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阳光的那条路(印象记)
2020-02-14刘海燕
刘海燕,中国作协、中国评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青年评论家班学员,现为河南郑州《郑州工程技术学院学报》编审。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在国内文学刊物发表文学评论、思想类随笔及散文作品,著作有:《理智之年的叙事》《如果爱,如果艺术》等。
我和晓莉是2005年春天鲁院的同学,那个班是青年评论家班。15年仿佛瞬间过去,但世事已太多变迁,我们都已不是青年,晓莉还经历了一场疾病的袭击。这15年里,我和晓莉属于在内心或明或暗的时刻,随时可以通话的人;有时也因文学的话题,如今年我给《莽原》杂志做“经典回顾”栏目的评论,几乎每篇写之前,我都会给晓莉打电话,扯一扯思路,这不仅因晓莉是随时可以通话的朋友,还因晓莉是个纯粹的静水深流的读者。纳博科夫曾说,一个优秀的批评家首先是个优秀的读者,这优秀的读者,在我今天的理解里,除了艺术的感受力,对于世界经典文学的阅读经验,还要有清心、慧心等一切和心有关的纯质,能站在人类乃至宇宙的立场上去做出判断。在我们的评论家班中,主笔散文、敏感的天性没有被评论套话败坏的晓莉,恰是这样一个让我信任的读者,一个能说出己见、真见而不是他见、假见的人。
晓莉曾给我推荐她喜欢的美国作家麦卡勒斯、捷克作家赫拉巴尔等,从他们的书名《心是孤独的猎手》《过于喧嚣的孤独》《底层的珍珠》等,就能感到这些作家属于暗夜里的月光,他们身处偏地或低地,写作或精神生活就是他们的命根。如此,赫拉巴尔才能写出一个一生在废品收购站谋生却酷爱书籍的人,写出小人物身上钻石一般的光。当然,晓莉也喜欢如暴雨将至乌云翻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们。晓莉之前的一些作品,如《怀揣植物的人》《卖麦芽糖的人》《假装打电话的人》《弯人》等,大致可以说是低于小人物的人,他们都有某种残疾或生活的残缺。面对路遇的不堪与负担,我们可能会匆匆走过,但晓莉时常会停下来,这些作品就是她停下来的结果。她从心底尊重、理解任何一种生命,并视之为同类。这里的《恶意》,也可以说属于这个谱系,但来自另一个方向—一个自身有些残疾的环卫工用烟头烫蚂蚁—一个无聊的恶游戏。
我惊讶于晓莉专业观察家的眼睛,蚂蚁的事都能看得这么触目惊心!是她柔善的心,无法容忍任何强者对弱者的欺凌。在她的笔下,蚂蚁“亡命天涯”的狂奔、惊恐、绝望,其感情强度,一点也不亚于人类。晓莉写:“行恶的人,自动屏蔽对方所遭受的痛、难、绝望。”这很短的散文,却触及了人类天性中恶趣发生的渊源。对于一个优秀的散文家,真是题材无大小。我仿佛看见了马路对面的晓莉,惊愕地凝视着这个环卫工,忍不住地问他:“你干嘛老要烫它?”这时的晓莉很可能是压抑了直接的情绪,略涨红了脸,尴尬地笑着问。这是我的朋友晓莉的模样。而这个环卫工愕然的瞬间,“拿烟头的手在不自觉地往回缩”。这是散文家晓莉的细节,她的每一笔都在写着眼睛看到的此刻,真实的此刻—这个可怜的人,他并非真的恶,他的心也存有惊恐,或许是更多的惊恐,他只能欺负比他更低的蚂蚁。读到这里,我的心痛痛的。晓莉的笔墨从来都不会墨黑,也不會刺眼,她写人性中的光与影,即便有太多的阴影,她也总会发现那一丝光;即便不是光,也是有别于阴影的那种。我喜欢这样的文字—去观念,描摹斑驳的真实,如冰中之火,带着对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每一个生灵深深的爱惜,冷静地燃烧。
也许读过这篇散文的人,面对之前他可能会伤害的弱者,下回会缩回手去。这样乐观地推理,社会生活中与世无争的晓莉,也许不仅救了这块地面上的蚂蚁,让它们“避过无数种悲惨命运中的这一种”,也许还救着如蚂蚁一样卑微地活着的“蚁民”。如果说今日的文学,还能“雪中送炭”,我想这是其中一种吧。契诃夫曾说,“无条件地说真话是文学的使命”,真话无大小,真的说话习惯才重要。
