他想不到接应的人刚到,追捕的人已接踵而至。他感到惊愕,更担心会将陈永峰牵涉到这场死亡游戏中,情急之下,惶恐至极,连声催促:“啊!陈永峰,你、你快走……”

“戴宁教授,怎么了?”

“别管我,这……会连累到你,你快走!”

陈永峰意识到情况有异,不由心里一震。他没有多加思索,激动地说:“戴宁教授,你快上车!”他迫不及待地将戴宁推进车里.自己急忙上车,狠命关上车门。

“抓住他!抓住他!快抓逃犯!”那个精悍的男子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挤过嘈杂的人群,扑到车旁,双手紧趴在车门玻璃上,嗓门有点沙哑的男子也奔了上来,气急败坏地拼命拍打着车门。戴宁心惊肉跳,浑身战栗不已。乳白色小轿车启动的瞬间,他发现紧贴在车门玻璃上的男子,左脸颊上有道很深的刀痕。须臾,一辆墨绿色中吉普车疾驶而来。那两个精悍的男子焦灼万分,不等中吉普车停稳便跳上车。中吉普车很快朝着乳白色小轿车驶离的方向,发疯似的疾驶而去。

街市上一阵骚乱。

2

高言溘然死亡,而且死得蹊跷。

都市浸透在秋意里。傍晚时分,云层很厚,像要下雨,梧桐树叶随风飘零。这是一条老式弄堂,水泥铺成的路面,两旁是三层楼的砖结构房子。一辆警车拐弯驶进弄堂,在第三幢楼前停下,市公安局刑侦队队长江海啸和几个穿制服的公安人员相继下车,神情严肃地朝第三幢楼最里面的十五号大门走去。

江海啸四十来岁,长方脸型,身材魁梧,穿着制服,显得威严,风吹日晒的皮肤有些黑,一双不大的眼睛,闪烁着坚毅的目光。他是一九六二年公安学校毕业的高才生,信念十足,坚如磐石,是一个具有奉献精神而令人肃然起敬的人,忠诚于自己的职业几乎是刚正不阿,由于他的执着与坚韧不拔,确实使许多作恶多端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今天,他接到南区分局的紧急电话,立即和同事驱车,雷厉风行地赶到了案发现场。

楼门前已用绳索拉起警戒线,聚集着围观的人群,毗邻楼房的窗口有人探出头来,露出惊讶的目光。南区分局先期赶到案发现场的一名年轻刑警见到江海啸一行,连忙走上前招呼着,并引领他们走进十五号门里。

走进楼门是间十几个平方米的公用厨房,挨着门一侧有扇窗,厨房里光线有点暗,灶具旁的墙壁被熏得发黄,能嗅到一股油烟味儿。厨房边上是木结构的楼梯,楼梯左边和对着楼梯口住着两户人家。深褐色的木楼梯很窄,延伸到二楼,转弯后再延伸到三楼。二楼住着三户人家。南区分局的刑警陪同着一边上楼,一边向江海啸介绍着案情:“大概十六时左右,有人发现高言死了,于是打电话报了案。”

“是誰发现死者的?”江海啸侧过脸,颇感兴趣地问。

“不知道。”

“那么,是谁报的案?”江海啸紧接着追问。

“不清楚。”

江海啸刻板的脸庞,颇感惊讶:“不是有人发现死者,又打了电话报案吗?”他困惑地瞥了一眼年轻刑警。

南区分局的刑警面呈难色,局促地解释:“那个男子是匿名打来的电话。高言什么时候死的,他是怎么发现的,具体情况都没有说。我们接到报案后,马上赶到现场。因为死者是个有影响的人物,所以,我们汇报市局把你们请来了。”

一行人踩在木结构的楼梯上,木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江海啸头脑思考着,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一个离奇的报案者,选择匿名方式,是为了隐瞒什么,或者是另有目的,抑或仅仅是因为害怕,不想抛头露面招惹麻烦?他头脑不断闪过疑问,停顿了一下又问:“还有其他线索吗?”

“还有一个重要细节。”南区分局的刑警略显踌躇,嗫嚅着继续汇报说,“大概在高言猝死之前,有一个老头儿曾来拜访过他。”

“那个老头儿是谁?大概是几点钟?”江海啸双眉紧蹙,警觉地意识到这是一条重要线索,案发现场发现可疑人物,无论是凶手还是目击证人,这对侦破案件非常重要。

“目前还不清楚。”

江海啸犀利的目光瞧着他:“知道他的长相、年龄、和死者关系吗?什么时候离开的?”

“这些还不知道。”

“那么,你是怎么得到这条重要线索的?”江海啸双眉拧成了一条线。

“听围在楼下那些人议论的,具体也不能确切究竟是谁,乱哄哄的,正在调查。”

道听途说。江海啸瞥了同行一眼,脑海里闪过围观者议论的情景,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一个神秘老头儿,一个匿名电话,这两个细节确实很重要,却又变得毫无头绪。他刚接触案件已经冒出诸多线索,心里反而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他冷静地分析思考:会不会是那个神秘老头儿发现了死者,匿名给南区分局打了报案电话?他会是谁,为什么要匿名,和死者什么关系,和案件有牵涉吗?他是凶手还是一个重要的目击证人?抑或那个神秘的老头儿,是围观者捕风捉影,恣意猜测,仅仅是子虚乌有的杜撰?

一行人来到了三楼。其实,三楼只是一个阁楼和一个公用露天阳台。楼梯左边有一扇小门,跨出门外光线豁然亮起来,外面是一个十五平方米左右的公用露天阳台,供楼里人家晾晒衣物,堆放杂物。右边转弯是高言居住的阁楼房间。

高言确实是个颇具影响的人物。他五十五岁,中等个子,稍圆脸庞,前额光秃,是中国作家协会S市分会驻会作家。他早年曾留学美国,一九五三年十月十二日回国,在S市定居生活,从事文学创作。他勤于笔耕,著作颇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作品已脍炙人口,特别是杂文、随笔等文章,文字犀利,意境深远,连同他的名声威震南方文坛。他喜欢直言不讳,性格中有种率直,但又不乏感情细腻,有种洁身自好与倨傲。他一个人独居,四十多岁的时候,曾和一家文学期刊的女编辑情丝暗系,两心相悦,有过一段恋情,欲结秦晋之好。

女编辑叫卢宁,出生书香门第,当时三十多岁,比他小十几岁。她容貌出众,长得清秀,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瓜子脸型,眼睛不是很大,但充满了灵气,眉宇间有份高傲神情。她喜欢打扮,无拘无束地穿着裙子,裸露出圆润秀美的小腿,粉红色衬衣束在裙子里,肩上搭着白色精致的包,乌黑的秀发飘着淡淡的幽香。她性格奔放,崇尚时髦,很有才华,骨子里有种清高,又有种让人难以接受的东西。她在这个圈子里是个异类,兴许正是这一点,使她这个年龄还是单身。

高言和卢宁是在编辑部认识的。

那是夏末初秋一个阳光柔暖的上午,高言到杂志社去,和责任编辑仔细地推敲一篇稿件,卢宁推开编辑部办公室的门,一阵风似的进来,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他和她中间隔着两张办公桌。这天晚上,他没有邀请那个男性责任编辑吃饭,却和她在一家西餐馆共进了晚宴。临别时,他俩相视一笑,倏忽间彼此相悦,已了然于心。一个月后,他俩就发现彼此之间已难以放下对方,心里有了某种可以维系白头偕老的东西,之后放开手脚热恋了。

清秋季节,高言和卢宁去郊游。风从远处吹来,拂过草地,拂过柳枝,拂过小河,在奔向遥远处。清新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惬意满腹。他俩舒适地躺在绿草如茵的草坪上,尽情享受着大自然赐予的一切。高言仰头凝视着她,语气里充满了调侃与喜悦,微笑着问她:“你怎么会看中我这个‘半老头子呢?”

卢宁眨巴着眼睛,轻轻地撇了下嘴,说:“我最瞧不起的就是自命不凡、虚情假意、无病呻吟、把才华挂在嘴边的酸臭文人。这个圈子里这种人最多。我根本就不稀罕。当然,德高望重的也有,我会很尊重他们。”

高言说:“和尊重他们一样尊重我?”

卢宁脸上表情明媚起来,兴趣盎然地说:“当然,爱情另当别论,这东西很神奇。那天上午,你在编辑部魂不守舍,用眼睛瞟了我十二次。其实,一次就够了。你第一次看我,我心里就意会到了,和你认识,让我感到很真实。最重要的是,我有了感觉,这种感觉能抵达心灵深处。你知道吗?我喜欢有人格、有真才实学、能疼我爱我、值得我去疼爱他一辈子的人,而不是把才华挂在嘴边的酸臭文人。人格与才华兼备的人,才值得我为此付出一生。你具备这些,能让我感到快乐!我想,这就足够了。我不会放弃的。你明白了吗?”

高言说:“是的。”

卢宁说:“你第一次见到我,心里是什么感受?”

高言说:“秀色可餐。”

“然后呢?”

“想接近你。”

“之后呢?”

“想肆意蹂躏你!”高言直言不讳,畅怀地笑起来。

“你不感到厚颜无耻,有点龌龊?我第一次和你肌肤接触,感到整个身心都在震颤。”卢宁佯作嗔怒。她嘴角上翘,笑了起来,样子很迷人。她亲吻他。她喜欢他这种赤裸裸的大胆和直率。有几秒钟,她沉浸在幸福里,笑得脸颊绯红,眼睛里挤出泪水,喘过气来说,“那你就肆意蹂躏吧,我愿意让你肆意蹂躏,如果有下一辈子仍然愿意!”

高言认真起来,温柔的目光瞧着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他心里感到震撼。他想,她同样让自己的生命感到温暖与快乐,正是自己孜孜不倦热衷于寻找的,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真正的感受。他感觉不到和她说这些话淫秽。他知道,她只会对他说这些话。其实,他最欣赏最爱她的也是这一點:率真。这是人最纯真的东西。他不仅仅看到了她的漂亮,感觉到她的才华和真诚的心,从她身上捕捉到一种比传统意义还要传统的东西。他知道,她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感到和她认识的日子都是诗。他想和她结婚,憧憬和她相伴终身。

然而,时乖运蹇,高言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政治硝烟,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岌岌可危,毅然忍痛和她断绝了所有关系。她偎依在他怀里啜泣。是的,他刻骨铭心地爱她。他眼圈红了,激动得浑身颤抖,那丝情感渗透进心底,将他的心揉得粉碎。她眼含泪珠对他说:“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都爱你,因为你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他坚决地拒绝她。她说:“我和你相爱,不仅是为了索取,同样也需要承担,承担这份痛苦,同样是一种幸福。”她甚至气愤地谴责他自私,说:“你能甩脱心里的包袱,但这种痛苦,却会陪伴我一生!”她神情忧郁。她依然美丽。她最后悻然离开,眼睛里充满了惘然与绝望,像一把锋刃的匕首刺透他的心。他知道,她不会再和别人结婚。他痛彻心扉地想念她,她的声音在耳边袅绕,心里一片凄苦,有时思念如潮,呆呆地望着窗外,月上树梢,不禁痴了。

高言的“罪行”被彻底揭露出来,游街、批斗、戴高帽子、隔离审查,作品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加上他早年曾出国留学过,其政治背景更为错综复杂。他被关押在“牛棚”里生活了两年多,以后被扫地出门,搬迁到阁楼居住,接受劳动监督改造。许多日子里,他感到这像一个滑稽而荒谬的梦,然而,现实和命运是真切而悲凉的。他两鬓过早地有了白发,脸上刻上了岁月的皱纹。他腰间系着打补丁的围单,手臂戴着旧袖套,脚上穿着旧跑鞋,拿着拖把、扫帚,打扫弄堂,清洗厕所,日复一日,将身影投在弄堂的水泥地上。他习惯了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白天在弄堂里接受劳动改造,晚上一个人在小阁楼里,孤独地品尝着人生的滋味。

然而,厄运并没有就此停止,又一次在悄然降临。

他听见了房门外轻微的声响,感到了死亡的脚步正在走近,越来越近……

走进三楼小阁楼房间,一幅惨景立即映人眼帘。这是一间十五平方米左右的阁楼,房间光线有点暗,三角形斜面的屋顶两端很低矮,给人压抑的感觉。阁楼被分隔成很小的两间,外间是书房,里间是卧室,书房显得逼仄,布置极其简单: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一个旧书橱里面放着一些书籍,书橱上蒙着一层灰尘。书桌上一盏旧台灯,旁边有一只白色搪瓷茶杯,杯沿和底部白漆已有些脱落,杯子上印着:为人民服务。一个男子呈侧卧蜷缩状态,斜躺在书桌旁的地板上。他稍圆的脸庞扭曲变形,瞪大的眼睛布满恐惧,似乎在生命最后一刻,发现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变故,嘴角、鼻孔流出的血迹已经凝固呈深褐色。他穿件已略泛黄的白色衬衫,外面套件烟灰色开司米的薄毛衣,下面穿一条黑色裤子,一只拖鞋套在脚上,另一只拖鞋可能在身体摔倒时,脱落在了一旁。书房里很寂静,像有种东西在悄无声息地流淌,隐隐透出一种令人恐怖的气氛。他死了。生命定格在最后一秒。他给人最直接的感受是:死不瞑目。他残留着污血的嘴微微张开,脸上的神情写满了一种难以理解,隐喻着某种欲言而止的神秘感觉,像是生命被剥夺,最后无声的呐喊。

“啊!”年轻女刑警失声尖叫起来。

江海啸双眉紧锁,不禁也倒吸了口寒氣,目光变得冷峻起来。现场惨状确实令人惊愕。他目光扫视着现场,告诫自己保持冷静。他仔细观察着,有几秒钟,惊奇地想:死者怎么死的——自杀还是他杀?他为什么弓着身子斜躺在地上,是因为腹部引起的剧烈疼痛,由于剧烈的疼痛摔倒在了书桌旁,那双瞪大布满恐惧的眼睛在暗示什么,因为猝不及防,临死前亲睹或者意外发生了什么,这个被匿藏起来的秘密会是什么,究竟是什么构成了书房里这种恐怖气氛?他脑海里一连闪过好几个问题,知道所有的疑问都需要解答。他稍为凝神后,立即挥了挥手。

刑技人员将现场拍摄下来,立即投入紧张的勘察工作。

书房很狭小,几个人挤进门,马上显得人满为患,连转身都需要小心翼翼。江海啸戴上白手套,蹲下身去观察尸体,看清了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庞。他依稀记得上中学的时候,从报纸的专栏上见到过死者的名字,以后在杂志上也读到过他的作品,那时常常会和一张学者亲善或严肃的脸庞联系在一起。死者被打倒之后,作品被当成反面教材,成为家喻户晓、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容易把他的作品和一张古灵精怪的脸庞重叠在一起。他知道这只是一种主观臆想,头脑里的影像却是模糊不清的。此刻,他亲睹这张狰狞的面容,心里多少还是生出些许感慨,甚至怀疑这张脸庞是否能写出那些曾经读过的文字。他深吸了一口气,摒弃杂念,毫无表情地瞧着他,随之把目光移了开去,忽然,发现书桌旁边,墙旮旯有一只小药瓶。他俯身谨慎地捡起小药瓶,里面沾有残留的白色粉末,瓶子标签上写有两个英语大写字母:QD。他直起身,脸上显出疑惑神情。

女刑警上前看了一下,思索后轻声地说:“中文译意,可以翻译解释:一种能很快致人死亡的毒药。”

“‘QD——速死之药?”

“是的。”她闪动着大眼睛。

江海啸谨慎地把小药瓶放进物证袋,目光移向那只喝水用的白色搪瓷杯子,杯子里残留着浸泡后喝剩的茶叶。难道是这只小药瓶构成了书房里的恐怖气氛?他头脑激烈地思考着,一个个细节在跳跃:案发前出现的神秘老头儿、死者狰狞可怕的面容、“QD——速死之药”,加上与这十分协调的寂静中存在着的恐怖气氛,都在构成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那么,凶手会是谁呢?案发前出现的神秘老头儿,那个打匿名电话的人,或者他俩是同一个人,还是背后另有其人?杀人动机又是什么……不过,他大脑功能还是作出了敏锐的反应:他杀!一起有预谋的凶杀案。他想,所有的疑问亟待进一步调查,需要有充分确凿的证据。他坚信一切会调查清楚的。

勘察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江海啸走进里间。里间卧室也很小,窗帘拉了起来,使得光线更暗。卧室里搁着一张单人木板床,紧挨着有一只旧衣柜,堆放着一些日常用品。卧室里没有明显翻动或搏斗过的痕迹。床底下塞着一盘散乱的象棋。他犀利的目光扫视着,捕捉着有价值的线索,每个疑点都在头脑快速过滤。他双眉微蹙,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像蕴藏在某个地方。是什么呢?他说不清楚,心里有种缥缈、捉摸不透的感觉。

“队长!”忽然,一个刑警喊叫起来。

江海啸的思绪被打断了,转身走出卧室,在书房勘察的一个刑警移开书桌上的台灯,台灯下压着一张撕去上半页的十六开报告纸,三个醒目的钢笔字立即跃人眼帘:《绝命书》。

自杀?!

江海啸面色凝重,小心地拿起《绝命书》,仔细地看着,头脑在飞速旋转:难道那个神秘的老头儿仅仅是发现死者,不愿卷入述说不清的案件中,匿名给南区分局打了报案电话?

3

风夹着雨,越下越大,雨点扑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清晰单调的声响,使办公室里有种异样的寂静。

于浩之黝黑的脸庞有些憔悴,他不知道官复原职究竟是祸是福,这天上午,李局长刚去北京开会,下午高言惨案就接踵而至。

于浩之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又点燃一支,猛吸了一口,烟雾在他面前瞬间升腾、弥漫开来。空气很潮湿。市里领导对高言的死亡高度重视,已经打来电话,一个细若游丝般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回响:“于副局长,你是个老公安了……高言一案,影响深远,责无旁贷。必须查明死因,尽快侦破此案!局长不在,这副担子就落在你肩上了。”他心里有些恍惚,忽然,感到了肩上的压力。他打开窗户,想透透空气,伴随着突然放大的雨声,潮湿清冽的空气夹着雨点猛烈侵袭进来,很快打湿了窗台和窗下的地板。他赶紧关上了窗。他伫立在窗前,心里在琢磨,官复原职,仅仅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他眼睛像蒙上一层迷雾,清癯的脸庞尤显黯然。他猛吸着烟,激烈思考着,案情在脑海盘桓。他意识到,这绝不是一起简单的案件,和自己官复原职联系在一起,背后肯定牵涉或隐藏着什么。他努力捕捉着潮湿雨天里的某种气息,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刺破这黑夜雨雾。风夹着雨在窗外肆虐。他有些心神不宁。片刻,他思考着回到办公桌前,两眼射出了寒气逼人的目光。

十九时五十八分。他略显犹豫,将夹在指间的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关上灯后离开办公室,朝着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里灯光明亮,刑警们围坐在长桌旁,正在私下讨论着案情。于浩之走进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变得鸦雀无声。气氛似乎有种短暂的压抑与凝固。人们注视着这位官复原职的副局长,目光中透露出好奇且惊讶。于浩之脸上毫无表情,在长桌顶端坐下。他熟悉这种不屑,甚至怀疑的目光,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钢笔、香烟、火柴放在桌子上,随后翻开记事本翻阅了一下。少顷,他从记事本上抬起头,目光扫视着与会者,最终投向江海啸。

江海啸保持着固有的沉着坚定,阐述起案情:“今天下午四时十一分,有人匿名打电话到南区分局报警,发现高言死在自己住处。从现场勘察和调查的情况分析,基本可以得出结论:高言属于服毒自杀。尸体检查,身上没有明显搏斗或遭到其他外力打击的痕迹,符合服用剧毒药物死亡的特征。另据化验,现场发现的小药瓶里残留的白色粉末,具有很强的毒性,白色搪瓷杯喝剩的茶水里检测到了这种相同的毒药,只要少量服用这种剧毒药物,就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毙命。初步推断,死亡时间在下午一时三十分至三时三十分之间。至于自杀动机,那份《绝命书》已明白无误地作了诠释,作为曾留学国外、有着“特嫌”背景的反动文人,在被打倒批臭之后,对前途彻底丧失信心,服毒自杀是完全成立的。这是初步调查的结论。”

与会刑警面面相觑,未知心悦诚服,还是疑窦丛生。

于浩之脸色沉郁,食指下意识地轻轻叩击桌面,似乎在等待,在深思熟悉。他思考时习惯用食指有节奏地轻轻叩击。须臾,他稍为抬起头来,轻声说:“没有其他证据了?”

“那份《绝命书》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那份《绝命书》?”

“是的。”江海啸镇定自若地回答,“根据掌握的证据,这是一起自杀案。”

于浩之双眉微蹙。

江海啸瞥了眼于浩之,捕捉到他脸上神情的微妙变化:“当然,这个结论看起来过于简单,但现实和事实就是如此。许多政治上有问题的人,迫于形势压力或其他原因,选择逃避而自杀,这类情况屡见不鲜,完全符合生活逻辑。”他进一步阐述着。

“这个结论看起来过于简单,得出结论是否也过于简单?”

“是吗?”

于浩之点上一支烟,心里像在琢磨什么,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不露声色地瞧着江海啸,忽然,语出惊人地说:“那么,为什么不能假设这是一起谋杀案呢?”他语气里似乎蕴藏着某种深意。

谋杀案?会议室里一阵骚动。与会刑警竊窃私语,颇感惊愕,不约而同地朝这位刚官复原职、讳莫如深、捉摸不透的副局长投去疑惑的目光。

于浩之目光尖锐,若有所思地推断:“假设这是一起谋杀案,那么,这份《绝命书》不正是阴谋的一部分吗,或者说恰恰掩盖了谋杀案的真相?”

江海啸微微一怔,惊疑的目光瞧着于浩之,脸上显出尴尬神色,略为迟疑之后,终于针锋相对地提出反诘:“为什么要作这样的假设,你有确凿证据,还是妄加揣测?”

也有刑警轻声议论:“对!这仅仅是臆断,还是自圆其说?为什么这是一起谋杀案,而不会是一起自杀案呢?”

于浩之心思缜密,深思熟虑后说:“这是有根据的。一般意义而言,高言自杀完全符合生活逻辑,但是仔细分析,结论未必正确。他被打成反动文人已经九年,为什么今天才对前途失去信心,忽然想起要服毒自杀?这显然并不符合生活逻辑。他的离奇死亡,肯定另有原因。另外,根据调查,高言自杀案刚发生不久,S大学教授戴宁就失踪了,这两者之间会不会存在某种必然联系?”

“S大学教授戴宁?”江海啸眼睛里闪过疑惑。

“是的。”于浩之补充着介绍,“高言和戴宁是几十年的挚友。今天下午三时四十五分左右,戴宁拎着一只棕色旧皮箱慌慌张张地匆匆离家出走,弄堂里一个去倒痰盂的妇女警惕性很高,见他神色诡异,行踪十分可疑,立即向居委会汇报,我们对此进行了调查。”

“这能说明什么?”

“戴宁潜逃了。”

“潜逃?”

“是的,而且潜逃得无影无踪,就像在空气中蒸发了。”

江海啸问:“就因为高言和戴宁认识?”

“不仅仅是认识。”于浩之思考着说,“高言和戴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什么高言自杀,戴宁恰巧潜逃了——这意味着什么呢?”

江海啸怔住了,头脑有点紊乱,脱口而出:“他是畏罪潜逃。”

“畏罪潜逃?”于浩之反唇相讥,“‘罪在何处?”

江海啸一时语塞。他瞧着于浩之,和他的目光相触,忽然发现自己不经意间像掉进了一个设好的局里,心里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弥漫开来,朝这位官复原职的副局长投去了刮目相看的目光。他毫不气馁,竭力反驳说:“高言死了,戴宁潜逃,这也有可能是两个毫不相干的案件?”

“生活中的巧合是存在的,我们更应该尊重客观事实,这是侦破案件的唯一依据。”于浩之平乏的语气,谦和有礼,却透着一种冷静。他酙字酌句,无可辩驳地说,“但是,此案中这种巧合显然是不存在的。我们从戴宁的住处搜查到另半页十六开报告纸,它与高言那份《绝命书》撕下来半页纸的缺口完全吻合,这足以证明高言的死与戴宁的潜逃,确凿无疑地存在某种必然联系。这是毋庸置疑的。”

江海啸的思路彻底紊乱了,高言惨死的场景在他脑海里闪过。

于浩之言之凿凿,继续分析着案情:“更有甚者,在高言的房间里采集到了他本人和其他人的指纹,但是在那只装有毒药的小药瓶上,却没有留下任何人的指纹。这十分蹊跷。高言既然是服毒自杀,又留下了《绝命书》,还有必要欲盖弥彰,小心翼翼地擦去小药瓶上自己留下的指纹吗?这确实令人费解,而且耐人寻味。我们换一种角度解释:他根本就没有用手触摸过小药瓶,是谁或者凶手的指纹留在了小药瓶上,又被别有用心地小心翼翼擦去了,这种可能性完全存在。当然,房间里其他人的指纹正在鉴定,我想很快会有结果的。另外,根据逻辑推理,一个想自杀的人,一般而言不会悠闲地沏上一杯浓茶,将毒药放进浸泡的茶水服毒自杀。还有,根据笔迹鉴定,那份《绝命书》上的字迹不是高言的,一个大名鼎鼎的作家,临死之前的遗书,请人捉笔代劳,难免贻笑大方,这显然有悖常理。综上所述,至少能佐证高言不是自杀的,和戴宁仓促潜逃,不可能是两个毫不相干的案子。”

与会者交头接耳,又一阵窃窃私语。

“此外,案发前神秘的造访者是谁,捕风捉影还是确有其事?还有一个重要细节,在案发现场,高言的床底下,为什么塞着一副散乱的象棋?这一系列疑问都亟待解开,需要缜密调查,才能清楚案发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浩之抽着烟,两眼深邃,精确的推理,丝丝人扣。他思考着,将烟灰弹落在烟灰缸里。他清楚,以自杀了结此案,显然过于牵强附会。须臾,他食指习惯地叩击桌面,用毋庸置疑的口吻推断:“根据掌握的证据和案情分析,这不可能是件普通的自杀案。高言意外死亡,戴宁恰巧潜逃,为什么?”

江海啸想不到短短几个小时,发生了戴宁潜逃一系列案情,另外,有诸多细节确实忽略了。他脸颊有些发烫,不由将钦佩的目光投向于浩之。他思考着,试探地问:“戴宁可能会是凶手?”

“这需要确凿的证据。”于浩之一字一句地说,“可以肯定的是,高言不是自杀,确实是死于‘QD-速死之药,从那张撕成两半的十六开报告纸证实,高言的死,戴宁潜逃,确实存在着重大联系——这是一起精心策划、处心积虑的谋杀案!”

刑警们相顾愕然,气氛似乎凝固了。

于浩之点上烟。烟雾在萦绕。他凝神思考着,用笔在记事本上划动,须臾,抬起头来深谋远虑地说:“我想假设:戴宁为X,高言为Y;X谋杀了Y,畏罪潜逃。”

会议室里一阵惊叹。

江海啸询问:“戴宁是真正的凶手?”

“戴宁与此案有着重大牵涉,是案件的关键人物,至少是重要嫌疑人。”于浩之目光犀利,尖锐地说,“另外,案发前出现的神秘拜访者是谁,为什么匿名打电话报警,他俩是所谓的几十年挚友,背后究竟蕴藏着什么?我们该求的正是这两个‘挚友之间不为人知的秘密:即杀人动机Z。”

“杀人动机Z?”

“是的。只有查清真相,案件才能侦破,凶手才会被绳之以法。”

江海啸信服了:“立即逮捕戴宁?”

于浩之果断地点点头,刻不容缓地命令:“查清戴宁下落,尽快逮捕嫌犯。”

“是!”江海啸坚定地说,和与会刑警终于心悦诚服,并朝这个其貌不扬且深藏不露的副局长投去了钦佩的目光。

4

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水顺着屋檐滴在水泥地路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这是一幢欧陆风格的建筑,走进门是个大厅,地面铺着大理石瓷砖,上面挂着枝形吊灯,弥漫着淡淡的光晕,雨天里更加显得朦胧。大厅旁是螺旋形雕花樓梯。雨夜,这幢楼里还有房间亮着灯光,空气里充斥着潮湿的气息,不时有人打着伞或穿着雨衣从楼门里进出。

三楼一间办公室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那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显得精明,眉宇间隐隐透露出一丝戾气。他坐在办公桌前,那张白皙的脸庞,神色十分难看,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双手紧按在办公桌上,有些不知所措。他对戴宁在眼皮底下逃之天天显然大为恼火。首先,没有在第一时间把他干掉,这给整个事件带来了麻烦。其次,会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一次逃脱,而且出乎意料的,竟然是有人接应他逃离的。这使问题变得十分棘手,泄密的风险在成倍增加。他简直感到难以置信,一个不堪一击的猥琐老头儿,居然能够离奇地逃遁。他原来想处理两个糟老头儿是十拿九稳的,就像用脚毫不费劲地在地上踩死两只蚂蚁。他十分懊恼,意识到麻痹轻敌了,情况变得复杂起来。究竟哪里出了纰漏?他想按计划把绳索套进他脖子,然后吊在房梁上,万事大吉,他现在应该在另一个世界。他感觉到他从指缝间泥鳅一样溜走了。这种感觉滑稽而又非常真切。他十分恼怒,很想骂人,冲谁发火。“这只臭虫!”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很想把他当成一只小虫子碾死,心里有种被讥讽的挫败感。

他冷静下来,仔细思考着,知道计划已经实施不可能停止,目前唯一补救的办法,就是尽快寻找到漏网的猎物,把绳索套进脖子,让他永远不能开口。问题的关键是:他现在会躲藏在哪里?他目光如炬地瞧着手下。

办公桌旁的沙发上坐着那两个精悍的男子。

有一个男子从雨夜里匆忙走进大门,脱下雨衣拎在手上,沿着螺旋形雕花楼梯快步走到三楼,推门走进办公室。他把雨衣放在墙角边上,反手关上门,声音带着一丝惊喜,朝那个戴着眼镜的中男子汇报:“我们的人在北区近郊一个废弃的旧仓库,寻找到了那辆被丢弃的乳白色小轿车。”

“确定是那辆接应的乳白色小轿车吗?”

“是的。车牌号码核对过了,肯定不会错,是那一辆车。”

“在北区近郊一个废旧仓库?”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琢磨着,站起身来连忙追问,“发现那个老家伙的踪迹没有?”他脸上肌肉抽搐着。

“我们的人在周围搜查了一遍,天太黑,又下雨,还没有发现他的踪影。”

“那个接应他潜逃的人呢?”

“也没有发现他的踪影。”

“他俩在北区近郊弃车后逃跑了。”

“应该是这样。”

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思考着,猜测天黑下雨,他俩未必能逃离太远,厉声命令:“吩咐下去,加紧周围的搜索,必须要尽快寻找到他俩。”

“明白了。”

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知道一路追踪,那辆乳白色小轿车目标太大,即便逃出市区也会很快被发现。乳白色小轿车被丢弃在北区近郊,目标消失在茫茫雨夜里,这反而增加了追捕他俩的难度。他心里感到憋屈,有股火冒上来,目光逗留在沙发上的男子,遏制不住发泄似的斥责:“蠢货!连这么一点儿屁事都干不利索,借着‘铁拳行动机会,却让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家伙在鼻子底下溜走了!”

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惴惴不安地汇报着:“根据当时目击到的车牌号码,已经查明那辆乳白色小轿车是市里的,并且已经查清了司机的大致情况。”

“就是那个同案犯?”

“是的。”嗓门有点沙哑的男子介绍说,“他叫陈永峰,二十九岁,S市大学毕业,曾是戴宁的学生。运动开始后,他参加过学生组织,以后分配在造船厂开铲车,两年前调到市里小车队。家庭成分工人。”

“知道他的家庭地址吗?要尽快调查清楚,不能有丝毫耽误。”

“他的情况正在调查。很快就会调查清楚。”

“嗯。”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想,正是由于这个年轻人的意外出现,老家伙才有可能侥幸逃脱,让事情变得一团糟,甚至一发不可收拾。他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亮,心里有种东西在膨胀,很想将火发泄在他身上,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他想,他脱不了干系,简直就是死有余辜。他冷峻的目光紧盯着手下,低沉的声音吩咐着:“追查他俩藏匿的地方,必须尽快寻找到他俩。”

“是!”

此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儿拿着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推门进来,将文件放在办公桌上,轻声说:“这是你急需的文件,刚打印出来。”

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冲她点点头。

女孩儿走出办公室,并反手掩上了门。

“另外,”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等女孩儿离去,目光扫视着手下指示道,“那个小车司机的踪迹,也必须尽快调查清楚,想办法寻找到他,让他也永远消失,和老家伙接触的人都不能放过。明白吗?”

“明白了。”

“活儿一定要干得漂亮,不能再出任何差错。“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果断地命令,“立即分头行动吧,有情况向我报告!”

那两个精悍的男子站起身,和另一个男子相继走出办公室。

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焦灼不安地走到窗前,凝视着雨夜,心里在忖度,如果短时间内寻找到这两个人,泄密的风险就能得到控制,也许这段插曲仅仅是一场虚惊,事情又会回到原来的轨道上运行。

一切很快会结束的。他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

5

子夜时分,雨停了,屋子里一片寂静。

于浩之沉思着,头昂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眼睛,几年前的一幕,不经意间在脑海里飘浮上来,电影般在眼前掠过。这一切恍若就在昨天。他一夜之间被打成了“黑帮”人物。市公安局大门口和围墙上,铺天盖地贴满了大字报和五颜六色的标语,大门外人山人海,口号声此起彼伏,如雷轰鸣。街市上更是纷乱嘈杂,游弋的宣传车,高音喇叭传来的喊叫声,气吞山河,响彻云霄。人群沸腾了。他反剪双手,头戴高帽子,胸前挂着铁牌,众目睽睽之下被押上临时搭建的批斗台。他面对台下密密匝匝情绪失控的人群,又气又急,涨红了脸,想起曾经为革命事业出生人死,浴血沙场,面对这空前绝后的凌辱,心里更是感到怨忿。他拼命挣扎反抗。他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感到义愤填膺,两眼射出憤怒的目光;有人上前一脚踢在他胸口,又有人围上来将他打倒在台下。他脸颊蹭在地上,嘴角流出血来。几个人将他从台下拖拽到台上。他桀骜不驯地跪在台上,整个身心被耻辱包围。群情激愤,吼声如潮,疯狂的口号声很快将他的愤怒吞噬。落日收起最后一抹余晖。他头脑混沌,心里一片迷茫,疑惑是在梦中,甚至出现幻觉,置身于战火纷飞的年代,又似被打人十八层地狱。这天深夜,他眼青鼻肿,思绪紊乱,昏昏沉沉地回到家里,面对妻子终于瘫软下来。

接着,他被隔离审查,日日夜夜反省,但他并没有屈服。他反抗,用手、用头撞门。专案组的人让他交代,写揭发材料,他不知道该坦白什么。第二天,专案组的人发现他纸上一个字都没有写,暴跳如雷地斥责他冥顽不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被打断了两根肋骨。运动愈演愈烈,燃遍大江南北。他目睹了疯狂的批斗,对人精神与肉体的摧残,各种团体为争权夺利,无序盲目地武斗残杀。他懵懂、焦灼、惘然,不清楚这一切究竟怎么了?他被折磨得心力交瘁。他内心痛苦地感到,与其失去尊严和良知地活着,不如选择躺下死亡。隔离审查结束,他被放出来,接受监督,人们朝他投来鄙视的目光。然而,更令他肝肠寸断、难以接受的是相濡以沫的儿子竟然也离他而去。

婚后,他一直没有孩子,夫妻俩领养了一个烈士的后代。为了缅怀战友,他没有让孩子改姓。他十七岁,叫林子义。这天夜晚,儿子穿着草绿色军装,腰间束根皮带,戴着军帽,佩戴红袖章,趾高气扬地回到家。儿子脸上洋溢着兴奋与激动,就和自己刚参加革命时一样,充满了必胜的坚定信念。儿子振振有词地告诉他,决定和他彻底划清界限。儿子年轻的声音充满了憧憬和激情,却像一把锋刃的匕首插入他胸口。他瞧着儿子稚气未脱的脸庞,悲从心起,举起手想狠狠地教训儿子,然而,他的目光和儿子燃烧的眼睛相遇,很快铩羽而归,手在空中软弱无力地垂落下来。儿子义无反顾,绝情地离去,这个打击远远超过了他遭受的摧残。他感到天崩地裂,心如刀割。

夜色如炭。于浩之失眠了,心里浑浑噩噩,头脑一片迷茫。他骨子里是桀骜不驯的,但支撑信仰的脊梁断了。他的意志动摇了,怀疑自己真的是一个“反革命分子”?几十个日日夜夜,他犹豫,彷徨、迷惘,心里在挣扎,在汩汩流血,在备受煎熬。他感到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柱,整个世界轰然倒塌,眼前变得一片黑暗。他感到灵魂已经死了,活着就如同行尸走肉。他想摆脱这一切,彻底摆脱痛苦,甚至想到了死。一个大雨如注的夜晚,他被批斗得精疲力竭,回家路上想到了结自己的余生。雨酣畅淋漓地下着。他浑浑噩噩地走到恒丰河畔,然而,面对生与死抉择的瞬间,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使他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苟且偷生坚持着活了下来。之后,他和一大批“黑帮分子”被赶到了市属五·七干校接受劳动改造。

这里位置偏僻,濒临大海,原来是荒无人迹的野滩地,芦苇丛生,潮涨潮落,海水在远处宛如一条白色缥缈的绸带。潮湿而略带腥味的风在野滩地上掠过,使人尤感天地的空旷与寥远。几年前,十几万人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围海造田,冒着严寒酷暑用铲挖,用筐挑,站在齐膝的淤泥里用手传递,挖掘河道筑起海堤大坝,围垦出一大片盐碱地。日出日落,天荒地老,盐碱地上野草萋萋。这里搭建起几十排茅草房,他在管教人员的长矛、辱骂、体罚、繁重的体力劳动下,开始了人生漫长的旅途。

这里的生活是艰辛而乏味的,冬天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夏天烈日炎炎,酷暑难熬,几百号人早出晚归,挖沟开河,挑担锄草,平整土地,顶着严寒酷暑修理地球,累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每天晚上在茅草房昏暗的灯光下,进行无休止的学习思想汇报。冬天,手脚被冻得僵硬麻木,夏天,成群结队的蚊虫轰炸机一样嗡嗡乱叫。面对空旷的荒野,他和接受劳动改造的人一样,心里感到不公,感到愤慨,然而天高路远,又能向谁倾诉?他瘦削了,风吹日晒,满脸憔悴,眼窝凹陷下去,五十岁不到,风刀霜剑的脸庞已爬上皱纹,唯有那双眼睛依然透出着深邃和坚毅。按照规定,妻子每三个月能从市区匆匆赶来探望一次。她是纺织厂女工,比他小九岁,面容姣好,端庄秀气,有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他知道对不起她,給她带来了不幸,让她蒙受奇耻大辱,“反革命家属”就像一座黑黝黝的大山压得她抬不起头来,满是愁绪的眼睛里写尽了人间沧桑与哀怨。荒野上,天是高远的,地是辽阔的,人显得那么渺小。她每次步履蹒跚地离去,他瞧着她赢弱的双肩渐行渐远,一阵辛酸涌上心头,眼圈一下子红了。

冬天来临了。一个大雪纷飞、寒风凛冽的早晨,她换上干净衣服,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很早就换了两次车,赶了四十多公里路,给他带来了许多生活用品。她脸颊冻得通红。两人面面相觑,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欲言而止,只有漫天风雪,所有的感情尽在这无言之中。他感到风雪被融化了,两颗心跳得很近。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她再不回去,就会赶不上最后一班驶回市区的长途汽车。她默默地背转身去,一步三回头,走出几十步远了,再也没有勇气回头。他久久地凝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管教人员的斥责也浑然未觉,一直瞧着她的身影在白雪皑皑的雪地里消失。暮色四笼,天地极静。他心里涌起无尽苍凉。

下一个探望的日子终于又来临了。她却没有来。他猜想,她可能抽不出空,猜想她会不会是病了。一连两个探望的日子,她一直没有来。他惊愕、惶惑了,望穿双眼。他思念她、惦记她,心里感到惴惴不安。他痴痴地瞅着那条泥路,忧心如焚,失望吞噬着他整个身心。以后,他还是从其他“犯人”家属那里得到消息,原来,那次探望之后,她已经准备改弦易辙,有了别的男人。听到这个消息,他头晕目眩,心里撕裂般疼痛。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难熬的夏天过去了,这年秋天姗姗来迟。暮秋的一天,她意外地来了。盐碱地上泛着白光,菅草、茅草、芦荻枯黄着叶片,挑着绒绒的穗子,在秋风里摇曳、颤抖。她递给了他一份离婚协议书。他对这一切已有预感,现实无情地被证实了。他感到极大的愤怒,心就像被剜了一刀。忽然,她双膝跪了下来,良久,无言地抬起头来,眼睛里露出哀求的神情。这一瞬间,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悲戚,看到了一种近似于绝望的,那种只有女人才有的幽怨目光。他心里震撼了。他紧紧拥抱起她,忘情地亲吻着她,已是泪流满面。他从她目光中,读懂了一种歉意,读懂了一种痛苦,读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与耻辱,感受到了蕴藏在这背后全部的爱恨情仇。他怀着辛酸且复杂的心情,痴迷地瞧着她。他同情她,同情自己,他谅解她,他更爱她。他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悲哀或者说是一种真正的释放与解脱。他的手颤抖着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这天晚上,皎洁的月亮悬挂在旷野上空,周围的轮廓在冰凉的月辉里变得清晰,万物沉浸在寂静的夜色里。他坐在田埂旁的草垛上,一个劲儿地抽着廉价香烟,深沉的目光凝望着黑夜,面对天地真想号啕痛哭一场。岁月蹉跎,生活磨砺了他的人生,他变得更加沉郁,或者说更加坚强。

冬天来临了,盐碱地上刮着遒劲、短促的西北风。屋顶上的冰雪开始融化,雪水顺着屋檐往下淌,一滴滴掉在泥地上,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从鸟巢里飞出来,落在屋顶上,又撒开翅膀,朝远处飞去。冬天终于过去,往下就是春天,接着就是夏天,秋天又来临了。入夜,暗蓝色的夜空布满了星星,银色的月光弥漫着旷野,风从远处吹来,送来夜的冷意。多少个夜晚,他静静地抽着烟,默默地凝视着夜空。他不知道自己是一只迷途的羔羊,还是旷野上一只受伤的狼。命运多舛,妻离子散,他感到对不起妻子,有愧于九泉之下的英烈。黑暗中,他经常拷问自己的灵魂:自己真的叛变了革命,还是革命抛弃了自己,为革命出生人死值吗?他经常会想起战争年月,流血牺牲倒在自己身旁的战友,心像被烈火在炙烤。九年过去了,他感觉老了,心里荒芜了,在生死间隙活了下来。他没有企盼过自己能够离开这里,想不到有一天会官复原职,回到这座既熟悉又感到陌生的城市。

月影在树梢上、路面上、窗棂上移动。

于浩之抽着烟,睁开眼睛,长长地叹口气。他从回忆中缓过神来,整个案件又塞满了脑海。他思路敏捷,嗅觉灵敏,意识到案件背后蕴藏着巨大的秘密,只是整个计划在实施过程中,出现了意料不到的状况,戴宁孤注一掷地逃跑了。他敏锐地捕捉到,这可能是案件稍纵即逝的重要突破口。他顺着思路仔细推敲:戴宁为什么要仓促潜逃?他了解或获悉了什么秘密,意识到了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他仿佛洞悉到什么,看到了黑暗中一张可怕的网,预感到某种殊死搏斗箭在弦上。月影在窗前移过,微风徐徐吹来,像有只无形的手,轻轻拂动窗帘。他感到了倦意,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准备从藤椅上起身,锁上门上床休息。忽然,他听到一声细微的声响,猛然一惊,警觉起来。

他察觉到了某种异常。

6

一个人影迅捷地闪身进了小屋,并反手掩上了房门。他站在门前的地方光线很暗,有几秒钟,一声不响,视线在努力适应屋子里的黑暗,目光紧盯着临窗书桌旁的于浩之。靠窗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棂,侧映在于浩之身上,勾画出他那张坚毅的脸庞,有种凝神的雕塑般的画面感。他在暗处,紧盯着他,一动不动。

屋子里的气氛似乎凝固了。

于浩之察觉到有人进了小屋。他显得处惊不乱,神经一下子绷紧起来,不速之客贸然闯入,一定是有备而来。他头脑里闪过疑问:他会是谁,目的何在?此刻,他并不希望有人打扰,使案情充满变数,节外生枝。他心存戒备,点上一支烟,冷静地思考着应对之策。

短暂的沉寂。

“于副局长,”屋子里的沉寂很快被打破了,传来低沉而有力的声音,“X谋杀Y,畏罪潜逃。你的假设是错误的。”

于浩之心里一震,不禁打个寒战。声音很有穿透力,在寂静的屋子里回响,撞击着他的心扉。他有些迟疑,稍为侧过脸,循声望去,靠门处光线黯淡,很难分辨来者的脸庞。他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恍惚的感觉。他收敛心神,冷静地瞧着暗处,用平乏的声音询问:“为什么是错误的?”

