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机增强：公平问题及其反思*

叶岸滔

1 问题的提出

脑机接口是一种通过解读个体的脑电信号来实现对应用设备(程序)控制的技术。目前，脑机接口主要有两种潜在应用，一种是以治疗为目的的应用，用于修复和代替某些神经功能，另一种是以增强人体机能为目的的应用，用于实现人类能力的扩展。近年来，增强性脑机接口应用获得了快速发展，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关注和兴趣。2019年7月17日，埃隆·马斯克宣布旗下的脑机接口公司Neuralink的脑机接口技术获重大突破，他们已经找到了高效实现脑机接口的方法，这种方法与以前的相比，对大脑的损伤更小，传输的数据也更多[1]。Neuralink的最新技术成果的公布，再次引发了人们对“脑机接口”技术的高度关注，因为如果这样的技术能实现的话，意味着脑机接口将逐渐微型化、便携化甚至普适化，可能会极大地改变我们的生活。同样在2019年，一款据称可以实时监测学生上课注意力情况的脑机接口头环已经在国内某学校应用，设计者介绍，它们可以通过检测脑电波，来判断学生是否集中了注意力[2]。

脑机接口增强性应用引起了人们的广泛热议。相比以治疗为目的的临床应用，当脑机接口用于增强健全人的身体和心理等功能时，所带来的问题可能更多、更复杂。支持者认为这些可以增强人体机能，提高工作和学习效率以及生活体验感，是极具潜力的待开发领域。而反对者却认为使用增强性的脑机接口技术来打造超人是不道德的，这些不仅容易带来安全上的风险，也容易侵犯个人隐私和自主性，从风险和受益角度来说难以获得伦理上的辩护。特别是，当某些健康群体可以使用脑机接口来增强“正常”之外的潜力的时候，他们可能在生活、教育等方面形成竞争优势，造成社会分层或加剧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如果不恰当地使用，我们的社会将面临更多的公平挑战[3]。

2 脑机增强应用中的公平问题

脑机接口设计的初衷是回应严重残疾人士的需求，但随着脑机接口在非医学领域应用不断增加，人类有可能将脑机接口用于增强自身机能，许多人因此担心社会不公的问题会加剧。

2.1 脑机增强可能带来的社会不公平表现

从目前来看，这些不公平现象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竞技不公平。在竞技体育中，有些人可能使用脑机接口装置来获得更好的成绩。如最近的研究就显示，我们可以通过脑机接口装置来直接控制外骨骼，这些装置会让使用者的负重能力更好，移动速度更快，跳得更高，甚至超越人体的生理极限，完成普通人不能完成的任务[4]209。脑机装置的外骨骼如果用于灾害救援上将有极高价值，但如果在竞技体育中使用的话，将会导致那些没有使用这些装置的运动员处在非常不利的地位，导致不公平的竞争，违背体育竞技的精神。

第二，教育不公平。最近研究显示，研究者可以利用脑机接口装置来恢复记忆和放大认知功能。通过动物实验证明，在大鼠身上植入脑机接口装置不仅可以恢复失去的记忆，还可以增强对新知识的记忆[4]210。如果将这些应用到健康人身上，那么他们可能获得其他人无可比拟的记忆力和认知能力。另外，脑机接口装置也可以用于监控执行任务期间的警觉性和认知负荷。这种装置如果应用到教育领域则可以用于评估学生听课或完成作业时的投入程度、注意力集中程度以及认知负荷水平[4]206。使用者可以用此来改进学习方式和进度，提高学习效率。父母和老师也可能通过它来评估学习效果，进行针对性的教学。借助这些辅助设备，使用者可能在各种学习竞争中获得别人所没有的优势。因此有学者认为，如果使用这些装置，一些学生可能轻而易举地进入名校或者在各种比赛中获得好成绩，必然导致新的教育不公平问题[5]。

第三，司法不公平。如果有人可以通过脑机接口装置获得更强的认知能力，并增强注意力、记忆力等，那么他就可以在法庭上通过严密因果推理分析，轻易地逃避定罪或者通过技术优势赢得官司[6]，而没有使用这些装置的人却会处在不利的条件之中。在科技时代如何保证司法的公平正义，可能会成为未来司法领域需要面对的紧迫问题。

