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荒野”的客观性与社会建构性
——基于地方感理论的分析
2020-02-18常春兰孙佳丽
常春兰 孙佳丽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海洋荒野(ocean wilderness),即不受人类影响的完整海洋生态系统,对于保护生物多样性以及缓解气候变化的压力等全球环境问题都具有重要意义,受到海洋保护主义者的重视。那么,海洋荒野要满足哪些条件?究竟哪些海域可以确定为荒野?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肯德尔·琼斯(Kendall R. Jones)博士最新的一项研究分析了人类对海洋造成影响的19个指标,根据数据分析结果选出受人类活动影响较小的海域,并绘制出海洋荒野地图,直观地展现了海洋荒野的分布情况。但琼斯博士严谨的数据分析却采用了针对不同海域的差异化标准,海洋荒野的客观性受到威胁。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琼斯博士犯下了一个错误,而是充分体现了海洋荒野的社会建构性。海洋荒野既是客观的,又是社会建构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理论为我们正确理解这两种似乎矛盾的属性提供了一个有益视角。
一、地方感理论
地方感理论最早可以追溯到华裔人本主义地理学家段义孚关于空间(space)与地方(place)的区分:未曾被人类经验占据的物理环境是无差异的空间;而地方就是被人类界定并赋予意义的空间(1)[美]段义孚:《空间与地方》,王志标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页。。空间是独立于人类的客观存在,地方是占据特定的空间并具有特定价值的物体。相比于成人,婴幼儿感知和理解所处环境的方式更为清晰,刚出生的婴儿大部分时间都是平躺在床上,当照顾者竖着抱起婴儿时,婴儿对空间的感受从水平变成了垂直。随着婴儿的感官发育成熟,他们的空间感逐步建立起来。婴儿在认识空间的同时,也开始识别空间中对其有意义的物体,即地方,婴儿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母亲或其他照顾者,因为照顾者会满足婴儿的一切生理需求与情感需求,对于婴儿而言其价值不言而喻。随着婴幼儿对于物理空间的经验的积累,玩具、婴儿床、家、社区、学校乃至小镇等都成为有重要意义的地方。
地方意义并不是物理环境本身所具有,而是一种社会建构,母亲并非因为与婴儿的血缘关系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婴儿眼中的母亲,母亲是婴儿通过自己的经验建构出来的。段义孚的地方感理论具有激进的社会建构主义倾向,虽然承认物理环境是构成地方感的必要条件,但却完全否定了物理环境对地方意义的影响,地方意义完全是人类基于经验对物理环境做出的诠释。在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上,环境决定论一味强调物理环境决定人类行为;社会建构主义确实是对环境决定论的有益纠正,但是激进的社会建构主义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相比之下,温和的社会建构主义更为可取。
温和的社会建构主义认为物理环境的生物物理属性对地方感有重要影响,地方意义的社会建构不是凭空产生的,物理环境为社会建构设定了界限并赋予了形式。比如,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郊区的购物中心看作是荒野(2)Richard C. Stedman, “Is it really just a social construction?: The contribution of the physical environment to sense of place. ” in Society and Natural Resources, Vol.16, No.8(2003), pp.671-685.。按照温和的社会建构主义,“海洋荒野”是以生物物理属性为部分基础的一种社会建构,海洋荒野相对独特的生物物理属性在当代被赋予了绝对的价值。
人们由经验建构出地方,赋予地方以意义的同时也发展出对地方或依恋(attachment)或厌恶(detachment)的情感。地方依恋是个人与特定地方之间的正向情感联结,对于个人与社会都具有积极的建设性意义,因此受到更多环境心理学家的关注。但事实上,地方厌恶同样存在,追溯荒野观念的历史,我们可以发现,人们对于荒野经历了从厌恶到依恋的转变。但是,荒野(包括陆地与海洋)依恋不同于传统地方依恋,由于荒野要避免受到人类活动的影响,人们在物质层面不能像消费其他景观一样消费荒野,荒野依恋挑战了传统地方依恋的形成机制。
二、客观存在的“海洋荒野”
在生态保护的理论与实践中,海洋保护都滞后于陆地保护,海洋保护的概念大多从陆地保护借用而来,“海洋荒野”便是其中之一。