“因为,这个假设是荒谬的!”

于浩之警觉地反诘:“为什么是荒谬的?”

来者直截了当地说:“你对案情的分析,存在着致命缺陷,这种假设只是一个骗局。”

“骗局?”于浩之心里抽搐,某个隐蔽处像被轻轻触动,脸上很快掠过一层阴影。他知道人心叵测。他不清楚来者掌握了什么,更不清楚其意欲何为?他深邃的目光紧盯着他,不露声色地问:“你有什么确凿证据?”

来者的声音咄咄逼人:“既然X杀害了Y,又精心布置了Y自杀的假象,其目的是显而易见的,X还需要仓促潜逃吗?X谋杀了Y,畏罪潛逃,作为一名老公安人员,你不认为这种假设十分滑稽可笑?”

于浩之凝神的目光注视着他。

来者胸有成竹,清晰地分析着:“指纹鉴定结果出来了,采集到的指纹比对查证,发现了戴宁的指纹。设想,如果是戴宁谋杀了高言,刻意且小心翼翼地擦去了小药瓶上指纹,又会在案发现场毫无顾忌地留下指纹吗?同样换一种思维推断:他的手根本没有触摸过小药瓶,那只小药瓶不是他的随身之物,因此,高言不可能是他杀害的。此外,轻而易举就在戴宁的住处搜查到那半页与《绝命书》相吻合的十六开报告纸,如果是谋杀,销毁证据,更是举手之劳,还需要用如此低劣的手段,在自己住处故意留下证据,接着刻不容缓地匆忙潜逃吗?另外,根据那份《绝命书》的字迹鉴定,不是高言的笔迹,但也不是戴宁的。还有,在案发现场卧室的床底下,塞着那副散乱的象棋,又说明什么?所有这些细节,都有明确指向性,至少能够得到印证,Y不可能是X杀害的。而你,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不认为这十分滑稽,只是一个荒谬的骗局?”

于浩之感觉到来者目光敏锐,像一把透着寒气的剑,直刺自己心窝。他的神情变得凝滞,食指轻轻叩击藤椅护手,凝视来者,尖锐地问:“你想证明什么?”

“凶手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是的。高言并非自杀,戴宁也不是凶手。”来者毫不气馁、有条不紊地推理,“案发前曾出现过的神秘老头儿、现场采集到的戴宁的指纹,加上那盘散乱的象棋、戴宁和高言是几十年的挚友,由此可以推断:高言在生命最后一刻,并没有想到要自杀,或许正在和戴宁下棋,忽然意识到死亡近在咫尺,瞬间惊恐万状了。死亡不期而至。戴宁意外知道了案情的秘密,或是亲睹了案件发生,于是惊慌失措了。他一定意识到了潜在的危险,才会不顾一切地仓皇潜逃。”

于浩之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头脑在激烈地思考着。他心里清楚,根据掌握的证据,来者的推论更接近于事实,“那么,戴宁是目击者?”他压低声音警觉地询问。

“戴宁不仅是一个目击者,更可能是此案的被害者。”来者精辟地推断说,“根据案情分析,有人周密策划实施了这起谋杀案。高言死了,在案发现场留下《绝命书》,这只是一种假象;把另半页纸留在戴宁的住处,嫁祸戴宁,将他牵涉到案件中。这更可能是一种移花接木的伎俩。因此,戴宁不可能是杀害高言的凶手,更可能是整个阴谋杀害的一部分。他作为被害者,只是侥幸潜逃了。”

于浩之一个劲儿地抽着烟,感觉到黑暗中那双眼睛咄咄逼人的目光。来者缜密的思路,洞悉人微的推理,令他感到心绪不宁。他清楚,这一切正是自己想掩饰的。他努力揣摩着来者的真正意图,眼睛闪动着警惕的目光。

“于副局长,”来者竭力捕捉着他的神情变化,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不认为X谋杀了Y,只是一种掩人耳目的假设,或者说是又一个阴谋。你试图掩盖什么?”

于浩之心里剧烈震颤。他缓缓地站起身,两眼凝视着窗外。香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地闪烁。他感受到了身后的人是谁,一个熟悉的影子潜入心里,霎时回忆潮水般涌起,同时伴随着莫名的激动,有种窒息的感觉。其实,他从来者进门的瞬间,潜意识就感到了他是谁。他浑身在微微颤抖,心像被在用力撕扯,被撕裂得四分五裂。他想不到在这种情况下和他见面,更重要的是,他牵涉此案的真正意图是什么?他努力控制住感情,将烟蒂在烟缸里摁灭,转过身来,目光如炬,直视来者:“你调查此案,意欲何为,准备干什么?”

来者:“还事实一个真相。”

于浩之冷静地说:“可是,你只是一名预审员!”

“这正是我的职责。”来者走近了写字桌,眼睛闪烁着坚定的亮光,声音激动地说:“我想侦破此案。”

于浩之心灵震撼,目光从他脸上扫过,从他眼睛里窥视到了一种真挚,一种歉疚,一种坚毅,复杂的神情燃烧着一种信念。忽然,他感到他长高了,确实长大了,脸上透出着成熟。他阅人无数,相信岁月的磨砺铸就了又一个他。刹那间,他心潮起伏,百感交集,诸般激情涌上心来,同时感到了一种安慰,一种骄傲,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幸福。他再也抑制不住,失声喊出声来:“林子义!”

“爸爸!”来者声音发颤,紧紧拥抱住了他。

于浩之清癯的脸上涌起欣慰。他目光抚摸着他的脸庞,心在剧烈跳动,双手紧紧拥抱住他,眼睛湿润了。他更想不到他成了一名警察。他还处在意想不到的感情漩涡里,眼睛里盈满了慈祥与宽慰。有好几秒钟,他还过神来,凝视着窗外,食指轻轻叩击写字桌,深思熟虑后稳重地问:“你真想调查此案?”

来者真挚的目光瞧着他,毅然决然地点点头,并试探性地问:“您官复原职,被卷入此案,也是阴谋的一部分?所以,您心存顾忌,一直在犹豫,X谋杀Y,只是一种策略,一种权宜之计?”

于浩之沉吟未语,冷静地思考着。

来者进一步揣摩:“调查此案,十分困难?”

“岂止是困难。”于浩之目光移落在他脸上,终于坦诚相告,“这不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恐怕是有其社会背景,更可能是一起政治谋杀案!”

“政治谋杀案?”

“是的。”于浩之瞧着他,直言不讳地说,“根据情况分析,整个案件错综复杂,可能蕴藏着秘密,更是一个巨大的阴谋。”他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吐出烟雾。他感到心里像有微弱的火苗在跳跃。他清楚自己被迫卷入了案件。他愿意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他深邃的目光瞧着窗外,脸上神情游移不定,仍然沉浸在激烈思考中。

来者说:“我想秘密调查此案。”

于浩之眼睛闪过一丝光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烟雾在淡淡的月辉里飘浮。他依然显得忧心忡忡。他需要仔细斟酌,冷静思考,谋定而动。他是个吞噬猎物时才会闪电出击的人。他面色凝重,推心置腹地说:“卷入此案,生死未卜,十分危险,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而且,整个案件计划周密,像一张黑色的网,要查清案情真相,可能会比预想的更加困难。”

来者慎重地说:“这样能更便于调查。”

于浩之心潮激荡,终于点了点头。他对案件心存疑虑,此刻,义无反顾地下了决心,反而镇定下来,深思熟虑后认真地说:“好吧。我支持你履行职责。你下一步怎么行动?”

“首先寻找戴宁,以此人手,寻求真正的Z。”

于浩之抽着烟,冷静思考着说:“戴宁确实是案件的一个关键人物,解开此案的钥匙应该在他手里。根据得到的消息,是一个陈永峰的年轻人,开车接应他逃跑的。因此,陈永峰同样是一条重要线索。我推断,在严密的封锁之下,他俩短时间内很难逃离本市。另外,根据掌握的情况,暗中有人在迫不及待地寻找追捕他俩,整个案件实施过程中,肯定是某个环节出现了疏漏。当务之急,抓住这个漏洞造成的稍纵即逝的机会,必须在对手之前尽快寻找到他俩。”

“我明白了。”

“秘密调查,危急时候,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有情况及时取得联系!”于浩之慎重考虑,关怀备至地嘱咐,“记住:遇事沉着、冷静。智者无敌。前途珍重!”

来者充满感激地瞧着他,毅然返身离开了小屋。

于浩之深吸口氣,心里忐忑而激动。他伫立窗前,知道自己卷入此案,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第二章

1

十一月十三日。

天空在渐渐泛亮,黑暗在天际潮水般隐退,都市沉浸在沉黛色里。市公安局那幢建筑物轮廓透着神秘,在晨曦里变得逐渐清晰起来,它像一部庞大的机器,不分昼夜不停地运转着。清晨,凉风习习,空气清冽,街市显得异常洁净。

“因为只是知道大概区域,我们仔细搜寻了几个小时,今天凌晨三时十五分,在北区近郊一处废弃的旧仓库旁,寻找到了那辆丢弃的乳白色小轿车。戴宁和接应的司机已经弃车逃离。根据车辆牌照核查,小轿车是市里小车队的,已经和车队取得联系,证实了司机是陈永峰。”江海啸在办公室里向于浩之汇报着案情。

“弃车现场有没有寻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于浩之抬起头问。

“我们对小轿车进行勘察,对周围区域进行了搜查,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陈永峰的基本情况,已经调查清楚,他曾是戴宁的学生,一九七三年进市里小车队。已经调派人手采取必要措施,特别是对他的住处加强了布控和监视。”

于浩之瞧着江海啸疲倦的脸庞,点上了一支烟,头脑在激烈思考。他对案情脉络有了大致了解:昨天黄昏,戴宁神秘失踪之后,是陈永峰驾车接应他逃离市区的,接着在北郊仓促弃车逃跑,在茫茫雨夜里消失了。他心里不断琢磨着,一个疑问闪人脑海:昨天晚上,淫雨如注,他俩为什么会在北区近郊仓皇弃车逃跑,驾车逃离应该更加快捷容易逃之天天?按正常逻辑思维推断,除非他俩在北区近郊遇到意外情况,或者意识到驾车逃离更加危险,才有可能迫不得已弃车逃离,这种突如其来的危险会是什么呢?他心里琢磨,昨天他俩逃离后不久,有人很快锁定了陈永峰和他的小轿车,由此可以推断,最有可能的是,戴宁被跟踪、追捕他的人,目击了陈永峰驾车接应他逃跑,并且记录下了车牌号码。他俩被一路追踪,因为害怕,才有可能在北区近郊弃车逃跑。他不断地抽着烟,案情在头脑盘桓。他揣测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还有一种最坏的状况是,他俩驾车逃离至北区近郊时被拦截下来,已经落人对方手里,那辆小轿车被丢弃在旧仓库旁。他清楚这两种可能性都存在。重要的是,他俩现在究竟在哪里?他猜想昨晚天黑下雨,给搜查工作带来很大困难,如果他俩能够侥幸逃离,肯定会找个隐蔽地方暂时躲藏起来。“对弃车周边区域进行仔细搜查。”他瞧着江海啸,认真地叮嘱指示。

“我们已经加强警力,对这一带进行搜查。”江海啸坚定地点点头,并将手中的材料放在于浩之的办公桌上:“这是戴宁和陈永峰的档案材料,出生年月、祖籍、政治身份、社会关系。”

“嗯!”于浩之抽着烟,仔细地翻阅着。

江海啸继而汇报:“还有一个重要情况:我们的人在调查他俩的情况时,辖区派出所民警反映,昨晚有人也在打探他俩的情况。另外,今天一早,在他俩可能出现的地方,布控的刑警反映,周围似乎出现了行踪可疑的人。”

于浩之双眉紧蹙,放下手上的材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从这一微妙的情况捕捉到了重要信息:他俩还没有落网,确实是弃车在逃。其次,对手不遗余力地追查他俩,证实了抓捕他俩的重要性。他清楚戴宁落人对方手里意味着什么。他考虑四处布下罗网,他俩处境会变得危险,进一步吩咐:“对他俩可能出现的地方,二十四小时加强布控,一旦出现立即逮捕。有消息马上告诉我。”

“是!”江海啸坚定地回答。

于浩之等江海啸离开办公室,食指习惯地轻轻叩击桌面。他清楚案情变得愈甚复杂,围绕此案,有人在暗下频繁活动,迫不及待地急于寻找到他俩,抑或说是粉墨登场。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他脸上浮起尴尬的神情。此刻,他急于想了解,他俩会匿藏在什么地方,最终会以何种方式出现?他揣测戴宁白天不敢随便活动,应该不会轻易躲藏在熟人或朋友处,这样会暴露行踪或遭到抓捕。最有可能的是,他会藏身在不引人注目的小旅馆,或者露宿桥墩下、人迹稀少隐蔽处。他确信如果真是这样,他肯定躲藏不了多久。他不可能像气体一样蒸发。他有种预感,他很有可能会忽然出现。他所顾忌的是,他最终会落到谁的手里?

他俩究竟会匿藏在哪里呢?

整整一个白天过去了,戴宁杳无音信,就像石沉大海。晚上二十时左右,江海啸得到手下刑警消息,在火车站售票处发现了陈永峰的踪影,他立即向于浩之作了汇报。

于浩之急切地问:“抓住他了吗?”

江海啸在电话里尴尬地说:“他十分警觉。火车站售票处很嘈杂,布控的刑警发现目标后,刚想上前实施抓捕,他发现情况不妙,不顾一切撒腿就跑。火车站售票处人多拥挤,所以,让他闪身逃脱了。”

“让他逃跑了?”于浩之显得尴尬。他意识到陈永峰的意外出现,证明目标按捺不住终于浮出水面。他推断陈永峰在售票处出现,肯定是为了逃离本市。他是一个人,还是和戴宁在一起,能否顺藤摸瓜,发现戴宁的踪迹?他心里揣摩,他俩会逃往何处?火车站,售票处……忽然,他脑海一闪,意识到了什么,从办公桌抽屉拿出他俩的档案材料,和火车时刻表核对着,用笔在上面勾画,马上吩咐江海啸:“加强对汽车站、火车站的布控。重点监视到C省和E省的车次。”

“明白。”

2

十一月十四日。

车站候车室里,人群嘈杂,显得更加混乱。长椅上或坐或躺着睡眼惺忪的乘客,过道上提包挑担、扶老携幼的乘客拥挤不堪。七时零五分,一列驶往C省的列车开始检票,乘客争先恐后朝检票口涌去。人群中一个神情萎靡不振的男人,右手提着棕色旧皮箱,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神色慌张且小心翼翼地张望着,朝一个古铜色脸膛的老汉身后挤去。他发现老汉身旁的女儿投来警惕的目光,连忙胆怯地躲闪着朝另一边人群挤去。他尽量低下头跟随着人群,缓慢地朝检票口挪动脚步。距离检票口越来越近,他的心在怦怦乱跳,偷偷窥视周围人群,显得更加紧张不安。

忽然,一個便衣刑警发现了可疑目标,从口袋里掏出照片核对着,朝另一个便衣刑警使了一个眼色。两人靠拢后,一个疑惑地问:“是他?”

“应该没有错,拎着棕色旧皮箱。”

“好。立即采取行动!”

两个便衣刑警迅速朝可疑目标走去。此刻,人群中闪现出三个精悍的男子,已经朝手提棕色旧皮箱的猎物迅捷靠拢。手提棕色旧皮箱的男人抬起头来,发现了情况有异,顿时瞪大眼睛,显得极度惊恐,苍白的脸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本能地想挤过人群,拼命地朝检票口走去。离检票口近了,更近了,只剩下几米远——他整个身体僵住了,脸上显露出了绝望神情,那只棕色旧皮箱从手里滑落下来。两个精悍的男子上前抓住他胳膊,另一个男子拎起地上的棕色旧皮箱。“啊!抓人了!抓人了!!!”伴随乘客大惊小怪的尖叫声,候车室里引起了一阵骚动。仅仅几秒钟,两个精悍男子左右挟持着那个男人的胳膊,另一个男子拎着棕色旧皮箱挡开人群,快速朝候车室门外走去。候车室门口,一辆墨绿色中吉普车疾驶而来,三个男子迅速将男人推搡上车,那只棕色旧皮箱被扔进了车厢里。

墨绿色中吉普车一溜烟儿开走了。

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两个便衣刑警猝不及防,缓过神来,满脸错愕,匆忙赶到候车室门外,目光追随着墨绿色中吉普车疾驶离去。

十五分钟后,又一个检票口开始检票。一个年轻人背着黄色军用帆布挎包走进候车室。他二十多岁,中等偏高个子,脸庞轮廓分明,眼睛很有神,闪烁着机警与沉着,眉宇间透出着坚毅。他挤过嘈杂的人群,通过检票口,朝着候车室外站台走去。

此刻,站台上乘客正在蜂拥上车。那个男子在站台水泥柱子一侧,紧盯着自己的目标上车,瞥了眼车门旁九号车厢牌子。他在候车室门外发现目标,十分谨慎,若即若离地尾随其后。他并没有急于挤上车,目光警觉地注视着周围人群。站台上乘客越来越少,喇叭里传来停止检票的广播。他发现没有异常情况,瞧着空荡起来的站台,火车关门前一刻挤上了车。

汽笛长鸣,火车徐徐驶离站台,在SE线上驰骋。车厢里有些嘈杂,火车驶出一段路程,逐渐平静下来。车轮撞击着钢轨,发出有节奏的声响。陈永峰神情沮丧,坐在车厢最后一排角落,掩饰地把头转向窗外。广袤的田野在车窗外移动,沿途的小河、房舍、树木、电线杆在眼前掠过。此时,随着火车的不断晃动,他紊乱的脑海在翻腾。他感到惴惴不安,感到自己正在穿越生死之路,奔向另一个可怕的未知世界。这一切变化太快,恍若是在虚幻的梦里。两天前,他还拥有一个温馨的幸福家庭,拥有一份值得炫耀的工作,开着令人羡慕的小轿车,接送市里的领导出行,风光而且体面。现在,他已是一名真正的罪犯,为躲避追捕而踏上逃亡之路。他感觉就像从天堂一下子坠人到地狱。这种感受是真切的,冷酷得令人难以承受。他最忧心如焚的是,难以割舍的家庭,和自己莫测的命运。他心里一片惘然。

陈永峰出生在工人家庭,下面有两个妹妹,父母亲在一家造船厂工作。他从小勤奋好学,高中毕业,考上S大学,是整个家庭包括众多亲戚中,唯一能够上大学值得骄傲的人。他踌躇满志,在大学里品学兼优,深受戴宁教授青睐。这场运动开始后,大学停课闹革命,掀起了铺天盖地的红色浪潮,戴宁很快被批倒批臭,成了遗臭万年的罪人。他对戴宁印象深刻,尤其感到他为人谦和,知识渊博,被打倒后不久,妻子自杀身亡,以后女儿离开S市,又不在身旁,处境变得更加凄楚。他痛恨那些黑色人物,但是具体落实到个人,对戴宁则怀有侧隐之心。随着时间久了,形势稍为平静,他有时会顺路去探望他,打个招呼寒暄几句,更多是出于一种同情,一直保持着某种联系。前天下午,他意外地接到戴宁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含糊不清。他不知道什么事情,犹豫片刻,脑海里浮现起他可怜兮兮的模样,最终还是鬼使神差般去见了他,并情急之下催促他上了小轿车。他想不到自己这个不经意的举动,稀里糊涂地卷入了一场可怕的、被追捕的生死游戏之中。这完全是他始料未及的。事后,他感到害怕,明白过来之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更不幸的是随即遭到了追踪。他知道车牌号码被发现,自己的身份很快会被调查清楚。他心里感到恐惧,知道闯了大祸。

他心里戴上了沉重的枷锁。半夜时分,他如丧家之犬,惶恐不安地潜回到市区家里。他结婚了,有一个两岁的女儿,妻子和女儿已经酣然入睡。他擦干身体,换过衣服,悄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人眠。房间里传来妻女轻微鼾声,弥漫着一种暖意与温馨。他知道,同情罪犯,并与之同流合污,无疑于毁掉了一切。他想不到一念之差,不经意间铸成大祸。房间里弥漫着黑暗,恐惧在将他浓重地包围起来,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每寸空间。他睁大眼睛在黑暗中逡巡,知道他们很快会找上门来,给自己戴上锃亮的手铐,整个家庭由此而蒙耻陷入困境。他想起睡在身边的妻子女儿,想起父母亲,想起待嫁的妹妹,感到对不起他们,更感到不寒而栗。他忧心如焚,感到十分后悔,痛苦地在挣扎,和不断袭来的恐惧搏斗,感到整个身心被暗夜吞噬。他闭上眼睛,苦思冥想,怎样才能逃过此劫?他想到了祖籍偏僻的小山村,觉得眼下唯一的办法,只有先逃到那里躲避,过了这一阵后再另做打算。

天蒙蒙亮,窗前映现沉黛色。他清楚家里已不能久留,危险时时刻刻都在迫近。他起身后瞧着熟睡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一阵辛酸涌上心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俯身亲吻了一下女儿。妻子惊醒了,睁开惺忪的眼睛,惊讶地凝视着他。他欺骗她要去出差好几天。妻子稍为抬起头来,让他在温润的脸颊亲吻一下。妻子浑然未觉,脸上漾起笑容,翻个身又安心地睡了。他心里忐忑不安,目光充满了依恋,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匆忙离开了家。

他在恒丰河畔徘徊。天黑以后,他躲闪着冒险到火车站售票处去购买火车票,在售票大厅,所有的担忧与恐惧被无情地证实了。他发现墙角一个男子警觉的目光,注视了自己几秒钟,接着又发现了另一个男子怪异的目光,两人朝他快步走来。他觉察到情况不妙,骤然紧张起来,慌忙挤过人群,趁着夜色拼命逃离了售票大厅。夜色浓重。他嗅到了潜伏在暗处的危险。他知道四处已布下了罗网。他感到了危机四伏。

“咣当!”一声,车厢剧烈震动了一下,二十几分钟后,车速变得慢下来,在一个小站停靠三分钟,接着又启动了。

火车有节奏地晃动着,车厢里空气有些浑浊,令人昏昏欲睡。乘客中有的在阅览报纸杂志,有的在轻声闲聊,也有的在闭目养神。从火车驶离S市后,随着时间推移,陈永峰紧张的心情略为松弛,有了一种鸟出樊笼的感觉。他目光从窗外移回来,稍侧过脸,发现坐在身边的那个农村妇女不见了,换成了一个年轻人,另外,坐在斜对面两个抢着为自己倒水的热心男子,变成了一对中年夫妻。他拿起台板上杯子,又喝了一口水,感到嗓门不那么干涩了,疲惫地趴在台板上,迷迷糊糊地正欲潜入梦乡,耳边隐约传来很轻的声音。

“请问,你是陈永峰?”

陈永峰一怔,心里骤然紧张,警觉地稍为偏过头去,发现身旁坐着的年轻人,五官端正,长得英俊。他头脑条件反射地闪过疑问,这个年轻陌生人是谁?更令他感到疑惑的是,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姓名?他谨慎且不安的目光瞧着身旁的陌生男子。

“我叫林子义。”陌生男子轻声介绍着。

陈永峰显得紧张,惊讶而畏惧地说:“不,不不!我、我不认识你。”

陌生男子压低嗓音说:“陈永峰,请不要害怕,我没有恶意。我是来帮助你的。”

陈永峰心里咯噔一沉,更加紧张起来,意识到被人盯上了,心里蒙上阴影,慌忙矢口否认:“不、不不,我、我不是陈永峰。你、你認错人了。”

“你是戴宁的学生。是你帮助他潜逃的。请告诉我,戴宁在哪里,怎么分手的,你们俩见面后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十分重要。”陌生男子开诚布公、无可辩驳地轻声说,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陈永峰神情错愕,顿时心乱如麻,不清楚陌生男子究竟是谁,想不到这么快就追查到了自己。特别是他提到戴宁,了解自己和戴宁的关系,这更令他感到惶恐不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里飘浮上来。他意识到了危险,眼睛里闪过恐惧,竭力地狡辩:“对不起!我、我真的不是陈永锋,也根本不认识戴宁,你肯定是认错人了。”

车厢在不断轻微摇晃,能感觉到车轮碾过钢轨和车厢晃动挤撞的摩擦声。陌生男子环视周围,想缓和气氛,尽量消除他的顾虑,用平静的口吻说:“陈永锋,请别害怕,我确实是来帮助你的。我想了解戴宁的情况,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这对你同样很重要。”

“不,不,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陈永峰竭力否认,恐惧在他心里不断加剧,雾一样在弥漫开来,“真的。我、我不知道……”

“你的处境很危险,有人正在追捕你,你很难逃脱他们的手掌。我能够帮助你,使你摆脱困境,是你能够选择的最好的一条路。请相信我,也请给自己一次机会。”陌生男子恳切且耐心地竭力解释着,“这个案件关系重大,下一个车站,我们一起下车好吗?”

陈永峰极度恐惧,感到可怕的事情还是无法逆转地降临了,陌生男子的声音在心里引起绝望的回音。他想起昨天晚上,守候在火车站售票处的男子,危险像黑暗一样在浸透进心底。有几秒钟,他头脑一片空白。他有些恍惚,焦虑地想,该怎么办?他慌乱地瞥了眼车厢过道,一个臆想在头脑一闪而过:逃跑!他粗暴地想马上离开这里,摆脱眼前这个陌生男子。他急切地想站起身,忽然,发出一声很轻的呻吟,双手紧捂住腹部,头慢慢地垂落靠在台板上,脸上呈现出惊悚而痛苦不堪的神情。

陌生男子明显大吃一惊,脸上掠过慌乱神情,急忙俯身挡住他,头脑在飞速旋转着:“陈永锋,你怎么了?究竟怎么回事?”他贴近他,急切地询问。

坐在斜对面座位的中年夫妻,偎依着在打瞌睡,发出轻微的有节奏的鼾声。

陈永峰脸上痛苦的表情在加剧,豆大的汗珠在额头渗透出来。他竭力想控制住自己,神志变得模糊,眼前逐渐黯然下来。他感到整个身子在急速下沉,朝着黑黝黝的万丈深渊坠人,眼前飘浮起一团粉红色祥云,由远渐近,变得清晰:云端里面妻子面庞姣好,怀抱女儿,眼睛里充满了关切与期盼,女儿张开小手正向他迎面扑来。他瞧着女儿粉嫩的脸庞,想拥抱住那团粉红色云朵,有一股力量在将他往下拽。妻子和女儿融人粉红色云里,倏尔消失了。他眼前一片黑暗,心一个劲儿在往下沉,似乎跌落到另一个世界。他短促地瞥了眼车窗外,时光在车窗外掠过。他乏力地挣扎着,声嘶力竭想喊叫,嘴唇嗫嚅着:“水、水,刚才那两、两个男人,杯子里的水……”他瞪大了眼睛,声音极其微弱,一只手从腹部滑落下来。

火车驰骋着。

陌生男子倒吸一口寒气,瞧着陈永峰扭曲的脸庞,和台板上那只茶杯,脑海里浮现起“QD-速死之药”,和刚才小站停车前那两个擦肩而过,鬼鬼祟祟匆忙下车的男子。他知道发生了什么,想不到已经有人抢先一步,众目睽睽之下狠毒而巧妙地下了手。他发现他嘴角在渗出血,蚯蚓般在蜿蜒蠕动。他意识到事态的严峻,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头脑激烈思考着,迅速瞥了一眼坐在斜对面那对中年夫妻,又环视一下周围乘客,机警地拿起一张报纸遮住了他的脸庞。

火车有节奏的声响,显得单调而乏味。田野、小河、树木、电线杆千篇一律地在车窗外移动。“咣当”一声,火车明显在减速。陌生男子站起身,离开座位,朝着车门口走去。火车在又一个小站停下,陌生男子悄然地下了火车。一会儿,火车又启动了,缓缓地滑过站台朝前方驶去。在小站下车的只有几个乘客。他站在站台,瞧着渐行渐远的火车,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的内衣已汗涔涔湿透。秋高气爽的天气,小站上空和远处,悠闲地飘浮着朵朵白云。他凝视着天空,凝视着钢轨伸向缥缈远处,双眉紧锁,陷入沉思:陈永峰死了,意味着什么——风筝断线?

他随着稀落的乘客,快步走出了小站。

3

于浩之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凝神思考着,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烟雾将他包围起来。他是上午八时十五分得到案情最新发展的,戴宁终于在火车站候车室出现,显然是想乘坐前往C省的火车,逃往祖籍的山区老家。这是他已有预料,并且加强了严密防范的,但还是被人从火车站候车室意外劫持了。他清楚戴宁迟早会落网,最终会落人谁的手里,一直是他最担忧的,这是他最不愿意得到的答案。根据那辆墨绿色中吉普车牌号码,很快查清是S市民兵指挥部的。他从接到那个神秘电话,联想起正开展的“铁拳行动”,明白有人在背后插手此案。戴宁被市民兵指挥部的人掳走,飘浮在他心里的这一猜测,完全得到了证实。他又点上一支烟,在办公室不断地踱着步子,清楚戴宁落人到他们手里,案件中潜逃出现的转机,很有可能稍纵即逝。

另外,今天上午,在一列南下驶往E省的火车上,意外发现一具男尸,由于是本市始发车站,火车停靠小站后,铁路公安分局立即和S市公安局取得联系。根据描述的体貌特征和死亡症状,江海啸立即带人驱车赶往小站,确认了死者是被追捕的小车司机陈永峰。根据死亡症状初步判断,可能同样死于“QD——速死之药”。于浩之听完汇报,脸上神情凝固了。他知道,陈永峰帮助戴宁潜逃,遭到追捕是显而易见的,在火车上就迫不及待遭到追杀,接踵而至的案情发展,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判断对手行动果断,手段凶残毒辣,急不可待地杀害陈永锋,证明戴宁的潜逃,对手十分惧怕,甚至不遗余力地追杀和他有过接触的人。对手的意图十分明确:杀人灭口。由此可以推断,戴宁对此案至关重要,落人他们之手,肯定凶多吉少。戴宁一死,案件陷入困境,真相石沉大海。他食指轻轻叩击办公桌面,眼睛透出深邃的目光。他知道眼前亟须了解,戴宁被关押在哪里。整个上午,他焦灼不安,但调查一无所获。他双眉紧蹙,意识到时间紧迫,机会正在被吞噬。午后,他接到了神秘电话。

市属五·七干校。

于浩之轻轻搁下电话听筒,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即刻预感到戴宁离死亡已近在咫尺,市属五·七干校将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站。他清楚,这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是经过精心策划周密布置的,一个臭老九死于神秘的“五·七”,无人問津,无懈可击,不容易引起任何怀疑,完全符合生活逻辑,这是他最理想的葬身之地。他意识到了这张巨大的黑色的网,高言死了,陈永峰遭到追杀,戴宁落网,一切在循序渐进地步人这张可怕的网里。他头脑激烈地思考着,戴宁临死前,必须争分夺秒,想办法见到他。此外,对手有条不紊,步步先机,必须打乱对手步骤。他深思熟虑后,看了眼手腕上的表,斟酌后指示江海啸:“立即和市民兵指挥部取得联系,戴宁涉嫌重大杀人案件,是通缉的嫌疑要犯,希望他们能够协助破案。”

江海啸用疑惑的目光瞧着他。

“投鼠忌器。”

“投鼠忌器?”

“是的。”于浩之缓慢吐出烟雾,“让对手明白,我们知道戴宁在他们手里,这可能会使他们有所顾忌。另外,派人密切监视西郊市属五·七干校,有情况立即告诉我。我需要及时知道发生的一切。”

江海啸明白了他的意图,健步走出办公室。

于浩之抽着烟。他心里清楚,对手秘密抓捕戴宁,目的是让他永远消失,要求他们协助或是放人,显然是不切实际的,而且容易引起他们不安,促使他们尽快杀人灭口。但是,投鼠忌器,也有可能让对手有所顾忌。他希望能够起到作用,点到为止,恰到好处,为拖延戴宁的死亡赢得时间。他需要这点宝贵的时间。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投在窗棂上。他脸上浮起一丝莫测的神情。

黄昏时分,那个年轻人来到公园旁公厕。那个打扫公厕的老头儿六十来岁,显得委顿,邋里邋遢,原来保养很好的脸庞,被风吹日晒变得粗糙。他手里紧捏着拖把,头上戴着皱巴巴蓝色帆布工作帽,胸前系着沾满污渍的破旧围单,脚上穿双黑色打补丁的雨鞋,那块暗红色胶皮呈椭圆形状,用胶水粘在脚背很显眼的部位。他低着头,脸上毫无表情,悄悄地塞给年轻人一张小字条,接着弯下腰,若无其事地拖着地面,警觉的目光注视着厕所门外。

年轻人走进大便间,关上门,蹲下身拿出字条看了一遍,随即将小字条撕成碎片,扔进了大便池里。少顷,他站起身系上裤子,拉了一下抽水箱,水箱发出一阵很响的声音,水顺着粪槽夹杂着浊物向前冲去。

4

夜幕降临,月亮悬挂在天际,大地宁卧在夜色里。西郊市属五·七干校坐落在市郊最西端。这里位置偏僻,一条十几米宽人工挖掘的河道,将这片笼罩着神秘色彩的地方与世隔绝开来。天地寥廓。风很小,穿过黑暗,拂过大地,轻柔地舔着河面,风声里传来秋虫的呜叫,使得四周显得格外寂静。须臾,一片浮云遮住月亮,云影在大地上移动。黑暗中,一个人影匍匐在地,警惕的目光环视着四周。他脱下衣服、裤子、鞋子,包裹成一团,扔到河道对岸草丛中,随即小心翼翼地滑入水里。河水有一点儿凉。平静的河面漾起轻微涟漪,露出一点儿黑影,悄然向对岸移去。一会儿,那个年轻人悄无声息地爬上对岸,蹲下身迅速擦干身上水珠,穿上衣服、裤子、鞋子,隐藏着趴在斜坡上,屏息谛听,目光全神贯注地窥视着周围。

空气中随风飘浮着泥土和稻草的气息。坡地前是一条灌水渠,跨过灌水渠是一片田地,收割后的稻田裸露着,田埂旁间隔堆放着草垛,一千米远处呈现出矮平房轮廓。他谨慎地爬上坡地,弯腰跨过灌水渠,沿着稻田,在一墩一墩草垛后躲闪着,迅速而敏捷地朝矮平房方向奔跑过去。他在距离矮平房十几米远处停下脚步,躲在最近的草垛后面,近距离注视矮平房附近的动静。这里有好几排简陋的矮平房,左边有一幢水泥结构的二层楼房,可能是管教人员居住的,一楼有两间房子的窗口还亮着灯光,光线透过窗口洒在窗外泥地上。矮平房右边还有几间房子,可能是食堂、小卖部、厕所,最右面还有一间矮平房窗口透出微弱的光晕。

四周沉浸在夜色里,像进入了酣梦之中。他稍为犹豫了一下,不知道目标会关押在哪一间。他清楚,不可能有机会打探,贸然行动,肯定会惊动其他人被发现。他冷静思考着,目光投向右侧那间还透着微弱灯光的矮平房,思考之后决定先到这间矮平房去试探一下,估计这样风险可能是最小的。他从地上捡起一块泥团扔了出去,“汪!”蓦地黑暗处蹿出一只狗。他内心一紧,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肉馒头,朝左侧方向扔去,那只狗“呼”地一下蹿了过去,他趁着这间隙,迅速朝最右边那间亮着微弱灯光的矮平房奔去。

矮平房木板门上用墨汁写着三个字:禁闭室。

他走近矮平房门前,稍为稳定一下情绪,正在这时,忽然听到門里面传出声响。他忙闪身躲到墙角暗处,随即门“吱呀”一声开了,昏暗的灯光一下子泻在门外泥地上,映出两个晃动的人影。接着,两个男子嘀咕着走出门,并随之反手掩上了房门。

“刚才怎么回事?”一个男子轻声问。

“好像是狗叫声。”另一个男子回答。

“狗怎么叫起来?”

“妈的!鬼知道。”

“别发生什么意外?”

“管它什么意外!我们的事情办完就行了。早该干掉这糟老头儿,拖得这么晚动手,还让我们赶到这鬼地方,黑灯瞎火地跟着忙乎,出一身臭汗。”

“这是头儿的打算,我们竭尽所能,完成任务就行了。我们走吧!”

“嗯。让他们来收尸吧!”