2.2 脑机增强带来社会不公平的主要原因

从目前的讨论来看，大多数人认为脑机增强导致社会不公平的原因主要有两方面。

第一，给增强者带来竞争优势。这种观点认为，脑机增强可能会给增强者带来竞争优势，导致社会的两级分化，产生“有增强”和“没有增强”两种类型[4]221。在竞技和需要比较的领域里，如果一部分人开始使用特殊手段去增强自己，那么这将会让其余的社会成员处于不利的竞争地位，这样的增强对于那些不使用或者没有机会使用增强的人来说是非常不公平的。

这种担忧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在竞技运动中，如果一个运动员没有选择一些高科技运动装备来提高比赛成绩而他的竞争者却都使用的话，将会有明显的竞争劣势。相似的，如果在考试中一个学生没有使用脑机增强装置实现记忆更好，学习效率更高，而他的同学都使用的话，那么他的成绩表现也将会看起来远远落后于使用了这些装置的同学。所以，很多人会反对和质疑这种形同作弊或造假的竞争方式，这会带来许多不公平，特别是不利于未增强者。

第二，可及性有限导致的不公平。这种观点认为，可及性有限也会导致脑机增强存在公平困扰[4]221。这种可及性的限制主要体现在个体和社会两个层面。在个体层面上，并非每个人都对脑机增强设备具有支付能力，变相地使得一部分人无法使用脑机增强。由于设备的使用费用可能并不便宜，社会上并不是大多数人能支付起这种设备的使用费用，特别是一些贫困群体。因此脑机增强的使用可能最终成为一些有钱人享有的特殊待遇，并不能惠及公众。因此，这不仅在人与人之间，性别之间，也会在富裕和贫穷之间造成更大的分裂和鸿沟。从社会层面上看，对政府而言，是否应该要对增强目的的脑机接口装置采取补贴政策，以资助那些无力购买的人。有人担心，这可能会给有限的社会资源特别是卫生资源分配带来困扰，因为目前公共卫生保健资源通常用在人们需要保持或恢复正常功能以及补偿正常功能缺失方面，而不是增强机能。推广脑机增强可能会吞噬其他资源，使一些基本服务得不到持续发展或使用。

可及性有限导致公平问题的观点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公平的含义可以有很多，但其核心要义是尽量避免评价和分配等实际行为中产生的偏见，兼顾他人的利益与关注点，因此拥有同样的机会是公平社会应当致力的目标之一。罗尔斯就强调，正义需要机会均等，保证机会均等也就是要求没有任何人因为诸如种族、民族、宗教等原因而受到排除或阻碍。人们是否拥有平等的机会行动，关系到这个行动本身是否公平[7]149。如果脑机增强给我们带来的是公平的，就必须保证人人都有均等使用的机会，而不是因为经济等原因而造成这种使用机会的缺乏。这里的平等机会并不是说每一个人都必须去使用脑机增强，而是要求每个人都拥有获得这些东西的均等机会。如果大家都有这个机会，就不会造成公平困扰。而如果只有少部分人具有使用脑机增强的这种特权，那么很可能会有不公平问题。从这点看，脑机增强的应用会给社会带来公平的问题，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具有这样的能力和机会去使用脑机增强装置。

但以可及性有限而限制他人正常需求的观点却是值得商榷的。因为不同人有不同的资源需求，简单地以过度消耗公共资源来反对甚至剥夺他人使用脑机增强装置的需求是不合理的。自由的意义在于，每个人都有同样的权利享有一组完全适当的平等的基本自由，而不影响其他任何人享有同样一组基本自由[7]201-203。如果因为某些人使用一些装置给别人造成的竞争优势就一味片面地追求绝对意义上的公平，这样的做法表面上看是公平的，但其实在追求公平中又产生了另一种新的不公平。公平并不意味着相同，并不是要求经济结构分配给每个公平的资源尽可能是平等的份额，而是要求以相同的方式对待每一个情形中的每一个人。因此，我们不应当用降低平均水平来促进公平，更不应该用剥夺一些人的正常需求来矫正不公平。

3 脑机增强的公平问题反思

脑机增强的发展和应用可能会给个人和社会带来公平方面的挑战，但这并不意味脑机增强必然会导致公平问题，更不意味着因为公平问题我们要反对一切形式的脑机增强甚至是所有的技术创新和应用。脑机增强所带来的公平问题和挑战需要我们辩证地分析，客观、理性地看待。