20世纪20年代,美国林业局首次使用“荒野”概念。1964年9月3日,美国国会通过《荒野法》(The Wildness Act),建立美国荒野保护体系(National Wilderness Preservation System),“荒野,不同于人类及人造物主导的景观,而被认为是一片其土地和生命共同体未受到人类干预的地区,人类会造访荒野但不作居留”(3)③The Wilderness Act, Public Law 88-577 (16 U.S.C. 1131-1136), 88th Congress, Second Session , September 3, 1964(As amended), p.2.。法案中的“荒野”只适用于陆地,“荒野是未开发的联邦土地”③。随着人类技术的发展,海洋资源开发的力度日趋加大,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渔场倒闭、气候变化,这使越来越多的环保主义者认识到海洋资源的可再生能力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强,与陆地一样,海洋的开发利用同样需要设定禁区,即海洋荒野。
1987年第四次世界荒野大会(World Wilderness Conference)对“海洋荒野”进行定义:目前很少或者没有人类活动入侵的海域,自然进程不受人类活动的干扰(4)Graeme Kelleher, Guidelines for marine protected areas. IUCN, Gland, Switzerland and Cambridge, UK, 1999. p.44.;2012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将“海洋荒野”定义为相对不受干扰的海洋景观,明显不受人类活动、工程、设施的侵扰,能够通过有效的管理得以保留(5)J. Day, et al. Guidelines for applying the IUCN protected area management categories to marine protected areas. IUCN, 2012. p.18.。显而易见,荒野保护旨在限制人类活动对自然生态系统的影响。作为陆地荒野的扩展,海洋荒野对于生物多样性的保护和缓解气候变化的影响都具有重要意义;海洋荒野使得全球荒野保护体系名副其实,生态整体主义得到彻底贯彻。
那么,根据定义中的生物物理属性,地球上究竟还有哪些“海洋荒野”呢?如何划定海洋荒野是一项十分复杂的课题,肯德尔·琼斯博士与他的同事们致力于海洋荒野的识别。他们采用了更为量化的“海洋荒野”定义:不受人类活动影响且连续面积超过10000km2的海域。人类活动对海洋的影响可以概括为19种,被称为人为压力源(anthropogenic stressor)(详见表1)。对于人为压力源的测量分为两步进行:首先,识别受单个人为压力源影响程度不高于10%的海域,由于气候变化对局部海域的影响很难测定,所以这一步只测除气候变化之外的15种人为压力源;第二步,在受单个人为压力源影响较小的海域中选出受19种人为压力源累积影响10%以内的海域。琼斯博士的研究确定全球海域(416448049km2(6)关于海洋面积,由于计算范围不同而存在几种不同的数据,四大洋的面积约3.6亿,四大洋和边缘海的面积是约3.75亿,而文中所涉及的是一个完整的海洋生态系统,因此包括四大洋、边缘海、内海以及潮间带,总面积超过4.16亿。)的13.2%(约5500万km2,见表2)不仅受单个压力源的影响较小,而且受所有压力源的累积影响也较小,可以划定为“全球海洋荒野”(Global Marine Wilderness)。
全球海洋荒野的生物多样性非常高,13.2%的海域拥有全部海洋物种的93%,堪称海洋生物的基因库,对于海洋生态保护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但是,全球海洋荒野的分布极不平衡,主要集中在南半球的公海,北半球很少;离岸海域荒野多,海岸地区荒野很少。为了更全面地保护海洋生态系统,琼斯博士将全球海洋划分为16个海域,在每个海域中又划定海洋荒野,即“特定海域荒野”(Realm-Specific Wilderness)。特定海域荒野是特定海域中受单个压力源影响与所有压力源累积影响均较小的海域,16个海域中共有约3600万km2荒野,占全球海域的8.6%(见表2)。虽然有些特定海域整体受人类活动影响比较大,但特定海域中受人类活动影响相对较小的区域仍然对海洋生态保护意义重大。琼斯博士还进一步分析了海洋荒野的保护现状,全球海洋荒野的4.9%在海洋保护区之内,特定海域荒野的4.1%在海洋保护区之内,推动海洋保护的任务还十分艰巨。
表1 海洋环境的人为压力源(7)The location and protection status of Earth’s diminishing marine wilderness, https://doi.org/10.1016/j.cub.2018.06.010
表2 全球海洋荒野及特定领域海洋荒野面积汇总以及保护现状(单位:平方公里)(8)K.R. Jones, C.J. Klein, and B.S. Halpern , et al. “The location and protection status of Earth’s diminishing marine wilderness.” in Current Biology,Vol. 28, No.15(2018), p.2508.