他心里陡地涌起不安,蹲着身屏住呼吸,两个男子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离去。他等两个人影消失,连忙起身转过墙角,闪身消失在了门里。

矮平房十分简陋,只有七八平方米,搁着一张旧木板单人床,床旁一只小凳子,墙角放着大小便用的痰盂,房间里散发着一股潮湿难闻的异味。今天上午,戴宁被抓捕后,被带到市区一间房子里,全身被彻底搜查了一遍,那只随身不离的棕色旧皮箱里,除了更换的衣物,根本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之后,他很快被中吉普车秘密送走,中午时刻被带到这里关押起来。门外没有上锁,用铁丝绕了几圈,没有人来审问,也没有人送饭。此刻,他躺在那张木板床上,肮脏的毯子半拖在泥地上。他感到饥肠辘辘,心力交瘁,头脑一片混沌。他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抓捕自己的是些什么人,但知道自己被抓住,很难再有机会逃脱。况且,他感到已无法忍受生的折磨与痛苦,甚至已经没有从这里逃跑的勇气。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生命的旅途即将走到尽头。

他感到精疲力竭,想安安静静地躺着,临死之前,安安静静地等待死神的降临。

前天晚上,大雨滂沱,他和陈永峰冒雨丧魂落魄地分手后,担惊受怕地躲藏在一家小旅馆里。

他猜想,四处已布下罗网,自己肯定是在劫难逃。他躺在小旅馆的床上,魂不守舍,忧心如焚,他知道,高言死了,接下来会是自己。他想起陈永峰,尤其感到对不起他,回家时情急之下,竞鬼使神差在弄堂口小杂货店给他打了电话,一念之差,铸成大错,连累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他有种深深的歉疚和沉重的负罪感。

夜已深了。他萎靡不振地躺在小旅馆的床上,浑浊的眼睛紧盯着天花板,久久难以人眠。他想起了妻子,想起了蕴藏在心底的爱,她温柔的目光,她的音容笑貌,在眼前飘浮上来。她死在学校的隔离室。那天,他被允许去认领尸体,没有看清她的面庞,送到火葬场草率火化了。他没有提出任何抗议,甚至都不敢吭气,从火葬场走回家的路上,灵魂像被吸走了一样,行尸走肉般回到家。晚上,他让女儿先去睡觉,自己却一直坐在床沿旁,眼睛空洞,一声不吭,痴呆地坐着一动不动。直到下半夜后,他身躯倚靠在床头,意识潜入半睡眠的状态。他做了一个梦。他回到了和她初恋的日子,和每一个周末惬意满腹的时光。校园里,秋日的气息浓郁而干爽,金灿灿的树叶染成一抹红褐色。他在落日的余晖里,充满欣喜与期待地等她,那种愉悦盈满整个身心,甚至每一个毛孔都能体味得到。他俩在树荫下相约,在树荫下漫步,相谈甚欢。她聪明、漂亮、大方、知书达理、举止得体。他感到树荫下小路尽头充满了憧憬与无限的幸福。他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对此感念不已。

他发现和她一起躺在床上,不知躺了多长时间,或许一个世纪。忽然,她身体轻微地动了一下,终于慢慢睁开眼睛。她的眼睛旖旎漂亮,脸上漾起灿烂的笑。他在黑暗中感觉到了,深情地看着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注视着他,须臾,再闭上眼睛。她很平静,平静得令人难以置信,令人感到窒息。他在黑暗中感到了她微弱的心脏,最后搏动了一下,然后终于停止了。他想呼唤她,弥漫起恐惧。四周悄无声息,什么也听不见,只有一阵奇异的充满凉意的声音迅速传遍全身。他不知道这声音来自她的灵魂还是肉体。他想,她死了,心里咯噔一下,感到一阵冰凉,像是一块肉被撕裂下来。接着,他反而镇定下来.变得有条不紊,噙着泪起身给她仔细地擦洗身体,然后给她换上平时最喜欢的那件粉红色衬衣,换上那条有许多日子没有穿过的白色长裙,给她穿上丝袜和那双浅色镂空皮鞋。他知道她平时喜爱干净,有点近似于洁癖。他希望她最后能一尘不染地奔赴天国。他坐在床上,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用手很小心地将掩在她脸颊上的散发拂开。他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没有哭出声,心河已经干枯。他觉得她这样很好,不用再烦躁不安,愤世嫉俗,遭到凌辱,倍受煎熬。她这样能彻底地摆脱痛苦。

她撇下他永远地走了。

他对此耿耿于怀,紧紧地拥抱着她,就想这样拥抱着她,永远陪伴她。他和她的灵魂喋喋不休。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梦中醒了过来,再也遏止不住内心的感情,泪流满面。他渴望梦中的场景是真实的。她吊死在学校隔离室窗顶端铁栅栏下。可他作为丈夫,作为最亲近的人,在她临终之前,却没有给她一点点帮助,没有给她一丝丝安慰,甚至没有陪伴在她身边,看她最后一眼。他内心深感歉疚。那个夜晚,他呆呆地坐在床沿旁,窗外终于涌人一缕曙光,他觉得这已经毫无意义,感到那缕曙光在将自己和她一起融化。

戴宁回到现实生活中,知道很快能和她相聚。第二天中午,他不敢出门,请住在小旅馆的一个外地客人,帮忙顺便去买张火车票。他最终来到了这里。

天色完全黯然下来,矮平房阴暗潮湿,光线很暗,死一般沉寂。戴宁身躯微微颤动了一下。他从被抓捕到现在已有十多个小时滴水未沾,躺在床上,浑浑噩噩,浑身乏力,心如枯木。他偶尔睁开绝望的眼睛,可怕的一切就在眼前闪现。夜色从小窗外渗透进来。他又饥又累,十分虚弱。他发烧了,额头很烫,头昏脑涨,四肢酸痛,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嗓子干渴得比死还难受。他感到全身在火堆上烘焙,一时又似坠人冰窖,眼前在不断晃过各种模糊的人影,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少的,有俊的有丑的,有熟悉的有陌生的,影影绰绰,纷至沓来,人声喧哗,夹着秽骂,不少人在朝他身上、脸上吐唾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渴、渴……”他下意识地轻微呻吟,感到浑身难受,喉咙干燥得像在冒火。

门开了。十五瓦灯泡亮了起来,灯影里闪现两个身影。

“感觉怎么样?”有一个声音在问。

“渴、渴……”戴宁神志迷糊地嘟囔。

“渴?想喝水?”另一个凑近他,压低嗓音,极具诱惑地问。

“水、水……”戴宁嘴唇嗫嚅着。

“急不可待了。”那个男子得意地笑起来,拿过一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在他面前晃了晃,有点沙哑的声音厉声警告说,“错过这一次就得熬上一夜。”

戴寧微微睁开眼睛,昏暗的灯光摇晃着,两个身影也在晃动。他舌尖舔着干裂的嘴唇,颤抖着伸出手,接过水壶,哆嗦着喝了一口水。他的喉结蠕动着,一股凉爽的感觉顺着喉咙滑落下去,沁人心脾。他感觉好受许多,又喝了一口水。

“够了。”那个男子拿过水壶,拧上了盖子。

“妈的,真是‘对症下药,妙到毫巅!老东西越渴越想喝水,只有这一点才像个人。”另一个男子揶揄地说。

“哼,死有余辜!”那个男子松了口气,幸灾乐祸地发泄,“妈的,老东西早该死了,东躲西藏,害得我们俩奔忙了两天,这么晚还跑这么远的地方来伺候他。”

戴宁潜意识里觉得耳边的声音有些沙哑,想起了在高言卧室里听到的声音,心里一阵战栗,略为抬起头,眼睛瞪直了,模糊的视线里发现那个拿着水壶的男子左脸颊上隐约有道刀痕。他的头垂落下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糟老头,水喝了,好好睡上一觉,到极乐世界去享受快乐吧!”

另一个催促说:“我们走吧。”

“等一会儿,看老家伙反应,别出什么差错。”

“放心,万无一失!”

门外传来了狗叫声。

“走吧,我们的事办妥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左脸颊有刀痕的男子有点不耐厌,焦急地催促着。

“好吧。我们快走!”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也急于想离开。

两人开门闪身出去,轻轻掩上了房门。

戴宁眼前映现微弱的灯光,他想,这可能是生命中,最后一次体会到光亮。他视线逐渐模糊起来,感到腹部一阵疼痛,脑海里浮现出高言惨死的一幕,整个矮平房在旋转,灯光在变得黯淡下来。“啊——”他腹部的疼痛在加剧,挣扎着一只手紧捂住腹部,另一只手拼命抓住木板床,发出悲楚的呻吟。他感觉身体在浩瀚的黑暗中飘浮,在快速坠人黑黝黝的无底深渊。他从床上滚落到了地上。

那个年轻人闪身进门,迅捷反手掩上房门,目光扫视屋内,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急忙走到戴宁身旁蹲下身,焦急地轻声询问:“戴宁,你、你怎么了?快醒醒,高言是怎么死的?把真相告诉我!”他知道时间紧迫,显得焦虑万分。

戴宁脸色惨白,光秃的前额渗出豆大的冷汗。他隐约听到急促的声音,嘈杂纷乱,像鼓点烦乱地敲击着心扉。他分辨不清陌生人是谁,神志变得愈加模糊,疼痛使整个脸庞扭曲变形。他努力想再一次睁开眼睛,眼前的景物混沌一片。他感到黑暗在将自己整个吞噬。他心里的嘈杂声逐渐微弱下来,腹部撕裂般的疼痛在肆意扩散,意识在逐渐消失。他伸出一只手想抓住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抓住。他滑向另一个世界的弥留之际,仿佛听见远处传来极具诱惑力的呼唤,同时,一种生的强烈欲望在心里油然而生。他嘴角蠕动着,吐出最后一丝微弱声音:“找……”死亡像一股冷飕飕的风刮遍全身,他心里忽然有种完全超脱的感觉。

“戴宁,找、找什么?”

戴宁的手垂落了下来。

夜在哭泣。

年轻人一阵战栗,知道他死了,一股寒意袭遍全身,脸上掠过失望的神情。他站起身竭力保持镇定,冷静思考着,发现墙角那只棕色旧皮箱,迅捷上前打开皮箱,里面已经被仔细搜查过,皮箱的夹层也已经被刀划开。他知道这里不便久留,决定马上离开这里。门外响起一阵狗叫声,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内心一阵紧张,目光移落在死者手腕上,脱下那只旧的“欧米茄”手表,迅速离开了矮平房。

“抓住他!快!抓住他!”

矮平房一扇扇窗相继亮起灯光。片刻,黑暗里喊叫声、犬吠声、脚步声掺杂在一起,混乱成一片。田地间,三五成群的人影在晃动,手电筒光亮在摇曳。他喘息着不顾一切地拼命奔逃,穿过开阔田地,跨过灌水渠,奔下坡地来到河边,来不及脱下衣服,跃人河中朝对岸奋力游去。他爬上对岸,浑身湿透,转过身去,发现禁闭室已燃起熊熊大火。

火光映红了夜空。

5

二十二时二十分,于浩之终于接到电话,得到了案情确切消息。

他抽着烟,食指轻轻叩击办公桌面,陷入了深思:戴宁临死之前,吐露出了一个字——找。这至少证实他心里确实蕴藏着秘密,临死之前留下了至关重要的线索。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个字肯定是有指向性的。找……寻找什么,什么东西,真正的Z,应该到哪里去寻找?他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不断推敲着案情。他心里琢磨,忽然意识到,戴宁在被抓捕,秘密押送西郊市属五·七干校之前,销声匿迹的三十多个小时里,其间发生了什么,会不会将重要的东西蕴藏在了什么地方?他清楚这是一个盲区。他判断,大雨如注的夜晚,戴宁和陈永峰匆忙分手,雨夜里不可能走得太远,在弃车附近的某个地点,应该能查找到他藏身的地方,查清他这段时间的踪迹,或许能寻找到蛛丝马迹,得到关键性的答案?烟灰缸里烟蒂堆积起来。他在办公室里焦灼地踱着步子。他脑海里闪过戴宁在火车站候车室被抓捕的情景,瞬间怔住了,返身回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戴宁的档案材料仔细翻阅着,心里豁然明白过来。

他将大半截烟狠狠地在烟灰缸里摁灭。

对,N市。

第三章

1

十一月十五日。

十一时零六分,一列驶往N市的火车,缓缓地驶离站台。从S市到N市距离三百多公里路程,火车需要行驶五个多小时,中间停靠六个站台,下午十六时十五分左右抵达N市。

林子义坐在第十节车厢,依然保持着高度警惕,警觉的目光注视着四周。车厢里并不拥挤,火车启动后渐渐平静下来,车轮擦过钢轨和车厢晃动的摩擦声,发出刺耳而有节奏的声响。车窗外一片秋天景色。火车驶出一段路程后,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忽然发现车厢尾端过道上闪现一个男子,脸上的神情似乎在掩饰什么,朝自己方向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和他目光相遇的瞬间,脸上掠过惊讶神情。这种感觉很微妙。他头脑闪过了一个个疑问,车厢里还有座位,他站在那里干什么,是为了便于监视自己,难道自己又被人盯上了?他心里涌起不安,更加警觉起来。火车在大地上驰骋,窗外景色不断闪过。他心里忐忑,揣度是真的又被跟踪了,还是杯弓蛇影,是自己神经质?如果已经甩脱了尾巴,为什么在车上又被盯上,跟踪自己的一共是几个人?他想了解这些情况,得到确定的答案,才能采取应对之策。他激烈思考着,随着火车颠动,心在不断晃动。下一个站要到了,他站起身来,急忙朝车厢尾端走去,闪身进厕所关上了门。须臾,他猛地拉开厕所的门,发现那个男子耳朵紧贴着门,满脸惊愕,神情尴尬地笑着,结结巴巴地解释:“上、上厕、厕所?”他瞥了他一眼,又关上厕所的门。怀疑被证实了。他走出厕所,回到座位,心里琢磨,凭感觉那个男子不是街市上跟踪自己的人,车厢隐秘处应该还有他的同伙。

火车在一路驰骋,终于减速,在下一个站停下。林子义拿起背包,朝车下走去。他在站台上猛回头,发现那个结巴的男子在慌乱地挤下车,另外,靠近五十几号座位的车窗口,出现了一张明显慌张而显夸张的脸龐,正用一种仇恨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心里明白,跟踪自己的是两个人。他在站台上若无其事地活动一下,火车关门启动前返身上了车,回到自己的座位。火车启动了。他竭力保持镇定,随着火车的晃动,他心里做出判断。根据目前情况,大庭广众之下,这两个人暂时不会采取行动,可能是严密跟踪监视自己。如果是这样,就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还不了解自己到N市去的意图,试图跟踪了解自己此行的目的。另一种可能,就是在N市某个点上已布下罗网,正严密监视自己步人设置好的陷阱。他清楚,无论是属于哪一种情况,到达N市,首先必须想办法摆脱身后的尾巴,之后谨慎行事,见机而行。他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面包,咬了一口,又从挎包里掏出了两个橘子。

火车朝N市奔驶着。

下午十六时十二分,火车抵达N市火车站。秋日的夕阳慵懒地斜射下来,映照在钢轨和站台上的顶棚,以及火车站大楼的墙面上。林子义和乘客一起下火车,朝着火车站出口处走去。他侧过脸,眼睛余光发现身后人群中,那两个男子神色紧张,紧紧尾随着自己。他跟随人群走出火车站,穿过火车站广场,在一个公共汽车站牌停下。此刻,街市上已有下班的人群,站牌下逐渐聚起等候的乘客。一会儿,一辆公共汽车驶来,他急忙抢先一步从前门上车,朝后门迅速挤去。他透过车窗玻璃发现,那两个男子正慌忙赶来,心急火燎地从前门拼命挤上车。在关门瞬间,他从后门跳下了车。公共汽车驶离车站,他在站牌下发现那两个男子气急败坏的脸庞,龇牙咧嘴地正伸出窗外。他手心渗出了冷汗。又一辆公共汽车驶来,他急忙挤上了车。

N市是座古都名城,也是省会城市。这里道路宽阔,两旁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在秋风里飒飒作响,更有一种古刹的风韵。市区依然有许多古建筑遗迹,残留着断壁颓垣的古城墙遗址,一条著名的人工挖掘的河道,柳枝荡漾,水波潋滟,两岸楼宇已破旧不堪,却印证了这里红楼高墙,绣户朱门,茶坊酒肆,曾经拥有过的夜暖风和,锦衣花簇,罗绮飘香,河面上画舫竞游,笙箫悠扬,一片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黄昏时分,暮色四笼,N市沉浸在一片苍茫之中。

林子义换乘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靠站后下车,他确信摆脱了身后的尾巴,在街旁新华书店买了份N市地图,按照路名寻找到一条胡同。胡同口有一个臂佩红袖章的老太婆,布满皱纹的脸上充满了警惕,用怀疑的目光乜斜进出胡同的人。他走上前去,面带笑容地问:“大妈,请问这里是向阳胡同吗?”

老太婆上下仔细打量他,目光落在他诚实的脸上,感觉不像贼眉鼠眼的坏人,颇有好感地点点头回答:“这里的胡同很乱,陌生人很难寻找。进去左边是向红胡同,右边就能通向阳胡同。”

“向阳胡同五十五号怎么走?”

“向阳胡同五十五号?”忽然,老太婆眉头紧蹙,立刻警觉起来,重新打量着他,脸色一变,神情严肃地问:“你找谁?”

林子义见她神色有异,心里骤然紧缩,迟疑着回答:“戴树萍。”

老太婆勾起双眼,更加警惕起来,沉下脸横蛮地追问:“你是干什么的?”

林子义捕捉到了她脸上神情的变化,心里琢磨,难道这里发生了意外情况?他想起一路被跟踪,判断这种可能性完全存在。他竭力保持镇定,掩饰自己的情绪,想从她这里了解情况,不露声色地微笑着:“大妈,我是……”

老太婆警惕的目光紧盯着他:“你是她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吗?她出身家庭不好,是臭老九的女儿。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有什么瓜葛,找她这号人究竟干什么?”老太婆理直气壮,连珠炮似的发问。

林子义说:“我是她单位的。”

“你和她是一个单位的?”

林子义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大妈,我是她单位保卫部门的,想了解她在家里的情况,以便加强对她的监督改造。”

老太婆紧绷的脸庞舒展开来:“啊!原来是这样。看你这位同志长得周正,怎么会和她这号人穿一条裤子。啊,那是误会了。”

林子义投石问路,进一步试探地问:“这几天,她在家里是不是老实,有没有发生意外情况?”

“情况倒没有什么,不过,对她这种人,我们必须保持警惕。形势报告里一直这样告诫我们,狗总改不了吃屎,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蠢蠢欲动。”老太婆手指了一下胡同,对他充满信任,热情地说,“你一直朝里走,第三条胡同朝右拐弯,然后再朝前走左拐弯,看见向阳胡同后,挨着门牌号码就能找到。这一刻,她应该快要下班回来了,要不你先到居委会去了解一下情况。”

林子义连声道谢,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谨慎地朝胡同里走去。他心里揣测,这里可能还没有发生意外情况,自己的目标暂时应该是安全的。此时,正是放学与下班的时候,胡同里不断有人走过。他根据指点,寻找到向阳胡同。这是一条幽深的胡同,他在胡同口观察,没有发现异常情况,谨慎地朝胡同里走去。四十三号、四十五号、四十七号……进去几个门牌就是五十五号。他想,另一边小胡同可能是双号。这时,背后似乎有种轻微的异常声响,他陡然一惊,放慢脚步,想回过头去。

“别动!”背后传来低沉有力的声音,“把手举起来,趴在墙上。”

林子义怔住了,心跳骤然加速,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安重重地撞击着他。他瞬间意识到这里设下了陷阱。他全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

“我们等候你多时了,违抗是危险的。”身后的人声音冷酷,加重语气,斩钉截铁地警告着,急切地催促说,“听见了吗,快跟我们走!”

林子义迟疑着,很快还过神来,并且分辨出了背后的声音,脑海里闪现出他的影子:江海啸。他心里震颤,想不到他跟踪到了N市。他头脑有片刻紊乱,清楚自己的处境十分危险,一旦落人他的手里很难逃脱。此外,他判断五十五号门里,肯定已经发生了意外。他竭力保持冷静,想稍为侧过头去。

“别动!老实点儿,快跟我们走。”背后传来警惕的声音。

林子义头脑飞速地旋转,眼睛余光捕捉到背后的人确实是江海啸,水泥地上映现出另两个刑警身影。他清楚身后是三个人,严丝密缝地堵住退路,逼迫他束手就擒。他正踌躇,忽然,又一个令他错愕、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五十五号房门突然打开,蹿出三个男子堵在了他前面。他顿时感到措手不及,明白前后遭到夹击,这里早已设下陷阱,布下了罗网。

有几秒钟,他陷入了困境。

2

中午十二时二十分,N市民兵指挥部接到S市民兵指挥部的长途电话,为一起重大案件,要求协查一名犯罪嫌疑人的女儿在N市的情况。下午十四时,N市民兵指挥部根据调查基本上掌握了情況:戴树萍,二十五岁,未婚,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一九七O年分配在N市第四制药厂工作,单独居住在向阳胡同五十五号。S市民兵指挥部要求秘密抓捕戴树萍,并抓捕和她可能联系的任何可疑人物。S市民兵挥指部已派人前往N市,抓捕她后立即连夜押送回S市。N市民兵指挥部连忙开会研究,考虑了几套行动方案:在厂里抓捕目标太大,人多嘈杂,显然不利于秘密抓捕。在她回家的路上行动,恐怕容易出现意外。最终决定派人在她家蹲点设伏实施抓捕,这样也便于伏击和她联系的人。十六时二十分,N市民兵指挥部一个剪小平头的头目,带着四个男子驾车前往,将车子停靠在胡同外,不引人注意的斜对面小马路旁,随后分两批悄然进入向阳胡同。那个小头目寻找到门牌号码,确认无误,从裤兜里掏出工具插入门锁,倒腾了一会儿,打开门后和两个男子闪身而人,几分钟后,另两个男子也进了门里。

五十五号门里是间三户人家合用,很小的厨房。戴树萍的房间朝北,紧挨着厨房,朝南两户人家可能出门,或上班还没有回来,紧关着房门。那个小头目带着手下进入戴树萍的房间,马上关上房门潜伏下来。房间很小,只有十来平方米,但收拾得很干净。小头目点上一支烟,站在面对胡同朝北的窗前,拉开窗帘一角,密切注视着胡同里出现的过往行人,偶尔看一下手腕上的表。他觉得完成这项任务并不困难,张网以待,自投罗网,只要耐心等待,不出现意外情况,那个女的下班回家,浑然未觉步人陷阱,控制住她或者和她联系的人,让她们一起乖乖地跟自己走,任务不费周折就可以完成。他想,是的。事情就这么简单。他抽着烟,不过,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飘忽。他想起走进胡同的时候,无意间似乎发现有人在鬼鬼祟祟地张望,直觉告诉他这几个人肯定不是住在这里的。他想,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在这一刻出现,和这个女的是否会有瓜葛,与这一次抓捕行动有联系?随着烟雾萦绕,他略显疑惑,又感觉草木皆兵,可能是多虑了,事情没有那么复杂。他放下心来,耐心等待着。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映人了眼帘,拐弯进小胡同走来。他心里骤然紧张起来。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不能确定她是不是要抓捕的人。脚步声走过五十五号门,在五十七号门前停下,姑娘掏出钥匙开门走了进去。他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片刻,胡同里出现了两个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的小女孩儿。又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走进了五十一号门里。

烟雾在房间里弥漫。

他抬腕看了一下表:十七时十二分。他又点上一支烟,显得有些焦虑起来,几个手下也显出了焦灼的神情。他胡乱地猜想,她今天会不会恰巧有事情晚回家,或是遇到什么意外暂时不回来?他又担心会不会走漏风声,但是马上否定了这一点,觉得这种概率几乎等于零。他用舌尖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正在此时,他视线中闪现了一个年轻男子,显得谨小慎微,拐弯进胡同,在寻找门牌号码。少顷,他背后跟着出现了三个陌生男子。他感觉这场景有点怪异,立即引起了高度警惕。那个年轻男子站住了脚,三个男子在他背后也停了下来,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更加富有戏剧性,几乎令他瞠目结舌,惊诧不已。他发现他们站在那里,好像是在嘀咕什么,背后一个男子居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副锃亮的手铐。他瞪大眼睛,心里一阵乱跳,极度紧张起来,直觉告诉他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这一切可能和要抓捕的女的存在某种联系。他迟疑了一下,随即扔掉烟蒂,果断作出决定,留下两个男子继续潜伏,自己带着另两个手下打开房门,穿过厨房,拉开五十五号门迅速冲了出去。

林子义清楚事不宜迟,转过身去顺势用挎包奋力甩向拿着手铐的江海啸,右手对准靠上前的便衣刑警腹部狠命一拳,另一个刑警刚想扑上前,他迅捷飞起一脚踹在他腰间。这一切发生在顷刻间。他不顾一切拔腿朝胡同出口处奔去。

“抓住他,快抓住他!”

“快追——别让他跑了!”

从五十五号门里冲出来的三个男子,朝林子义逃跑的方向拼命追去。江海啸一愣,随即慌忙捡起被打落在地上的手铐,和两个刑警交换了一下眼色,迅速跟着追了上去。

“妈的!怎么是个男的?”

“男的也别放过,撞在网里的都是鱼。”

“在胡同里他很难逃跑!”

“对!抓住这小子。他逃不掉,瓮中之鳖。”

胡同里响起一阵嘈杂声。

林子义拼命地奔逃。胡同七拐八弯很复杂,他慌不择路拐过两条胡同,弯进了又一条胡同。这是一條死胡同,尽头是一个花坛,花草早已被铲除,天长日久爬满了青苔,一堵墙挡住了去路。他怔住了,喘着粗气,背后的脚步声,掺杂着谩骂声,越来越紧,撞击着他的耳膜,纷乱地踏在他心里。他束手无策,焦虑万分,紧张地寻思对策。杂乱的声响更近了……他正踌躇不决,一筹莫展之际,忽然,围墙上荡来一根绳索。他不假思索抓住绳索,往上攀爬,慌忙翻身越过围墙。

绳索顺着围墙滑落到了另一边。

围墙另一端站着一个姑娘。她看上去二十多岁,瓜子脸型,齐耳短发,穿件浅蓝颜色春秋季两用衫,下面穿条旧的蓝咔叽裤子,显得端雅秀气。她经过剧烈的奔跑,脸颊绯红,娇喘吁吁,胸部剧烈起伏着,一双大眼睛透着灵秀,闪动着惊讶、激动、不安的目光。

林子义凝视着她,既激动又困惑,知道是她帮助了自己,来不及多想,感激地说:“谢谢你!”

姑娘矜持地低着头。

林子义有点局促,很想知道她是谁,惊诧地问:“你是……”

“快!”姑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将绳索收拢起来扔在一旁,抬起头来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眼睛里同样闪烁着困惑与不安,焦虑地催促他说:“别以为这里安全,他们很快会从别的胡同寻找过来。快跟我走!”

两人急忙朝胡同口走去。她对这里的环境很熟悉,领着他拐过一条胡同,从另一条胡同口出去,终于来到街上。此刻,天色已逐渐黯淡,黑暗仿佛正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街市上熙来攘往,影影绰绰。她领着他穿过两条横马路,来到另一条街市,这才渐渐地放慢脚步。

林子义知道摆脱了危险,侧过脸瞧着身旁陌生的姑娘,想起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心里忐忑而感激,同时,一个个疑问涌上脑海。这个意外出现的姑娘是谁,为什么不顾一切地帮助自己,她怎么知道自己会钻人死胡同,关键时刻恰巧在围墙另一边——施以援手?他感到疑窦丛生,难以置信。此外,这一切对她而言,同样具有很大的危险。他隐约觉得这一切并不会那么简单,这种巧合背后隐藏着什么东西。他头脑激烈思考着,感激而好奇,谨慎地问:“姑娘,太感谢你了!现在安全了,能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要帮助我呢?”他很想知道这一切。

姑娘沉吟未语,似乎在思忖什么,脸上掠过复杂的神情。她踌躇片刻,摇摇头轻声地说:“不,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林子义疑惑地问:“为什么?”

姑娘紧抿嘴唇,依然摇了摇头。

林子义进一步询问:“你怎么会在围墙另一端,恰巧这么离奇地帮助了我。”

姑娘游移的目光瞧着他,脸上掠过不易察觉的惊慌神情。她犹豫着,欲言而止,很快又低垂下头,目光紧盯着路面。身旁不断有行人走过。

林子义觉察到她脸上的神情变化,竭力想读懂她心里的东西,又问:“那么,你是怎么知道我会被困在那条死胡同里的?”

姑娘抬起头,目光闪烁不定,胸部在起伏。忽然,她眨巴着眼睛,终于启口轻声说:“我刚巧下班回家,看见有人在追捕你。我对这里的胡同很熟悉,见你逃跑的方向,猜测你会钻进那条死胡同。我急中生智,拿了根晾晒衣物的绳索,抄近路拐进了另一条胡同。”

林子义满腹狐疑,感到事情蹊跷而突兀。他清楚五十五号门里已经设下陷阱。她的意外出现,会是一个圈套?如果这是又一个阴谋,那么戴树萍肯定出现了意外情况,自己也同样面临着巨大危险。她是谁呢,又会扮演怎样一个角色?他思考着,冷峻的目光瞧着她,有须臾的恍惚,试探地问:“你知道吗?你帮助一个被追捕的人,会受到牵连,甚至遭遇可怕的厄运。这是一种充满杀戮的游戏。”

姑娘昂起头来,眼眶湿润了,忽然激动地说:“我帮助你,是因为有人救了我。”

“有人救了你?”

“是的。”

“谁?”

“你。”

“我?”

姑娘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眼睛里闪动着亮光,感激地说:“他们潜伏在五十五号门里,不是你的意外出现,我已经步人陷阱。他们真正想抓捕的人是我。”

“你……”

“是的。”

“你居住在向阳胡同五十五号?”林子义感到惊愕,完全出乎意料,幡然醒悟,不由停下脚步,紧张而激动地问,“你是戴树萍?”

姑娘眼睛里有层淡淡愁雾,疑惑不安的目光紧盯着他,谨慎且惊讶地问:“你是谁,你到那里去干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抓捕你?”她的声音轻柔,困惑且透着不安。

林子义明白了她是谁,他想不到在这种情况下,以这种方式寻找到她,顿时感到一阵欣喜,冲动地握住她的手,如释重负地说:“戴树萍,你好!我到N市来,正想寻找你……”

“啊!”姑娘发出一声惊叹,疑惑的目光注视着他,警觉地将手挣脱出来。她的心在怦怦乱跳。她不知道眼前的他是谁,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姓名,为什么要寻找自己。她脑海里浮现起潜伏在自己家里的人,心里战栗,更加惴惴不安。她用戒备的目光盯着他,朝后退缩着胆怯地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林子义环视四周,考虑街上人多眼杂,随时可能出现意外。他想尽快带她到安全的地方,稍安下神后解释说:“戴树萍,我叫林子义,请跟我走吧!你是戴宁教授的女儿戴树萍,我到N市是专门来寻找你的。我会向你详细解释清楚的。”

“我父亲……”姑娘听到他提到父亲,显然大吃一惊,更加警觉起来,忐忑的目光紧盯着他,“你究竟是谁,是干什么的?”

林子义脱口而出:“我是S市公安局的。”

“啊!你、你是……狼!”姑娘脸色陡变,失声尖叫起来。她的心像是被毒蝎猛地蜇了一下,眼睛掠过一种痛楚,呈现害怕与怨忿的神情。瞬间,一种巨大的恐惧在她胸中滑过,在将她整个身心浓重地包围起来。S市公安局?她感到害怕,感到惶恐不安。她朝后退缩着,忽然转过身去,迅捷地朝马路对面奔去。

“戴树萍……”林子义一愣,见她神色有异,想上前阻拦,一辆卡车鸣着喇叭在他面前疾驶而过,紧接着又一辆车驶过。他焦灼地等待车辆驶过,横穿过马路,发现她跳上一辆靠站的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关上门正在启动。他紧追几步,眼睁睁地看着公共汽车驶离站台,很快湮没在了车流中。

林子义站在华灯初上的街市,瞧着迷茫的夜色,穿梭往返的车辆和行人,感觉戴树萍犹如惊弓之鸟。他十分沮丧,脑子里很乱,对她倏然消失,心里感到惊愕。他很快明白过来,作为一个臭老九的女儿,长期生活在惊恐之中,突遭变故,有人潜伏在她家里,令她担惊受怕,感到危机四伏。她紧张、困惑、焦虑、恐惧,充满戒备心理,“S市公安局”使她深感惶恐不安。他心里有种自责,和她见面后,一时间太冲动冒失。他根据情况分析判断,戴树萍很可能知道父亲出事了,提到戴宁,情绪明显变得激动,加深了她的恐惧心理。显然有人掌握了情况,在她家里设下埋伏,张网以待,企图秘密抓捕她,并一路跟踪自己,欲将自己一网打尽。他清楚了对手的意图。此刻,他担忧她的安危,知道她暂时得以逃脱,N市肯定会布下罗网,她很难有藏身之地,随时会落人他们手里,自己也同样面临着危险。他冷静地思考着,知道目前重要的是在这座城市,人海茫茫之中能尽快寻找到她。

林子义知道不能鲁莽行事。他走进一家小饮食店买了碗面条,填饱肚子后,寻找到一家较为偏僻的旅馆。他在楼下服务台办理完登记手续走上楼。旅馆已经老旧,甬道上灯光昏暗,地上沾着水渍。他走进客房关上门,透过窗帘缝隙,谨慎地观察楼下大门,没有发现附近有异常情况。他知道这里暂时是安全的。他稍安下神,和衣斜躺在床上,眼前浮现起江海啸的影子,五十五号门里设下的陷阱,一路跟踪自己的对手,发生的一切在交织重叠映现,构成一张黑黝黝的罗网。他揣测,戴宁被害之前,可能通过某种方式和戴树萍取得了联系,或者告诉了她什么秘密。戴树萍掌握某些秘密,必然会引来杀身之祸。对手立即采取了行动。她只是机缘巧合,才得以侥幸逃脱。他感觉到空气中渗透进了一种巨大的危险。戴宁死了,陈永峰被追杀,戴树萍身处险境,随时会遭遇不测。他脑海里飘浮起那双灵秀而恐慌的眼睛,她会在哪里呢?他缜密思考后,看了一下手表,走出客房朝楼下走去,来到服务台。

服务员穿着白色工作服,是个稍胖的中年妇女。

“服务员同志,我想打个电话。”林子义瞥了一眼柜台上电话,礼貌地打招呼说。

稍胖的女服务员生硬的口吻问:“打哪里?”

“长途。我是来出差的,给单位打电话。”林子义谦和地解释说。

“好吧。长途需要另外付费,不能算在住宿费里。”稍胖的女服务员抬了一下眼皮,显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林子义拎起电话听筒,拨通了电话。一会儿,话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他警惕地环视周围,尽量朝后躲避稍胖的女服务员,用手捂住电话听筒,轻声介绍着情况。最后,他连声应允:“嗯,就打这个电话,三零二房间。”

稍胖的女服务员拿着报纸在阅览。

林子义搁下电话听筒,客气地说:“服务员同志,我有急事,麻烦你,有电话请立即告诉我。三零二房间。”

稍胖的女服务员目光从报纸上移开:“好吧,三零二房间,有电话告诉你。”

林子义叮嘱说:“请别忘记,是单位里急事,十分重要。谢谢!”他回到客房,穿着衣服躺在床上,头脑还在盘桓:戴树萍在哪里?

3

戴树萍在街上徘徊。此刻,她满脑子塞满了阴谋、陷阱、诱捕、追杀。她想不到那个年轻陌生男子是S公安局的,那张英俊的脸庞在眼前变得狰狞憎恶。她知道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住处,那间简陋、毫无生气,但居住了几年的地方,此时对她来说有着无限温暖。她清楚自己已经没有栖身之地,而且想抓捕她的人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一旦落人他们的魔爪肯定难逃厄运。她心乱如麻,惶恐不安,不知道今晚怎么办,能到哪里去,不知道今后怎么办?她在一家小饮食店买了两个馒头,如同嚼蜡地咽进了肚里。她在夜色里踯躅,心里一片惘然,有种空虚与孤单的感觉。她搜索枯肠,苦思冥想,将熟悉的人在头脑过滤了一遍,能够暂时躲藏的地方少之又少。她想起父亲生死未卜,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感觉天地虽大,卻无容身之地,不禁悲从心起,心里涌起一阵辛酸与绝望。夜阑人静,街市上行人逐渐稀落,她瞧着茫茫夜色,不敢在街市逗留,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一个单身女子在夜间游荡,更容易引起怀疑,偶尔有人多看她一眼,就会引起她的警惕与恐惧。她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很想让泪水酣畅淋漓地流淌下来。她绞尽脑汁,思考今晚怎么办,整个身心有种从未有过的疲惫。她内衣湿透了,被夜风一吹,禁不住打着寒战。她犹豫着,恍恍惚惚,不知不觉拐弯走进了一家大众浴室。

浴室在胡同旁边,不是太引人注意。她胆怯地付了钱,拿了更衣箱钥匙,走进更衣室。更衣室里很潮湿,有股浓郁的臊臭气味。她脱下了衣服,锁进更衣箱,然后赤身裸体地走进旁边蒸汽弥漫的洗澡间。她钻进水池里,水温很高,荡漾着漫过胸部。她浸入在水里,瞧着蒸汽萦绕中,几个赤身裸体、各种姿态洗澡的女性,忽然心里的自卑感消失了。这一刻,她全身松弛下来,瞬间得到了某种宽慰。她在水池里浸泡了很长时间。她知道不可能在这里过夜,浴室二十二时停止营业。她洗完澡后,穿上衣服走出浴室,又重新回到了现实生活。夜更深了,凉风习习。她瞧着暗夜,犹豫了很久,终于乘上一辆公共汽车。她坐了两站路下车。她像一只受伤的惊兔,闪身进了一条胡同。

胡同里很寂静,亮着昏暗灯光。

她寻找到门牌号码,站在门旁暗处,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叩响了门。门里没有动静。她心里在怦怦乱跳,又轻轻敲了两下,门缝隙终于透出光亮。须臾,门开了,“王瑾!”她颤抖的声音喊了一声。

“戴树萍?”门里出现一个姑娘,见戴树萍深夜来访,显然大吃一惊,惊诧的目光瞧着她,连忙招呼着说:“快,快进来。”

戴树萍躲进了门里。

王瑾二十六岁,稍圆脸庞,大眼睛。她结婚不久,是戴树萍一个厂的同事。两人在一起工作,戴树萍虽然低人一等,但王瑾感到她为人真诚,平时很谈得来,私下交情深厚。灯影里,她满脸狐疑,不由惊讶地问:“这么晚,你怎么会来的?出了什么事情?”