晓莉是以散文家的真情、小说家的细节与幽微向深的笔触、思想者的头脑在写散文,写人性,否则一个环卫工和一群蚂蚁能写出什么深意和隐喻来。晓莉的这类文字,总是能冲破叙事的边界,伸向无限;总是能让我笑出声来,她认真悲情,又富有谐趣。然而,有这样笔力的晓莉,却远远不是一个高产作家。有一次我们一起在山中,同行的一个不太年轻的文友追问晓莉,为何写得那么少?他不解地期待答案。其实,写作到了一定的程度,没有多与少,只有质。虽然我们也时常彼此鼓励“多写点”。那一刻,山林和天空静谧、美幻,关于文学的“多与少”,宣讲与荣耀都似噪音。
在晓莉生病的那几年,由于种种原因,我一直没见上晓莉。其中一次,《散文选刊》在我们河南信阳颁奖,散文界的大咖都来了,晓莉是获奖作家之一,我们约好了见的,到跟前她又不来了,说还在养病,领什么奖呢。晓莉本就是一个心清如竹的人,生病之后,更是清空了一切物埃。晓莉怎样,我都是喜欢的,因为我认识她的心。我买了两套四卷本的《布宁文集》,一套留在自己手中,一套快递给晓莉,让这个我最喜欢的俄罗斯作家之一,代我去看晓莉。他带去的“大自然”,以及大自然气息的文字,是我前半生的喜爱,也将持续到后半生,我想晓莉会喜欢。布宁曾说:“我在自己的写作中从来没有给自己提出过什么外在的任务。”晓莉也是个从内心出发的写作者,我和晓莉的情谊其实是建立在这种共同喜爱的岩石之上。这样的朋友,可以多年不见,也可以常见。
2018年夏季,是我奢侈地见晓莉的年月,居然两次去了江西。一次是上文提到的行走山中,一次就专门住在距晓莉家最近的酒店里。我终于来到建设西路晓莉的家里,一个安静的院落,楼前有着桂花还是香樟树,客厅里代替电视机的是大捆艾草,散发出青青的气息。从客厅望去,是晓莉给我讲过的一个学校的操场,生机勃勃的身影让你想一直望着。那时的晓莉已经欢悦健康,她的先生、优秀的小说家清海兄,说一句话是一句话,掷地有声,我视他为高人。我们三个人坐在木制餐桌旁吃晚饭,有种地老天荒的感觉,又仿佛就在昨天。我还跟着晓莉坐了趟公交车,到不远处她常取药的医院。我把医院大厅里所有的窗口和字都看了一遍。说起那场病,治愈过程中的某些细节,我才知晓莉经历的比我想象的要艰难得多,复杂得多。我暗自惊叹、佩服敏感的晓莉怎么撑起了这日复一日的惊恐与痛苦。好在这病痛已成为烟云。然后晓莉又带我去她常散步的抚河边,悠然地走了个来回。后来她这样写抚河:
风一直在那样吹着,水波一直那样荡漾着,柳树一直那样低垂着。与不远处来往车辆、人们手机里不停更新的消息以及那些建而复拆、拆而复建的高楼相比,这一切都是一些恒久的东西,在变中不变的东西。……特别是水的那种沉静……凝视这一切,会觉得一切都不必着急。不必忧虑。
此后,晓莉在我的脑海中,就有了生动的背景。
这里的《偏方》和《饮药记》是晓莉以身试法的经验性总结,对于健康的或者不健康的人,都同样有醍醐灌顶般的启示,因为有限的肉身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生病。晓莉在《饮药记》中悟道的“苦”是这样的:“结结实实,没有半点虚无”,“甜是麻痹,苦则是一个警醒。甜是温和的、软化一切的,苦却令人积聚所有能量,令人坚强。”面对这“苦”,不要停顿,一鼓作气把它喝下去。这“苦”的能量,也让晓莉的内心变得坚强。
晓莉的这些文字,冷静克制,传达出从病痛中熬炼出的豁达与坚持,还有对自然万物的感恩,对水与火与草的理解;尤其是那些“肩扛逢凶化吉使命的小仙人,由古老大自然派来与病作战”的花花草草,在晓莉的笔下,可爱、神奇,犹如神话。这记录“苦”的文字,突然就有了欢喜。自然万物都成了晓莉更亲密的伙伴,因为晓莉懂它们。这场病让晓莉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更加紧密了。好的文字就是这样,它写的是“苦”,但它不带给你“苦”,它带给你人生经验,带给你通向阳光的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