三、海洋荒野的社会建构性
根据琼斯博士的研究分析,一片海域是否可以确定为荒野,是由海域的生物物理属性所决定的。然而琼斯博士以及其他科学家也承认,虽然人类活动带来的气候变化影响目前很难精确量化,但可以肯定的是全球海域都受到了这种影响,因此,严格说来,“海洋荒野”名不副实。琼斯博士在16块特定海域中选定的荒野之间不具有可比性,比如北冰洋与北太平洋中的海洋荒野,虽然都是海洋荒野,但受人类影响的程度差别却可以很大,海洋荒野是相对的。试想一下,既然琼斯博士可以把全球海洋细分为16块海域,那么就不排除可以进一步细分的可能性,32块、64块……,在每小块海域中选出的海洋荒野之间的差别将进一步扩大。最终,在最宽泛的意义上,“海洋荒野”的客观性也不复存在了。
这并不是说琼斯博士开了一个坏头,致使海洋荒野相对化。事实上,按照地方感理论,“荒野”是一处实实在在的物理空间,还是一种观念,是以生物物理属性为部分基础的一种社会建构。荒野的意义自古至今发生了巨大变化,从作为文明的对立面走向与文明的统一。而海洋荒野打破了陆地与海洋的二分,是荒野这一社会建构的进一步发展,是人类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反思。
(一)“荒野”的社会建构
荒野是一个历史范畴,经历了从无到有进而意义发生变化的演变。荒野是文明创造出来的,文明以放牧、农业与定居的出现为标志,牧场的栅栏与村庄的高墙将世界一分为二,被控制的世界是文明,未被控制的是荒野,而且文明优于荒野,征服荒野是文明的价值指向。
荒野思想在美国尤其盛行,这主要源于当欧洲殖民者发现北美新大陆时,广阔的荒野使他们感受到了文明之初的祖先所受到的压力,文明与荒野的激烈碰撞又一次重演。但对于印第安人而言,文明与荒野的对立并不存在,平原、河流、山川与印第安人浑然一体;荒野只存在于白人的头脑中,印第安人倍感亲切的自然成了白人眼中的荒野,印第安人自身则成了白人眼中“未开化的”人。(9)②③[美]罗德里克·弗雷泽·纳什:《荒野与美国思想》,候文蕙等译,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XIV、41、145页。在文明诞生之初,荒野处于绝对优势的地位,文明的进步非常缓慢,在那时的欧洲人眼中,荒野是难以驾驭的陌生环境,极其危险,文明则是人间天堂,所有需求都能得到满足。欧洲人对荒野的恐惧体现在他们的民间信仰中,他们相信荒野里居住着妖魔鬼怪。
18世纪兴起的浪漫主义对荒野从厌恶变成赞美,这一态度大转变发生在工业革命之后,人类对自然的控制能力有了质的提升,文明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而且,最早欣赏和赞美荒野的人是充分享受文明成果的城市人,“对荒野的欣赏开始于城市。是舞文弄墨的文人雅士,而非挥动斧头的拓荒之人,率先对强大的憎恶倾向表示出对抗的姿态”②。在浪漫主义者的笔下,荒野是壮美的、广阔的、粗犷的,他们沉醉在荒野的野性之美中。这个时期,浪漫主义对荒野的热情对开拓荒野的速度没有任何影响,一边是浪漫主义的文人雅士对荒野的溢美之词,一边是拓荒者不停歇的斧头。
浪漫主义揭示了荒野的美学价值,超验主义者则在探讨人、自然与上帝的复杂关系中阐释了荒野的超验本质,他们认为,自然是精神的象征,自然的本质在具体的自然事物之外。荒野是生命的源泉,滋补着人类的精神,但超验主义者并不认为野蛮人的生活就是好的,而是要寻找荒野与文明的平衡,而乡村正是这个平衡点,田园生活可以使人同时获得野性的自由与文明的秩序。
荒野持续不断减少,而且速度越来越快,终于在19世纪中期有人发出了“保留荒野”的呼声,他们的理由大多是强调荒野的美学价值,也偶有先见之人提出荒野具有防止干旱等气候变化的生态价值。尽管19世纪后半期有些自然奇观得以保留,免于被经济开发的命运,但是,对荒野价值的高度肯定仍然主要停留在思想层面,“在一个复杂的时代里,它仅仅是一种思想潮流。甚至在那些为荒野摇旗呐喊的人的思想里,依然固守着对美国文明成就的自豪感,以及对美国自然资源进一步开发的益处的信念。”③单纯对荒野的热爱并不足以取代对文明的自豪,只有对文明的疑虑才使得对荒野的热爱落到实处。