戴树萍迟疑着轻声说:“有人想抓捕我。”

“啊!”王瑾紧张起来,“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戴树萍神情忧郁,欲言而止,凄楚的目光瞧着她,近似于恳求地说,“我想在你这里住两天。我已经走投无路,没有居住的地方。我想只要没人知道,不会牵涉到你的。”

王瑾面呈难色。

“就暂时住两天,之后我会想办法。”

王瑾心里忐忑,瞧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踌躇片刻,最终点了点头,提心吊胆地说:“好吧,我爱人这个星期上夜班。隔壁有一间小房间,你先暂时住下,过两天再说吧。你白天千万不要出门。”

戴树萍松了一口气,眼睛里充满感激,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知道王瑾很为难,隐藏自己可能会受到牵连,冒着很大的危险,但自己实属无奈,只能乞求暂时有个栖身之地。她清楚,躲过今晚必须想办法尽早离开这里。她和王瑾简单说了几句话,在隔壁小房间的床上躺了下来。房间里很静,很暗。她躺在床上,虽然很困乏,但难以人眠,眼睛紧盯着天花板,想起了父母亲,想起居无定所与未知的将来,经历的一切走马灯地闪现,往事在脑海里清晰地飘浮上来。

戴树萍呱呱坠地,就得到双亲无微不至的关爱与呵护。她父母亲都在大学教书,给了她幸福快乐的童年。那时,她喜欢和父亲在公园租条小船在湖里泛舟,母亲穿着洁白的连衣裙,坐在垂柳下的长椅上备课;她喜欢拉着父母亲的手,踩着街上飘零的落叶观赏风景;她喜欢和父母亲在家门口扫雪,在雪地里堆小雪人玩耍。她在安逸与快乐的环境中渐渐地长大。母亲经常教育她怎么做人,和父亲一样给予了她无限的爱。然而,就在她读高中的时候,生活起了波澜,人生就像在平静的河面上,倏地拐弯,瞬间卷入了湍急的漩涡之中。

那天下午,她和同学下课回家,街市上熙熙攘攘,纷乱嘈杂,挤满了游行的人群,大字报和宣传标语铺天盖地。她穿过拥挤杂乱的人群,在一条马路十字路口,忽然看见停着一辆大卡车,上面并排站着几个胸前挂着牌子,头上戴着高帽子的人。她陡然觉得中间一个衣着朴素、戴副眼镜、面庞端庄、皮肤白皙的中年妇女很眼熟。她依稀认出是区委副书记夏静。有人拿着铁皮喇叭,有力地挥动着拳头,在扯开嗓门儿喊着口号。夏静神情冷漠,嘴唇嗫嚅着,木然地在狡辩。有人愤怒了,高喊起口号,喊声震天。人们被愤懑点燃,激情迸发出来,群情激动。忽然,有人将夏静头上高帽子掀掉,端来一盆粪水从头顶泼下来,她一动不动,粪便挂到嘴边,嘴角轻微蠕动着,眼睛里闪烁着耻辱而不屈的目光。戴树萍惊愕了,心揪得很紧,在人群里踮起脚尽量朝前挤,耳边不断传来诅咒与谩骂。她站在卡车下面,看清了她稍圆苍白的脸庞瘦削了,那种无奈近似于冷漠的表情十分可怕。她心里很难过。她知道夏静阿姨气质高雅,当过老师,和父母亲很早就认识。她相信她是一个好人。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她经常来看望父母亲,用手轻轻地抚摸自己的头,亲切地夸赞:“啊,萍萍真乖,又长高了,真漂亮。”有时会带来糖果,抱起自己,在脸颊上亲吻一下。自己长大了,上了高中,她当了领导,可能工作越来越忙,来家里的次数才少起来,偶尔来的时候,还会亲昵地拥抱一下自己。她不理解和蔼可亲的夏静阿姨怎么了,她心里憋屈,十分难过,拼命挤出人群朝家里奔去,想向父母亲问个明白。她回到家,甩下书包,发现父母亲脸色沉郁,并排坐在沙发上,家里像要发生什么事情。她忐忑不安,把夏静阿姨的事情告诉他们,睁着又黑又大的眼睛问母亲:“妈妈,这究竟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母亲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告诉她:“你还小,以后会明白的。”她又问父亲,父亲轻声叹息。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压抑,那份忧郁浓得融化不开。

不久,家里真的出事了。那天黄昏,她放学回家,走到家门口,忽然“砰”的一声,一只花瓶破窗而出,从房间飞出掉在门外水泥地上摔得粉碎,伴随着粗鲁的声音不断从窗口飘出来。她怔住了,心慌意乱,急忙走进家,发现家里一片狼藉。几个眼睛里露出争勇好斗的人,正在翻箱倒柜,将卧室和书房翻得乱七八糟,甚至连厨房和卫生间都没有放过。父母亲神情呆滞,木然地站在一边。天色将黑的时候,他们把母亲带走了。母亲脸色惨白,像大理石雕像,临走前回过头来深情地看了她一眼。她心如刀割,不顾一切地扑向母亲,被人用力推倒在地板上,悲恸地号啕大哭起来。父亲一声不吭地瘫坐在了椅子上。以后几天,父亲时常呆坐在沙发上,像丟了魂一样,时不时发出无奈的哀叹。母亲不在家,房间里空寂得令人窒息。

不久,父亲也被揪了出来,打成了“反革命特嫌分子”。母亲因为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被关押起来隔离审查。之后,她和父亲被扫地出门,搬到了恒丰河畔的简陋住处。母亲被关押了两个多月,她和父亲噤若寒蝉地生活着,更担忧母亲是怎么过来的。这天,她被允许到学校给母亲送替换衣物,她发疯一样想见到母亲。关押母亲的人阻拦她俩见面,在她再三央求下,才同意让她在隔离室铁栅栏窗外见上一面。她看见母亲身上肮脏不堪,蜷缩着身体,蹲在墙旮旯,仅仅两个多月,她明显消瘦许多,脸庞憔悴,蓬头垢面,两眼布满了血丝,原有的风姿荡然无存,脸上写满了怨愤与惘然。母亲嗓音沙哑,见到女儿,眼睛一亮,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忽然泪流满面。她感到震撼,涌满酸楚,心像被撕裂。她感到母亲就像一个呆滞的玩偶,一只被关在笼子里受伤的羔羊,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痛哭起来。母亲见到她十分激动,如痴如醉发疯似的瞧着她,慈祥的目光中充满了柔弱与哀婉,汇成与生俱来、令人震撼、难以割舍的母爱。她的心被揉碎了。她临走的时候,母亲双手紧捏住铁栅栏,就像紧紧攥住她的心,昂起脸庞紧贴着窗棂,哽咽着嘱咐说:“萍萍,你终于长大了,今后要照顾好自己。”母亲忧伤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滚落下来。

她没有读懂母亲最后的遗言。

深夜,母亲脚踩在小方凳上,摸索着解下裤腰带,挂在隔离室窗上铁栅栏顶端,打了个结,套进脖子。清寒的月光将她吊在窗前的身影长长地投在隔离室地面上。母亲自杀后,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得到噩耗后,她感到天坍塌下来了。许多日子里,母亲生离死别的目光,时常会刺痛她的心,在她眼前痛苦地浮现。

高中毕业后,她被分配到N市,在一家制药厂做勤杂工。最初的日子里,她在N市生活,倍感寂寞,想起父亲一个人,心里更涌起辛酸。她经常想起父母亲相濡以沫,举案齐眉,给自己带来快乐的童年时光。她很无奈,也很痛苦,这种痛苦就像阴影投在墙上,悄无声息地笼罩在心里。她渴望有亲人在耳边絮絮叨叨,甚至过分苛刻斥责的日子,但这一切都已经无法享受。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面对别人无穷无尽的鄙视,有种被整个社会永远唾弃的孤独感。她一个人的时候,经常抑制不住想哭,有种想流泪的冲动,晚上把头蒙在被窝里偷偷哭泣,甚至酣畅淋漓地号啕痛哭。许多日子里,她上班下班,独自走在街上,走在各种人群中,觉得像走在陌生的街头,生活在并不熟悉的世界,而且越往前走越感到孤独,甚至感到压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心里一直在寻觅,身心疲惫,丧魂落魄,寻觅的就是最简单平静的生活。这是她渴望得到的生活。她想起母亲的自缢,母亲临死前也在寻觅,寻觅平等与自由,寻觅着自己的尊严。母亲感到尊严比生命更加重要,她选择了自缢。她感到生活永远是不公平的。她长得端庄娴静,性格中有父亲的诚实,也有母亲的坚韧。在她这个年龄的姑娘,很多人都在享受着爱情,享受这个季节的愉悦,许多人已步人婚姻殿堂。然而,她对爱情却不敢有任何奢望。她曾想找一个朴实憨厚的人,能有依靠,过上一辈子平淡宁静的生活,迎来的却永远是鄙夷的目光。她甚至颓废地想孤独地过一辈子。爱情,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灰色的梦,她眼睛里的天空永远布满了阴霾,阴霾的天空永远没有灿烂的阳光。

戴树萍生活在阴影里。她知道父亲学识渊博,秉性孱弱,这会令她感到牵肠挂肚。昨天傍晚,她下班回家,得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她惊呆了,忧心如焚,她心里一直在为父亲担忧,预感到厄运又一次悄然降临。此刻,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可怕的场景,想起设伏在自己家里的陷阱,想起所面临的处境,更是浑身战栗,觉得四周像一个泥潭,自己正在越陷越深,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整个身心浸透在暗夜里,被密不透风的黑暗吞噬。下半夜,她才迷迷糊糊,意识潜入睡眠状态。她做了一个梦:风高月黑之夜,她慌慌张张地搭乘上一列南下广州的火车,辗转来到深圳效外龙岗濒海的地方,在灌木丛中东躲西藏,竭力躲避边防人员的检查,登上了一条泊在港湾隐蔽处的小渔船。天色很暗,风舔着海面,小渔船装着消音马达,朝着香港方向驶去。海面上波浪汹涌,小渔船在茫茫的大海上颠簸。忽然,远处传来马达的轰鸣声,由远而近,逐渐清晰,黑夜里划过一道道探照灯光束,两艘边防艇乘风破浪追逐包抄上来。她的心随着小渔船拼命摇晃起来,整个黑夜与海面似乎都在剧烈摇晃,一个声音电闪雷鸣般在头顶上炸响:“前面船只立即停下来!偷渡海外,叛国投敌,死路一条——听见没有,立即停船,接受检查!”她从睡梦中被喊叫声惊醒,睁开眼睛,气急心跳,浑身疲乏,惊吓出一身冷汗。她清醒过来后,仍然心有余悸,思忖自己已无立足之地,只有孤注一掷偷渡海外,是唯一能侥幸生存下来的路。她前思后想,心中忐忑,更加害怕,恐惧像黑暗一样在将她浓重地包裹起来。少顷,她太疲乏,翻了个身,又潜入半睡眠状态。

她又做了一个噩梦: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天空像在飘下雨丝,风肆无忌惮地刮过,裹挟着潮湿与凉意,有一种冷飕飕的感觉。她在黑暗的荒野奔逃,已是精疲力竭,双脚发软,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袭来,将她猛然推下了悬崖。她的身体弱小得像飘零的枯叶,像一粒沙尘随风飘落。她绝望地闭上眼睛,感觉风在耳旁呜咽,身子在很快地往下坠落。她意识到穿越了生死界线,自己正在急速坠人深渊。她害怕到了极点,不知过了多久,速度在渐渐地慢下来,终于抵达地狱。她心惊肉跳,惊恐万状,脑海里浮现起狰狞恐怖的另一个世界。许久,她才慢慢睁开双眼,发现眼前豁然一亮:地狱里山明水秀,桃红柳绿,小溪潺潺,鸟语花香,男耕女织,一片绚丽祥和的景象。人们亲善地微笑着,平静安稳地生活着……她苏醒了,亦真亦假,沉浸在梦幻中,用手使劲儿揉着惺忪的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刚才的梦境。她很惊诧,忽然对另一个世界有种心驰神往的感觉。

天色在渐渐泛蓝,窗外映现出光亮,房间里光线变得朦胧。她完全清醒过来,又回到扰扰红尘。她担忧躲藏在这里会连累王瑾,今后又究竟该怎么办?她焦虑地思考着,忽然隐约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声响,屏息聆听,是王瑾和一个男人的声音。她猜想可能是王瑾的丈夫夜班回来了,下意识地紧张起来,声音又响起来,清晰地传来。

男的:“你怎么能留她在这里过夜?”

女的:“她是我同事、好朋友,我不忍心拒绝她。”

男的:“你怎么与这种人结交,怎么能和这类人为伍,这种人也值得同情?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和这种人来往。现在又有人在抓她,一旦被发现,被追查出来,会毁掉我们俩一辈子的生活。”

女的恳求的声音:“可是,她十分可怜……就让她暂时住两天,她两天后就走,没人会知道的。”

男的坚定的声音:“不行!你执迷不悟,还在同情她?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说,即便没有人知道,也不能和她同流合污。”

“我们是夫妻啊!”

“是夫妻也不行。”

女的在哀求:“就这一次……”

“不行!你把她藏在家里,我就去检举揭发。”

传来东西摔倒的声响。

戴树萍惴惴不安,紧张得浑身颤抖,心里一阵紧缩,涌起一股辛酸。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活在世上简直是一个多余的人。她紧张、恐惧、不安、害怕,诸般滋味掺杂在一起,眼眶里不禁盈满了泪水。

她胆战心惊,知道这里不能再逗留,拭去眼淚,穿上衣服,拉开门蹑手蹑脚走出房间。她经过隔壁房门前,里面的争吵声还在持续。她心里很难过,像被什么堵住,忽然很想在门外,跪下双膝,感激王瑾。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发出慵懒的叫声,从墙角纸箱跳下来快速朝暗处窜去。

4

那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在办公室里一夜未曾合眼。

他脸上神情严肃,心里焦虑不安,一直守候着电话,不时下达指示指挥着手下。他就像一条鲨鱼,在深海里游弋,伺机出击。此刻,他的目光凝视着窗外,知道需要出击,置对方于死地。他清楚,高言死了,戴宁死了,陈永峰被干掉了,但仍然是忧心忡忡,感到一切进行得并不顺利,暗底下总有一股潜流在涌动,汇聚成一股力量在负隅顽抗。他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后悔百密一疏,让那老家伙多活了两天,事情节外生枝,愈加棘手,复杂起来。他想,只要赶尽杀绝,将老东西在五·七干校秘密干掉,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想不到在他葬身火海前,竟然冒出一个神秘男子。这令他焦灼不安,绷紧的神经不敢松懈,反而引起了高度警惕。这个冒出来的陌生男子会是谁呢?他不敢掉以轻心,联想到另一个难缠的老家伙,马上派人调查,很快查清了神秘陌生男子的真实身份,并在调查中意外获得戴宁有个女儿这条重要线索。他倒吸了一口寒气,把戴宁、那个神秘男子、戴宁的女儿,串连成一条线,感到大吃一惊,敏锐地意识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而且变得更为错综复杂起来。

他感到了巨大威胁。他焦虑不安地在办公室踱着步子,清楚事情已迫在眉睫,必须果断采取行动,铲草除根,以绝后患。他立即派人秘密跟踪监视神秘男子,并和N市民兵指挥部取得联系。他很快得到消息,那个神秘男子行事诡秘,确实前往N市寻找目标,并且戏剧性地摆脱了跟踪人员。另外,那个女的竟然也没有钻人布下的陷阱,离奇地逃脱了。他气得浑身颤抖,知道不能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必须采取严密措施,在N市迅速解决问题,不然,事态会难以掌控。他冷峻的目光盯着窗外,白净的双手在背后绞在一起,关节发出一种奇异的声响。

今天上午,他在市里参加民兵工作重要会议,下午在市郊观看了民兵实弹演习,匆匆赶回到了办公室。S市有两个装备精良的民兵师,而且每个企业都有民兵组织,渗透到各个领域。他知道这次开始的“铁拳行动”,就是要毫不留情地实行专政。他凭着敏锐的政治嗅觉,洞悉到了某种风云变幻。他清楚手上这件事情关系重大,甚至影响到自己未来的仕途。他得知神秘男子和那个女的逃脱后,给N市民兵指挥部再次发去神秘男子的材料,要求他们封锁车站、码头,在全市范围加紧搜查。他坚信布下罗网,他俩很难逃离,肯定会被发现。此外,他连夜增派人手驱车赶往N市,希望在N市抓捕他俩,在N市彻底解决问题。他恨不得自己立即赶往N市。

夜很深了。他在办公室里思考着,脸上丝毫未显倦意。他是个喜欢挑战的人,反而更显得精神抖擞。他急切想了解N市方面的进展情况。他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浓重的夜色。倏尔间,他想起了那个对他的政治生涯,对他一生有着重要影响的人。

他原来是一家报社体育版的记者,为了版面整天忙忙碌碌,在这座城市四处奔波。他对体育方面新闻并不感兴趣,每一个铅字都沾着汗臭味,觉得这份工作很辛苦,并不值得为此付出。他的志向更倾向于政治,有时会写一些杂文、时事评论等文章,甚至酝酿写一部大型历史剧,只是此类稿件大多数未能被采用。他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和在报社附近菜场卖鱼摊位一个性格泼辣,脸盘很大且有明显雀斑、丰乳肥臀的女孩儿结了婚,生有一男一女,四个人挤在一间只有十二平方米的房间。他时常怏怏不乐,感到怀才不遇,对那些权势显赫,所谓的权威专家,掌握着某个领域,高高在上的人,历来有种逆反心理。在报社主编办公室,他每次听完那个头发有些灰白,将老花眼镜顶在鼻尖上,目光不知透过镜片还是从镜框架上扫视他,语气温和却言辞尖刻的主编谆谆教诲,表面上态度诚恳,心里却十分嫉恨。如果没有这场运动,他很有可能就这样波澜不惊,或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然而,命运还是给了他难得的机會,或者是这场运动缔造了他。这种环境更能适应他生存。

运动初期,报社内部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一度形势紧张而僵持。他骨子里注定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在令人窒息的日日夜夜,嗅觉敏锐地觉察到了人生的重大转折点,在报社大胆地贴出第一张大字报,点燃了单位里的第一把火。一石激起千层浪,报社运动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声势一浪高过一浪,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他很快被推到运动的风口浪尖,参加了整个文化系统的运动。几年以后,有个别领导对他的政治敏锐,当初贴出大字报还大加赞赏。这在他的政治生涯,人生轨迹上,增添了浓彩重墨的一笔。

他充当运动的急先锋,成为当时的风云人物,几经拼杀,终于当上了区文化部门头头,随着权欲膨胀,变得趾高气扬。他从十二平方米的房间,搬到了原来文化名人居住的楼房,之后更是飞扬跋扈,几年间和好几个女性有染,特别是,和手下一个二十来岁、年轻貌美喜欢文艺的女孩儿,暗下有了不正当关系。那天晚上,他在办公室和女孩儿翻云覆雨之际,忽然被破门而人的人现场捉奸,两人赤身裸体躺在地板上,丑态百出,不堪人目。

他被关押了三天三夜,神情沮丧,颓废到了极点。正当他感到前途黯淡、完全崩溃的时候,幸亏有一个领导出面拯救了他,对他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教育,告诫他要多读书多看报,加强学习,严以律己,洁身自好,要进一步提高自己的政治素养,一定要管好自己的裤腰带,在这种风流韵事上犯错误,摔跟头是最不值得的。最后,关照他必须尽快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情。他领悟了这个领导的意思,很快和那个浑身沾着鱼腥味、胸脯已经松弛的结发妻子离了婚,两个孩子跟前妻一起生活,并且很快和那个女孩儿领了结婚证。不久,他被调离了原单位。他对那位领导一直感恩戴德。他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知道涓滴之恩,泉涌相报,特别是经过几年磨砺,他坚信那个领导的政治才干。

天渐渐亮了。凌晨的时候,办公桌上电话铃声遽然响起来。他急忙抓起电话听筒,N市民兵指挥部的人告诉他,已经查清戴树萍匿藏的下落。她躲在同事家里,那户人家有政治觉悟,警惕性也很高,告发了她。他们已经组织人手,前去抓捕。此外,经过一夜仔细排查,在一条较为偏僻的街市,发现了那个神秘男子借宿的旅馆。他们已经布控,准备实施抓捕。他目光紧盯着电话机,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网在收紧。他两眼布满了血丝,冷峻地要求对方,千万不能让他俩再次逃脱,要不惜一切手段抓捕他俩。他挂上电话,眼镜后面闪动着光亮,发泄似的一拳砸在了办公桌上。

N市在行动。

5

晨光熹微。天空呈现出一片蔚蓝色,街上逐渐变得热闹起来,有车辆在不断驶过,上早班的人步履匆匆,自行车揿响铃声蜂拥而过,公共汽车站台上聚集起等候的人群。

戴树萍悄然离开王瑾家,快步走出胡同,怅然若失地走在街市上。此刻,她知道原来正是去上班的时候,现在不可能恢复正常的生活,一切已经彻底改变。她神情落寞,思绪紊乱,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她在十字路口,正想穿过一条马路,忽然,拐弯处传来一声撞击的声响,伴随着一声尖锐的车辆刹车声,惨案在一瞬间发生。一辆公共汽车急转弯时,不慎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撞倒,骑车男子脸朝下趴在车前,额头在流出殷红的血。“啊,出车祸了!”街市上引起一阵骚动,行人纷纷驻足观望,很快聚集起围观的人群。她挤在人群中,目光迷离,正自踌躇,忽然耳边传来一丝很轻的声音。

“戴树萍!”

戴树萍陡然一怔,回过头去,霎时惊呆了。她满脸惊愕,发现了人群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林子义?她心里抽搐,浑身打个寒噤,神情似乎凝固了,恐惧雾一样在心里弥漫开来。有几秒钟,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紧张地瞧着他,浑身哆嗦,不由自主地朝后退缩。她想不到刚离开王瑾的家,这么快就又被如影随形地盯上了。她不清楚他是怎么寻找到自己的,惊愕之余,更是手足无措。

林子义悄然靠近她,警觉的目光环视周围,压低声音说:“戴树萍,别害怕,這里不安全,请快跟我走。”

戴树萍胆怯的目光瞧着他,心里惴惴不安,更加感到害怕,恨不能立即甩脱他,尽快逃离这里。

林子义靠近他,冷静地轻声说:“警察很快会来处理事故,这里人多很不安全。你的处境十分危险。他们正在寻找你。你想,既然我能轻易寻找到你,他们也一定会很快寻找到你。如果我和他们是一伙的,会贸然闯入他们布下的陷阱,恰巧意外地救了你?我寻找你需要用这种方式诱捕你吗?他们也在穷凶极恶地想抓捕我。请你相信我。有什么疑问,我会向你解释。时间紧迫,快跟我走。”他努力解释着,声音很轻,掺杂着焦虑,目光中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戴树萍狐疑地瞧着他,脸上呈现出复杂的表情:“你……”

“请快跟我走!”林子义警惕的目光注视周围,竭力压低声音劝说着。他意识到这里离王瑾住处很近,不能逗留太久,危险随时有可能降临。他沉思着说:“我有你父亲的那只旧的‘欧米茄手表。请跟我快离开这里!”

“什么?”戴树萍惊呆了,似乎不敢相信。他究竟是谁?怎么会有父亲的手表?她迟疑着,疑虑重重,还是挪动脚步,跟着他离开了人群,穿过马路,朝着另一条街市走去。

林子义领着戴树萍在另一条街乘上公共汽车,五站路,下车后穿过马路拐上另一条街,走进借宿的那家旅馆,来到三零二房间。林子义锁上房门.仔细察看房间,然后走到窗前,稍为拉开窗帘朝楼下观察,见旅馆附近没有异常情况,这才稍为放下心来。这里暂时是安全的,但也并非久留之地,有人挨家搜查旅馆,随时可能追查到自己踪迹。他知道时间紧迫,必须尽快消除戴树萍疑虑,并获取她的信任。

戴树萍走进客房,瞧着眼前的神秘男子,心里疑窦丛生,心被莫测与不安紧紧攫住。她怀疑的目光紧盯着他,继而焦虑而急切地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暗中紧跟随着我,寻找到我究竟为什么?”她的语气充满了不安。

“我确实是S市公安局的。”林子义率直地回答,“我想寻找到你,也是为了帮助你。”

“为了帮助我?”戴树萍黛眉微蹙,眉宇间透出疑惑。她并不相信他。她感到这一切难以置信,根本不相信会有人帮助自己。她不安地问,“你是怎么寻找到我的,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

林子义说:“昨天晚上,我打电话通过S市公安局,和N市公安局取得联系,协助调查你的社会关系,了解你可能的藏匿之处。凌晨四时五十五分,我得到消息后,立即按图索骥,寻找到王瑾的住处。我不能确定你在那里,至少是条重要的途径,有人通宵达旦在追查你的下落,我必须在他们之前寻找到你。我在胡同口守候观察,思考怎么和你取得联系,你恰巧从胡同里走出来。我确信没有异常情况,才在十字路口靠近你。我想知道高言离奇死亡的真相!”

“啊!”戴树萍发出轻叹,神情变化更迭,脸上掠过惊慌神情。她想不到整个晚上,有人在全力追捕自己,更想不到他锲而不舍,在调查高言的离奇死亡,这和父亲有着重大牵连。她感到害怕,目光紧盯着他,慌乱地矢口否认说,“不!我不知道高言死了。他虽然是我父亲的朋友,我好几年没有见到他,确实不知道他任何情况。”她心神不宁,感到他目光犀利,竭力躲避他的目光,内心更是紧张,惊诧不已。

“你知道高言死亡的真相。”林子义肯定地说。他从她不安的神情中,觉察到她内心的惶恐,也体味到了她的内心世界,心里有一种述说不清的感觉。他犹豫着,终于忍不住告诉她,“你父亲死了。”

“什么?不!这不可能!”戴树萍神色陡变,瞪大眼睛,犹如是晴天霹雳。她一下子愣住了,似乎是难以忍受这沉重一击,瞬间感到天塌陷下来。她眼圈湿润了,木然地瞧着他。她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又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她害怕得到这个噩耗,悲哀潮水般在心里漫过。她一下子跌坐在床沿旁,双手掩面,泪水从手指间无声地渗透出来。她相信这是真的。她想不到一年前探亲,回S市和父亲分别,竞成为难以回首的永诀。她双肩剧烈颤抖,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想起他凄惨的人生,再也遏制不住内心悲伤,失声痛哭起来。她抬起头,抽泣着悲戚地问:“我父亲死了,他真的死了?”

“是的。”林子义遗憾地说。

戴树萍站起身,情绪有些失控,歇斯底里地问:“他是怎么死的,究竟怎么死的?我想知道这一切。真的。我想知道!”她泪流满面,眼睛里有悲哀,有怨愤,在燃烧着火焰。

“他死在西郊市属五·七干校,尸体已经火化。”林子义看着她,眼睛里有丝怜悯,感受到了她内心的波澜。他想安慰她,只能这样告诉她,至少能让她心里得到一点慰藉,并掏出那只旧的“欧米茄”手表递给她,“这是你父亲最后的遗物。”

“谢谢你!”戴树萍接过手表,睹物思人,更是泪如雨下。她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痛苦、悲愤、绝望、释怀?父亲死了,一切变得毫无意义。她泪眼迷蒙地瞧着他,心潮激荡,抽泣着下定决心地说,“你寻找到我,想知道什么?我把一切告诉你。”

“你父亲临死之前,我确实见到了他。”林子义坦诚地说,他眼睛里有种坚定,“十一月十二日,高言离奇地死了,你父亲卷入此案,同样遭遇不幸。我想调查案件真相,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另外,你的处境也很危险,涉嫌此案,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只有揭露案件真相,让罪恶暴露在阳光下,正义才能得到伸张!”

“伸张正义?”戴树萍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她悲哀、绝望,沉浸在痛苦中,不由心潮起伏。她瞧着他真挚的眼睛,暗晦的心里像被轻轻推开,一缕光亮在执着地照射进来。她从他眼睛里读到了一种令人震颤的东西。她心弦在剧烈颤动。她相信他。她把父亲旧的“欧米茄”手表放进口袋,擦拭眼泪,终于哽咽着说:“前天傍晚,我下班回家,在邮箱里发现父亲从邮局寄来的一封信。他是逃亡途中,躲在一家小旅馆里匆忙写的,字迹十分潦草。他在信里讲述了高言死亡的经过。他只是想把这一切告诉我,但并不想让我把信交给任何人,这一切不可能得到平反昭雪。他害怕祸起萧墙,提醒我保持警惕,不要和别人提及此事。从收到那封信的一刻起,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一直担忧他会遭遇不测,他还是……我一直把信藏在贴身口袋里。”她激动地诉说着,泪水又涌了出来。

林子义清楚戴宁临死前神志模糊,无意识地提供了这条重要线索。此刻,他明白了事情脉络,终于释然地点点头。他知道这里不能滞留太久,冒险把她带到旅馆,是害怕她知道父亲的噩耗,在街市上失去控制,陷入更大的危险。他希望她稳定情绪,尽快地离开这里,急忙吩咐说:“戴树萍,我们马上离开这里。”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角,警觉地朝楼下大门附近窥视,瞬间脸上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楼下大门口出现了几个形迹可疑的人。他心里骤然紧张,知道行踪暴露了,旅馆已被人监控。他头脑激烈思考着,怎样迅速逃离这里。

门外传来了声响。

林子义回过头瞧着戴树萍,目光迅捷扫视房间,根本没有躲藏的地方,急中生智地对戴树萍说:“快!快躲到卫生间去,不要关门。外面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要出声。我冲出房门之后,他们会紧迫不舍,你趁他们追赶我,混乱之际逃离这里。”

“你……”戴树萍意识到了情况危急。

“我会想办法摆脱他们的。”林子义嘱咐着,把她推进卫生间,“你逃离这里后,想办法到S市去,找市公安局副局长于浩之,把身上的信交给他。他会想辦法照顾你,处理好一切事情的。快!”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林子义打开房门,一把冰冷的手枪顶住了他的前额:“别动!把手举过头顶。”

林子义怔住了。

“朝后退。别耍花招。快!转过身去。”江海啸用手枪对准他额头,厉声命令着,逼着他朝房间退了两步。两个身穿制服的刑警及时堵住了房门。

林子义犹豫着。

“别枉费心机了,你不可能得逞。”江海啸看透了他的心思,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步步紧逼,“双手趴在墙上!”

林子义迟疑着举起双手,他根本没有机会,本想出手打掉手枪夺路而逃,左脸颊已重重地挨了一拳。他眼冒金星,一个趔趄摔倒在床上,感到鼻孔稠密的液体在蠕动,有股血腥味在朝上涌。一个刑警猛扑上前,用膝盖使劲儿顶住他后背,将他双手反剪过来。他被压倒在床上,感到背部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双臂像要断裂一样疼痛。

江海啸脚后跟用力一叩,将房门关上,目光冷峻地环视着房间。他似乎胸有成竹,脸庞刻板,神情严肃,警告着说:“我第一次疏忽了,让你侥幸逃脱。你绝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我以杀人嫌疑犯逮捕你。把他双手铐上!”他威严地命令。

另一个刑警掏出手铐,迅速将他双手铐住。

江海啸在房间里踱了两步,目光锐利,表情冷漠而倨傲地询问:“你的同伙呢?她藏在哪里?让她也出来吧!还需要我们搜查吗?”

林子义起身站起来,知道计划已经落空。

“你们不用逼问他了。”戴树萍知道难以逃脱,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她脸上露出忧郁的神情,平静地说,“把我一起带走吧.我愿意和他在一起。”

“给她也戴上手铐!”江海啸毫不含糊,用坚定的口吻命令。

一个刑警上前给戴树萍也戴上了手铐。

“把他们一起带走!”江海啸打开房门,大步朝门外走去。

两个刑警挟持着林子义和戴树萍,走出客房朝楼下走去。楼下服务台前有人正在办理手续,投来了惊异的目光,女服务员脸上流露出鄙夷的神情。有人窃窃私语,在低声嘟囔着:“瞧,又抓住两个坏分子。”“嗯,这对男女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江海啸和两个刑警押着林子义和戴树萍走过服务台,忽然,从靠门墙旮旯处蹿出一个男子,惊慌失措地上前挡住了去路,满脸惊诧地问:“喂,喂!这、这是怎么回事?”

江海啸用胳膊有力地挡开了他。

另一个男子围上来:“我们正在监视这两个人,我们的人马上就到。你们是……”

江海啸瞥了他俩一眼,掏出证件,用冷峻的口吻说:“我们是S市公安局的,正在侦办一起重大杀人案件。我们有逮捕令。”

“S市公安局?”两个男子面面相觑,满脸狐疑,一时之间踌躇未决。

那辆囚车停在旅馆门口。江海啸和两个刑警推搡开那两个男子,迅速将林子义和戴树萍押送上车。那两个男子脸上神情惊愕,不知所措,显得有些狼狈。

微风拂面。太阳刚升起来,阳光照射下来。林子义在跨上囚车的瞬间,焦灼地瞥了一眼戴树萍,心里绝望地喟叹:一切都完了。

6

囚车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行驶。

囚车车厢与前面的驾驶室分隔开来,中间有一个铁栅栏小窗口,车厢两边各有一个小窗口。林子义和戴树萍分坐在车厢里面左右两边,外面紧挨着两名刑警,江海啸坐在车厢后面靠门一侧。小铁窗外街市建筑,两旁树木和行人,在迅速地朝后移过。二十分钟后,囚车驶离N市市区,拐上一条通往S市的公路,N市被扔在后面变得越来越远。秋日的原野,阳光普照着大地,路两旁大片收割后的田地裸露着,呈现出一个季节喧闹之后的沉静。秋高气爽,空气清新而宜人,大地简洁而素雅,天空开阔而遥远,白云下远近呈现出小河、树木、错落有致的村庄,太阳像母亲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大地。

从N市到S市,中间途经几个地级市,需四个多小时。

囚车在公路上疾驶。林子义随着囚车的颠簸,心里很乱,五味杂陈,历经波折寻找到戴树萍,想不到关键时刻功亏一篑,最终却落在江海啸手里,他知道江海啸是个铁面无私、很难对付的人。他瞧着小铁窗外,清楚戴着手铐,在疾驰的囚车上,身旁又有两名刑警,从他们手里再次逃跑的概率非常小,更令他担忧的是戴树萍也落到了他们手里。他心里忐忑,不断琢磨着,希望途中能发生意外情况,哪怕是稍纵即逝的机会,一旦进入S市,希望更加渺茫。他心里的焦虑在不断增加。此刻,戴树萍神情沮丧,心里后悔不迭,深感歉疚,昨天黄昏如果不是那么轻率,如果……她陷入了难以自拔的自责中,可怕的是殃及林子义也遭到逮捕身陷囹圄。她知道铸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她无助的目光瞧着林子义,心里有种难以叙述的感觉。她不知道怎样能够摆脱羁绊。她闭上眼睛,随着囚车颠簸,沉浸在痛苦与歉疚之中。

囚车驶近一个地级市,减慢了车速,终于停下来。这是一个铁路道口,进出市区交通要道,火车通过时,黑白相间的栏杆放下来,道口两旁会变得十分拥堵,持续驶来的车辆揿响喇叭,行人和自行车更是络绎不绝,有时遇上两列火车或货车前后相继通过,间隔等候的时间稍长,道口两边等待通行的车辆和人群更加拥挤不堪。黑白相间的栏杆已经落下,道口看守员挥动着信号旗,片刻,一辆货车震动着缓慢驶过,黑白相间的栏杆没有升起来,预示还有一辆火车要通过。忽然,林子义双眉紧蹙,弓着身子弯下腰。

江海啸警觉地问:“你想干什么?”

戴树萍瞧着林子义,欲想起身,身旁刑警阻止了她。 林子义紧缩着身躯,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将头埋在两膝之间,呻吟般嘟囔着:“啊!我的肚子,我、我想……”

“方便?”

“是……”

“那你就拉在裤子里吧。”江海啸嗤之以鼻,露出不屑的神情,根本不为所动,冷峻地警告说,“别抱任何幻想,耍这种雕虫小技。在我面前干这种蠢事,你不可能得逞,简直是痴心妄想,而且这很危险。你休想从我手里逃脱!”

又一列火车轰鸣着驶过。林子义知道这种伎俩很难奏效,江海啸甚至不会给他任何机会。黑白相间的栏杆升了起来。机会倏尔即逝。火车的轰鸣声在渐行渐远,在他心里引起绝望的回音。他有种失落的感觉,知道自己和戴树萍的命运叵测,心被不安与绝望吞噬。

中午时分,囚车经过省市檢查站,驶入S市郊区,朝市区方向驶去。四十分钟后,囚车进入市区。

“把手铐打开!”忽然,囚车里响起了江海啸坚定的声音。

两个刑警在掏出钥匙,分别给林子义和戴树萍打开了手铐。林子义和戴树萍被眼前发生的情景怔住了,感到错愕,面面相觑,不由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江海啸。

江海啸坐久了,挪动一下屁股,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绷紧的神情稍为松弛下来:“根据于副局长的指示,我们昨天下午赶到N市。我们在戴树萍家胡同口,意外发现有行踪可疑的人,判断戴树萍住处,已经出现意外情况。我们竭力想阻止你进入五十五号,但被你逃脱了,我们只能尽量阻止那几个人,不然,他们紧迫不舍,你很难在胡同里脱身。昨天晚上,我们和于副局长取得联系,知道你借宿的旅馆。根据事态的发展推测,有人会连夜搜寻旅馆,并在车站、码头等交通要道进行封锁,你们俩即便逃脱,也很难逃离N市。所以,我们只能暗中跟踪保护,以这种方式,掩护你们离开N市。”他神情严肃,近似于刻板的声音,坚定有力地解释着。

林子义陡然明白过来,有股暖流涌人心里,不由心潮激荡,朝着江海啸投去崇敬而感激的目光。戴树萍想不到事情跌宕起伏,竟然能够绝处逢生,更是激动异常,眼眶湿润了。

第四章

1

十一月十二日。下午。阴天。

戴宁小心翼翼地挤上公共汽车,乘了五站路,下车后朝高言的住处走去。他忧心忡忡地拐进弄堂,尽量沿着墙旁,谨小慎微地弯进第三幢楼,掩身进了十五号门里。戴宁和高言性格迥异,却是几十年的挚友,曾在同一所小学、中学、大学读书,之后一起漂洋过海,在美国留学深造。新中国成立后,两人怀着兴奋且忐忑的心情,最终选择回国定居。高言从事文学创作,戴宁在大学教书,两人居住在同一座城市,工作之余经常走动,也常有书信往来,见面心情愉悦时更是交谈甚欢。十几年来,他俩经历了几次运动,但这次运动,两人终于被深挖出来,打成“特嫌分子”黑色人物,在政治上、精神上、身体上遭到彻底清算与摧残。他俩苟且偷生,在形势压迫下失去来往,却一直维系着那份友情。运动以后几年,形势稍为平静,他俩才敢稍有走动,两个月见一次面,他去探视他,或他去看望他。他俩噤若寒蝉,见面时很少说话,劫后余生,面面相觑,寒暄几句,有时候只是逗留几分钟,更多的是用目光交流,安慰彼此受伤的心灵,至少得到某种慰藉。戴宁顺着狭窄的木楼梯,蹑手蹑脚走上三楼,缓了一口气,提心吊胆地敲响三层阁的房门。

门里没有声响。

戴宁摘下眼镜,用衣角轻轻擦拭一下镜片,重新戴上眼镜。他有些担忧,这一次两个多月,他没有去看他,他也没来见他。他不知道他是否安好,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他记起今天的日子,忽然很想见他,吃过午饭到居委会去报到后,悄然溜出家门。此刻,他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十四时三十一分。他踌躇未决,心里琢磨,门里悄无声息,怎么没有一点动静,他不在家会到哪里去了?他迟疑着,又轻轻敲了两下门,仍然没有任何声响。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犹豫着正想转身离去,门里传来有人走动的窸率声响。他站住脚贴着门缝,压低嗓音轻微地喊了一声:“高言!”

须臾,房门移开一条缝,高言探出头来,看着戴宁,又警觉地朝门外张望。他稍圆的脸庞明显瘦削许多,脸上的肌肉有些松弛,额际和眼角已爬上皱纹,原先神采飞扬的神情荡然无存,那双眼睛还泛着某种光泽。他神色有点怪异,显得警惕且有些局促,看着门外的戴宁,脸上闪过惊讶,随即还是欣喜地招呼着说:“啊,是、是阿宁?你今天怎么会来的?”他打开房门,让戴宁进去,随之关上门。

戴宁握着高言的手,心里踏实许多,但觉得他神情怪异,有些心神不宁,缺乏往日的豪爽。他记得他从来不这样问自己,不由略显尴尬地说:“阿言,两个多月没见面,今天正巧路过这里,就想顺便来看看你。”

高言恍然醒悟,窘迫而歉疚地說:“噢,看我糊涂的。约定俗成。是的,约定俗成。两个多月没见面了,前几天,我曾想去见你。可是……”他欲言而止。

戴宁见他闪烁其词的样子,关切地问:“阿言,你好吗?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高言敷衍地回答:“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你好吗?”

戴宁稍为安下心来:“也就这样了,苟且偷生,挨着日子过。”

两人寒暄几句,在书桌旁坐下。高言想倒杯水,戴宁连忙阻止。高言惦记着问:“女儿好吗?”

戴宁无奈地摇摇头,脸上勉强挤出笑容,无奈地哀叹说:“我们这样的人,也就是这样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在N市,寄人篱下,还能奢望有尊严地活着?”

高言愤愤不平地说:“唉!这个年月,是非混淆,人妖颠倒!我幸亏没有什么家眷,不然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恐怕要被株连九族了。”

戴宁连忙摇头:“阿言,我们不谈这些。”

高言心里憋屈,瞥了一眼挚友,压抑不住激动,义愤填膺地说:“唉!什么黑色的,红色的,简直就是瞎折腾……”

“啊,啊。”戴宁见高言情绪激动,满腹牢骚,不由心惊肉跳,霎时脸色白了,胆怯地慌忙劝阻,“阿言,不说这些了,言多必失,这会引起麻烦的。”

高言愈甚激愤地说:“阿宁,我们都是黄土埋到胸口的人了,还怕什么?况且,只有我们两个人,彼此还能信不过。我们诚实做人,认真对待生活,结局怎么样?你走路都怕踩死蚂蚁,却成了黑色人物,被痛打落水狗,永世不得翻身。世界上有这样的黑色人物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根本就是一出闹剧!”

戴宁害怕得浑身颤抖。他知道高言心直口快,喜欢直言不讳,有时口无遮拦,更感觉他今天性情出人意料。他心里焦灼万分,不安地拼命劝阻:“阿言,轻点儿,小心隔墙有耳,祸起萧墙,这会引来杀身之祸的。”

高言触景生情,唏嘘不已,轻声喟叹:“唉,是祸躲不了,在劫难逃啊!”

戴宁感到惊慌,用游移的目光瞧着他,竭力想驱散心头不安,见他面色有异,更加担忧起来,揣测地问:“阿言,是不是发生了意外,你心里有什么事情?”

高言逐渐平复心情。他知道戴宁心里担忧,不愿其深陷烦恼,掩饰地解释说:“阿宁,我也只是杞人忧天。我知道你生性孱弱,心里其实很坚强,只有在你面前发几句牢骚,心里憋闷,一吐为快!好了,不说这些了。”

戴宁放下心来,稍感宽慰地问:“阿言,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高言摇了摇头。

戴宁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心里惦记,来陪你下盘棋。”

高言一愣,随即恍然,不由心存感激,百感交集,由衷地感叹说:“阿宁,我自己都忘记生日了。好!我们今天情至意尽地下盘棋,此时此景,在落魄的人生中也是一大快事!阿宁,明年你生日,只要我们俩死皮赖脸地还在喘息,我也一定陪你下盘棋。”他一扫心里阴霾,豪爽地说着,从书橱上取来象棋。

戴宁应允说:“好,好。一言为定!”

三楼阁房间里很静。两人布局对弈,方寸之间,你来我往,沉浸在刀光剑影,兴趣盎然,没有硝烟的搏杀之中。戴宁光秃的头颅前倾,鼓起凸出的近视眼,托腮深思。高言全神贯注,拿起搪瓷杯喝着茶水,就像往日写作沉思时翻阅稿件,拇指习惯地在舌尖上舔一下。

“小卒过河。”

“啊!这棋不算。”

“不!落子无悔。”

“可是,这小卒过河太厉害,千军万马,横冲直撞,有时能抵得上车啊!”