3.1 公平是相对的

公平的概念往往随着人们观念的改变而改变，片面地追求绝对意义上的公平并不可取。对于脑机增强的出现，我们需要理性对待并且努力从中获益，而不是片面地反对。在人类历史发展中，我们为了更好地适应外界环境，有必要借助各种工具的帮助，利用科技将自身的优势和电子设备的长处结合起来。在这个过程中即使出现一些社会不公现象，大多数也是暂时的、相对的。那些认为技术发展必然会带来不公平的观点可能更多源自于一种对技术产生的陌生感和不信任感。事实证明，当我们对技术逐渐熟悉之后，这种陌生感和不信任感就会慢慢消失。例如，电脑和手机已经被理所当然认为是普通大众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并不会认为使用电脑或手机就是对不使用者来说的一种不公平。另外，以前一些看起来是不公平的行为，随着设备和技术的普及，人们也并不会认为这会带来实质的公平困扰。桑德尔就曾举例指出，在竞技比赛中，第一个使用跑鞋的人可能会被认为是增强，因为他跟不穿鞋的人相比具有明显优势[8]。但是按照现在的观点来看，这样的指控是不公平和缺乏说服力的，因为穿跑鞋比赛已经变得再正常不过。当增强普及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像人们使用汽车一样，不存在驾驶汽车者和步行者之间谁节省时间而存在公平问题。也就是说，当人们普遍承认一项增强技术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的时候，自然就包括了对这项技术的公平性的认可。

3.2 不公平的根源不在技术本身

从表面上看，脑机增强确实会导致许多不公平问题的出现，但很多时候这些不公平问题本来就是存在于社会之中，比如教育的不公平，并不是因为脑机增强的使用才出现。因此，许多公平困扰是有深刻社会根源的，我们不能简单地归为脑机增强应用所引起。技术本身是一种中性的存在，造成这种社会不公平的根本原因不在于技术本身，更多的在于设计、研究与应用技术的人，在于我们存在问题的制度设计。今天很多人可以通过财富、知识等手段让孩子拥有更好的学校，更好更专业的老师，更好的家庭和生活环境等，从而强化自己或家庭在社会中的优势，如果我们仅仅是质疑、限制使用合法的财富、知识等所带来的相对“特权”而不去反思社会财富的分配制度，这些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反而会导致越来越多新的不公平。因此，面对脑机增强可能带来的一些公平挑战，我们不应该一味地反对或驳斥脑机增强，更重要的是认真反思制度本身，努力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如果这些问题不能从根源上改变，单纯地限制技术本身并不能真正解决社会公平问题。相反，如果我们的制度设计合理，完全有可能解决其中的社会不公平问题。

总体而言，面对脑机增强应用可能带来的公平挑战，一方面我们需要深刻反思公平问题产生的根源，另一方面也需要从以下两方面予以应对。

第一，重视风险，迎接挑战。随着脑机接口技术的发展，人类有可能使用脑机接口来增强自身机能，在竞技、教育、司法等领域加剧社会的不公平。因此，公平问题在脑机增强的应用中具有紧迫性，我们需要对此足够重视并且提前做好应对准备。如果我们一味地追求脑机增强的应用而对其公平风险没有清醒的认识，那么脑机增强有可能威胁社会的公平正义，从根本上说也不利于脑机接口技术的发展。

第二，明确范围，避免滥用。明确脑机增强的应用范围，避免出于各种目的而滥用是减少因为技术的应用而导致社会不公平的有效办法。脑机增强应该明确具体的使用范围，也就是哪些类型的脑机增强可以被使用，哪些应该禁止，脑机增强可以用在哪些领域，哪些领域又应该禁止等，需要有清晰、合理的界限。从目前的讨论来看，竞技比赛和考试是两个对公平的竞争环境要求很高的领域。有学者开始在讨论是否让使用和没有使用脑机增强的学生开设不同的学校，是否应该设立特别的运动会给使用了脑机增强设备的运动员使用。因此限制脑机增强在竞技比赛和考试两个领域的使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轻公众的担忧，确保公平的竞争环境。同样，避免在军事中使用脑机增强，也可以营造一种相对均衡和公平的国际环境，以减少不安全和不稳定的因素，避免出现草率决定战争，造就战争狂人的毁灭性行动或战争的危险。而在一些科考领域、医疗领域甚至娱乐领域，脑机增强的应用并不存在太多公平问题的困扰。因此在这些领域中，我们只要做好事前的评估，注意使用的风险，严格落实知情同意，脑机增强的使用是可以获得伦理辩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