20世纪初,生态学获得很大发展,农业生态学和野生动物种群生态学等研究展开,1915年美国生态学会成立。荒野的生态价值得到认可,首次将对荒野的尊重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上,作为文明的重要成果的科学却发挥了约束文明、保护荒野的作用,文明与荒野竟然以这种方式走向了统一。人们终于认识到荒野不仅是野兽的栖息地,同样是文明的栖息地;而荒野的命运依赖于文明的保护。自古至今,从消灭荒野到保护荒野,荒野的客观属性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尽管在人类文明活动的影响下,纯粹的荒野已经不复存在;彻底改变的是人们对荒野价值的认识。
(二)“海洋荒野”的社会建构
荒野的社会建构性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体现,人类有史以来都是居住在陆地上,即使定居在船屋里,也是只在内陆河上行驶;而出海的船只无论走多远,在海上呆多久,或者捕鱼或者航运,但总不会定居在海上。因此,人类将世界二分为文明与荒野时,理所当然地将海洋排除在外,荒野仅指陆地荒野。在客观属性上,海洋比陆地更具有野性,人类之所以习惯用荒野指称陆地而非海洋,仅仅是因为陆地才是人类的栖息地。人类对陆地与海洋的二分似乎无法逾越。直到19世纪中期,海洋荒野才首次出现在超验主义哲学家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的遗著《科德角》中,生活在内陆的梭罗曾经先后三次前往科德角,哲学家笔下的海滨游记开篇并不是美丽的海景,而是令人心塞的海难,也许这正是梭罗首次提出海洋荒野的原因,“海洋是遍及地球的一片荒野,比孟加拉丛林更原始,更加充满奇形怪状的动植物”(10)[美]亨利·戴维·梭罗:《梭罗集》下册,陈凯等译,三联书店出版社1996年版,第1085页。中文版此处将“wilderness”译为“茫茫”,为行文方便,本文将此处翻译修改为“荒野”。。
早期的荒野保护主义者致力于保护陆地而非海洋,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海洋广阔无垠,资源取之不尽,无需保护。然而,早在一战期间,以液体燃料为动力的海上船队迅速建立并呈现出稳定趋势时,海洋污染问题便已经凸显出来。二战以来以美国等海洋大国为首的国家对海洋资源进行划分与攫取,多个国家发表大陆架宣言,海洋秩序陷于混乱状态,联合国于20世纪50年代开始倡导召开联合国海洋法会议。与此同时,一些环保主义者开始讨论海洋荒野,但是陆地荒野的概念在荒野保护组织中根深蒂固,人们一时无法接受海洋荒野概念。20世纪70年代美国在海岛进行多次核试验,海洋油气勘探在那时达到高峰时期,由此而带来的偶发性海上石油污染、船舶污染也成为海洋污染治理的难题。源于陆地的污染物排放、沿海地区由于人口迁徙进而生态环境进一步恶化等一系列问题致使海洋生境处于十分脆弱的状态。联合国分别于1958年、1960年召开联合国海洋法会议,前两次海洋法会议是海洋大国间利益的争夺,随着第三世界国家的兴起,发展中国家也重新要求在海洋中的话语权,中国参加了联合国举办的第三次海洋法会议。该次会议于1973年开始,历时长达9年之久,历经多次谈判,于1982年12月正式通过并向各国开放签署《联合国海洋法公约》。随着该《公约》的诞生,国际社会日益将目光转向海洋生态环境的保护。在1987年第四次世界荒野大会上,海洋荒野又被重新提出来,这一时期,海洋保护受到重视,越来越多的科学证据表明海洋保留区对海洋保护的重要性。但是,海洋荒野的支持者们急于向公众尤其是一些利益相关群体(比如渔业从业者和沿海社区居民)兜售海洋荒野概念,结果,适得其反,过度的宣传引起了陆地荒野保护组织的不满,海洋荒野概念的社会建构遭受重创。(11)B.W. Barr, Ocean wilderness in theory and practice, University of Alaska Fairbanks, 2012,pp.4-5.