“啊!是,是。就像洪水猛兽。”

高言凝神思考,举棋不定,终于走出一步:“跳马!”

“啊,好棋!”戴宁拍案叫绝,“阿言,这步棋让你绝处逢生,逃过一劫。”

时间在棋盘上悄无声息地流逝。

“啊!飞象。”

“嗯。飞象。”

“是,是‘飞象?这确实是一步妙棋!”高言连声赞叹,忽然脸上露出惊慌,情绪激动,神经质地喊叫起来:“阿宁,‘飞墙走壁——快、快离开这里!”

戴宁惊愕了。

高言脸色陡变,眼睛闪现恐慌。他局促不安地拿起白色搪瓷杯,发现杯底只剩下了茶叶渣,又轻轻地放下。他双眉紧蹙,脑海里倏尔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我要死了?他浑身战栗。他不清楚为什么会冒出这个古怪想法。有几秒钟,他的举止变得迟钝缓慢,拿着象棋的手在空中滞留,可怕的想法在顽强地占据他的头脑。他有些恍惚,瞥了眼戴宁,忽然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在心里弥漫开来。他想,这会是和他下的最后一盘棋?他眼前飘浮起前些日子,那两个陌生男子上门,自称是市民兵指挥部的,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些问题。他判断这两个陌生男子心怀鬼胎,另有企图,肯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心存戒备,预感到某种不祥的征兆,那段尘封的往事,在心底漂浮上来。他很担忧,神思恍惚,猜测会是为了那件事情?他没有约定俗成去见戴宁,心里一直被这件事纠缠着。他不想轻率地告诉戴宁,怕引起他不必要的担忧。他想,今天戴宁来访,恰巧是自己生日,难道这是一种天意?一股冷意在他体内蔓延。他感觉到腹部隐隐作痛。他想,自己真的要死了,死亡将如约而至。

戴宁见他神色有异,紧张而急切地问:“阿言,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我们俩是几十年挚友,有什么事情告诉我,也能想办法一起分担。”

高言感到腹部的疼痛在加剧,意识到某件事情突如其来发生,死亡正在难以置信地悄然降临。他脸上呈现出痛苦的神情,恐惧在渗透进心底,终于惶恐不安地说:“阿宁,你、你快走!这几天,我心里忐忑,一直感到不太对劲儿,知道要出事。你来之前,那两个陌生男子刚走……你、你快走!”

戴宁焦虑地问:“阿言,两个陌生男子是谁,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高言痛苦地说:“可能是、是‘从前那件事情。”

“从前那件事情?”戴宁惊呆了,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阿宁,生日……下棋,我、我很高、高興。你快走吧!别、别管我。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逃命吧!”高言催促着,神情落寞,双手紧捂住腹部,变得愈加痛苦不堪,豆大的汗珠从额际渗透出来。他身体趴倒在桌子上,嘴角溢起悲怆而无奈的笑。他感到眼前变得黯淡下来,黑暗在无边无际弥漫开来,死神从黑暗深处悄然走近。他瞪大眼睛,脸庞扭曲,仿佛凝固了,声音细若游丝:“阿宁,快、快!他们来了。里间卧、卧室,把、把象棋带、带走……”

戴宁愣神地注视高言,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感到心慌、憋闷、窒息、喘不过气来,有种悲恸在心里冰冷地淌过,从上到下蔓延至全身。

门外楼梯传来了脚步声。

戴宁心里发怵,恐惧到了极点,端起棋盘走进里间卧室,慌乱地钻进床底下。他惶恐不安地趴在床下,浑身瑟瑟发抖,觉察到有人走进了房间,与此同时,书房里响起一声低沉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随之响起一声物体撞击在地板上沉闷的声响。他感觉可怕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整个身心像掉人了冰窖。短暂的沉寂。有两个男子在说话,一个男子嗓音有些沙哑。

“老家伙死了?”

“死了。”

“妈的!干得漂亮。只要在老家伙喝水的杯子里放点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就彻底解决问题了。”

“这些老家伙死有余辜,被打倒了,还不老实,早就应该去见阎王了。”

戴宁浑身筛糠,接下来的声音,更令他不寒而栗。

“快!我们收拾一下现场,造成老家伙自杀的假象,留下被杀的痕迹,嫁祸给另一个老家伙。”

“嗯。一箭双雕,将水搅浑,把两个老家伙都干掉。抽空给公安局打个匿名电话,让他们来忙碌收尸吧。”

“布置好了?”

“万无一失。”

“另一个老家伙住在恒丰河畔,弄堂七拐八绕,好像很难寻找。”

“我们赶快走吧,有地址就能找到。把这两个老家伙摆平,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房间里陷入死一般寂静。

戴宁感到一阵眩晕,恐惧不断扩散,将他迅速吞噬。他从床底下爬出来,内衣内裤已经湿透,扶着墙壁战战兢兢走到书房,看到了蜷缩身子斜躺在地板上的尸体。他吓得魂飞魄散,倚靠着墙,浑身哆嗦,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瞬间感到三层阁楼房间仿佛在从脚底塌陷下去。他惊恐万状,想尖声喊叫,声音在喉咙里打转。他紧盯着尸体,神思恍惚,魂不守舍。他猜测那两个男子指的“另一个老家伙”肯定就是自己。他知道自己也要死了,死亡黑暗一样袭来。他稍为喘过气来,心里有种空虚与飘浮感,一个意念在强烈地催促他:快离开这里!

他浑浑噩噩,脚下踉跄,走出楼门。

2

谋杀!卑鄙歹毒的伎俩,有恃无恐的谋杀!

于浩之看完戴宁寄给戴树萍的信,手微微颤抖着,气愤到了极点。他在办公桌前走来走去,这简直是处心积虑、骇人听闻的谋杀。他难掩心中愤怒,脱口骂出声来:“禽兽不如!”他阴沉着脸,点上一支烟,努力抑制住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烟雾在办公室里萦绕。他激烈思考着,一个个细节在眼前跳跃连成一条线,高言死亡和戴宁潜逃被追杀电影般掠过,整个案件在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谋杀高言,嫁祸戴宁,一箭双雕,造成自杀与他杀,互相残杀的假象,同时将自己卷入此案,一箭三雕,将三个人一并清除掉,案件真相将永远石沉大海。他清楚这是精心策划有预谋的,但是仍有诸多疑问在头脑里盘桓。

首先,对手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迫不及待地想清除掉这三个人,清除掉这三个人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自己与高言和戴宁没有任何瓜葛,为什么要将自己卷入此案?从官复原职,到案件发生,他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究竟为什么呢?他揣测在案件的背后,除了高言和戴宁之外,应该还有一条线,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必然联系,肯定蕴藏着某种秘密。

其次,高言和戴宁心知肚明,关键性的“过去那件事情”会是什么?他俩是猜测,还是心有顾忌?真正的凶手是谁,杀人动机究竟是什么?他眼睛射出丁尖锐的目光。他相信对手迫不及待地杀人灭口,“过去那件事情”构成了整个案件这张充满血腥的网。他一个劲儿地抽着烟。高言死了,戴宁死了,包括陈永峰被迫杀,死于非命,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案件真相石沉大海?他双眉紧蹙,意识到案件兜了一圈,像在原地画了一个圆,又回到了起始点上。

案件调查陷入了困境。真正的Z究竟是什么呢?

夜深了,于浩之回到住处,那套穿在身上显得宽大的制服,风纪扣仍然一丝不苟地紧扣着。他沏了一杯浓茶,点上一支烟,身子陷进临窗写字桌前藤椅里,整个身心沉浸在了夜色里。黄昏一刻,江海啸走进办公室,根据调查掌握的证据,已经查明杀害高言、戴宁、陈永峰这两个人的身份,凶手是市民兵指挥部的两个小头目。他俩原来是钢铁厂工人,一个是烧大炉的,另一个是勤杂工,在运动派系斗争中表现神勇,一个左脸颊被刀砍伤,另一个身上也多处受伤,因其凶悍骁勇出名,被调到市民兵指挥部成了小头目。江海啸建议立即逮捕犯罪嫌疑人。于浩之仔细斟酌,认真思考权衡后,否定了这个方案。他清楚这是个特殊的案件,对手是极其凶残且狡诈的。他俩只是幕前的两个木偶,仅仅充当案件的杀人工具,台后一定有操纵木偶的人,没有查清杀人动机,查明幕后真正凶手,贸然采取行动,逮捕这两个人,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可能弄巧成拙,于事无补,对侦破案件适得其反。他冷静仔细地思考着,清楚现在还不是逮捕他俩的最佳时机。是的,他是个吞噬猎物时才会闪电出击的人。他甚至希望自己比对手还要残忍,才有可能在这场厮杀博弈中获胜。他深思熟虑后指示江海啸:“暂时不要逮捕他俩,严密监控,有情况立即告诉我。”

江海啸明白了他的意图,在目前情况下,这两个人是条重要线索。

于浩之抽着烟,凝视着窗外,头脑激烈思考着。他同时意识到面临亟待解决的问题。林子义卷入案件,从种种迹象判断,他的身份已经暴露,肯定会遭到对手追杀,处境会变得危险。戴树萍同样危机四伏,随时可能遭到杀害。未雨绸缪,防患未然,必须考虑周全之策。另外,案件真的画了一个圆,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他相信案件调查是一条直线,真相永远就在未知的末端,侦破工作进行到了这条直线的中间。案件的关键是调查清楚“从前那件事情”,只有解开这个谜一样的死结,才能够揭开案件真相,查清幕后的真正凶手。晚饭以后,戴树萍告诉他,父亲有一个熟人,小时候经常来家里,一直很喜欢她。于浩之考虑暂时居住在那里,可能反而是安全的,思考后嘱咐说:“好吧。你住在那里,可能会有些不便,也可能是最安全的。一定要格外谨慎。”

戴树萍点了点头。

于浩之叮嘱林子义:“行事一定要小心,遇到危险,万不得已,就去找那个老头儿,他会竭尽全力帮助你的。”

林子义脑海里飘浮起公园旁厕所那个邋遢老头儿。

此刻,于浩之喝了一口茶,又点上一支香烟。月亮挂在窗外的树梢间,薄薄的清光透过玻璃窗,映照在他瘦削凝神的脸上。他思考接下来对手会采取什么行动呢?他微微闭上眼睛,伴随着一阵清风,二十几年前的一幕潮水般涌上脑海,把他带回到了烽火連天、硝烟弥漫的峥嵘岁月。

一九四八年秋天。这是全国走向解放的时刻,革命斗争更是如火如荼。当时,S市大学有一对青年革命者,一个是于浩之,一个叫杨娴文,他们在万马奔腾的战争岁月经受了考验,志同道合和革命的友情使他俩产生了真挚的爱情。他俩经组织同意准备结婚。当时在艰难的岁月里,许多革命者不讲究物质条件,一腔热血,共同的理想是爱情的基础,他们跳动着年轻的心,同样有着革命的浪漫主义情怀。他俩慎重考虑决定:为了革命胜利,迎接全国解放,决定将自己的婚礼推迟到太阳在这片土地上冉冉升起的一刻。

黎明前是最黑暗的,国民党反动派为了挽回失败的命运,正在作最后的垂死挣扎,S市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下,革命斗争变得更加艰苦卓绝。他俩夜以继日忙于紧张的工作,组织学生罢课、集会、游行,声援一切正义的斗争。杨娴文长得端庄秀气,行事干练,不乏女性温柔,他俩牵挂革命事业,也牵挂着对方安危。空闲之余,他俩瞧着窗外落霞满天,心里充满了兴奋与喜悦,坚信东方即将破晓,一个崭新的中国就要诞生。他俩脸上露出笑容,憧憬着和平年代的生活,生育自己的后代。她胸部急剧起伏着,羞涩且欣喜地问他:“浩之,我们以后有了孩子,叫什么名字呢?”

他说:“就叫‘胜利吧。”

她脸颊绯红,头抵在他胸前,轻声地问:“如果有两个孩子呢?”

他说:“另一个就叫‘和平。”

她窘迫地说:“如果有第三个孩子,就叫‘曙光。”

他微笑着说:“好吧。第一个叫‘曙光,老二叫‘胜利,老三叫‘和平。”

她欲言而止,满目含情:“如果……”

他心领神会,意气风发地说:“我们要生一群孩子,建设社会主义国家。”

她笑靥如花,紧紧偎依着他。两人心潮澎湃,抬头眺望着远方,仿佛听见了远处隆隆的炮声。

转眼已是冬天。这是个漫天飞雪的黄昏,杨娴文外出执行任务已有两天,按规定今天下午十七时十五分,于浩之将在一家照相馆与她见面,接受地下党的重要指示。此刻,他在学校布置好工作,系上杨娴文编织的深烟灰色围巾,来到市中心那家照相馆。天色有些黯淡下来,街市上已亮起路灯,雪花在灯影里飞舞。他警惕地环视四周,看见照相馆阳台上挂着那把扫帚,放心地走了进去。

“别动!”

于浩之刚走进照相馆,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就用枪顶住了他的胸口。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响,知道交通站遭到了敌人破坏。他头脑很快做出反应,阳台上那把扫帚还在,照相馆的同志来不及做出反应,可能已经遭到秘密逮捕,更令他焦灼的是,传达党的任务的同志和杨娴文的安危。他来不及发出警告,两个特务左右挟住他胳膊,将他强行拽进了里间暗室。

“你叫于浩之?”一个四十多岁穿黑色呢大衣,脖子上挂着黑白格子围巾,像头目一样的男子瞪着眼睛问他。

暗室里亮着微弱灯光,另有两个男子,用手枪对准他胸口。

“又是一个共党分子。”那个头目得意地狞笑着说,“是来这里联络接头的。很遗憾,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于浩之想反抗,一个家伙用枪柄砸在他脑袋上。

那个头目斥责:“放老实点!”

于浩之还想挣扎。

那个头目挥了一下手:“把他带走!”

两个特务挟持着他,从照相馆后门出去。后门口停着一辆囚车,几个特务正守候着,推搡他押上囚车。囚车关上门,卷起一片雪花,在昏暗的天色里疾驶而去。雪花天女散花般飘落着。

于浩之被严刑拷打了一个晚上,皮开肉绽,奄奄一息,被扔进阴暗潮湿的牢房。他昏昏沉沉睡了很久,才渐渐地苏醒过来。他想挪动一下身子,感到浑身钻心般疼痛。雪已经停了。他慢慢睁开眼睛,瞧着小铁窗外天空,脑海里浮现起一连串疑问:秘密交通站遭到破坏,是谁叛变革命,变节投敌,出卖了组织?交通站同志,传达党指示的同志和杨娴文,是否也遭到了敌人的毒手,究竟是哪个环节出现了差错?他一时无法解答这些问题。他思念杨娴文,想到她是否也遭到了逮捕,她现在会在哪里,也在思念自己吗?他想起她那双充满憧憬和希冀的眼睛,想到她一个女同志和敌人的残暴,心里一阵抽搐。他心里一遍遍呼喊她的名字。他相信她具有崇高的信仰,对革命事业充满了必胜的信念。以后,他从其他囚犯那里打听到,杨娴文确实遭到了逮捕,被关在女牢房里。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在阴暗的牢房里思念她,透过铁窗凝望着天空,渴望见到她,渴望东方那一缕黎明的曙光。

一九四九年春天,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终于打败了国民党反动派,蒋家王朝土崩瓦解。在解放S市的隆隆炮声中,刽子手们来不及砍下他的头颅,就仓皇向南逃窜。解放大军冲破了监狱大门。“解放了!解放了!S市解放了!!!”他蓬首垢面,衣衫褴褛,终于迈出监狱大门,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激情澎湃,敞开胸膛,发自肺腑激动地呼喊着。街市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欢呼雀跃,欢迎解放大军进城。他心情无比激动,怀着新生的喜悦和憧憬,在歌声、欢笑、鲜花、沸腾的人群中,四处寻找着日夜思念的杨娴文。

但他失望了。

新中国成立后,他努力寻找杨娴文的芳踪,通过组织和从关押在女牢释放出来的女同志那里,了解到杨娴文被捕后英勇不屈,不久就惨死在刽子手的屠刀下。他心如刀割,泪如雨下,为失去一位共同奋斗的情侣痛惜。他经常想念她,心里有种自责,没有保护好她,甚至愿意用生命来换取她的生命,让她睁开眼睛看一眼梦寐以求的和平年代。

陵园里宁谧、肃穆,石碑默立,松柏掩映。他怀着深深的敬意和无比的眷恋,在烈士陵墓前静静地献上鲜花,默默地祈祷杨娴文的英灵与世长存。不久,由于工作需要,他调到另一座城市工作。几年后,他终于和一位纺织厂女工结婚,并抚养了一个烈士的孩子。一九六五年,他又调回到了这座城市。光阴荏苒,他每年只要有时间,依然会在烈士陵墓前默默地献上鲜花。这里埋葬着自己的亲人和战友,永远埋葬着她的英灵,自己难以忘怀的思念。他不知道她是否地下有灵?夕阳西下,落叶缤纷,天空涂满晚霞。他默默地祈祷,让她安息吧,背转身去,踏着满地落叶踽踽离去……

于浩之身体陷在旧藤椅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烟雾在袅袅升腾,他想起了那个素昧平生的老头儿。

那是许多年前,一个秋天的晚上。夜已很深,秋风萧瑟,雨肆无忌惮地下着,马路上已很少有行人经过,两旁路灯泛着昏暗的灯光,整个街市笼罩在雨雾里。他被游街揪斗后步履维艰地走回家去。他已浑身湿透,四肢酸痛,心力交瘁,头脑一片混沌。风迎面扑打着他的身躯,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脖子一个劲儿地往下流淌。他昏昏沉沉,浑然未觉地来到恒丰河畔。他在河畔彷徨。雨点落在浑浊的河面,激起阵阵急促的漪澜。他被雨水打湿的眼睛轻抚河水,恍惚间感到自己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一种很细微很缠绵的情绪在心里弥漫。他被打倒了,被批倒批臭,仍心高气傲。他无法理解,无法忍受耻辱与痛苦的折磨,更无法忍受心灵上的摧残。心在焚烧,在撕裂、在流血、在变得在麻木,变得支离破碎。他感到支撑自己的脊梁断了,甚至觉得自己在变得丑陋不堪,整个世界仿佛在塌陷坠人。他觉得活着已经失去了意义。他有了一种死的冲动。他在风雨中浑浑噩噩、颤颤巍巍地爬上河堤,慢慢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呈现一片枯叶在风雨中飘落。他期盼这一刻的来临,潜意识告诉自己,只要往下一跳,不要游动,沉到河底,几分钟后,就能摆脱所有的不幸与痛苦,获得彻底解脱,回到人生来的地方。风在抚过河面。他感觉吹打在身上的风雨变得暖和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袭遍全身。

他站在河堤上,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跃人河道,忽然,寂静中听到轻微的声响,有种物体坠入水中的感觉。他心灵战栗,意识到有一片枯萎的秋叶正在飘落水里,这种声音和感觉很微妙。刹那间,他睁开眼睛,发现斜对面混浊的河水里,有个黑影在挣扎,在很快地往下沉。有人落水了?!他心里发出轻微喟叹,不假思索地跃人河水中。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奋力朝落水者游去,在水里触摸到了那片漂浮的落叶。他抓住他衣领,落水者拼命挣脱着,将他一起拽入水下。两人在河水中沉浮,在生与死之间挣揣。他浮出水面,又沉了下去……有一会儿,他筋疲力尽,试图放弃,任由身躯下沉。瞬间,他体味到了生与死。他最终制服了他,喘着粗气,竭尽全力朝岸边划去。岸边的水稍为浅一些,他艰难地站起身,脚踩在淤泥上,使劲儿把他往河堤上推,然后爬上河堤,努力将他拽上岸。两人摔倒在岸上堤坝旁的水泥地上。

雨酣畅淋漓地下着。

他略为缓过气来,蹲在地上,让落水者趴在自己膝盖上将水吐出来。几分钟后,落水者还过神来,冷得浑身发抖。他五十多岁,神情萎靡,脸色惨白。他忍着饥饿与疲惫搀扶他,在雨夜里一路踉跄,累了在路沿旁坐下来歇一会儿,直到将他送回家去。

他住在市中心地段,带有车库的三层楼房。车库还亮着昏暗的灯光。敲开门,灯影里有四个人影在晃动,大小一男三女,眼睛里呈现出极度慌张的神情。那个女人面庞姣好,年龄在四十岁左右,另外一男两女三个孩子,大的十几岁,最小的女孩儿大概六七岁。那个面庞姣好的女人面色苍白,显露出惊慌与惧怕,拿起一块干毛巾给男人擦拭着。他和她搀扶着让他躺在床上,三个孩子围在床边,身子在瑟瑟发抖。他舒了一口气,抬起头对那个女人轻声说:“我把他给你们带回来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对她说。

那个女人只是木然地瞧着他。

他从女人断断续续、只言片语的搭话中,大概明白被救的男人是个资本家,新中国成立前继承祖业曾经营棉纺织厂,这整幢房子是他们一家居住的,运动中被批斗抄家扫地出门,一家人挤在了车库里。他瞧着躺在床上的他,心里隐隐有种酸楚。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缓过气儿来,慢慢睁开眼睛。他看见了一双迷茫、空洞的眼睛,仿佛像看见了自己的眼睛。那个男人将目光移在他脸上,逗留片刻,渐渐地眼睛里有一丝埋怨,有种听之任之绝望的无奈,轻声嘟囔了一句:“你把我救上来干什么?”他移开了目光,把头撇向一边。

他怔住了,有几分钟,沉吟未语,心里有种叙述不清沉重的感觉。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忽然俯下身去轻声地说:“活着吧,活着才有希望。”

那个男人没有说话,又闭上了眼睛,须臾,转过脸默默地点了点头,有泪从眼睛里溢出来,顺着眼角无声地滚落下来。

他离开车库时,那一家人没有向他道谢,只是用目光注視着他。走出几步远后,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发现那个女人拉开门,微弱的灯光从她身后泻出来,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她大半个身子探出门外,见他回头,愣怔住了,欲言而止,目光依然紧紧地注视着他。他从她眼睛里还是窥视到了一丝感激。忽然,他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加快脚步离开了。

单调的雨声,敲打着空寂的夜。

他步履蹒跚地走在街市上,雨水在不断地冲刷他。他想起刚才安慰他的那句话,觉得很蹊跷,甚至很滑稽,自己怎么会脱口而出这样安慰他:“活着吧,活着才有希望。”他惘然地瞧着缥缈迷茫的雨雾,忽然心里跳跃起一团火苗,蹿动着在舔着胸腔四壁,霎时间身上感到了一种暖意,有种生死轮回的大彻大悟。他幡然醒悟:活着吧,活着才会有希望。他相信明天早晨,太阳依然会冉冉升起。他从死亡边缘走了回来。他拯救了他,同样也拯救了自己。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顶着风雨朝自己家里走去。

好几年过去了,这次官复原职,他在公园旁的厕所意外地发现了他。

那个男人比想象的要老,脸庞比原来略为黑瘦,戴着蓝色袖套,穿着雨鞋,拿着拖把站在厕所门口,遇见任何人稍为弯着腰,脸上永远呈现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与一种虚情假意的谦恭神情。他用惊诧的目光瞧着他。那个男人也发现了他。记忆像闸门被打开。他和他眼睛里闪过一种心照不宣的东西。他已记不清他住的车库,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但他相信他。他的眼睛很毒,阅人无数,凭职业敏感相信他。他从男人游移不定、稍感不安的目光中,窥视到了一种从心里到骨子里的反叛意识,窥视到了一种难以置信的信任。

屋子里很静。树影在窗棂摇曳。街市上偶尔驶过的车辆,反而使夜显得更加寂静。于浩之又点上一支烟,慢慢吐出烟雾。他心里涌起一种苦涩,感到十分滑稽,这种感觉近似于匪夷所思且十分荒谬,自己同情黑色人物,并成为一丘之貉。他脸上掠过一丝暗晦的笑。香烟的火苗在黑暗中一明一暗地闪烁。

他头脑里仍然塞满了案情,冷静地思考梳理着。他清楚对手一路追杀,线索被一一掐断了,从戴宁写给女儿的信中,并没有揭示“从前那件事情”究竟是什么,案件真相似乎已经石沉大海。他深邃的目光凝视着窗外夜空,相信整个案件肯定还有人知道“从前那件事情”,至少那个神秘的幕后凶手就是其中之一。他被香烟熏黄的食指在藤椅的护手上轻轻叩击。他相信陈永峰迫不及待遭到追杀,仅仅因为与戴宁有过接触,证明对手对此十分忌讳,不会轻易放过任何可能涉嫌此案的人。他判断戴宁的信,虽然没有揭露“从前那件事情”,使案件陷入了迷雾,但是,对手并不清楚这一点,戴宁会留下什么,同样陷入了困惑。林子义和戴树萍的存在,对于对手而言,无疑是心腹大患,更是一种致命的威胁。他想,这是一张牌。他相信对手不知道实情,一定焦灼不安,会贸然采取行动。追杀、灭口,林子义和戴树萍肯定会遇到危险,随着案情发展会出现新的转机。以静制动。他清楚这是一步险棋,这是一种死亡游戏,他没有选择与退缩的余地。他一个劲儿地抽着烟。是的。他想静观其变,伺机而动。他鹰隼般的目光紧盯着窗外,仿佛在刺透深邃穹苍,努力捕捉着自己的猎物。他相信案件会出现转机,寻找到线索,出现新的突破口。

夜静得出奇。

3

太阳在西边建筑物背后沉落,天际抹上一层绚丽色彩,显得旖旎多姿。晚霞终于消失殆尽,天色有些黯然下来,风很凉爽。

黑色小轿车沿着人民广场大道驶去,后排座位上坐着市委副书记夏静。她五十多岁,稍圆脸庞,齐耳短发,皮肤白皙,戴副近视眼镜,显得端庄而稳健,有种雍容华贵的气质。她平静的目光中有种淡定,有种睿智,有种处惊不乱的坚定。她稍为侧转过身,用手轻轻地掀起黑色窗帘一角,凝视着广场上移过的纪念碑和浮雕。每当她眼前掠过纪念碑和浮雕,心里总会激情澎湃,油然升起某种敬仰与感慨。她慢慢松开手,放下窗帘,身体靠在座位上,让自己坐得舒服些。

夏静把头仰靠在车背垫枕上,忙碌工作一天,双肩有些酸痛,浑身有种疲惫的感觉,她努力想松弛一下。今天上午,她到办公室后不久,就率领市农委几个同志,乘车到市郊一个公社视察工作。稻谷刚收割完毕,晒在打谷场上,光秃秃的田地旁,堆着草垛,四周插着红旗,在阳光下迎风飘扬。秋收冬播的间隙,主要是抓好水利工程,便于明年春播工作。她在田头召开了公社干部现场会,听取汇报,指导布置今冬明春的工作。这里是她亲手树立起来的一个模范样板公社。她感到各项工作必须抓在前面,才能确保明年的粮食获得丰收。她深刻领悟其中的真谛。革命和生产是一对孪生姐妹,粮食是生存的根本。这很重要。这同样是政治问题。辩证地看待问题,革命是政治层面上的东西,生产是为了能更好地革命,红旗是插在粮食上的,最终才能插遍全世界。她想树立起榜样,由点及面,抓好农村工作。现场会结束,她卷起裤腿绕着田地看了河道、灌水渠、农田设施,与村民们交谈,并在田头吃了午饭。跟随的记者提议照几张相,她想了想后,婉言拒绝了,她是一个行事低调的人,她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她的工作日程排得很满,下午回到市委,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十四时三十分,有外事工作,陪同一个日本代表团游览市容,参观工人新村。

工人新村坐落在市区北面,占地六点零五公顷,是六十年代中期建造的几十幢五层楼公房。住房配有厨房间、卫生间、煤气炉具和抽水马桶,小区里还建有商店、学校等配套设施,周围种植了许多树木,环境十分干净整洁。追溯历史,这里曾经比较热闹,是成片的老式里弄房子,也有各种商铺,一九三七年,日本帝国主义野蛮侵略中国,从飞机上扔炸弹,狂轰滥炸,将这一带炸为废墟。以后由于战乱,许多从农村来的人迫于生计,背井离乡,颠沛流离,逃荒来到这里,在废墟上搭起简陋的草棚,也有从恒丰河一路划船过来,支起木柱,将船翻过来顶在上面,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这里逐渐形成了大片棚户区,也是贫困劳动人民聚集的地方。新中国成立以后,这里环境恶劣,污水横流,蚊蝇成群,臭气熏天,最矮的草棚搭成的简陋房子,只能弯着腰钻进去,遇到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就下小雨,外面不下雨了,屋里还在滴滴答答不断漏水,人们将其称之为“滚地垄”。一九六二年,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与关怀下,棚户区被拆除,经过三年建设,建造起崭新的工人新村,终于旧貌换新颜,使这里的环境焕然一新。同时,为了教育下一代,反映新旧社会两重天,在工人新村后面,用竹篱笆围起来,保留下十八间草棚搭建的简陋“滚地垄”房子,新旧对比,供人参观。

随着形势变化,工人新村成了全市阶级教育基地,提供“忆苦饭”,讲述“滚地垄”的变迁,全市成千上万名学生到这里接受教育,排着长队参观,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另外,这里也经常接待外宾,主要是亚非拉国家的友人,偶尔也有高鼻梁蓝眼睛的欧洲人和美国人,日本人來参观的也不少,包括一些民间团体和议员。夏静知道,任何工作都是围绕政治为中心的,外事工作是为了增进相互了解,赢得国际声誉,打破反动势力对中国的长期封锁。当然,外宾中也有不怀好意、居心叵测的。曾有一名臭名昭著的西方摄影记者,在中国兜了一大圈,来到这里参观访问,用摄像机拍摄了工人新村,也偷偷拍摄了“滚地垄”,回国后不久,在西方播放了一部纪录片,画面里删除了工人新村,只保留下简陋的“滚地垄”,对中国进行了肆意歪曲,恶意诽谤,激起了全中国人民的极大义愤。外事工作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夏静不亢不卑,彬彬有礼地陪着日本外宾参观工人新村和“滚地垄”,还走访了一家事先安排好的工人家庭。她感到为了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这种教育很有必要,也是一种政治需要。她不知道外宾参观工人新村和“滚地垄”会有什么感悟,这个问题就像外国人不知道中国人在想什么。她觉察到自己有一会儿走神了,一个日本人在朝她竖起大拇指,她不知道他是出于礼节还是衷心赞赏。她报以含蓄的微笑。

黑色小轿车穿过繁华的街市,驶过胜利路,拐弯驶上了北京路。夏静知道朝前就是东方路,殖民时期,这里是外国人的租界,许多马路都由外国人命名,洋人可以在租界内肆意妄为,这是近代史上中国人的耻辱。新中国成立后路名都进行了更改,充分体现中国人挺直了脊梁,这场运动中许多路名再次更改,更具有政治色彩也符合当前形势。她知道,这一切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只是表面现象,这场运动更在人们心灵深处烙下印记。车窗外天色在逐渐黯然下来,两旁的建筑和树荫变得模糊。她闭上双眼,思绪在飘浮,回忆起这座城市解放不久,新中国在一片废墟上诞生,疮痍满目,百废待兴,但是人们的热情十分高涨。那时自己还年轻,怀着一腔热血,全身心投入到了新中国的建设中。当时缺少有文化知识的人才,她到一所中学当了一名语文老师。她是个具有理想和坚定信念的人,废寝忘食地为祖国教育事业努力工作,每天清晨就起来备课,白天为学生们上课,晚上还要为街道组织的成人识字扫盲班授课。有一次,她累倒在了课堂上,被急忙送到医院抢救,在医院只住了一天半,身体稍为恢复又坚持回到了课堂上。她治学严谨,工作勤恳,为人亲善,赢得了学校领导和老师的赞誉。两年后,她人了党,以优异的工作表现,担任了学校教导主任,接着被评选为区优秀教育工作者,以后又被评选为市模范教师,担任区共青团辅导员。她是一名语文老师,始终有份革命情怀,有时候会结合课本,给同学们讲述党内路线斗争,讲述第五次反“围剿”,红军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党领导全国人民艰苦卓绝,取得全国解放的辉煌历史。她声情并茂地朗读课文,眼睛里盈满了晶莹泪水。

一九五九年,她被调到区教育局工作,三年后又调到市教委工作。她凭着自己的努力和聪慧,加上运气与善于捕捉机缘,聚集起来的人脉关系,仕途平坦,一九六五年,她担任了主管教育的区委副书记。她在这个岗位勤奋工作一年多,卷入了运动中,难以幸免地受到了冲击。她被游街、批斗、殴打、凌辱、隔离审查。这场运动的惨烈,是她始料未及的,像一场暴风骤雨,让她感到喘不过气来,将她污泥浊水般卷入历史的滚滚洪流。她的人生和事业跌落到了低谷。她在牛棚里整整生活了两年零三个月。她在这段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心里始终坚守着一份信仰,顽强地支撑了下来。她逐步领悟了这场运动的精髓,清楚这场运动是一次灵与肉的考验,也是对人的信仰的一次洗涤与检验。她清楚,人只有适应环境与形势才能生存,生存才能为自己的理想奋斗。她坚信人是为信仰而活着的。她在牛棚里忍辱负重,在昏暗的灯光下,不断写着申诉材料,向党组织表明心迹。她韬光养晦试图东山再起,从牛棚出来两年后,凭着自己对政治的敏锐嗅觉与处世哲学,终于重新返回区委领导岗位。几年后的一天晚上,市里一位主要领导,忽然在一家宾馆单独召见她,了解她的思想工作情况。她显得谦恭,不亢不卑,表明了自己的世界观,对革命事业的坚定信念,目光中有种冷静与睿智。那位领导对她的表现很满意,临别时握住她的手,希望她努力工作,提高政治素养。几个月以后,那位领导离开S市到上面去主持工作,不久,她被调到了市委工作。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欣喜。她不是那种颐指气使、趾高气扬、跋扈自恣的人。歷次运动,仕途磨砺,使她性格上收敛,政治上更加成熟。

十字路口红灯。黑色小轿车停了下来。

夏静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侧过脸,用手拉开一点儿黑色窗帘,瞧着车窗外繁华的街市。她渐渐地松开手,把头重新仰靠车背垫枕上。她心里在默默思忖:自己呕心沥血,不辱使命地工作,究竟为什么,得到了什么?她相信确实得到了,职位显贵,大权在握,实现了人生价值的体现。她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心里在涌起一种欣慰与自豪感。她清楚某些东西在精神层面是永无止境的。她知道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有得必有失,自己得到了许多,同样失去了很多,甚至付出沉重代价。自己为革命工作殚精竭虑,废寝忘食,不辞辛劳,失去了宝贵的青春年华,失去了美好的家庭生活。她婚后夜以继日地工作,很难顾及家庭,加上某些原因,一直没有生育,丈夫郁郁寡欢患了精神病。她在一次次运动面前,忍受着难以煎熬的拷问。她感到自己拥有许多,有时又感到一无所有。夜阑人静,她躺在宽大的床上,偶尔会感到寂寞,那种孤独吞噬着整个身心,内心深处掠过犹豫与彷徨,只是这种心绪倏尔即逝。她把这一切埋藏在了心底。她知道中国革命的伟大胜利,是用两百多万先烈的生命换来的,两百多万人的鲜血汇聚在一起,浩浩荡荡,汹涌奔腾,这块土地是用鲜血染成的。她对为革命斗争前仆后继,流血牺牲的先烈始终怀有崇高的敬意,对一腔热血,充满理想英勇就义的女性更怀有无比的敬意。她想,自己付出的一切算得了什么?她坚信:英灵长存是告慰死者的,信仰能超越生与死。

绿灯。黑色小轿车启动了。

夏静静下心来,感到有点疲惫,用手指在额际轻轻地按揉。她明白历次运动是一种政治游戏,归根结底是严酷的权力斗争。她更清楚政治风云变幻莫测,这种游戏充满危险,如履薄冰,能使人平步青云,凌驾于一切之上,也会像流星划过,或遭遇牢狱之灾,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她养成了习惯,每天需要听广播,听中央台的新闻,仔细阅读每一篇重要社论。新闻媒体传播党的方针政策,字里行间能捕捉到政治动向,更是形势变化的风向标。她知道要在这种游戏中生存,不仅需要有敏锐的嗅觉,甚至需要绵里藏针的谋略。山雨欲来风满楼。她记起前段日子,那个领导给她打长途电话,提醒她当前形势十分紧张,要她在思想上政治上做好充分准备,认真抓好抓实各项工作,这同样也是对她个人的重大考验。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心里有一种紧迫感。她相信自己能经受住每一次考验。她深深地嘘出了一口气。

夏静的思绪在不断地跳跃,脑海里浮现起戴树萍。昨天晚上,她见到戴树萍,感到很意外,甚至有些惊讶。她凝神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回想起她小时候乖巧的样子,心里那根尘封已久的琴弦,还是不知不觉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她在这次运动中,在权力范围内,有策略地保护过一些老同志,和社会上有声望的特殊人物。她清楚这是策略,一种政治上需要。她面对戴树萍很为难,有些犹豫,知道收留她会有风险。她踌躇未决,权衡再三后,脸上涌起笑容,还是同意她暂时居住下来。戴树萍十分感激,不由眼眶湿润了。她吩咐在后院收拾一间房子,从衣柜里找出一套睡衣给她,将她暂且安顿下来。她知道车快要到了,想起明天上午还有一个重要会议,吩咐司机:“小张同志,明天上午七时来接我。”

司机应了一声。

这是一条幽静的街市,马路不宽,行人稀少,路两旁是寂寂的树荫,沿街绿荫掩映着围墙内欧式建筑花园房子。这条街原名是达耶尼斯路,二十世纪初由法租界公董局建造,也是本市最具欧洲风情的街区之一。这里曾经居住着众多政要、商界精英以及文化名流。光阴荏苒,时光轮回,许多人在这里销声匿迹,离开了这个历史舞台,现在居住在这里的依然是社会政要和知名人士。黑色小轿车渐渐地慢下来。

红旗路八十六号。

4

十一月十七日。

入夜,都市浸透在夜色里。林子义自从到N市去,知道被对手发现了,感到暗处始终有双眼睛紧盯着自己,这种感觉若隐若现在心里萦绕,挥之不去。他知道这不是幻觉,而且十分真实可信,对手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出击,构成巨大危险,这使他变得更加谨慎,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同时担忧戴树萍的安危。他和她分手之后,她杳无音信,像蒸发了一样。他心里忐忑且惦记她,这种惦记掺杂进了某种感情,在心底沉淀。整整一天过去了,一切显得十分平静,他清楚这种平静只是暂时的,黑暗中潜伏着巨大危险,暂时的平静随时可能会被打破。他知道自己就像一个追逐或被追逐的猎手。

林子义换乘了两辆公共汽车,下车后用警觉的目光注视着周围,接着穿过一条横马路来到那条街上。这条街很幽静,淡淡的月色像雾,轻纱般缥缈弥漫。马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车辆驶过,须臾恢复宁静。风掠过两旁的树枝轻轻摇曳,发出轻微的窸率声响,给浓重的夜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他谨慎地朝前走去,闪身进了一条鹅卵石路面的弄堂,沿着围墙朝里走,绕到后院。弄堂里很安谧。他见四周没有异常情况,敏捷地攀爬上一棵大树,顺着伸向围墙的枝干攀爬过去,两脚落在了围墙上。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俯瞰院内,随后身子沿着围墙悄然滑落下去,两脚踩在草地上,迅速蹿到一棵大树后面。他屏息静气,观察着四周。后院是一片草坪,花草树木葱郁,空气中散发着这个季节花草的气息。一幢欧式建筑风格的楼房宁卧在夜色里。他窥见底楼一扇窗户,透过窗帘亮着朦胧的灯光。他略微迟疑,随之弯着腰飞快地穿过草坪,沿着墙角朝那扇窗前谨慎地走去。

后院一片寂静。

这是一间朝北的房间,深褐色木地板,十来平方米。房子最早可能是佣人住的,一直空置着,打扫后安置张单人床。

戴树萍感到夏静阿姨虽然略显得有些迟疑,之后还是同意她住下来,她知道她的身份特殊,在这种敏感的形势下,能够同情收留自己,显然是冒着某种风险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你暂时就在阿姨这里住下吧。”夏静和颜悦色地说,“我让人打扫一下,给你安排好住处。有什么事,告诉阿姨,阿姨会尽量帮助你的。”

“嗯。”戴树萍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早点休息吧。”夏静瞧着她满脸的倦容,关切地说。

戴树萍上床熄灯后,虽然感到疲惫,但一时难以人眠,躺在床上,想起父母亲,想起高言作家,想起夏静阿姨,想起于浩之和林子义,想起自己的人生,想起经历的一切,想起居无定所,目前的处境和今后的命运,不知是悲恸还是感动,各种思绪纷至沓来,不禁思绪如潮,心里五味杂陈,久久难以平静。下半夜后,她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一会儿醒了,意识潜入在半睡眠状态。房间里静得出奇。她猜想几点钟了,时间肯定还早,想继续睡一会儿。忽然,她隐约听到有种细微的声响,是从窗户方向传来的,像坚硬的东西在玻璃上刮动,渐渐地声音在变得清晰起来。她怔住了,头脑完全清醒过来,竖起耳朵谛听。声音停止了,一会儿又响起来。她心里骤然紧张,感到惊奇而又害怕。她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靠近窗口,拉开窗帘,黑黝黝的窗外,陡然出现一张狰狞可怕的脸庞。她惊呆了,瞠目结舌,浑身惊悚。那张脸庞紧紧贴在玻璃窗上,头发凌乱,鼻子和嘴被挤压得变形,一双迟钝的眼睛盯着房内。“啊!”她失声尖叫,朝后退缩两步,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她发现他雙手举过头顶,趴在窗上用指甲在玻璃窗上滑动,发出难听的声响,嘴里含糊不清地在嘟囔什么。她惊魂甫定,再走近窗口,发现窗外已阒无一人。她害怕到了极点,腹部一阵痉挛,浑身惊吓出冷汗。她回到床上,心还在怦怦乱跳,眼前清晰地晃动着那张古怪的脸庞。她想,他是谁,深更半夜想干什么?她再也无法人眠。天渐渐亮了,窗前呈现出了沉黛色。

第二天上午,戴树萍才知道,那个男人是夏静的丈夫,是一个长期精神病患者,而且已经住过几次医院。她大脑绷得很紧的那根弦,稍为松弛下来,但仍然感到心有余悸。她依稀记起,小时候似乎曾见到过他。那时太小,事过境迁,物是人非,想不到他已成为一个痴呆的精神病患者。整个白天,她脑子里塞满了他疯疯癫癫的身影。夏静的家里,除了夫妻俩,还有一个四十多岁帮助烧饭料理家务的女性,另外,还有两个男性工作人员。

白天过去了,天色黯淡下来。

戴树萍住在夏静家里,虽然知道疯子是夏静的丈夫,但心里总感到忐忑不安。后院十分寂静,寂静中有种捉摸不透的神秘气氛,她不知道这种神秘与不安来自何处,还是因为疯子的缘故?整个白天,她脑子里总在胡思乱想,想起夏静阿姨心里才稍感平静下来,同时,林子义的身影在脑海里飘浮上来。她不知道他怎么样,是否身处险境,经过一连串变故,尤是牵挂起他,想起他的凛然正气,不禁感动不已,心底深处隐隐冒出一个念头,那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心里不由自主蔓延起一种思绪,陡地双颊晕红。又想起面临的处境,暗自责备,这时候竟会想起这些。吃过晚饭的一刻,她在房门口又遇到了疯子,他影子般在眼前出现,如痴如醉的脸庞靠近她,摇头晃脑,神情极其夸张,痴呆的目光紧盯着她。她瞪大眼睛,慌忙朝后躲闪着。他脸庞一闪,人影消失了。她心里涌起恐惧与厌烦。此刻,她不安地凝视着窗外,融融的月色下,她脸上映上一层朦胧的银晖,更增添了秀丽与惊诧之色。她感到他像幽灵,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在空气中游荡。她想,这种恐惧真的是来自疯子,又隐约感到有些别的什么东西。是什么呢,她说不清。她的心被一种莫测的恐惧紧紧攫紧。

戴树萍锁上房门,心里有种莫名的焦灼感。她害怕夜色降临,害怕疯子倏尔出现。她隐隐预感到疯子还会突如其来地出现,满脑子晃动着那张疯疯癫癫丑陋的脸庞。她不知道疯子什么时候会意外出现。她躺在床上,惴惴不安,用毯子裹紧身子,竭力保持着警惕。岑寂的夜,逐渐深了,她无法人眠。忽然,他又听到窗外传来细微的声响。她紧张得有点喘不过气来,犹豫着跳下床拉开窗帘,脸上显露出惊愕神色。

窗外闪现一个人影。

“是你……”戴树萍注视着他,连忙打开了窗。

林子义从窗外迅捷地跳人房里。

“林子义!”戴树萍屏息静气,兴奋地喊出声来,紧张地关紧窗,拉上窗帘。

林子义扫视着房间,拉住她的手离开窗口:“你在这里好吗?”他轻声地问。

戴树萍见到林子义既激动又紧张,手在他手掌里,有股暖流涌遍全身,恍若感觉和他分手,已有很长时间。她眼睛闪动着光泽,欣喜的目光瞧着他,许多话堵在了胸口:“你好吗?”她颤声问。 林子义说:“我很好。你住在这里一切都正常吗?”