与陆地相比,海洋生态学研究落后,海洋的广阔性、动态性与连通性,海洋管辖权的复杂性,这些都使得海洋生态保护难度更大。海洋荒野的支持者们不得不重新检视海洋荒野理论与实践所面临的各种难题。海洋荒野概念的定义需要进一步明确,比如海洋荒野的规模、海洋荒野的生态系统状态等,而且,对于相关利益群体的利益予以适当保护,尤其是尊重贫穷的沿海土著民的生活方式。可见,海洋荒野的概念发展是一个政治协商过程,科学可以为海洋荒野提供依据,但是一个合理的海洋荒野定义是通过协调社会各方的不同利益而建构出来的。
(三)海洋荒野的社会认同:海洋荒野依恋如何可能?
通过少数海洋保护者对海洋荒野概念坚持不懈的研究和传播,海洋荒野的社会接受度得到提高。2019年,俄勒冈州立大学做了一项关于公众对于海洋荒野概念的理解的调查,该项调查结果显示,海洋荒野的社会接受性已经很高,高达80%的调查对象认为“荒野”这个概念适用于海洋,但仍然稍低于陆地荒野的社会接受性,95%的调查对象认为“荒野”这个概念适用于陆地。而且,调查对象对海洋荒野区域的划分有争议。(12)J.R. Johnston, M.D. Needham, et al. “Public perceptions of marine wilderness as a marine protected area designation.” in Ocean & Coastal Management 178 (2019), p.5.那么,为进一步推进海洋荒野保护,提高海洋荒野的社会认同度,是否有可能在公众与海洋荒野之间建立依恋关系?
D. R. 威廉姆斯(D. R. Williams)与 J. W.罗根巴克(J.W.Roggenbuck)在分析地方依恋影响因素时,认为地方依赖( place dependence)与地方认同(place identity)是地方依恋的子维度,“其中‘地方依赖’是一种功能性的依附,意指一个地方的环境景观、公共设施、特殊资源、可达性等能满足用户的特定需求。而‘地方认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依附,是个体对客观环境有意或无意的想法,并借由态度、信仰、偏好、感觉、价值观、目的、意义和行为趋向的结合,达到对于该地方的情感依恋与归属感。通过对于地方的持续造访与长时间的活动涉入后才会发展出较强烈的地方认同。”(13)杨昀:《地方依恋的国内外研究进展述评》,《中山大学研究生学刊(自然科学、医学版)》2011年第2期。
地方依恋理论后来被应用到旅游心理学中,使游客与景观之间建立正向的情感联结是景区管理者的目标。为了吸引游客,景区管理者完善各种设施,为游客提供各种服务,但不同景区的设施与服务趋同化,成为可复制的商品。显然,当景区成为集多种属性于一体的商品,只是在游客与景观之间建立了一种地方依赖关系。虽然人们频繁造访自然风景区,但自然资源更像是体验的‘背景’,而不是一种目的或者是对它本身的体验。(14)D.R. Williams, M.E. Patterson, and J.W. Roggenbuck , et al. “Beyond the commodity metaphor: Examining emotional and symbolic attachment to place.” in Leisure sciences, Vol.14, No.1(1992), pp.29-46.游客未将自然资源纳入自我认同的一部分,地方认同难以形成。而荒野与一般的自然风景区差别巨大,荒野旅游有各种限制,游客不能像“消费”其他景观一样“消费”荒野。法律限制游客以任何实质性的行为改变环境,荒野不具备“地方依赖”得以形成的功能属性,荒野能否使人们产生依恋?