戴树萍点了点头,关切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从后院翻围墙进来的。”

戴树萍矜持地瞧着他,知道他和自己的处境,关怀之情溢于言表,同时感到有种怜悯与心心相印。她感觉到他的手很温暖,腼腆地轻轻把手挣脱出来,忽然脸上热了,感觉是红了,瞬间有种冲动,很想把头倚靠在他肩上。她很快平复下心情。

林子义说:“你暂时居住在这里,应该是比较安全的。我只是来看你,你很安全,我放心了。有异常情况,及早告诉我。”

戴树萍眨巴着眼睛,明白他关心自己,犹豫地说:“这里后院比较隐蔽,而且夏静阿姨待我很好~…不过,我总感到有种莫名的不安……”她眼睛里闪过困惑。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戴树萍思考着说,“可能是夏静的丈夫。”

“夏静的丈夫?”

“是的。”戴树萍欲言而止,犹豫地说,“他是个精神病患者,是个怪物,疯疯癫癫,就像幽灵。我很害怕。”

“夏静的丈夫是精神病患者?”

“是的。他确实是个疯子。”

林子义稍感惊讶,警觉起来,脑海里闪过疑惑,精神病患者是无行为能力的人,戴树萍为什么会感到害怕。为什么呢……正在此刻,房门外传来轻微声响。他心里一紧,敏捷地走到门前,猛然打开房门:一个五十多岁男子,手舞足蹈,一个趔趄闯进房门。他痴呆的脸上布满惊讶,两眼茫然,随即浮起一种近似于凝固的傻笑。他抬起头,神情痴呆,旁若无人地伸开双手,目光盯着天花板,嘴里发出“呵呵”的奇怪声响,身子在房间里三百六十度旋转起来。

林子义和戴树萍大吃一惊。林子义双眉紧锁,捕捉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化,头脑在飞快地旋转。忽然,他伸手抓住疯子的胳膊,目光尖锐地逼视着他,压低嗓音厉声斥责:“你不是个疯子,你是装疯卖傻,居心叵测,告诉我,为什么?”

疯子目光迟滞,咧开嘴傻笑着。林子义松开他胳膊,他弯腰鞠躬,转身出门后消失了。

戴树萍关紧房门,紧张地说:“他就是夏静的丈夫。”

林子义神色凝重,思考片刻,认真地说:“他不是疯子。他进门时脸上微妙的神情变化,显露出他不是个精神病患者。他在暗处,可能看见我翻墙而人,刚才在门外偷听。他一直在密切监视你。”

戴树萍惊诧不已。

林子义冷静思考着。他的判断是有依据的,疯子躲在门外,被发现后闯进门来,脸上显出惊讶,他窥视到了他的神情变化。他知道和戴树萍接触,会引起对手的注意或慌乱,从而寻找案件新的线索和突破口。他没有告诉她这些,以免令她心里担忧。他知道自己和她同样面临巨大危险。他意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了新的情况。他为什么要假装精神病患者,重要的是戴树萍的出现,为什么会引起他的关注,他在扮演一个什么角色?他心里琢磨,他是有圖谋的,其中必有蹊跷。此外,如果判断没有错的话,他长期装疯卖傻,肯定是个处心积虑、诡秘莫测、十分可怕的人物。他清楚情况变得复杂,处境异常危险,必须果断处置。他目光逗留在戴树萍脸上,知道她看起来外表柔弱,其实是一个坚毅的人,思考后果断地嘱咐说:“戴树萍,他可能是个十分危险的人,一定要随时保持警惕。你把这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随时会和你取得联系。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请及时给于浩之打电话。记住千万要小心谨慎!”

戴树萍意识到情况严峻,点了点头,关怀备至地叮嘱:“也请你多加保重!”

林子义跳出窗外,消失在了夜色里。

5

天色很暗。那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还在办公室里,坐在办公桌前,目光盯着窗外。他工作紧张,遇到紧急事情,有时会不回家,就在办公室过夜。 此刻,他心里感到不踏实,有种烦躁,有种不安,有种被撕扯的感觉。他摘下近视眼镜擦拭镜片,随手放在办公桌上,眼前立即变得一片模糊。他没有想到派人严密跟踪那个神秘男子,在N市设下陷阱,布下罗网,不仅没有将那两个人及时抓捕,还是让他俩离奇地逃脱了,再次成为漏网之鱼。他感到这有些不可思议,觉察到事态正在变得难以控制。他不清楚那个糟老头儿在逃跑途中,会向女儿泄露什么,他俩掌握了什么秘密?他俩的存在成了心腹大患。他从心底里感到愤怒,恨不能将一切砸得粉碎。

中午时分,他掌握了最新情况。那两个精悍的男子神情沮丧,站在办公桌前汇报:“根据调查,发现了那个女的的行踪。”

“她在S市出现了?”

“是的。”

他可怕的目光紧盯着手下,声嘶力竭地训斥:“是的!我们千方百计抓捕她,她应该在N市束手就擒的,却在我们眼皮底下出现了。这太有讽刺意味了!是这样的吗?”他声音冷酷,眼睛充满了血丝。他已经掌握了这些不愉快的情况。他恨不得立即把那个女的,还有那个男的,包括眼前这两个手下活剥生吞。

嗓音有些沙哑的男子说:“我们也不清楚她怎么会躲藏在那里。”

“红旗路八十六号?”他心里轻声嘀咕着,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愤怒而揶揄地训斥:“这一切我已经知道了,还有比这更糟糕、更无能的消息吗?”

两个精悍的男子面面相觑。

“立即干掉她!”那个左脸颊有刀痕的男子鲁莽地说。

“笨蛋!”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终于狠狠地骂了一句。他清楚那个女的躲藏在红旗路八十六号,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变得棘手,不是在火车上干掉陈永峰那么轻而易举。

时间在暗夜里静静地流淌。

他拿起办公桌上的眼镜戴上,头脑在激烈思考着。此刻,他很想抽一支烟。他十三岁那年跟几个同学,在放学路上偷偷抽了第一支烟,之后有二十几年烟瘾,最厉害的时候一天要抽两包烟。两年前,他去做例行体检,医生说他的肺就像煤球炉子,已被熏得焦黄,会严重影响身体健康,最好能够立即戒烟。他是个有毅力、意志坚强的人,走出医院时将身上携带的香烟和火柴都扔进路边的垃圾箱,从此之后再也没有碰过一支烟。他清楚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一脚不慎很有可能满盘皆输。他将一只胳膊垫在脑后,另一只手指插入发间,冥思苦想,整个事件细枝末节在眼前闪过。他确信行动计划十分周密,是自己绞尽脑汁一手策划的,不可能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一点完全毋庸置疑。他甚至不知道实施这个计划,蕴藏在案件背后的真正秘密。他只是策划这个事件并付诸行动:将那几个老东西从地球上永远抹去。

他想乘着全市展开“铁拳行动”的东风,对付几个老东西就像是碾死几只臭虫。他根本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他将事件在头脑里仔细地过滤了一遍,整个计划天衣无缝,几乎是无懈可击。戴宁意外仓促潜逃了,引起一连串的麻烦。他感到很蹊跷,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戴寧除非在案发前得到消息,才有可能侥幸逃脱。他排除了那两个心腹手下,如果他俩暗中捣鬼,高言早就逃之天天了,不会死于他俩之手。他猜想还有一种可能性,高言在临死之前,给戴宁通风报信,但是高言临死之前,完全没有时间传递消息,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心里形成了不解之谜。他想:除非他俩恰巧……他心里骤然紧张,思绪有几秒钟停滞,眼睛里射出了锐利的目光。

事情真会是这样吗?

他心里有种捉摸不透的东西在弥漫开来。他很想抽支烟。他奇怪,脑子里又闪过这个念头。他用舌尖舔了一下嘴唇。他意识到戴宁潜逃,立即采取紧急行动,迫不得已在火车上干掉陈永峰,在最短时间抓捕戴宁,并让他符合逻辑地永远消失了。补救措施是及时的,事情应该画上句号,却冒出了一个神秘男子。他心里有股无名之火,既惊且怒,判断出了威胁来自何处。他清楚对手老奸巨猾,一直在暗中频繁行动,绝不可能坐以待毙。但是,戴宁落网不久,那个神秘男子就跟踪到西郊市属五·七干校,对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是怎么知道戴宁下落的?答案毋庸置疑。是内部出现问题,有人泄露了秘密。谁是泄密者?他头脑激烈思考着,心里不禁打个寒战,感到体内像有条蛆虫在蠕动。他很想知道这个可恶的泄密者是谁,很想立刻把他挖出来碾死。

泄密者会是谁呢?

有一只飞虫在他面前、耳朵旁飞舞,发出厌烦的嗡嗡声响。他不知道是什么飞虫,但可以确定不是蚊子,这个季节蚊子已销声匿迹。他无须知道这是什么飞虫。他举起手掌拍在右脸颊上,右脸颊有疼痛感觉,应该是拍到了,掌心有黏糊的东西。他手指弯曲触摸到了黏糊的东西,把它刮到手指间搓动着,手指间的东西被碾成极细小的一团污垢落在了地板上。他知道亟须查出泄密者,挖出内部这条蛆虫。另外,那两个男女在N市逃脱,他俩的存在构成了巨大危险。那个男的无论是否得到任何线索,干掉他是最保险的,必须让他尽快消失,到他应该去的地方,这样才能有效掌控事态。他脑子里闪过了杀意。中午时分,他果断地命令手下:“立即干掉那个男的。这一次不能失手,制造一起车祸什么的都可以。总之,不能留下活口,出现任何差错。”

那两个精悍的男子连连点头。

他思考着,阴沉着脸,又叮嘱说:“万不得已,可以不惜一切手段,有问题我会处理的。活儿干完后,马上给我打个电话,今天晚上,我一直在办公室。尽快布置行动吧!”他目光咄咄逼人,加重了语气。

“明白了。”

夜色正浓。他站起身来,双手按在办公桌上。相信那个男于会被悄无声息地干掉。他头脑里在思考怎么处置那个女的。他想,只要尽快干掉男的,女的在严密控制下,暂时应该还构不成危险。

夜浸透在黑暗里。林子义从戴树萍那里出来,接连换了两次公共汽车,确信没有被人跟踪,谨小慎微地朝自己住处走去。午夜时分,街上偶尔有车辆或行人经过,马路两旁的店铺早巳关门歇业,只有路灯间隔一段距离亮着昏暗的光亮,整座城市经过白天的喧嚣进入了酣梦。晚间的气温明显要低,风吹在身上有丝凉意。林子义瞧着空寂的街市,感觉到了那种凉意。他离家不远了,隐约意识到某种危险,这种危险风一样裹挟着某种寂静,在黑暗中朝他袭来,逐渐渗透进肌肤。他有须臾的恍惚,不知道危险来自何处,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人的本能反应?

林子义用警觉的目光朝身后张望,谨慎地拐弯走进了弄堂。弄堂里更暗,厕所旁亮着十五瓦的灯泡,泻下一片昏暗的光亮。他感觉到了某种危险,渗透在黑暗与寂静中。但是,他忽略了,确确实实忽略了。他没有发现弄堂里有异常情况,没有发现厕所里两个男子忍着臊臭味儿,狗一样嗅觉灵敏地等待着猎物出现。他放慢脚步朝自己居住的那幢楼走去。

厕所里,两个男子透过砖砌起来的洞眼,警惕地紧盯着猎物走进弄堂,浑然未觉地进入布下的陷阱。

“是他吗?”一个男子小声嘀咕。

“是他。”另一个小声地回答,“夜猫子归窝了!”

“这地方憋得太难受了。等他走进楼里,我们悄然跟上去,堵住楼门,里应外合。”

“嗯。他肯定插翅难逃!”

“小心一点儿。准备行动!”

林子义走到楼门口,环视身后,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入锁孔拧动了一下,推门走进楼里并反手轻轻关上了门。楼里厨房间的温度明显比外面高,一股暖意包围上来,他感觉身上舒服了许多。他没有顺手拉一下楼梯旁那根开关线,打开木楼梯上的那盏电灯,可能是因为太晚了不想影响邻居休息。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二楼,用手里另一把钥匙插入锁孔,推开房门走进居住的房间,瞬间真正意识到了危险,一种身临其境的恐惧扑面而来,令他有种可怕的窒息感觉。

林子义鼻孔里钻进了一缕烟味。

林子义不抽烟,对烟味很敏感。他头脑里那根弦绷得很紧,兴许是上楼梯时没有开灯,引起房间里潜伏的人警觉,烟味和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却为他赢得了宝贵的短暂时间。房间里一个黑影坐在桌子旁等候,发现房门被打开,愣怔了一下后还过神来,猛然间像从弹簧上蹦跳起来,一阵风似的猛扑过来。他已经有了有准备,飞起一脚踢在那个人的胸口,那个黑影猝不及防跌倒在床旁地板上。另一个黑影正在抽烟,火苗在黑暗中跳动,一见情况有异扔掉烟蒂,从边上匆忙冲上来,两只手钳子一样扼住了他喉咙,将他摔倒在地板上。林子义抱住他在地板上滚动,拼命挣扎着,感到呼吸困难起来,有股腥味在朝上涌。他听到了对手的喘气声,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他脑海里十分清楚,对手是要将自己置于死地。他眼睛余光发现,跌倒在床旁地板上那个黑影,正踉跄地从地板上爬起来。他意识到那个男子爬起来,自己的机会将逐渐消失。他凝聚起浑身力气,用膝盖猛烈撞击身上那个黑影腹部,使劲儿将他从身上推搡开去。那个从床旁地板上爬起来的黑影,从腰间抽出一根铁棍,朝他脸部狠狠地砸落下来。他下意识似的朝边上滚去,铁棍擦着他脸颊刮过,砸在地板上,发出铁棍与木地板沉闷的撞击声响。他顺势一脚踢在了那个黑影胸部,黑影一個趔趄弯下腰去。他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感到眼冒金星,不顾一切地跳上桌子,打开顺着屋顶斜面的老虎天窗,双手用力一撑,竭尽全力爬了出去。屋面上暗蓝色天际星星闪烁,四周呈现着楼宇朦胧的轮廓。他在楼顶上看见楼门口和自己居住的窗下还有两个人影。

林子义喘息着俯下身,踩着斜面的瓦片朝前走去。他回过头发现黑暗中那两个黑影顺着老虎天窗也爬上了屋顶。他在瓦片上兔起鹘落,穿过高低不平的屋面,经过一个露天阳台,一直来到这幢楼的尽头。他在屋檐旁边看见了那块隐藏着的木板。他知道自己得救了。他从N市回来,预料到随时可能遭遇追杀。他清楚一旦遇到险情,很难能从房门或窗口逃脱。他未雨绸缪,以防不测,仔细地勘察地形,研究了逃遁路线,在屋檐旁预先偷偷藏了一块两米多长的木板。此刻,他搬起木板将一头搭到另一幢楼的屋檐,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随后返身将木板抽去。他顺着另一幢楼屋面朝前走,跨过一个斜角,跳到一堵矮墙上,最终来到楼尽头,顺着水管爬下去,很快蹿出后弄堂,慌忙来到了街上。他喘了一口气,内衣湿透了,被风一吹,感到身上很冷,回想刚才的一幕还是感到了心惊肉跳。他匆忙走过两条街,转弯后拐上另一条街,沿着路旁仓促离去。街市上有种浸透凉意的寂静。

林子义在街上东躲西藏,凌晨四时还差十五分,他头脑里闪过那个打扫公园厕所的老头儿,轻轻叩响了那间原来是车库的门。

天色在渐渐泛亮。

于浩之根据林子义提供的线索,很快调查清楚了疯子的基本情况:钱儒斋,男,五十七岁,祖籍M省,新中国成立前留学美国,一九五三年十月十二日回国定居。在船舶技术研究部门工作,曾为国家造船事业做出贡献。一九五五年秋与一名优秀女教师结婚,膝下无子女。钱儒斋性格乖僻,沉郁寡欢,运动初期受到冲击,患有轻度精神分裂症,病情逐年加重,三次住院治疗。(注:优秀女教师现为市委主要领导之一。)

于浩之紧盯着办公桌上的材料,将烟蒂在烟灰缸里碾灭。钱儒斋的意外出现,引起了他的高度重视。他很难想象,一个市委领导和一个精神病患者同枕共眠,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几十年,这近乎不可思议。他根据掌握的情况,揣度钱儒斋的行为举止,更是感到匪夷所思。他猜测在钱儒斋的故事后面,是否会与本案有着某种联系,或在某个时段、某个点与线上,存在着某个交叉点。这个交叉点在哪里呢?

于浩之抽着烟,双眉紧蹙,那段背景材料在头脑中定格:钱儒斋新中国成立前曾留学美国,一九五三年十月十二日回国定居。他仔细推敲,琢磨着信息,眼前出现了那条线与线上的那个点。他头脑里忽然闪过,高言和戴宁也曾留学美国,难道这是普通意义上的巧合,抑或这就是两者之间存在的交叉点?他思考在这个交叉点上会发生什么呢?

有几秒钟,他怔住了。他相信林子义做出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想,必须查清钱儒斋、高言、戴宁三者之间的关系。他抽着烟,透过烟雾,似乎调查视角触摸到了案件脉络,深邃的眼睛里射出了尖锐的目光,

第五章

1

十一月十八日。

下午十三时二十分。林子义在一家偏僻的小烟杂店公用电话处,拎起电话听筒,拨了电话号码。电话听筒里静了一会儿,响起杂音,随之传来一个男人平乏的声音。

“请问,你找谁?”

林子义压低嗓音说:“请问戴树萍在吗?”

对方明显停顿,似乎在犹豫,少顷,依然平乏的声音询问:“你是谁?”

林子义感觉到对方的谨慎,掩饰地说:“我和她以前是邻居,也曾是同学和朋友。”他知道自己的解释,对方未必相信,紧张地等待着。

电话里又有几秒钟的停顿,声音还是传了过来:“你找她有什么事情吗?”

“嗯。我找她有点事情。她在吗?”

“好吧。你等一会儿。”

林子义警觉地环视着四周。电话里男人的声音消失了,大概有三分钟时间,电话里传来戴树萍气喘吁吁的声音。他谨慎地问:“说话方便吗?”

戴树萍听出他的声音:“嗯,你请说吧。”她声音有些激动,掺杂着某种紧张。

林子义猜想她身旁没有人:“我想尽快和你见面。”

“见面?”

“是的。”

“什么时候?”

“十四时三十分,我在宁峰路三百一十二号茶楼等你。”

“十四时三十分,宁峰路三百一十二号茶楼?”

“是的。”

“我知道了。”

“好吧。千万小心!”

“嗯。我一定能按时赶到。”

林子义思考着,停顿片刻,谨慎地嘱咐:“约定的时间到了,我没有及时赶到,你等待十分钟,我仍然没有出现,请马上离开茶楼。”

“我记往了。”

林子义轻轻搁下电话听筒,将四分钱硬币放在柜台上,很快离开了公用电话处。

秋日的阳光,从云隙间抖落下来,被风吹得毫无暖意,慵懒地映照着街市。林子义想见到戴树萍,想了解钱儒斋的状况。他很快来到约定的这条街上。他之所以选择在这条街的茶楼见面,考虑到她从居住的地方出来,只需要走过两条横马路,附近就有公共汽车,乘坐五站路下车,然后步行十分钟左右就能抵达,交通比较方便。其次,这里是居民生活区,有饮食店和菜场,各类小杂货店,熙来攘往,比较嘈杂,弄堂四通八达,遇到危险易于逃遁。

他站在马路斜对面一辆两吨卡车后面,用警惕的目光观察着茶楼周围。一个满脸胡茬儿,身穿深蓝色工作服,胸前印着“安全生产”字样的司机从小饮食店出来,打着饱嗝儿拉开驾驶室门,跳上卡车发动了引擎。林子义连忙机警地躲藏到旁边一根电线杆后面。

十四时二十五分。戴树萍闯入了他的眼帘。她小心翼翼,回顾四周,闪身走进了茶楼。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林子义十分小心,没有急于斜穿过马路走进茶楼和戴树萍见面。他和她见面,为防止不测,经过缜密思考,知道一旦落人陷阱很难逃脱。他谨慎地设下一个圈套:假如茶楼附近有情况,自己没有在约定时间出现,戴树萍十分钟后匆忙离开,设伏的人肯定惊慌失措,误以为哪个环节出现问题,猎物会漏网而急于现身。是的。他没有更好的办法。他需要耐心地等待她走出茶楼,确定没有异常情况,跟随她在下一个路口见面。他冷静地注视着茶楼及周围附近。

街上不断有行人和车辆过往,纷乱嘈杂,像一幅流动的世俗风景画。十四时二十八分。忽然,林子义神情紧张起来,发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疯子一脸痴呆,蓬头垢面,手舞足蹈,由西向东疯疯癫癫地进入了画面。他在茶楼门前停下脚步,痴呆而莫名其妙地昂起头,目光散乱地瞧着天空,随后身子在缓慢转动,三百六十度旋转。周围的行人被他吸引住了,纷纷驻足观望,有人跟着好奇地抬起头仰望,围观者会心地哄笑起来。林子义心里一沉,疯子在这里这一刻出现,马上意识到了危险。

这时,从茶楼旁弄堂里有几个人涌出来,斜穿过马路朝他飞奔而来。他一愣神,慌忙急速地返身钻进了身后的小弄堂里。

戴树萍走进茶楼,掏出一角钱要了杯绿茶,在临街靠窗座位坐下。茶楼很简陋,生意十分清淡,几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喝茶闲聊,收音机里在播放着革命现代京剧《海港》。男性服务员手里捏着块湿擦布,提着水壶过来冲上茶水。她仔细观察茶楼的环境,发现炉灶旁有扇后门。她感到在这种地方有点不自在,心里充满了焦虑与忐忑,凝神地注视着窗外。她想,林子义会准时到吗?她既渴望能见到他,又害怕他遭遇不测。忽然,她看见了窗外的疯子。她瞬间惊呆了,神色骤变。她想不到疯子会在这里意外出现,心里顿时一阵紧张,后背窜上一股寒意。她马上感到了危险,和林子义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不由更加慌乱起来。她感觉四周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监视着自己。她焦灼不安,想起林子义,站起身不顾一切地迅速朝茶楼门口走去,发现旁边弄堂里有人奔出来,正斜穿过马路朝对面小弄堂追去。她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像要蹦跳出胸膛。

街市上引起一阵骚乱。

午后的天气变得阴沉。戴树萍落寞地回到住处,心神不宁,惶恐不安,惦记着林子义的安危。电话在前院会客厅里。她有些恍惚,依稀想起和林子义通完电话,会客室窗外似乎有个人影一闪,曾怀疑是错觉,此刻回想起来是钱儒斋。她肯定是他在偷听,茶楼附近设下的埋伏,确凿无疑与他有关。她心里愤怒到了极点。她憎恨他,鄙视他,厌恶他,感到他厚颜无耻,是个可怕的“疯子”,同时有种莫名的恐惧在心里弥漫。黄昏一刻,疯子手舞足蹈地闯进房门来,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疯疯癫癫,像是幸灾乐祸,又似装疯卖傻。戴树萍再也忍不住,脸呈愠色,愤慨地谴责他:“你卑鄙,你无耻,你装疯卖傻,居心叵测。是你在窗外偷听电话告密,一路跟踪到茶楼,在那里设下埋伏,你就是个小人!你究竟是什么目的?”

疯子置若罔闻,晃动着脑袋,痴呆地闪身出了门。

戴树萍瞧着他离去,心情糟糕透顶。她不清楚他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夜色降临,她焦灼不安,不知所措。房间里静得出奇。夜变得叵测。她躺在床上忧心如焚,为林子义的安危担忧,疯子的影子不断在眼前晃动,感到黑暗中渗透进恐惧,在将自己浓重地包围起来。夜深了,她忐忑不安,仍没有睡意。忽然,她隐隐听到细微的声响,声音像是从房门口传来的,她不禁骤然紧张起来,起身走到房门旁,发现门缝下塞有一张折叠的小字条。她十分惊讶,捡起小字条,借着窗口昏暗的光线,打开字条看见纸上用钢笔写着三个字:窃听器。她浑身战栗。她猜想房间里装有窃听器,是谁在房间里安装了窃听器?她感到惊愕,又是谁偷偷塞进这张小字条,难道有人暗中在帮助自己,善意警告提防疯子,他或她又会是谁呢?监视、偷听、告密、窃听器、神秘小字条……所有的事情纷至沓来,一下子塞满了她的头脑。她手心里渗出了冷汗。房间里有种怪异的气氛。她躺回到床上,认真仔细思索着,百思不得其解。她相信这背后一定蕴藏着秘密,心被一种捉摸不透的不安攫紧。

下半夜后,她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在夜色与风声中穿行,脚下趔趄,滑人了无边无际的恐惧。黑暗的背景中,她眼前映现出一张痴呆的脸庞,摇晃着,变得狰狞可怕。“啊!”她凄厉地尖叫着惊醒过来,感到口干舌燥,心在怦怦乱跳,浑身惊出冷汗。外面好像起风了。她知道做了一个噩梦,迷迷糊糊想再次入睡,仿佛听到窗外传来微弱声响,声音随风飘来,时断时续,像在黑暗中游蕩。她警觉起来,双眉微蹙,感到蹊跷。她犹豫着披上外衣,小心翼翼地拉开房门来到后院门口。暗夜里风裹挟潮湿气息有丝凉意。她发现后院另一端门口停着一辆白色车辆,两个穿白大褂的男子正在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推上车,风声里传来疯子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啊!我、我没有疯、我没有疯,我不是精神病患者!”寂静中声音被放大,变得很清晰,尖利地划破夜空。

戴树萍大吃一惊,惊愕地瞪大眼睛。微弱的光线下,有几个人影在晃动。

“快,帮一下忙,他的力气很大。”一个穿白大褂的男子喘着粗气说。

边上两个男性工作人员,一个嘱咐说:“小心点儿。别碰伤他。”一边走上前帮助。

疯子拼命挣扎着,在歇斯底里喊叫:“啊!我真的没有病,我没有患精神病!救命啊……”他的声音凄惨,在黑暗里飘荡。

“这样影响不好,捂住他的嘴,动作快一点儿。”另一个工作人员说。

车后两扇门关上了,车门印着红“十”字标记。戴树萍心里惊悚,想不到钱儒斋突然会被押送走,凄惨的声音迷雾般在头脑萦绕。痴呆、诡异、监视、偷听、告密、跟踪、神秘的小字条……忽然,她怔住了,换位思考,一个臆想在脑海闪过:如果他装疯卖傻,对自己并没有恶意,是因为知道某种危险,出于另外一种目的,恫吓、威胁,是在暗示、警告,为了保护自己……她思绪如潮,瞬间惊呆了,那张小字条显然是他在暗中警示自己会客室里电话装有窃听器。他在窗外偷听到约会时间与地点,迫不得已冒着危险赶到茶楼,以这种方式帮助自己摆脱陷阱。他在暗下监视,不耐其烦地恫吓、威胁,和在茶楼门口故意出现,有着异曲同工之效。她记忆起小时候曾经见到过他,他的影子在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她眼睛湿润了,心里涌起酸楚,像是被堵塞了,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救护车启动了,拐过弯沿着楼房一侧朝前院开去。戴树萍心跳加速,蹑手蹑脚地沿着墙旁,从另一侧朝前院走去,在墙角落处蹲下身,屏息静气地观察着。救护车在门前停了下来,那个工作人员在打开前院大门,廊前灯光映照在车牌号上。大门打开后救护车很快驶出了大门。戴树萍回到住处,心还在剧烈地跳动,看了一下塞在枕头下的手表:凌晨二时零八分。

后院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好像飘落下几滴雨来,零星地砸在玻璃窗上,片刻,一场大雨倾盆而下。雨点泼打在树上、地面上、墙壁和房檐上,发出很响的雨声。不知什么时候雨停歇下来,天色在渐渐放亮,空气潮湿而清新。

戴树萍心乱如麻,翻来覆去无法人眠,疯子的影子走马灯似的在头脑里晃动。早晨,她起床后洗漱完毕,匆忙吃过早饭,和那个女性工作人员打招呼,去买些生活用品。

她急忙出门拐上街市,穿过两条横马路,在一家公用电话处,拨通了于浩之办公室的电话。

2

钱儒斋神秘失踪了。

早晨,天气有点凉意,都市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上来。天色阴沉,还没有放晴,秋天时断时续的雨,预示着还会下。于浩之得到钱儒斋失踪的消息,还是略感惊讶,刚将视角伸向他,对手就采取了行动。他马上敏锐地意识到,钱儒斋肯定是露出了破绽,对手嗅觉灵敏,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并且在凌晨二时左右,迫不及待地实施了行动。他头脑里第一反应是:钱儒斋成了下一个追杀目标。他预感到事态紧急,接到戴树萍电话,提供的线索,立即命令江海啸迅速展开调查,根据车牌号码查清那辆救护车,钱儒斋会被送到哪一家精神病医院,或者被秘密转移到了什么地方。他瞧着窗外阴霾的天气,心里有种潮湿的感觉。他清楚钱儒斋失踪,可以进一步得到佐证,他对此案的重要性,对手明显感到了他的威胁。上午九时三十五分,江海啸心急火燎地推门走进办公室报告:“调查有了眉目!”

于浩之示意他坐下。

江海啸急忙汇报说:“根据车牌号码查找到,那辆救护车是S市西桥精神病医院的。这是一家市级精神病专科医院,在市区西面郊区城乡接壤的地方,具体地址是永红路一千九百三十六号。钱儒斋今天凌晨二时四十五分被紧急送进了这家精神病医院。”

“西桥精神病医院?”于浩之双眉紧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眼前浮起高言和戴宁的死,想起陈永峰的被追杀,案件脉络十分清晰,对手围绕着某个秘密,在不惜一切地疯狂追杀。他清楚对手的意图,企图再次杀人灭口,让钱儒斋永远消失。对手心机缜密且心狠手辣,让一个精神病患者死在精神病医院,似乎无懈可击,更能掩人耳目,与戴宁死在市属五·七干校如出一辙。他在办公室抽着烟,焦虑地思考着,两眼射出了尖锐的目光:“必须想办法和钱儒斋接触,在凶手下手前和他取得联系。”

江海啸提议:“是否以协查案件名义,要求能和他见面。”

于浩之食指轻轻叩击桌面,清楚目前的情况,对手既然将他送到这家精神病医院,肯定已有准备,而且严密防范,贸然行事,稍有不慎,容易引起对手的警觉,使整个事态变得不测。然而情况紧急,钱儒斋很可能是命悬一线,使这条重要线索消失。他抽着烟,面色凝重,思考后果断地指示:“好吧。抓紧时间,立即赶到西桥精神病医院。尽量不要暴露身份,根据情况,见机而行,想办法寻找机会和他接触。万不得已,亮明身份,以协查案件的名义要求与他见面,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生命安全。记住,谨慎行动,见机而行。”

“明白了。”江海啸坚定地走出了办公室。

雨还是飘落了下来。

中午前雨下得很大,街市上一片灰蒙蒙的雨雾,雨水不断地冲刷路面,向马路两边迅速流淌,在人行道路旁聚积起来,车辆驶过溅起一大片水花。江海啸穿着便服,带着两名便衣刑警,驾驶一辆没有挂警车牌照的车辆,朝市郊西桥精神病医院疾驶而去。雨刷不断地在挡风玻璃上90度地来回移动,街上有不少行人在躲雨,天空形成了一道雨帘。车经过市区,朝郊区驶去,两旁住房在变得稀落,逐渐呈现出农田。江海啸全神贯注地驾驶着车,终于驶入城乡接壤的地方,天地更显得灰蒙蒙的,裸露的农田连成一片。雨雾中出现了一幢暗红色显眼的四层楼建筑,四周是暗红色的围墙,大门口挂着一块白底红字木牌:S市西桥精神病医院。

江海啸打着方向盘,减慢车速,驶进精神病医院大门。医院很大,绿树成荫,拐弯进医院大门是一条水泥路,一边是医院大楼,另一边是绿树、草坪和紧邻的暗红色围墙。雨不断地下著。江海啸将车缓慢驶上医院水泥路,正犹豫着考虑将车停在哪里,忽然十几米远处的雨雾中,有件灰白色物体从空中飞快坠下,瞬间从车前划过,砸落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转瞬之间。江海啸猛地刹住车,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整个过程已经结束。有几秒钟,他怔住了,仿佛整个世界停止运转,整个画面飘浮在雨雾中。

一个身穿医院病房灰白色蓝条纹衣服的男子,趴在水淋淋的水泥地上。他脸朝下紧贴着地面,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弯成弓形,两只手自然弯曲地趴在头顶上方。他身上很快被雨水打湿,身子抽搐几下,接着趴着一动不动了,有殷红的血从他的脸部下面溢出来,很快被雨水冲淡,洇成一片淡淡的红色……

江海啸还过神来,头脑很快反应:钱儒斋出事了!他明白来迟一步,对手已经下手。他神情严肃,穿上雨衣,拉开车门,冲人雨中,快步走近跳楼者,仔细察看着,又抬起头看着大楼。两名便衣刑警也迅速紧跟着下了车。

医院大楼门前臺阶上很快聚起许多人,有人发出了尖叫,更多人在轻声议论,眼睛里闪现出惊讶的目光。少顷,一个身强力壮的中年男子穿着雨衣,气喘吁吁地挤开人群,冲人雨中,朝着江海啸快步走来,大声喊着:“喂,你们是干什么的?这里出事了,别靠近这里。无关人员赶快离开!”

江海啸转过脸去,看着他询问:“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气咻咻地说:“我是医院保卫部门的,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江海啸掏出证件:“我们是S市公安局刑警。快,去叫医生过来。”

那人一愣,眼睛里闪现出疑惑与慌乱:“S市公安局刑警?”他明显感到不可思议,警觉的目光盯着他,随后朝大楼门口奔去,很快带着两名男性医生返回。

江海啸吩咐医生:“尽量小心不要翻动身体,检查一下是否还有生命体征。”

一个医生走近跳楼者,蹲下身去,检查了一下,很快站起来,失望地摇了摇头。

江海啸明白他的意思,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想进一步确认地询问:“知道死者是谁吗?”

那个医生摇了摇头,嘟囔着回答:“病人很多,不太清楚。”

江海啸将目光转向另一个医生。

另一个医生也摇了下头说:“这很简单,是医院的病人,查一下很快就会知道。”

江海啸又抬头看了一眼大楼,雨不断地扑打在他脸上。又有好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围拢上了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护士撑着雨伞,看了一眼跳楼者惊讶地说:“啊,他是四三八号床位的病人。”

江海啸将目光迅速转向她:“你认识他?”

那个女护士看着跳楼者:“他叫钱儒斋,今天凌晨才住院的,是我护理的病人。他、他怎么会从楼上摔下来的?”她脸上闪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江海啸对一名刑警指示:“请医院保卫部门的同志协助一下,立即保护好现场。”说罢,他快步走进医院大楼,在一间办公室,给于浩之打了电话。

雨急促地下着。

江海啸跑回现场,对维护现场的刑警吩咐:“一会儿有后续刑警赶到。我们先到病房去察看一下。”他知道病房是重要现场,招呼着另一名刑警和女护士。

三人走进大楼,上了电梯。电梯在朝上升。江海啸脱下雨衣,询问女护士:“你是死者白天的值班护士?”

女护士点点头:“是的。”

“你今天是几点钟接班的?”

“早晨八时整。”

“你什么时候发现他不见的?”

女护士想了想说:“他是今天凌晨送来的。我早晨接班后,知道四三八号病床来了新病人。他送来后,夜班护士给他注射了镇静剂,精神状态已经逐渐平稳下来。上午八时三十分,我按时给他服药。十时四十五分,我经过病房时,他还安静地躺在床上。刚才听说有病人跳楼,我到负责的几间病房去查看,发现他不见了,于是赶紧下楼。我根本不知道他怎么会跳楼的。”她眼睛里依然闪烁着疑虑。

江海啸看了一下手表:十一时零八分。他心里估算,去掉发现钱儒斋跳楼后,请医生检查,到办公室打电话,然后乘上电梯,过去六分钟左右。女护士最后一次看见钱儒斋,距他坠到楼下时只有十七分钟。他思考着问:“你接班后发现他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女护士摇了摇头。

“昨天,夜班值班护士是谁?”

“卢佳宁。”

电梯在四楼停下。三人走出电梯,电梯旁是楼梯,另一边能看见医生和护士办公室,有医生和护士正露出惊诧的目光瞧着他们。一个年纪稍大、穿白大褂的女性站在护士办公室门口,女护士向她请示说:“护士长,他们是公安局的,想看一下四三八号病人的病房。”

女护士长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办公室的两边是走廊过道,两旁是一间间病房,间隔有厕所与盥洗室,每间病房门楣上标明病床号码。四三八号病床在右边走廊过道末端一间病房里。女护士推开门把他俩引领进了病房。

整间病房不算大,并排放着三张病床,床端挂着病人的卡片。病房里有两个穿灰白色蓝条纹衣服的病人。左边靠墙病床上的病人,正面朝墙坐在床沿,从背影看年龄不是很大,腰板挺得很直,一动不动,像是沉浸在梦幻般的世界里。中间病床上一个病人,五十岁左右,目光迟滞,双膝交叉盘坐在床上,嘴唇翕动着,正在含糊不清地背诵什么。右边一张病床空无一人。江海啸扫视了一眼病房,猜想那张空病床是钱儒斋的,并在床端卡片上看见了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中间床位的卡片。他推测病房应该是十分重要所地方,十时四十五分到十一时零二分,这其间会发生了什么?钱儒斋会留下有价值的线索吗?他走近钱儒斋的病床,迅捷地搜寻起来,认真检查枕头、棉被、床上每一寸地方,掀起床垫背面,打开床头柜门和抽屉,甚至将手指伸到夹缝中间搜索,没有发现有价值的东西。他凝神思考,钱儒斋如果留下线索,最有可能藏在哪里呢?他走到窗前,玻璃窗外铁栅栏完好无损。他肯定钱儒斋不可能是从这间病房跳楼的,从他摔下去的状态来看,高度不会低于四层楼。他在楼下抬头察看了两次,整幢大楼窗外都装有铁栅栏。这是他感到困惑的。他头脑里闪过疑问:钱儒斋不是从病房跳楼,会从哪里跳下去呢?他做出了肯定的判断:钱儒斋出事的地点,应该还有第二现场。他思考着询问女护士:“这附近有没有办法能够上到楼顶?”

女护士说:“这间病房外旁边有扇小门,是个储藏室,有铁制楼梯能够上到楼顶。楼顶有两个水池,水压低输送不到上面楼层,用水泵把自来水打到楼顶水池,供三层和四层两个楼面使用。清洁工每个星期会上去清洗水池。”

江海啸走出病房,右边就是病房走廊过道尽头,转弯有一扇铁丝网状小门的储藏间,里面有一道铁制楼梯,楼梯延伸到楼顶。那扇铁丝网状小门虚掩着,挂着一把损坏的旧锁,锁上有人为扭过的痕迹。他询问女护士:“平时,这扇小门一直是锁上的吗?”

女护士回忆说:“按规定清洗水池后要锁上门,不过,清洁工有时也会忘记。”

江海啸问:“平时,还会有其他人上去吗?”

女护士说:“一般没有人会上去。”

“其他人不会上去?”

“是的。”女护士补充说,“这地方,我們平时也不会太注意。”

“这把锁的钥匙由谁专门保管。”

“这不太清楚。可能清洁工会有钥匙,每个星期要上楼顶清洗水池。具体情况后勤部门应该知道。”女护士认真地说。

江海啸头脑激烈地思考着,穿上雨衣,拉开小门爬上储藏间铁制楼梯。铁制楼梯延伸到楼顶有一间一人高的小房间,弯腰走出小房间就是楼顶。楼顶上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凸起的正方形水池。站在楼顶,大雨如注,能看见灰蒙蒙的远天和田地.感觉风雨飘摇,生命变得渺小。他相信钱儒斋不是自杀的。其一:他被注射了镇静剂,思维不会很活跃,精神萎靡困顿,一个人不可能攀爬上楼顶。其二:凶手把他安置在四三八号病床,距离储藏室和铁制楼梯最近,更便于把他绑架到楼顶,即便白天也不容易被人发现。他猜想,将他安置在四三八号病床,应该是预先准备好的,这种可能性完全存在。他思索着,风雨吹打在脸上,有种凉意的感觉,他目光扫视着楼顶,沿着死者摔下去的地方仔细搜查。忽然,他发现水槽旁边有一粒纽扣浸泡在水里,那粒纽扣和病人衣服上的纽扣完全一致。他俯身捡起纽扣,仔细端详着,掏出一只小塑料袋,将纽扣放人其中,然后放进了衣服口袋里。

风挟着雨不断刮过。江海啸站在楼顶瞧着雨雾,清楚这粒纽扣不会自己跑到楼顶上,可仅能判断钱儒斋确实到楼顶上来过。凶手不会是一个人,至少应该有两个人,一个人很难将他悄无声息地带上楼顶。他脑海里浮现出当时情景:十时四十五分至十一时零二分,两个穿着医院白大褂的男人,将钱儒斋带离病房,来到储藏室前,扭开铁锁进入储藏室,披上雨衣后紧紧捂住他的嘴,挟持着将他强制带上了楼顶。风雨骤然泼打在钱儒斋脸上,他瞬间明白大限已至,拼命挣扎抵抗着,一粒纽扣从衣服上掉了下来,蹦跳着落到楼顶水泥地上,滚到了水槽旁边。他身旁站着那两个身体强壮的男人,雨水不断淋在他俩冷峻的脸上。他俩用力拖拽他,将他推下了楼顶。风雨中,他脸上的神情在半空中凝固,像一只僵硬的大鸟朝下扑去。

江海啸揣测事情经过应该就是这样的。他走下楼顶,到医生和护士办公室了解了一下情况,乘坐电梯来到楼下,大楼外面停着两辆警车,后继刑警已经赶到,正在忙碌着勘察现场。他看了一眼死者,发现他衣服上第二粒纽扣确实掉了。他想马上赶回市公安局,吩咐一起来的两名刑警配合现场勘察,跳上开来的车拐弯驶出了西桥精神病医院大门。

雨酣畅淋漓地下着。

3

黄昏时分,雨停了,天边映上一抹亮色。正是下班一刻,街市上熙来攘往,变得十分繁忙。

林子义走在穿梭往返的行人间,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在终点乘上一辆驶往郊区的长途公共汽车。长途公共汽车沿途乘客不是太多,车次也较少,间隔时间长,不像市区上下班时乘客那么拥挤,因此,车厢里显得相对宽敞。他上车后坐在稍后靠窗的座位,之后陆续有乘客上了车。公共汽车按时驶离终点站,车窗外的景致在缓慢移动。林子义目光凝视着车窗外,钱儒斋的影子在头脑里浮现。他知道钱儒斋深藏不露,大智若愚,处心积虑,是个睿智远谋的人,意识到面临的危险,肯定预先有所准备。他的离奇死亡证实,他心里一定隐藏着秘密,是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凌晨二时零八分,他忽然被强制带走,接着在精神病医院很快跳楼身亡,在这种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他会将知道的秘密隐藏在哪里,在精神病医院会留下重要线索吗?他仔细斟酌,钱儒斋突遭变故,被送至精神病医院,根本没有时间应对,如果留下重要线索,唯一的可能就是精神病医院。他明白对手暗中已有准备,虎视眈眈,要调查清楚案件真相,必须冒险潜入精神病医院。

公共汽车朝着郊区驶去,车上乘客越来越少,两旁出现了大片农田。林子义随着公共汽车的颠簸,冷静思考着如何潜入精神病医院,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可能遇到的危险。天色逐渐黯淡下来,风很凉爽,四周呈现一片沉黛色。公共汽车到站,他起身下了车。这里已是郊区,四处是大片农田,车站旁有一家小食品店铺。他环顾四周,走进小食品店铺,八分钱一只,买了六只蛋糕装在纸袋里,包扎好后拎在手上,然后走出了小食品店铺。他知道精神病医院的探访时间是十五时三十分至十九时三十分。时间还早,他在隐蔽处耐心等待着,观察着马路斜对侧精神病医院周围的情况。

十九时十二分。

林子义手上拎着蛋糕,穿过马路沿着暗红色的围墙,拐弯走进西桥精神病医院大门,走进医院大楼,来到大厅旁一个窗口。窗内一名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机械地问:“几号病床?”

“四三七号病床。”

“姓名?”

“王勇东。”

工作人员丝毫没有怀疑,扔出一块牌子,善意而略显不耐烦地提醒:“时间不早了,还有十几分钟,快抓紧时间探视。”牌子上写着医院名称和病床号码。

“嗯。谢谢!”林子义离开窗口,拿着牌子走到住院部检查口,把牌子递给了工作人员,很快来到大楼电梯旁。须臾,电梯下来了,许多探视完病人的家属涌出来,朝着大楼门外走去。他走进电梯,揿了四楼的按钮,在四楼停下,走出电梯后,转弯看见了医生和护士办公室,两旁病房外走廊过道上亮着灯,有人在走过或者进出病房。他观察了一下,朝右转弯根据病床号码,寻找到末端那间病房,谨慎地推门走了进去。

病房里灯光有点暗。左边靠墙病床上的病人躺在床上,可能探视的家属已经离去,床头柜上放着糕点和水果。中间病床上的病人,双脚交叉盘坐在床上,目光呆滞,满脸惘然,头略为朝左侧低垂,嘴唇还在不停地蠕动着,口水顺着嘴角流淌出来,朝下延伸,与衣襟连成一条垂直线,胸前已湿了一大片。右边病床仍然空置着。

林子义把蛋糕放在中间病人的床头柜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病房,立即对四三八号病床进行仔细搜寻,并将左边和中间病人的床和柜子也搜寻了一遍。他琢磨病房空间很有限,基本上都已经搜查到了,钱儒斋在医院逗留的八个多小时,还会有可能去过什么地方?他走出病房来到盥洗室,目光搜索到每个角落,拐弯进隔壁厕所,甚至检查了水箱,一无所获。他凝神思索,是否还有什么地方遗漏了,钱儒斋或者会和谁有过接触……忽然,他想起了夜班医生和护士,脑海里闪过了那个陌生的名字:卢佳宁。他冷静地思考着,小心翼翼地来到走廊尽头拐弯处,发现那扇铁丝网状小门已经换上了新锁。他掩身躲藏在拐弯处,那地方离铁丝网状小门,正好能容纳下一个身位。他之所以考虑在探视规定时间最后十几分钟走进医院,是想能尽量避开探视病人的家属,以免由此引起的尴尬与怀疑。其次,日班和夜班医生与护士二十时交接班,在医院逗留时间越短,可能遇到的风险越小。十九时三十分,有护士在进出病房,敦促探视病人的家属离去,病房外渐渐地变得安静下来,唯有走廊过道的灯光亮着。二十时左右,医生和护士办公室门口穿白大褂的人多起来,应该是日班与夜班的医生和护士在交接班。时间在缓慢地过去。他屏息静气,耐心等待着。他发现接班后的夜班护士开始在查房,检查完后病房的灯相继熄灭了。走廊过道的灯影里,一男一女两个护士走过来,推门走进四三八号病床的病房。他等待片刻,从拐角闪身而出,推门走进了病房。

两个护士正在认真查房,忽然看见有人闯进病房,脸上露出惊诧神情。那个男护士疑惑地问:“喂,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林子义一副手足无措、诚惶诚恐的样子,忐忑而谦恭地回答:“我、我是四三七号病人的亲属。”他迟疑的目光移落在四三七号病人身上。

男护士警觉的目光盯着他:“现在什么时间了,你探视病人,怎么还没有走?”

林子义怯生地说:“我、我是他亲属,今天刚坐火车从外地赶来,在火车站又乘错了公交汽车,到这里晚、晚了。”

男护士责备的口吻说:“探视时间早就过了,你不能在病房逗留,医院是有规定的。白班的护士怎么就让你留下来了?”

林子义脸上显得窘迫,尴尬地解释着:“我、我今天拉肚子,刚才……在厕所里。对不起!真的对、对不起!”

男护士不耐烦地催促说:“时间不早了,你快点走吧。”

林子义连声应允,瞥了一眼那个女护士,犹豫着转身朝门外走去。那个女护士和男护士已经查完病房,熄了灯,跟着走出病房关上门。林子义走在女护士一侧,稍为放慢了脚步,两人并肩的瞬间,他轻微地喊了一声“卢佳宁”,并且不露声色地落到她身后。他略感紧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心里准备好了应对之策。

女护士二十多岁,稍圆的脸庞,皮肤白皙光洁,听到陌生男子声音,心里咯噔一沉,脸上闪过疑惑神情。她颇感惊诧,踌躇未决,没有停下脚步,掩饰地朝前走着,心里一阵忐忑不安。她犹豫着放慢脚步,忽然,心慌意乱地轻声说:“等我,在楼梯三四层转弯处。”说完,她紧跟上了那个男护士。

林子义心里骤然紧张,女护士的默契反应,明确暗示了什么。否则,她更多的应该是惊诧,或是莫名其妙,甚至产生某种误会。他走过电梯,从楼梯下去。楼梯三四层转弯处光线很暗,灯光静静地折射在墙壁上。他隐身在背光处。他知道楼梯旁有电梯,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徒步上下楼梯,这里反而是比较安全的地方。他按捺住心情,冷静下来思考,做出判断。事情有两种可能:一是女护士和钱儒斋接触,获取了重要线索;另一种可能对手已有准备,利用女护士作为诱饵,设下圈套,张网以待。他心里惴惴不安,焦虑地等待着。

几分钟后,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女护士的影子出现了,从楼梯上小心翼翼地走下来。“卢佳宁!”他谨慎地瞧着她,轻微地喊了一声。

女护士显得格外紧张,惊疑的目光紧盯着他。

林子义问:“你叫卢佳宁,是夜班护士?”

女护士点点头,显得胆怯:“你、你是来寻找四三八号病床的病人?”她声音有些发颤,急促地问。

林子义回答:“是的。”

女护士更加紧张起来,迟疑着又问:“你有女朋友吗?”

林子义犹豫了一下,想不到她会提出这个问题,反应过来后随即点了点头。他猜测钱儒斋很有可能误解了自己和戴树萍的关系。

“她叫什么名字?”

“戴树萍。”

女护士惊讶得张开嘴,须臾,轻声而慌乱不安地说:“那个病人是今天凌晨二时四十五分送来的。根据医生处方,我给他注射了镇静剂,这是针对精神病患者的常规治疗方法,能够让患者暴躁情绪鎮静下来。不过、不过……这个病人十分奇怪。我给他注射镇静剂时,他惊慌不安,满脸恐惧,押送他的人离开的瞬间,他急切地说自己没有患病,是遭人陷害,眼神里有种近似于绝望的痛苦。我没有把他的话当真,许多精神病患者都说没有患病。但是他乞求的目光紧盯着我,那种眼神充满了凄怆、恐惧、怨怼、绝望,就像溺水的人发现一根飘浮的稻草。我看着他眼睛,感到害怕起来。他说自己会遭遇不测,会有一个姑娘叫‘戴树萍,或是她的男朋友会来寻找他。他言之凿凿。我想,这可能是患者的一种幻觉,还以为他仅仅是胡言乱语。”

林子义急切地问:“他告诉了你什么?”

“他让我转述一幅画。”

“一幅画?”

“是的。”

“什么画?”

“他说:黑暗中,有一堵围墙,有一棵大树;围墙上蹲着一个人,正欲朝下跳。”

林子义怔住了,眼前浮现出那幅画的情景,紧张地问:“他还告诉了你什么?”

女护士摇了摇头,脸上一片茫然。

林子义冷静地问:“请仔细想一想,他还告诉你什么,会不会有遗漏?”

“他说这幅画只能告诉你们两个人。他神志模糊起来,而且有人走过来……我惴惴不安。我以为他说的只是一种幻觉。但是,他遭遇不测,他真的死了,而且你真的来寻找他。我想不到他说的是真的,都在一一兑现。”女护士眼睛里充满惊疑与恐慌,局促不安地说,“我被他的目光震撼了。我感到很害怕。我不知道告诉你这些,做这件事情对不对,请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我必须得快点走了。”

“太感谢你了!”

“不用谢!”女护士心有余悸,说完后匆忙朝楼梯上走去,她映在墙上的影子很快消失了。

林子义瞧着她匆忙离去,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他沿着楼梯下去,直觉告诉他,这幅画隐藏着重要线索,在言简意赅告诉他什么,答案似乎就在眼前,但是又很难参透。他仔细琢磨,觉得这幅画很抽象、晦涩且难懂,更像是某个场景。这幅画在哪里呢?钱儒斋为什么说这幅画只能告诉自己和戴树萍,是否有其他深意?他清楚,钱儒斋危急时刻,肯定是迫不得已,才让女护士转述这幅画,即便发生意外情况,对手也很难猜透这幅画。他想,这幅画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其中的玄机在哪里,在暗示或告诉自己什么呢?他一路走下楼梯,心想,只要有时间,一定能参透这幅画的奥秘。他想,现在必须尽快离开医院。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楼底,转过楼梯口,穿过大厅就是大楼的门。忽然,他感觉到一种寂静,这种寂静掺杂着某种危险,有种不祥的预感悄然袭来,很快渗透进心底。他很难解释这种细微的感觉。他不清楚危险来自何处。他在楼梯口处,陡地站住了脚,脸上神情凝固了。

走廊过道上一个穿白大褂、身强力壮的男子挡住了去路。林子义内心一紧,知道某个地方,肯定出现了问题。背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喊叫:“林子义。”他回过头去,瞬间意识到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随之头上遭到了沉重一击。前面那个男子箭步上前,敏捷地伸手挟持住他的腰,连拖带拽,将他放倒在楼梯旁暗处。后面那个穿白大褂的男子走上前来,放下手里木棍,迅速从口袋里掏出绳索,把他手脚捆绑起来,将一团纱布塞进他嘴里。楼梯旁有扇暗门,是个斜面的小储藏室。两人打开门,将他塞进去,随后锁上了门。医院的走廊过道上亮着昏暗的灯光。

两分钟后,那个男子回到自己办公室,拨了电话号码。电话很快通了,他简洁地汇报说:“那个人在我们手里。”

对方立即传来命令:“嗯。不能出现任何差错,四十五分钟左右,会有车子停在医院后门,尽量别让人发现。”

“明白了。”

电话挂断了。

4

十一月二十日。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慵懒地映照在办公室褐色地板和办公桌上。于浩之整整一个晚上没有睡觉。他双眉紧皱,不断地在办公室里踱步。

昨天下午,他权衡再三,同意林子义潜入西桥精神病医院,根据西桥精神病医院蹲守监视的刑警汇报,林子义昨晚十九时十二分进入精神病医院,之后就像被黑暗悄无声息地吞噬,彻底消失了。他虽然做了预案,并进行了周密的布置,但林子义还是神秘地失踪了。

整个晚上,于浩之心里焦灼不安,一直守候在办公室里。他心里很纠结,林子义是先烈的后代,对手狡诈且穷凶极恶,他有些许的歉疚。昨天晚上二十二时三十分,林子义还没有走出西桥精神病医院,江海啸就果断地率领刑警,以调查钱儒斋离奇死亡为由,进入西桥精神病医院,但是没有搜寻到林子义的踪影。今天上午再次到精神病医院进行调查,仍然没有发现林子义的任何线索。他推测林子义已经被秘密转移。他清楚围绕此案,林子义可能成了又一个关键人物,必须查清楚他的下落,想办法尽快寻找到他。根据监视那两个S市民兵指挥部小头目的刑警汇报,昨天早晨,他俩一个在七时四十八分,一个在七时五十三分各自走出家门,乘坐公共汽车,八时三十分左右,走进S市民兵指挥部那幢楼里。整个白天,他俩并没有任何可疑行动,晚上二十时三十六分,他俩乘坐中吉普车离开那幢办公大楼。守候在街角监视的刑警立即发动车辆跟踪,但是晚上路面车辆稀少,不敢跟踪得太近,中吉普车开得很快,过了几个路口目标消失了。

“跟丢了。”

“是的。”江海啸脸上有份自责的神情。

于浩之抽着烟,焦虑地思考着,知道对方是军用中吉普车,车辆性能更加优越:“之后,没有发现他俩的踪迹?”

“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他俩踪迹。”

“增派人手,寻找到他俩和那辆中吉普车。”

“是!”

接着,于浩之指示区公安局、街道派出所暗中协查。他知道民兵组织渗透到工矿企业、基层街道,这座城市有上万个仓库,下面有无数的防空洞、地下室,要寻找一个人很困难,无异于大海捞针,寻找那两个人和中吉普车可能会更加容易一些。

太阳正在从建筑物后隐退,窗棂上收回了最后一抹余晖。林子义泥牛人海,依然杳无音信。

于浩之忧心如焚,随着时间的推移,林子义的生死变得莫测。他阴沉着脸,将紧贴喉结的风纪扣松开来,手指轻轻叩击桌面,一根接一根抽着烟,绞尽脑汁思考着,林子义会在哪里呢?有那么一刻,他眼睛紧盯着办公桌上的电话,希望电话铃声能够骤然响起。他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个年轻姑娘。

他在官复原职后的第二个黄昏,揣着闲散而怀旧的心情,不知不觉来到原来居住的那条弄堂。他有些木然地瞧着老弄堂,就像在细嚼皱褶里的记忆,岁月荏苒,时光如梭,不由感慨万千,更是唏嘘不已。他在弄堂口恰巧遇到了下班回家的她。他们两家原来是隔壁邻居。他记得她小时候梳着两根小辫子,乖巧、大方、懂礼貌,是个文静的姑娘,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与灵秀。他心里曾经闪过念头,她将来或许会成为自己的儿媳妇,当然,这种念想只是一闪即过,随风而逝。他想不到许多年以后,她站在面前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看见他,认出了他,脸颊红了一下,依然尊称他“叔叔”。他了解到她在市民兵指挥部上班,负责文秘打字一类工作,今年年底要结婚了。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和她闲聊。当时,他并没有想到要利用她,只是从她谈话的情绪中捕捉到某种信息,顺便把自己办公室的电话告诉她,希望有机会能够联系。他根本没有想到她会打来电话。至少,她第一次打来电话,对案件是毫无意识的,像在叙述某件不应该发生的故事,他心里是完全没有准備的。他对接听她打来的电话,心里会有种深深的自责。

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骤然响了起来。

天色将黯淡下来的一刻,电话铃声清晰地响起来,在寂静中显得很刺耳。于浩之怔住了,心里一紧,焦虑不安地拎起电话听筒。他从她轻微而胆怯的声音中,隐约捕捉到了一丝犹豫与不安。他应该引起足够警觉的,但他忽略了。是的。他本不应该忽略的,能预料到会发生什么,并加以提防与避免。他轻轻搁下电话听筒,不知是心灵感应,还是因为其他缘故,浑身打了个寒噤,心里感到有种悲恸的歉疚。是的。他确确实实忽略了。

统一路与红星路交叉口防空洞地下室。

5

那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伫立在窗前,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想不到事态发展成这样,竟然会冒出钱儒斋,一个假装精神病患者,潜藏好几年的可怕人物。这令他感到心惊肉跳。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与那个逃跑的女的有牵连,甚至冒险殚精竭虑地暗中掩护她。疯子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随地可能引起爆炸。幸亏自己布置周密,及时发现危险采取行动,不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局面会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他想,疯子和那个女的究竟存在什么关系?他惊悸之余,苦思冥想,得出结论,疯子暗中竭力保护女的,至少他们还没有取得信赖,否则,疯子不需要赶到茶楼去示警,从而冒险使自己彻底暴露。他知道目前一切还在掌控之中。他想,疯子心里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他冷静地思考着,心里有种怒不可遏的感觉,头脑里那个对手抽象且模糊的影子,在变得清晰起来。他意识到这家伙老奸巨猾,城府甚深,而且桀骜不驯,感觉和他仿佛在黑暗中坐在棋盘前对弈:自己绞尽脑汁,一路追杀,他却绵里藏针,虚与委蛇,反而被步步紧逼,处处掣肘,险象环生。他心里憋屈,十分恼火。他清楚疯子在棋盘上,是一枚意想不到的可怕棋子,绝不能让这颗定时炸弹在关键时刻爆炸。虽然,他心里有所顾忌,疯子是个特殊人物,但危险迫在眉睫,让他在精神病医院发生意外,这样更能掩人耳目。他果断地命令手下,送他到该去的地方。然而,疯子刚从精神病医院大楼摔下去,对手已经追踪赶到了现场,幸亏及时采取了行动。他白皙的手捏紧了拳头。他预料到钱儒斋被送进精神病医院,对手肯定会穷追不舍,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如影随形,锲而不舍,一路跟踪的男子,前天晚上没有将他干掉,但他最终还是落在了自己手里。他思考着下一步对策。

那两个精悍的男子坐在办公桌旁沙发上,那个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满脸倦容地汇报:“昨天晚上,我们俩将他从精神病医院带走,几乎没有合眼,连夜审讯了他好几个小时,软硬兼施,这小子什么都不肯说。”

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毫不气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俩:“他落到了我们手里。他什么都没有说,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吐露?”

“确实没有。”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一脸沮丧,悻悻地说,“另外,昨天中午,我们的人对精神病医院那间病房搜查过,也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仍然不放心:“是否搜查得十分仔细,会不会有地方遗漏了?”

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说:“精神病医院的人配合搜查,病房每个角落都搜查到了。”

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嘴角抽搐,思考着说:“但是,他到精神病医院去了。他显然是有目的的,要知道他去干什么,他去的真正意图。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不能漏掉任何细节。懂吗?”他严厉地训斥着。

两个精悍的男子默不作声。

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在办公桌前来回踱着步子,对那个男子到精神病医院仍然心存疑虑。他知道那个男子嗅觉灵敏,幽灵般在精神病医院出现,心里始终感到不安。钱儒斋死了,心里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会在精神病医院留下线索吗?那个男子冒险夜闯精神病医院,毋庸置疑是有企图的,关键的问题是,他得到了吗,得到了什么?他心里蒙上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他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外,转而又想,疯子在精神病医院只有几个小时,被强制注射镇静剂,一直有人监视,几乎不可能和其他人接触,留下线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另外,即便那个男子不可思议地在精神病医院得到了线索,他也已经完全在掌控之中。他想,无论那个男子是否得到线索,最可靠的办法就是让他和疯子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他思考着。他想知道疯子的秘密,这对自己的仕途而言,或许是个重要砝码。他斟酌再三,决定再审讯他,让他开口说话,实在敲诈不出什么,就干掉他!他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去问:“把他关押在统一路与红星路交叉口那个防空洞地下室安全吗?”

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说:“这地方很隐蔽,而且是地下室,不太容易引起别人注意。不过……”

“不过什么?”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十分警觉。

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有些不安地说:“今天下午,街道派出所的人鬼鬼祟祟,像在附近打听什么,很值得怀疑。”

“是吗?”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目光锐利,“他们想干什么?发现了什么吗?”

“目前还没有。”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回答。

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脑子里,浮现出对手焦虑不安的神情,他清楚,对手会不遗余力寻找那个男子,心里爬上一丝快感。他犹豫着,有几秒钟,像在思考,踌躇片刻后说:“安全起见,要不……”

左脸颊有刀痕的男子忍不住鲁莽地说:“很难从这小子嘴里挖出东西,昨天折腾了整整一夜,还得提心吊胆地守着他。他活着是个累赘,干脆立即干掉他!”

“必须严密看守他,不能有丝毫松懈。要动脑子,让他开口,用什么方法都可以,我需要知道他得到的东西。明白吗?”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厉声呵斥。他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心里感到不踏实,终于下决心地吩咐,“好吧,要想办法尽量让他开口。我会很快想个周全的方法,一劳永逸地处理这件事情的。另外,那地方太嘈杂,目标也太明显,寻找一个偏僻的地方干掉他!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明白了。”两个精悍的男子应允。

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思考着,心里盘算着怎么干掉那个男的。而且,他想,那个女的也应该去见阎王,留著她价值已经不大,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他食指和拇指在背后,下意识地来回搓揉,瞬间有种小飞虫在手指间被碾死的快感,一种颇为得意的臆想在脑海里闪过。他想,一切很快可以结束。他轻舒出一口气,忽然似乎听到门外有轻微的声响。他陡然警觉起来,屏息静气地走到门旁,猛地拉开办公室的门,眼帘映人一个姑娘的倩影,正匆忙闪人另一间办公室。他脸色阴沉,表情凝固了,心里像有种尖锐的东西在划过。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思索着明白过来了。他想,是她?他镜片后闪过可怕的目光。心里在狠狠地骂了一句。

蛀虫!

第六章

1

这里是什么地方?

光线很暗。林子义渐渐地恢复了知觉,感到头部有种灼热的疼痛,发现自己斜靠着墙坐在水泥地上,手脚被尼龙绳捆绑得很紧,鼻孔里灌人一股潮湿难闻的气息。他的意识完全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落到了他们手里,精神病医院的一幕在脑海里浮现上来。他心里琢磨这里是什么地方,自己昏晕了多长时间,还有那幅抽象模糊的画……一个个疑问在头脑里跳跃、盘桓。他努力睁开眼睛,发现一束微弱的亮光像一条线,从下面门缝渗透进来,四周没有窗户,房顶很低是弧形的,仅有一个进出通道。他猜想这里很有可能是储藏室,或是某处废弃的旧仓库之类的地方。他庆幸可怕的眩晕正在逐渐消失,尝试着挣扎了一下,身上被绳索绑得很紧,手臂被勒得有点酸痛。他头脑冷静思考着,思维变得活跃起来,知道外面肯定有人看守,这里的环境不熟悉,轻易逃脱的可能性很小,眼前只有等待时机,暂时放弃了企图逃跑的想法。他闭上眼睛,门缝那束微弱的光线在眼前消失了。他困顿中想起戴树萍,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有股暖意弥漫开来。他知道于浩之没有自己的消息,此刻一定十分焦虑。他脑海里又浮现起那幅奇怪且令人费解的画:黑暗中,有一堵围墙,有一棵大树;围墙上蹲着一个人,正欲朝下跳。恍惚间,他依然觉得这幅画很熟悉,似曾相识,又似乎模糊不清很陌生。这幅画像是一个场景,其中的奥秘又在哪里,究竟在告诉自己什么,怎样寻找到这幅画,这幅画藏在哪里呢?他隐约感到答案就在面前,触手可及,又很缥缈,就像隔着一层薄薄的迷雾。他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百思不得其解。他感到疲乏到了极点。

室内昏暗的灯光亮了,开关设在门外,有人开了灯,接着传来声响,门被移开了。两个精悍的男子走进来,头似乎触碰到了弧形的顶端。一个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像在对另一个男子嘀咕:“这小子醒了。”

另一个男子弯着腰正在关上门。

灯影里,两个身影在晃动。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瞧着林子义,用脚踢了他一下,在他前面装腔作势地问:“你就是林子义?”

林子义没有回答。他凭感觉意识到在家里设伏的就是这两个男子。他记起在西桥精神病医院袭击自己,是两个穿白大褂的强壮男人,应该不是他俩。他头脑思索着,努力想回忆起这一切,把所有的细节串联起来。

“你被抓到这里有什么感受?”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用调侃的语气得意地说,“你最终能逃脱我们的手掌吗?”

林子义沉默不语。

左脸颊有刀痕的男子愤怒地在斥责:“你这小子是吃了豹子胆,简直是胆大包天,竟敢和我们对抗,玩捉迷藏猫捉老鼠的游戏!一次次抓捕你,让你侥幸逃脱,竟然还敢潜入西桥精神病医院。你这是自不量力,飞蛾投火,最终还不是落网了?”

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提高了音量,威胁警告说:“你必须放明白点,落到我们手里,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积极配合,还有一丝生机,否则死无葬身之地。你明白吗?是死还是活,你自己选择。”

林子义依然保持沉默。

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威逼利诱地说:“我们对你的情况早就了如指掌。你今晚到西桥精神病医院去干什么,你和那个女的还有疯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林子义淡然地說:“去探视病人。”

左脸颊有刀痕的男子愤懑地说:“你去探视谁?那个疯子中午就跳楼自杀了。”

“四三七号病床的病人。”

“四三七号病床的病人?”

“我只是去探视他一下。”

左脸颊有刀痕的男子知道被愚弄了,愤怒地一脚踹在林子义左肋:“你已死到临头,还敢耍花招?他跳楼自杀了,你为什么还要跟踪到西桥精神病医院,你在西桥精神病医院得到了什么?老实点儿,快说!”他歇斯底里地问。

林子义忍着疼痛,用轻蔑的口吻回答:“无稽之谈。既然一个疯子,而且已经死了,我去寻找他能得到什么?”

“我在问你,还敢狡辩!”左脸颊有刀痕的男子恼羞成怒,又一脚踹在林子义身上,“我们审问你,是给你机会,你真是不知道好歹?”

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耐着性子问:“你只有老实坦白才是唯一出路。疯子临死之前留下了什么秘密,你在精神病医院得到了什么线索,告诉我们现在藏在了哪里?只要你告诉我们这些,我们就立即放你走。”

林子义不屑地瞧着他俩,转过脸去,索性闭上了眼睛。

左脸颊有刀痕的男子被彻底激怒了,脸上青筋暴跳,上前一阵拳打脚踢,气急败坏地威逼着:“你快老实交代,否则死路一条,马上可以送你上路!”

林子义感到锥心般疼痛,有股腥味从喉咙涌上来,鼻孔有股温润的液体在蠕动。他从他俩的逼供中得到信息,他们至少没有发现那个夜班女护士,将她牵涉进来,他俩只字未提到那幅口述的画。他稍为感到了宽心。

两个精悍的男子折腾了大半夜,才悻悻地离去。关上门,灯暗了,一切又归于黑暗。

林子义感到身上的疼痛几乎麻木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门又开了,一缕光亮浸入进来。另有两个男子走进门来,嘴里塞着大饼油条,用脚踢了他两下。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判断应该是早晨,感到饥肠辘辘。那两个男子检查了他身上捆绑的绳索,随后转身出去并关上了门。大概中午的时候,那两个男子给他送来两个馒头。他从时间上推断,自己在西桥精神病医院被打晕,很快被转移到了这里,昏迷的时间不会太长,接着被审讯关押了一夜,现在是第二天中午,这地方应该还是在市区……他瞧着低矮弧形的墙顶,嗅到充满潮湿的气息,忽然想到这座城市有许多防空洞地下室,自己很有可能是被秘密关押在某处防空洞地下室里。这种地方很平常很隐蔽,不太容易引起别人注意。他将被抓后的细节串联了起来。他知道防空洞地下室通道很狭窄,外面至少有两个人看守,即便能够挣脱身上绳索,也很难从这里轻易逃脱。他头脑激烈思考着,知道他们留给自己的时间不会太多,他们会怎样处置自己,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呢?

时间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过去。林子义感到四肢乏力。他又想起戴树萍与那幅画。他相信于浩之一定在竭尽全力寻找自己。根据时间推断,天色快要黑了。这时,两个精悍的男子推门走了进来,迅速给他蒙上眼睛,接着押着他走出了门。他感觉走过一段长长的通道,朝右转弯,然后笔直朝上迈了二十几级台阶,空气明显清新起来。他猜测走出了防空洞,来到了地面上。他被塞进了一辆车里。他坐在车里判断,他们很有可能感到这里并不安全,或许正在准备对自己秘密下手。他脑海里浮现出那幅画……车启动了。

傍晚时分,天色黯淡下来,街市上熙来攘往,在华灯初上的灯影里变得影影绰绰。

江海啸带着刑警,迅速赶到统一路与红星路口防空洞地下室,却扑了一个空,防空洞地下室人口处的门虚掩着,已是人去屋空。他和刑警搜寻了一遍。那个眼角黏着眼屎的看门老头儿说,十分钟以前有人刚离开这里。

江海啸瞧着黯淡下来的天色,知道林子义已被秘密转移,很有可能是凶多吉少。

2

二十一时过后,街上行人已稀少,马路旁路灯孤独地亮着。风穿街而过,掠过树枝发出窸率声响,随风飘零下几片枯叶,使整个夜尤显岑寂。

她二十四岁,长得并不算漂亮,但身材很匀称,肩上背着包,下班后走出工作的辦公大楼,急忙朝家里赶回去。她乘上一辆驶来的公共汽车,坐了四站路,跳下车后朝前走到一条横马路,之后左转弯,拐到另一条街上。她一个人走在街上,有些提心吊胆,总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窥探,像是被人追逐着。这是大多数姑娘夜晚独自回家都有的感觉。她加快了脚步。空寂的街上,偶尔会有车辆驶过。她一只手插在蓝白方格子两用衫的口袋里,摸到了两张华夏电影院十九时三十五分放映的电影票。这两张电影票是三天前男朋友骑着自行车,兴冲冲地到电影院去购买的。她原来答应今天下班后回家,吃过晚饭和男朋友一起去看电影,现在应该正是电影在放映的时间,等电影散场后,男朋友会怜爱地将她安全地送回家。但是下班前一刻,单位领导拿来一份文件,让她加班尽快打印出来,明天上午开会时要用。这种事情平时也会发生。她只能给男朋友居住的公用电话间打电话,他五分钟后给她回了电话。她告诉他今晚加班,不能去看电影,表示无奈和歉意。她和他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恋爱两年,感情融洽,双方同意年底操办婚事。她工作一直很忙,有时会很晚回家。他除了表示有点惋惜,还是完全能够谅解。他很爱她。她也爱他。

街市沉浸在夜色里,格外寂静。

其实,公共汽车站离她家不是很远,下车后朝前走到横马路朝左转弯,拐到另一条街上再朝前走两百米左右,马路对面就是她家居住的弄堂。她已经走过这一段路的三分之二,很快就要到家了。她想起这么晚了,弟弟和妹妹已经进入了梦乡,爸爸妈妈可能躺在床上,熄了灯,但还没有睡觉,会和往常晚回家时一样在等待自己。妈妈会轻声地嘀咕一句:“这么晚才回家。”之后,爸爸妈妈才会放心地酣然入睡。无论是加班,还是和男朋友出去,她上班以后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她会感到这一切很温馨,会有一股暖意在心里洋溢。她记起了过两天是自己生日。天气很快就会转冷,她想给妈妈买一条围巾,去年冬天妈妈把自己的围巾给了读中学的妹妹,她想送给爸爸一副黑色皮手套,他在室外搞测绘工作,冬天手冻得又红又肿,她曾答应过给调皮的弟弟一个足球,还有给妹妹买一个新的书包,妹妹的书包还是自己上中学时用的。她想还有,还有下一个周末,应该陪男朋友去看一场电影,弥补今天留下的遗憾。她想起这些脸上漾起了笑容。此刻,她工作忙碌了一天,还是感到了疲惫。她很想快点回到家里,用热水洗脸,洗完脚后钻进干净的被窝里,全身很快会有一种舒适感。她很享受这一切,想到第二天一早醒来,所有的疲惫消失殆尽,又一天会重新开始。

夜风在轻拂过她的面颊。

她已经看见了斜马路对面的弄堂。她想,要到家了,轻舒了一口气,她想穿过马路,忽然一阵风贴着地面吹来,有种刺骨的冷意,沿着她的身体迅速蹿升,裹挟着恐惧突然袭来。她浑身不寒而栗,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不知道这种恐惧来自何处。她头脑突兀地闪过一个可怕的臆想:自己难道被发现了?她黛眉微蹙,侥幸地安慰自己,应该不会被发现的,不会有人知道这些,心里却有种挥之不去的东西在萦绕。夜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她有些后怕,或许不应该做那件事情。她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心里有种叵测的恐惧与害怕。她想是哪里出了差错,今晚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想,会吗?

她有些恍惚,正穿过马路,隐隐听到车辆的引擎声。黑暗中一辆中吉普车从侧面疾驶而来。她转过脸去,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两步,想等待中吉普车从前面驶过。顷刻间,她感到有股巨大的风旋过,裹挟着真切的恐惧与寒意。恐惧在四周肆虐。她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潜意识里听到一声被撞击的声响,整个身体像失去生命的物体被掀了起来,在暗夜里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仿佛一叶花瓣飘落在了地上。瞬间所有的丑陋与美好随风而逝。她摔倒在了几米远处的柏油路面上。

中吉普车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很快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里。

这一切就像一阵风刮过。她后脑磕在路沿上,身躯在抽搐了几下之后一动不动了。她像疲惫至极地躺在路面上,头部很快溢出殷红色液体,在如水的秋夜像一朵绽放的玫瑰。她的包散落在身边不远处,两张橘黄色电影票,从口袋里飘落在了地上。

十几分钟以后,区公安分局交警接到报警,赶到事发现场进行现场勘察,随后展开事故调查。从死者随身携带的包里,寻找到了月票、工作证等物品,身份很快得到确认。根据现场情况分析,这是一起交通事故。夜深人静,现场没有发现目击证人,肇事司机已经驾车逃离,负责调查的交警根本没有把这起交通事故,和另一起正在发生的刑事案件联系起来。

她不明不白地死了。

3

十一月二十一日。

戴树萍陷入了困境。她感到惊愕,钱儒斋被送到精神病医院不久就离奇死亡,更令她难以置信的是,林子义闯入精神病医院也神秘失踪了。她忧心如焚,恍若在梦里。她眼前不断呈现出林子义的影子,那张英俊的脸庞蕴含着丰富的内容:坚定、温柔、充满了智慧与正义感。虽然只有几天,她想起和他认识的过程,一颗芳心已扑在他身上。她体味到他的出现,仿佛在黑暗中闪现一缕光亮,让自己生命变得亢奋而有意义,甚至每一个细胞都在变得鲜活起来。她思念他,惦记着他,无时无刻不关怀着他。他的影子潜入心房,那种暖意在弥漫开来,心里的冰冷坚硬在分崩离析,忧伤不再凛冽。她的心在被融化变得温暖,整个世界在变得温暖起来。他失踪了。她心乱如麻,如坐针毡。她发疯似的想寻找到他,甚至不惜生命,赴汤蹈火也想寻找到他,整个身心被焦虑与不安吞噬。林子义在哪里呢?她打电话给于浩之得到消息,感觉仿佛一下子跌人了冰窖。她在房间里心神不宁,束手无策,不知道林子义怎么了,怎样才能够寻找到他?傍晚时分,那个男性工作人员绕到后院,敲了两下玻璃窗,隔窗喊了一声:“戴树萍,电话。”她心里一紧,随即推开窗。

男性工作人员瞥了她一眼,脸上有种怪异的表情,重复了一遍:“你的电话。”说完,转身走了。

戴树萍心里紧张,知道那个电话装有窃听器,会是谁打来的呢?她来不及多加思索,慌忙绕到前院,走进会客室,调整一下呼吸,拎起电话听筒,轻微地“喂”了一声。

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男人低沉的声音:“你是戴树萍?”