按照传统的地方依恋理论,人与地方通过直接的互动才能建立依恋关系,家、故乡和居住地,由于长期的接触,都是容易使人们爱上的地方。但荒野依恋挑战了这种传统地方依恋理论,“人们对荒野概念产生依恋,与人们是否与荒野存在互动无关。”(15)②E.K. Sharpe, and A.W. Ewert, "Interferences in place attachment:Implications for wilderness." in Stephen F. McCool; D.N. Cole; W.T. Borrie; Jennifer O′Loughlin, comps. Wilderness science in a time of change conference-Vol.3: Wilderness as a place for scientific inquiry, Ogden, UT: US 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 Forest Service, Rocky Mountain Research Station, 2000. p.219、p.219.游客虽然不能在物理层面“消费”荒野,但是荒野却能使游客专注于荒野本身,获得高品质的荒野体验,这是由于荒野的社会性限制较少,荒野把游客从文明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游客更加能够从荒野赋予的孤独感中捕捉自我体验:个人自由选择旅游的路线,去哪里露营,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选择游泳或者读书。②这种自由选择性实则为人们与荒野之间建立独特的情感联结另辟蹊径。
荒野依恋的形成更有赖于游客对荒野价值的认可。荒野是文明的禁地,具有特殊的生态价值与非使用价值(non-use value)前文已经多次提到荒野对地球环境的生态价值是保留荒野的最主要原因;荒野为未来的造访提供了一种选择,荒野是留给子孙后代的遗产,这属于荒野的非使用价值。一旦人们认识到荒野的价值,即使从来没有去过荒野,也可以形成对荒野的依恋。传统地方依恋是对某个特定地方的依恋,而荒野依恋是对荒野的一般性依恋。相比于陆地荒野,大部分海洋荒野对于普通公众而言可达性更低,然而荒野依恋的特殊性使得海洋荒野依恋成为可能。
四、“海洋荒野”概念对中国海洋保护的启示
如果问题仅仅是“我们还有多少海洋荒野”?那么我们可以客观地回答“我们几乎已经没有海洋荒野”。但除了海洋荒野的生物物理属性,海洋荒野承载了人类所赋予的绝对价值,因此问题就变成了“我们需要多少海洋荒野?”。琼斯博士从全球海洋荒野到特定海域的荒野的识别恰恰隐含了这种从“实然”到“应然”的问题转变。那么关于海洋荒野的生物物理属性和价值的研究对中国的海洋保护事业有什么启示呢?根据当前的“海洋荒野”地图,中国管辖的海域确实不存在海洋荒野。中国的陆地荒野拥有量在世界排名第八,却完全没有海洋荒野(16)④J.E.M. Watson, O. Venter, and J.,Lee, et al. “Protect the last of the wild” ,in Natrue, Vol. 563, No. 27(2018), p.30、p.28.。但这绝不意味着“海洋荒野”概念与中国海洋保护无关。
一方面,“海洋荒野”作为完整的海洋生态系统具有相对性,中国的海洋保护可以把“海洋荒野”作为参照,借鉴相关指标和保护策略。1994年,国际自然与自然资源保护联盟(IUCN)根据管理目标将保护区分为六类,其中荒野属于第一类保护区,是最高级别保护区。在生物多样性方面,“荒野地区是现在唯一在物种丰度上接近自然水平的地区。它们也是进化时间尺度上,唯一为维持生物多样性的生物过程提供支持的地区。因此,荒野地区是重要的遗传信息储存库,在退化土地和海洋的‘复野化’工作中,它们也可作为参考地区。”④目前中国的海洋保护区更多的是拯救珍稀濒危海洋生物和生态系统已经遭到严重破坏的海域,而对受到人类活动破坏相对较小的海域缺乏保护意识。在规模方面,海洋荒野的最小规模是10000km2,而在中国目前的海洋保护区中,超过10000km2的海洋保护区只有四个,大部分海洋保护区面积相对较小。(17)曾江宁、徐晓群、张华国等:《中国海洋保护区》, 海洋出版社2013年版,第74-108页。按照琼斯博士的观点,我们可以把中国管辖海域中受人类活动影响最小的区域作为“海洋荒野”来保护,并适度扩大单个海洋保护区的面积,因为这些海域最有可能“复野化”,重建原始生态系统,这是一项事半功倍的预防性工作。
另一方面,海洋荒野依恋情结对于中国海洋保护区的宣传教育工作具有很强的借鉴意义。荒野地区严格限制机动交通工具进入,对于陆地荒野,公众还可以徒步进入,对于海洋荒野,公众进入的可能性则很小。但是由于“海洋荒野”的独特价值,尽管公众缺乏对海洋荒野的直接经验,仍然可以形成海洋荒野依恋情结。当前中国海洋保护区的宣传教育工作更多的局限于海洋保护区的建设者和管理者以及沿岸社区群众,而内陆地区群众海洋保护意识淡漠,缺乏相关的海洋保护知识。海洋污染物的源头很大一部分来自陆地,对于内陆地区群众的海洋保护宣传工作亟需加强。虽然内陆群众对于海洋的直接经验相对较少,但我们仍然可以通过宣传海洋生态系统的重要价值来培养内陆群众的海洋荒野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