戴树萍心里疑惑,谨慎地询问:“是的。请问你是谁?”

“这无关紧要。”陌生男子生硬的语气回答。

戴树萍心里更加惊疑,犹豫地问:“你有什么事情吗?”

对方的声音清晰明了,一字一句地传过来:“你想见到林子义吗?”

戴树萍心跳加速,满腹狐疑,紧张地问:“你究竟是谁?”

“刚才告诉过你,这无关紧要。闲话少说,重要的是,你想见到他吗?”

“我想见他。他在哪里?”戴树萍抑制住心跳,思考着,焦灼而急切地说,“那么,我怎样才能见到他?”

“按照我说的去做,你能够见到他的。”陌生男子说,“十七时三十分,你找个借口出门,然后沿着红旗路朝西走,在第一個路口右转弯,再朝前走五十米,在那里等待指令,我会及时通知你。”

“在那里等候下一步指令?”

“是的。”

戴树萍试探地问:“但是……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能让你见到林子义。”

“但是……”

“没有但是!我能让你见到林子义。你真的想见到他,就按照我说的去做。”对方停顿了一下,用警告的口吻说,“不能告诉任何人。这部电话装有窃听器,你和其他人联系,我们马上会知道。另外,你走出大门就会有人监视。你不要自作聪明,异想天开,玩弄任何伎俩。否则,你不可能再见到他。知道了吗?”

戴树萍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这是你想见到他的条件!”对方挂断了电话,传来忙音的声响。

戴树萍有些迟疑,轻轻地搁下电话听筒。她知道看起来一切正常,自己已经被严密监控。这是一个圈套,自己正在滑人陷阱。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十七时十七分。还有十三分钟时间。她估算赶到约定的地点,大概需要八九分钟左右,还剩下四五分钟时间,会客室电话装有窃听器,肯定不方便和于浩之联系,另外,只要走出大门就会有人监视。她意识到对手是设计好的,自己完全被掌握在对方的手里。但是至少有了林子义的消息,还是感到了些许的宽慰,如果不去,就会失去寻找到林子义的线索。她思考着,心里琢磨,在和对手接触之前,或者接受下一次指令的间隙,会不会寻找到机会?她想,无论有多么艰险,一定要寻找到林子义,一切只能见机而行。她冷静下来,回到房间,给夏静留下了一封短信。

戴树萍走出红旗路八十六号,警觉地注视着四周,朝西走去。

这条街上行人十分稀少,风吹着枯叶在路面上移动。她按照要求快步走到第一个路口右转弯,再朝前走了五十米左右停下了脚步。街上没有任何异常情况。她暗自思忖,接下来对手会用什么方式和自己取得联系,下一个指令等待的地点会在哪里,其间会有机会和于浩之取得联系吗?她心里正在琢磨,一辆中吉普车疾驶而来,在她身旁戛然而止,从车上跳下两个精悍男子,猛地将她推搡进车里。整个过程只有短短几秒钟时间。她回过神来,马上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对手的办法简单有效,根本没有下一步指令,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可乘之机。她知道自己被绑架了。

中吉普车没有熄火,关上车门,一溜烟儿很快开走了。

“目标出现了。”

“盯住目标,尽量小心。千万不要让对方察觉!”

“嗯,明白了。”

“目标驶过永红路、永新路,他们会到哪里去?”

“还不清楚,跟着他们会有新的发现的。”

那辆跟踪的车驶过北京路,紧盯着前面那辆中吉普车,朝下一个路口东方路驶去。驾驶车辆的刑警全神贯注,目光紧盯着前面的中吉普车。中吉普车驶过东方路朝西拐弯。

“目标好像在驶向红旗路。”

“这条路车辆很少,尽量不要靠得太近,很容易被发现。”

中吉普车驶上红旗路,车速并不快,在前面一个路口右转弯。跟踪的车辆右转弯后忽然发现,中吉普车在前面五十米远处停住,车门打开,两个精悍的男子在将一个年轻姑娘迅速推搡进车里。

一个刑警颇感惊讶:“他们在这里接人?” “不,更像是有计划的绑架。”另一名刑警看出端倪,明白发生了什么,急忙对驾驶车辆的刑警指示;“快!跟上他们!”

中吉普车开得很快。戴树萍被推搡上车,坐在两个男子中间。一个男子迅速把她双手棝绑起来,另一个男子用黑色布套将她整个脸罩住,随之把她的头强行按到前排车椅背后。黑暗骤然而至,在灌人她鼻孔、耳朵、嘴巴、眼睛。她瞬间感到整个世界变得一片黑暗。车辆在颠簸,空间很逼仄。她弯着腰,十分难受,血往上涌,肩膀、腹部、臀部、膝盖被挤压得酸痛。她想挣扎,一个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警告说:“别动!你想见到那个男人,就给我老实一点!”另一个男子在她胳膊上狠命地拧了一把。她感到一阵钻心般疼痛,眼泪快要掉落下来。她忍住疼痛,知道遇到了凶残的对手,紧紧咬着嘴唇。中吉普车在飞快地行驶,车厢内除了发动机噪音,变得鸦雀无声。须臾,她听到了他们对话的声音。

“后面有辆车一直紧跟着。”前排驾驶中吉普车的男子说。

“是吗?”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声音明显有些紧张,“能确定吗?”

“我们好像被盯上了,”驾驶车辆的男子判断说,“那辆车一直在后面尾随,始终保持一段距离,应该是在跟踪我们。”

另一个男子也有些慌乱,骂骂咧咧地说:“狗屎!甩掉他们。”

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说:“我们还有任务,这个紧要关头,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想办法尽快摆脱尾巴。”

驾驶车辆的男子换了挡,猛踩油门,中吉普车发疯似的朝前疾驶。戴树萍随着车辆剧烈颠簸,五脏六腑像要倾倒出来,心里却感到惊喜,涌起了一丝希望。她清楚,于浩之不会等闲视之,猜测肯定被跟踪的刑警盯上了。她感觉车辆摇晃得更加厉害,在一个路口左转弯,驶过一段路后右转弯,又左转弯,像在兜圈子,朝前疾驶而去。

“摆脱了吗?”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急切地问。

“可能被甩掉了。”

“肯定吗?”

“应该摆脱了。”

“妈的。虚惊一场!”

戴树萍听着他们对话,心里的希望破灭了。她弓身在车椅后面,车辆颠簸晃动得很厉害,那种呕吐的感觉一直在心里蔓延。中吉普车在飞快地行驶。她试图想理清思绪,知道于浩之肯定在想方设法营救林子义,他们会把自己带到哪里去,林子义会被秘密关押在哪里?她清楚他们绑架、诱骗自己去见他,肯定预先设计好,居心叵测,凶多吉少。她不知道结局究竟会怎样。她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仍然无法减轻心里的焦虑。她感到车开了很长时间,这段路程特别漫长,天色应该黯淡下来。秋天清冷的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有股泥土和稻草的气息,可能已经到了郊区。车继续在朝前开,大概十几分钟以后,朝左拐了个弯,车速在逐渐慢下来,颠簸着驶上了一条碎石子路面,可以听见车胎和路面摩擦发出的声响。接着又朝右转弯,驶入了一条泥路,路面变得坑洼不平,车子摇晃得更加厉害。忽然,中吉普车熄火停下来,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瞬间体味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宁静。

“到了。”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说,“走吧,快下车!”

戴树萍直起身,想这里会是什么地方,另一个男子拉扯着把她推下了车。她感觉四肢酸痛,两脚像踩在了泥地上,想活动一下麻木的身体,听到关车门的声响,接着两个男子挟住了她胳膊。她摸黑朝前走去,夜静得出奇,风迎面吹来,有种凉意,空气变得十分清新,有种难以置信的寂静在四周弥漫。她感觉除了风声之外,隐隐听见虫鸣,还有很轻的汩汩流水声。她猜想这里是郊区某个偏僻的地方,附近有田地应该还有一条河。这段路很短,走了二十多米,他们停了下来,好像来到了一幢房子前。有人推开门,把她带进去。她的脚碰到了门槛。房间里亮着灯光,漆黑的眼前映现出微弱光亮,看不清外面的物体。

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在说:“你们来了?”

“嗯。”嗓音有点沙哑的男人说,“那家伙怎么样?”

另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说:“放心,一切正常。那人在樓上,被捆成大粽子一样,不可能逃跑。”

戴树萍意识到他们谈论谁,心陡地怦怦乱跳起来。

“一切准备好了?”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问。

“都已安排妥当。”那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说,“你们有四十分钟时间。”

“好吧,你们先走,这里的事情我们会处理。”

戴树萍分辨出有人离开,之后是关上门的声响。

4

两个精悍的男子押着戴树萍走上楼梯,来到二层一个小阁楼,将她头上的黑色布套摘了下来。戴树萍逐渐适应了光线。这是一间旧仓库,搭了间木结构阁楼作为办公室。小阁楼十来平方米,光线很暗,悬挂着一只十五瓦的灯泡,亮着昏黄的光晕,放着一张写字桌,两把椅子,房梁上爬满蜘蛛网。朝北有一扇窗,月色很好,洒落在窗棂上。戴树萍眨巴着酸涩的眼睛,看见林子义脸上沾着血迹,整个身体被捆绑在写字桌旁的椅子上。她见到他,心里震颤,瞬间有股暖流在朝上涌,眼眶湿润了,情不自禁想扑上去,那个左脸颊有刀痕的男子将她按在了另一把椅子上。

林子义从市区被秘密转移到这里,整整关押了一天一夜,一直有人严加看守,根本没有机会逃离。他十分清楚,自己被转移到这里,对手在等待什么,随时可能下手,已经能嗅到死亡的气息。他见到戴树萍,马上明白了对手的意图,心里猛地抽搐,脸上掠过复杂的表情。他既渴望见到她,又不希望她出现,他明白她的到来意味着什么。他用目光抚摸着她的脸颊,心里有一种诉说不清的感觉,有激动,有思念,更掺杂着苦涩与歉疚。顷刻间,四目相对,心意相通。戴树萍读懂了他的感情,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努力笑了笑,轻声地问:“你好吗?”他猜测她和自己一样,已经很难逃脱魔掌。

戴树萍点了点头。

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瞧着他俩,不耐烦地说:“好了,现在还不是卿卿我我、谈情说爱的时候。我们先谈正经的。让你们见面是有交换条件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是公平交易。”

林子义用冷漠的目光看着他俩。

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对林子义说:“好吧,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在这间小阁楼里,已经安置了炸药,还剩下三十五分钟时间自动爆炸。那个疯子死了,你赶到精神病医院是有企图的,你在精神病医院得到了什么,疯子究竟有什么秘密?你只要老老实实交代,我们可以既往不咎,化干戈为玉帛,立即释放你们俩。我刚才说过了,这是公平交易。否则,我们会把她也捆绑在椅子上,把你们俩和办公桌梱绑在一起,守候到最后五分钟离开,随后整个小阁楼会被炸飞。这是你们俩最后的机会。听清楚了吗?”

林子义稍侧过脸去,看着那张办公桌,相信这是真实的,他亲睹了另两个男子安置炸药。他怜爱地看着戴树萍。小阁楼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你们有三十分钟的时间。”

林子义平静地说:“我已经说过,我和疯子不认识,也没有任何牵涉。”

“妈的,你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左脸颊有刀痕的男子青筋暴凸,厉声斥责,“你想和我们斗,只有死路一条!”

“你呢,也不愿意说吗?”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按捺住性子,把目光转向戴树萍威胁地说,“这也是你最后的机会。你真的想看着他去死,毫无意义搭上两条生命?想一想,生命瞬间灰飞烟灭,戛然而止的那种感受。考虑好了吗?”

戴树萍紧抿嘴唇。

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看着戴树萍,继续威逼利诱地说:“是的,你长得很漂亮,他长得也不错,你们俩很般配,天造地设的一对,而且又很年轻,今后的路很长。你如果希望他活着,自己也能够活下去,就把知道的告诉我们,我们保证马上释放你们。这是你们俩能活下去的唯一选择。你想明白了吗?”

戴树萍愤怒的目光瞧着他,坚定地说:“我愿意和他一起去死。”

“不知好歹的狗男狗女!”左脸颊有刀痕的男子早已按捺不住,“别多费口舌了,我知道从他俩嘴里掏不出什么东西,按照计划干吧!”

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抬腕看了一下表,逐渐失去耐心,怫然作色地说:“好吧,既然你们敬酒不喝,别怪我们不客气!整个小阁楼被炸上天,即便你们俩得到疯子什么秘密,也只能烂在肚子里,失去任何意义,你们会和疯子一样永远消失。至于一对男女怎么会在这里殉情,谁也不会调查清楚,况且是一对狗男女。再给你们两分钟,把秘密告诉我们,这是最后的机会!”

林子义心里十分焦急,清楚这是讹诈,凶手阴险毒辣,一路追杀,即便说出一切,他们也会杀人灭口,不可能信守诺言,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他感到黑暗在将自己和戴树萍吞噬。他知道自己和戴树萍离死亡近在咫尺,很快会被秘密干掉。更令他焦虑不安的是,案件真相将石沉大海。他心里涌起巨大的失望,脑海里在浮现出那幅画。

戴树萍瞧着林子义,知道死亡正在临近,心里有种东西弥漫开来。她很想拥抱住林子义,很想紧紧握住他的手,至死不渝。她牵挂他的命运,牵挂自己的命运,心在剧烈地跳动。她目光中流露出恐惧、害怕、怜爱、渴望。她紧抿嘴唇,看着林子义温情的目光,脸上显出痛苦且坚定的神情,心里充满缠绵之意,升起强烈的生的愿望,希望能永远和他在一起,但她知道很难逃脱魔窟。

“动手吧!”那两个精悍的男子相互交换眼神,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下了决心,“先把女的捆绑在椅子上,再将他俩和写字桌捆绑在一起。”

左脸颊有刀痕的男子早已想动手,从墙角捡起一根绳索,绳子一头在椅背上打个结,手脚利索地捆绑起戴树萍。他俯身在她身上绕着绳索,感觉到了她呼出的气息,侧过脸去,发现她端雅秀气且嗔怒的面容,目含幽怨的神情尤显楚楚动人。他怦然心动,动作变得滞缓,贪婪的目光紧盯着她。她羞涩地扭过脸。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落到白皙的脖子,滑落到隆起的胸部。她挣扎着,绳子勒得很紧,胸部明显凸现出来,随着身子的扭动,充满活力地颤动着,像要奋力蹦开衣襟。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胸部,心里蔓延起一阵骚动,手里绳索不由自主地松落下来。

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保持着警惕,瞧着左脸颊有刀痕的男子,感到惊诧,斥责地说:“喂,你怎么了?”

左脸颊有刀痕的男子没有应答,粗暴地撕開戴树萍的外衣,里面的白色衬衣的一粒纽扣蹦脱下来,掉在地板上,滚到了写字桌下面。她裸露的胸部肌肤胜雪,呈现出撩人心魄的乳沟,光洁且富有弹性的乳房,在半裸的衬衣里若隐若现,极具诱惑地微微颤动着。他瞪直眼睛,气息急促起来,一种肆意蹂躏的欲望,一种兽性般的占有欲,潮水般漫上整个胸臆。戴树萍竭力挣扎着,脸颊绯红,羞怒无比,眼睛露出怨艾、痛苦、愤然且无助的目光。这更激起了他的欲望。他神情猥琐地对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说:“还剩二十五分钟时间。我们不辞辛劳,一路追踪他俩,也该犒劳一下。我们提早五分钟离开。一声爆炸,把他俩送上天,谁也不会知道这个小插曲。”

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明白他的意思,犹豫了一下,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秀色可餐、活色生香的猎物,心旌摇曳,眼睛里闪现出了淫秽的目光。

左脸颊有刀痕的男子壮大了胆子,松开戴树萍绑在椅子上的绳索,将她从椅子上拖到地上,俯视着她裸露的平滑小腹,急不可待褪下裤子俯身下去。戴树萍拼命挣扎着,像一只无助的羔羊,被缚住手腕的手挡在胸部,痛苦地在躲闪扭动身躯。她感到了他粗重的喘息,感觉到心在被撕裂,整个世界在坠人黑暗。忽然,她奋力弓起右膝,撞击到了他下身部位,伸开缚住手腕的手指奋力朝他脸部狠命抓去。“啊!”随着一声惨烈的喊叫,只在瞬间,他眼部被抓伤,一阵钻心般刺痛,紧缩着身子滚落到了一边,双手紧捂住眼睛和下身,痛苦地将后背弯成弧形,在地板上翻滚。

这是稍纵即逝的机会。

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见到情况有异,快速朝戴树萍扑去,双手紧紧掐住她脖子。戴树萍全力抵抗着,双手抵住他胸部,感到眼冒金星,浑身乏力,渐渐地喘不过气,四周在变得黯淡下来。这一切仅仅发生在转瞬之间,林子义浑身血液沸腾,不顾一切纵身一跃,连着椅子奋力向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扑去,响起一声椅子脚断裂撞击在地板上沉闷的声响。两人摔倒在地板上,林子义连着椅子竭尽全力压住他,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拼命推开椅子试图爬起身。

戴树萍右臂被椅子脚狠狠地刮了一下,清醒过来,有种刺骨的疼痛。她喘息着艰难地站起身,系紧裤腰纽扣,看见墙角有根木棍,跌跌撞撞上前拿在手里,转过身朝嗓音有些沙哑的男子头部狠命地砸去。一下,又一下。他趴下不动了。她直起身,脚步趔趄,举起木棍,又朝弓身在地上翻滚,左脸颊有刀痕的男子头上,竭尽全力疯狂地砸了下去。她感到浑身虚脱一样瘫软下来,坐在地板上大口喘息着。她感觉短短几分钟,像熬过了很长时间。她看见两个男子头上溢出了血。小阁楼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四周瞬间变得很静,只有急促的喘息声。

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淌。戴树萍渐渐恢复一点体力,支撑着颤巍巍地站起身,走近林子义,使劲儿将他和椅子扶起来,急忙帮助他解开绳索。绳结很紧,她的手在不停颤抖,怎么也解不开。她知道小阁楼埋有炸药,脸上渗出了焦急的汗水。林子义焦虑而鼓励的目光瞧着她。她用手掰,用牙咬,绳结终于松动了,她心里涌起一阵欣喜,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我们快走!”林子义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手,连忙将戴树萍手腕上绳子解开,两人搀扶着站起身。戴树萍瞥了眼躺在地板上的那两个男子。林子义用鄙夷的目光瞧着他俩,坚定地说,“多行不义必自焚,这是应有的惩罚!走。我们快离开这里!”

戴树萍紧握住林子义的手朝门口走去。

“来不及了!”林子义知道危在旦夕,小阁楼马上就会被炸飞,更不清楚楼下门口的情况。他搀扶着她急忙走到朝北的窗前,用胳膊撞开窗户,拥抱着她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

外面是深邃的黑暗。旧仓库朝北紧挨着一条河,河对岸是黑黝黝的灌木林。林子义和戴树萍纵身一跳,感到风和黑暗在身边掠过,整个身心灌满了风和黑暗。林子义在下坠的瞬间,头脑里一闪,像划过一道光亮,忽然明白了那幅画的真正含义。同时,他俩跃入河道的一刻,上面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顿时仓库烈火熊熊,木头、碎片、杂物在火焰中飞舞。

林子义和戴树萍精疲力竭地游出三十多米远后才爬上对岸。他俩湿漉漉地站在岸边,面面相觑,心有余悸地瞧着熊熊火焰,还沉浸在惊心动魄的一幕中,心里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她瞧着脸庞憔悴、疲惫不堪的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无限深情地凝视着他。她知道逃脱了魔窟。

林子义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被绳索勒得太久,感到浑身酸痛,瞧着浑身湿透,还在瑟瑟发抖的她,知道她历经了炼狱之苦。他知道自己爱她。他瞧着烈焰,脑子里闪现出四个字:浴火重生。他瞧着她眼睛,知道能逃脱魔窟是万幸的,心底里感激她。他用怜爱的目光凝视着她,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风在坡地上的灌木林间呜咽。他充满感激地说:“谢谢你!你上次在N市救了我,今天又一次救了我!”

戴树萍清亮的眼睛凝视着他,真挚地说:“你拯救了我整个生命!”

燃烧的火苗舔着夜空,将他俩脸庞映照得通红。林子义平静下来,催促着说:“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发生爆炸以后,许多人很快会赶过来。我们必须尽快返回市区,和于副局长取得联系。”

戴树萍深信不疑地点点头。

林子义思索着说:“那天晚上,我来见你,从后院翻墙而人,钱儒斋确实看见了。他在精神病医院预料到,肯定会遭遇不测,迫不得已给夜班女护士口述了一幅画:黑暗中,有一堵围墙,有一棵大树;围墙上蹲着一个人,正欲朝下跳。他清晰地传递了一个重要信息,相信我们俩能够读懂这幅画。我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一直没有能够参透这幅画的真正含义。其实,他口述的这幅画只是一个场景,正确地解释是一个地点。我跳人河道的瞬间幡然醒悟——钱儒斋把秘密匿藏在了我翻人后院围墙时的那棵大树下面。”

火,在燃烧。

5

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阳光灿烂。

一辆警车在市委办公大楼前停下。于浩之右手拎着一只黑色公文包下车,带领几位刑警走进市委办公大楼。

几分钟后,一名男性秘书把他们引领到二楼一间小会客厅。男秘书谦恭地说:“于副局长,稍等片刻。夏副书记正在开会,大概还有十分钟会议结束,立即和你们见面。”

于浩之把公文包放在沙发旁坐下,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了一支,十几分钟后,那个男秘书推门进来招呼他。他起身拎起公文包,跟随他走进市委副书记办公室,几位刑警则守候在门外。

办公室不是很大,但很整洁,拉上一层半透明窗帘,使室内光线很柔和。夏静坐在办公桌前,见于浩之进来忙抬起头,目光盯着他有几秒钟,脸上有一种近似于毫无表情的微笑,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下,对男秘书吩咐说:“有事我会通知你。请把门关上。”

男秘书退出办公室,关上了门。

“于副局长,高言的案件侦办得怎么样了?”夏静开门见山地问,不等他回答,加重了语气,“市里对这个案件很重视。案件是否有新的进展?”

“案件已经侦破!”于浩之凝视着她,心里涌起说不清的感觉。他有些恍惚,显得心神不宁,竭力控制情绪,平静而有力地说,“案件已经真相大白。”

夏静稍为昂起头.脸上掠过疑惑神色,颇感惊讶地问:“案件已经水落石出?”

“是的。”于浩之肯定地回答,“根据调查,凶手是S市民兵指挥部的两个小头目。”

“S市民兵指挥部?案件怎么会和他们牵涉在一起?”夏静感到惊诧,脸上神情有些凝滞,随即闪过不屑的神情,“人呢?正式逮捕了吗?”

“死了。”

“死了?”

于浩之介绍说:“昨天晚上,这两个人咎由自取,玩火自焚,被炸死在南郊人武部仓库,整个仓库被炸塌了一半。”

“什么?昨天晚上南郊发生爆炸事件?”夏静更感到惊愕,缓和了一下语气说,“好吧,谈谈案情经过。”

于浩之冷静地思考着,案情电影般在脑海浮现,往事在心里潮水般漫过。他深吸一口气,斟字酌句地说:“十一月十二日下午,高言死在自己三层阁楼简陋的书房里。他死得十分蹊跷,现场布置成了服毒自杀的假象,又刻意营造了他杀的假象。凶手意图很明显,把水搅浑,栽赃戴宁,除掉这两个人。案件借助‘铁拳行动全面展开,狠狠打击那些黑色人物,在此背景下,除掉这两个人可谓易如反掌,而且也更能掩人耳目,从而掩盖阴谋暗杀背后真正的政治动机。”

“政治动机?”夏静稍圆的脸上更显出诧异神情。

“是的。不然,凶手不会丧心病狂,疯狂杀戮,制造一系列惊心动魄、匪夷所思的暗杀事件。

“十一月十二日下午,整个阴谋计划开始实施。这天正是高言生日,戴宁恰巧偷偷地去探望他,两人在书房下棋,突如其来的危险,使这两个惶惶不可终日的人,手足无措,陷入了极度恐慌的境地。戴宁被迫躲藏在了里间卧室床底下,不仅意外地目睹了高言的死,并且听到了凶手下一步行动。他惊慌失措,丧魂落魄,预感到了末日来临,匆忙赶回家后,提着皮箱立即潜逃了。整个谋杀案是精心策划的。只是刚开始实施,就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纰漏,实施行动计划的人扑了一个空,另一个被害者像漏网之鱼,逃之天天了。还有一点,把我从市属五·七干校匆忙调回到市公安局,牵涉到案件中,大概也是阴谋的一部分。整个谋杀案算不上经典,一个精雕细琢的杰作,但在特殊社会背景下,显然是行之有效的。只是有人可能低估了一个历经磨砺的糟老头儿的能量。案件发生后,我脑海里一直盘桓着两个疑问:凶手为什么设下陷阱,要除掉这两个人?凶手选择这时候下手,其中又有什么玄机?直到今天凌晨,我才找到答案。

“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政治谋杀案!

“戴宁的意外漏网与潜逃,带来了泄密的巨大风险。于是,凶手惊慌失措了,迫不及待、不择手段、穷凶恶极地进行追杀,甚至在火车上众目睽睽之下,杀害和戴宁有过接触的陈永峰,将戴宁追逐到市属五·七干校毁尸灭迹。凶手显然是为了掩盖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而杀人灭口!

“高言死了,戴宁死了,陈永峰遭遇追杀,危险人物一个个被清除掉,虽然计划经历波折,一切还是如愿以偿。案件本该就此结束,凶手可以高枕无忧了。但是,却有人节外生枝,竟然潜入市属五·七干校,在戴宁临死之前和他见了面,这使案情陡生变故,一波三折,那个不速之客的出现,使泄密的风险仍然存在,案情变得更加复杂起来。这完全出乎凶手的意料。于是,追杀迫不得已必须继续下去。S市民兵指挥部的人果断行动,迅速查清那个意外出现的神秘人物,一路跟踪追杀到N市,又从N市追杀回S市,可谓殚精竭虑,不遗余力。确实,戴宁在潜逃途中的小旅馆里,给N市工作的女儿写了封信,在被抓获前从邮局寄给了她。他在信中讲述了高言被杀的经过,但可能仅仅是猜测,或是出于其种顾忌,并没有透露隐藏心里‘过去那件事的秘密——即幕后的殺人动机和真正凶手。

“案件至此,线索断了,调查似乎陷入困境。逮捕那两个凶手,反而容易打草惊蛇。谁是幕后真正凶手,‘过去那件事意味着什么,杀人动机究竟是什么?是的,案件调查戛然而止,似乎陷入困境,很难查明真相,谜底就像永远石沉大海。然而,凶手并不知道神秘男子寻找到戴树萍,究竟掌握了什么,他俩的存在如鲠在喉,令凶手寝食难安,无疑是心腹大患,更想斩草除根,赶尽杀绝,不留任何隐患。于是——钱儒斋出现了。一个真正的‘疯子。”

夏静脸色骤变,难以置信地问:“钱儒斋怎么了?他患病多年,在医院意外死亡,他会有什么牵连?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于浩之斩钉截铁地说:“是的。他留下来的材料,揭开了事实真相,终于使案件大白于天下!”

“这……”

“案情的发展确实如此。”于浩之点上一支烟,将烟雾缓缓吐出来,竭力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若有所思地说:“好吧,让我们来了解一下钱儒斋、高言、戴宁,他们三者之间的渊源,解开‘过去那件事的谜底——

“一九五三年十月十二日。上午,阳光明媚,金风送爽,一架银灰色客机徐徐降落在S市国际机场。顺着客机舷梯,三个年轻人拎着简单行囊,满怀报效祖国的志向,千里迢迢踏上了归国的旅途,和许多乘客一起走下客机。他们三人,一个叫高言,一个叫戴宁,一个叫钱儒斋,其中,高言和戴宁一直是挚友,与钱儒斋是在客机上认识的。回到S市,高言成了一名作家,戴宁在S大学教书,钱儒斋在船舶技术研究部门工作。他们在各自的岗位报效国家,闲暇之余,三人经常往来,感情融洽,成了好朋友。一九五四年秋天,钱儒斋告诉两位好友,经人介绍,他和一个聪慧漂亮、积极要求上进的优秀女教师恋爱后准备结婚。两位

好友十分高兴,结婚那天欣然前往,在婚礼上,高言见到新娘,立即认出了她。

“新中国成立,高如凡是一家著名整容医院的外科医生。一九四八年岁末,他为国民党保密局秘密送来的一位女性进行整容手术。当时,时局混乱,高如凡的儿子高言参加学生罢课、游行,他为避免战乱,决定将儿子送到国外去留学。三个月后,他为那位女性进行第二次整容手术,在她伤愈准备出院那天,高言在医院意外见到她,并从父亲的怀疑中猜测到了她的特殊身份。半个月后,高言在父亲逼迫下,和大学同学戴宁还是出国留学了。高如凡夫妻俩,在解放这座城市的激烈交火中,不幸被一枚炸弹击中住宅,死于非命。

“高言曾对戴宁提及过此事,想不到几年后新娘会是她。当时,戴宁怀疑会不会是认错人了,高言肯定地摇摇头。两人心里很纠结。某天,他俩还是告诉了钱儒斋:保密局曾给她整过容——她可能是个特务分子。这至少在她历史问题上,政治生涯中留下污点。”于浩之说。

“一派胡言!”夏静脸呈愠色,厉声斥责着,义正词严地说,“我一九五三年入党,思想要求上进,充满理想,对党和革命事业赤胆忠心,怎么会和国民党特务分子有瓜葛?这简直是无中生有,蓄意捏造,无耻诬陷。你必须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其实,高言和戴宁并不了解她的真正身份。但她和国民党保密局曾有过瓜葛,仅仅这点瑕疵,也足以毁掉她的锦绣前程。”

夏静反驳:“这仅仅是猜测,不可能是事实。”

“这是事实。”于浩之心潮澎湃,激动地站起身,目光直视夏静,一针见血地说,“你就是杨娴文!”

夏静怔住了。

于浩之心情复杂地阐述着说:“杨娴文没有死。新中国成立后,我曾努力寻找她,她永远活在了我的心里。由于工作调动,不久,我离开了这座魂牵梦绕的城市,后来回到这座城市工作不久,又被送到市属五·七干校生活了八年之久。当整个案件昭然若揭,拂去往昔弥漫的硝烟,你从尘封的岁月走来,所有的线索互相印证,你虽然已经改变容颜,我还是识破了你的真实面目,盘桓在心里二十多年的疑团涣然冰释。这一刻,杨娴文在我心里死了——她的形象被扭曲,撕裂得支离破碎。当年,是你变节投敌,出卖同志,背叛了革命!”于浩之沉浸在了痛苦的回忆之中。

“不!这肯定是胡乱猜测。根本不可能是事实。”

“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于浩之掷地有声,用鄙视的目光瞧着她,义愤填膺地斥责,“由于你的叛变,好几位同志相继被捕,受到严刑拷打,一个惨死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两个死在刽子手的屠刀下。他们再也没有机会睁开眼睛看一下渴望已久的新中国升起的第一缕阳光。他们永远长眠在了这块为之奋斗终身的热土上。”

“不!我没有背叛革命,永远不可能背叛革命!”夏静竭力反驳。她脸色苍白,神情变幻更迭,嘴唇哆嗦着,眼镜后面闪烁着可怕的光亮。有几秒钟,她脸上的神情凝固了,心像被猛力撞击着,不堪回首的往事在眼前飘浮,脸上呈现出痛苦而复杂的表情。

“你叛变革命以后,特务机构知道大势已去,想让你潜伏下来,为你整容,更换了新的身份。但是,局势发展迅猛,蒋家王朝土崩瓦解,特务们分崩离析,他们顾不上你,便仓皇逃离了大陆,你成了他们的漏网之鱼,利用新的身份生存了下来。在历次政治审核中,你如履薄冰,蒙混过关。你以你扭曲的世界观、价值观,为你的理想、抱负,矢志不渝地奋斗,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讽刺!”

“不!这完全不是我的错——这是命运!这一切原来是不应该发生的,不是我想见到的结果。”夏静脸色阴沉,紧紧咬着嘴唇,忽然情绪有点失控,歇斯底里激动地说,“是的,你不能理解,永远不会理解……他们白天黑夜严刑拷打,粗暴地剥去我的内衣内裤,三个男人肆意蹂躏、不停地轮流强奸我,用木棍残暴地插入我的下身。那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们不是人!他们是畜生!他们禽兽不如!我只有二十多岁,我还没有结婚,特别是想到你,他们进入我的身体,我的心撕裂般疼痛,深恶痛绝,生不如死。我不怕死,我渴望死,我渴望昂着头倒在血泊里,这种肉体和心灵的摧残远胜于生与死。我忍受着爱与恨的痛苦,我的精神被彻底摧毁了。哪个女性能忍受这种痛苦?

“我别无选择。

“我熬过了那段艰难困苦的日子,这种伤痛永远埋在了心底。我心里没有叛变革命,永远不会叛变革命,特别是全国快要解放了,解放这座城市的炮弹已在头顶上呼啸而过。我知道叛变革命意味着什么,革命不会饶恕一个变节的女儿。我爱祖国,爱这片土地,我的灵魂是贞洁的。新中国成立后,我心里是复杂的,欣喜而又痛苦不堪。我没有勇气和别人一样在大街上欢庆胜利,表达自己心里的喜悦之情,只能把这种快乐与痛苦藏在了心底。我经历了生死的煎熬。我依然有理想有抱负,更要为失去的一切,和拥有的信仰而奋斗终生!抹去那段可怕的历史,一个人因为这个‘污点,就应该永远被剥夺理想、信念,葬送一生为之奮斗的事业和政治生涯,这公平吗?”

夏静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有泪从眼睛里溢出来。

须臾,她睁开眼睛,掏出手帕擦拭眼睛,很快恢复了镇定,目光紧盯着他。

于浩之瞧着她白皙的脸庞,头脑瞬间有些紊乱。他不知道是她错了,还是自己错了,还是其他什么错了,或者是命运捉弄人?

他将烟蒂在茶几烟灰缸里摁灭,收敛心绪,继续一字一句说着:“钱儒斋知道这件事情后心里郁闷,感到害怕,就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一天晚上,他忍不住询问妻子,妻子坚决予以否认,竭力打消他的疑虑。新婚不久的房间里笼罩着令人窒息的气氛。钱儒斋虽然心存疑窦,不知是胆怯还是其他缘故,以后不愿意再提及此事。但你辗转反侧,久久难以人眠,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你是个工于心计的人,以后有空常会到高言、戴宁那里去走动,融洽彼此感情,便于洞悉与防范。钱儒斋反而心存芥蒂,与他俩来往逐渐减少了。

“钱儒斋是个安分守己、埋头刻苦钻研技术的人。他不懂政治,更不懂权术,人生的价值在于对科学的孜孜以求,而这在历次运动中是致命的。他变得心情压抑,郁郁寡欢,此次运动更令他噤若寒蝉。他作为技术权威被揪了出来。他害怕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莫须有的罪名,为不能钻研技术致力于造船事业痛心疾首。与此同时,已身居区委书记的妻子也在劫难逃,被批斗得死去活来受尽凌辱。这场运动愈演愈烈,大有方兴未艾之势。他看到了人心鬼蜮,尔虞我诈,阴谋陷害,看到了有人火中取栗,奴颜婢膝,私欲膨胀,政治上陷害排斥异己,丑恶的灵魂暴露无遗。是的,他看到了疯狂杀戮,看清了人性的丑恶。他就像亲睹了一次医学解剖,看清了人性彻头彻尾丑陋的一面。有一天,妻子终于恢复要职。他变得更加忧郁寡欢。

“某天清晨,他忧虑成疾,忽然疯了。他蓬头垢面,目光迟滞,疯疯癫癫地满街乱跑,见到妻子卑怯地弯下腰,深深地三鞠躬,若无其事地傻笑着。他疯了,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治疗。

“在这次运动中,你积极经营自己的权术,终于摇身一变,成了市委副书记,权倾一时的显赫人物。

“一九七五年秋天,风雨飘摇,形势变得更加复杂,权力博弈愈演愈烈,明争暗斗,剑拔弩张。在这特殊而敏感的时期,你虽然大权在握,‘从前那件事却始终是一块心病,挥之不去的阴影,成为仕途上一块绊脚石。你为了满足对权力的更大欲望,决定将这个污点永远抹去。

“因此,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谋杀案拉开了序幕。

“那天深夜,你把在S市的死党,手下得力干将,市民兵指挥部的头目施昌荣秘密召到家里,指示借助‘铁拳行动干掉高言和戴宁这两个心腹之患。钱儒斋在会客室窗外偷听到了密谈,顿时吓得心惊肉跳,浑身颤抖,恐惧与愤怒扫过胸腔四壁。他更意想不到,一个星期后,戴树萍会羊人虎口。你对于戴树萍上门,内心感到惊讶,权衡再三还是决定让她留下来,或许控制在自己手里更安全,但是你没有料到,钱儒斋是假装患病,给了你毁灭性一击。钱儒斋见到戴树萍后忧心如焚,想起高言和戴宁,更感到惭愧不已,再也难以保持沉默,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帮助她。他在暗中警示保护她,很快被发现了,被秘密押送进西桥精神病医院,从楼顶摔下来离奇地被害——又一次肆无忌惮、疯狂的杀人灭口!

“是的。钱儒斋已有预感,知道自己难逃厄运,被押送进西桥精神病医院前,已将事情真相记录下来,埋藏在后院一棵大树下。

“于是,案件真相终于昭然若揭。”

“简直是天方夜谭!”夏静脸色惨白,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神情变得尴尬。她虽然对整个事件胸有成竹,但仍感到他已经了解得太多。她没有想到这个瘦削的老头儿竞如此出类拔萃,让她钦佩之余变得恼羞成怒,“这一切只是你的杜撰,你胡言乱语想证明什么?”

于浩之尖锐的目光瞧着她,难掩心中的愤慨,严词斥责说:“你为了掩盖自己丑恶的历史,一己私欲,灭绝人性,阴谋杀害了五个生命,另外两个人死于非命。你恶贯满盈,罪不容恕!”

夏静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眼镜后射出可怕的目光,盛氣凌人且气急败坏地说:“那几个人只是一些跳梁小丑,和我的政治生涯相比,孰轻孰重……我为了信仰、

理想、抱负,为了事业呕心沥血,贡献了一切,才拥有今天的地位。我应该得到属于我的这一切!为事业奋斗终身,是我毕生的追求,赖以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柱。我不怕再一次身陷囹圄。”

于浩之愤怒地谴责:“你心胸狭窄,处心积虑,所谓的信仰、理想、抱负,只是丧心病狂,私欲膨胀。你最终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此外,你对我并不放心,官复原职,认为案件不可能被侦破,以莫须有的罪名让我第二次坐牢。这就是整个案件的真相。”

“你所谓的推理只是无稽之谈!”夏静脸呈愠怒,嘴角掠过鄙夷之色,色厉内荏地说,“怎么,你想揭发、控告我吗?控告一个市委副书记,你有确凿的证据吗?就凭一个精神病患者胡乱涂鸦的东西,就凭你信口雌黄随意杜撰的这些东西?痴心妄想!你掂量一下自己的处境吧!”

于浩之冷静地说:“我驱车来这里的时候,已经安排抓捕民兵指挥部的施昌荣。他和那几个手下,只是民兵组织中小部分渣滓、败类。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施昌荣死了。”夏静嗤之以鼻,用轻蔑的口吻说,“今天凌晨,他投河死了。有人会在恒丰河发现尸体,你们很快能查明他的身份。至于投河原因,你可以随便再杜撰一个。至于那两个手下,西桥精神病医院的那些人,可能会供出幕后指使者。但是他投河死了。你能从死者嘴里得到什么呢?”

于浩之目光如炬:“这是你安排的又一个杰作?”

夏静声色俱厉地说:“这是政治!这就是政治,你懂吗?”

于浩之愤懑地说:“玩火自焚。你虽然改变了身份姓名,但改变不了丑恶的灵魂,光明终会驱散黑暗,正义必定战胜邪恶。你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夏静气得浑身颤抖,感觉衣服在被一件件纷纷剥去,赤身裸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副锃亮的手铐铐住了夏静,随即被几位刑警押上了警车。

警车,在阳光下疾驶而去。

作者简介:华伟章,上海人。上海作家协会会员。在杂志上发表小说,多篇小说被转载或获奖,著有长篇小说《紫色女人》,中短篇小说集《虚拟事件》。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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