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两朝辞赋复古之差异
2020-02-14牛海蓉刘秀秀
牛海蓉 刘秀秀
[摘 要] 元明兩代是辞赋史的复古时期,元代提出了“祖骚宗汉”的赋学宗尚,明代以“唐无赋”的提法最为人所熟知。但二者复古的内涵却是有差别的,“祖骚宗汉”确定了以楚骚、汉赋为典范的赋学观念,而“唐无赋”则在“祖骚宗汉”的基础上,把六朝骈赋也纳入宗尚的范围,扩大了复古的内涵。从创作实际来说,元赋除祖骚宗汉之外,由于文学的延续性以及赋家文儒相兼的身份的影响,还有一部分承袭宋朝文赋的作品,成为浦铣“宋、元赋好着议论”的重要依据。明赋则除祖骚宗汉之外,万历以后拟六朝骈赋增多,甚至超过骚体赋,这与当时“文选学”的复兴有一定关系,故“明人赋专尚模范《文选》”。
[关键词] 元朝;明朝;辞赋复古;差异
[中图分类号] I206.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1763(2020)01—0083—06
The Differences on Retro of Fu between the Yuan and Ming Dynasties
NIU Hairong,LIU Xiuxiu
(The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2,China)
Abstract: It is a retro era about Fu in the Yuan and Ming Dynasties.Yuan authors set off a Fu thought of “regarding the Sao and Hanstyle Fu as model”,and the most outstanding concept in the Ming Dynasty is “no Fu in Tang”.But their retro thoughts are actually different.“Regarding the Sao and Hanstyle Fu as model”establishes a literary pattern just as it shows,on this basis,Ming authors expand the meaning of retro theory by advocating Parallel Fu in the Six Dynasties.In writing,in addition to “regarding the Sao and Hanstyle Fu as model”,there are still some Yuan Fu works inherited from Prose Fu in the Song Dynasty.It can be due to continuity of literature,and the influence of authors identity with writers and the Confucianism at the same time.So Pu Xian concludes that “Song and Yuan Fu are good at discussion”.For Ming Fu,after Wanli Period,there are more and more Parallel Fu works in the Six Dynasties,even exceed Saostyle Fu in quantity. This has something to do with “Wenxuan Studies” revival.Therefore, it is said:Ming Fu works concentrate on learning “Wenxuan” seriously.
Key words:Yuan Dynasty; Ming Dynasty; retro of Fu; difference
一
马积高先生说:“从体制上说,赋的发展到宋就停滞了,再没有什么新的发展了。”[1]9的确,赋从楚辞而后,经汉魏唐宋的发展,出现了骚体赋、散体赋、骈赋、律赋、文赋等各种体式,宋以后再未出现新的体式,而是在旧有的体式中翻新出奇。
元朝仁宗时恢复科举,一改宋金以律赋取士的制度,而以古赋取士,“古赋、诏诰、章表内科一道,古赋、诏诰用古体,章表四六,参用古体。”[2]2019一时间,士子对于“古赋当祖何赋,其体制、理趣何由高古”[3]406,众说纷纭,甚至不少人把喜议论说理的宋赋也当作“古赋”的典范来推崇,比如刘埙主张“风骨”与“义味”并重的赋论思想,就以宋代黄庭坚的赋作为宗:“至李泰伯赋《长江》、黄鲁直赋《江西道院》,然后风骨苍劲,义理深长,驾六朝,轶班、左,足以名百世矣……吾旴傅幼安自得深明《春秋》之学,而余事尤工古赋。盖其所习以山谷为宗,故不惟音节激扬,而风骨、义味,足追古作。”[4]31在这种时代背景下,祝尧辨析赋体的“正变源流”,把骚汉作为宗尚的对象,“心乎古赋者,诚当祖骚而宗汉”[5]143。
祝尧认为黄庭坚等宋人所作辞赋“不似赋体”
祝尧:《古赋辩体》卷8:“山谷诸赋中……如《江西道院》《休亭》《煎茶》等赋不似赋体,只是有韵之铭赞。”王冠:《赋话广聚》(第2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第460页。,即使备受赞誉的苏轼《赤壁赋》,在祝尧眼里也不够当行本色:“今观《秋声》《赤壁》等赋,以文视之,诚非古今所及。若以赋论之,恐(教)坊雷大使舞剑,终非本色。”[5]420他不止一次地批评宋赋,就是要消除以宋赋为古赋典范的影响:“宋赋虽稍脱俳、律,又有文体之弊,精于义理而远于性情,绝难得近古者”[5]424,“宋之古赋往往以文为体,则未见其有辩其失者……若以文体为之,则专尚于理,而遂略于辞、昧于情矣。”[5]418为了增强说服力,他还引朱熹的话以自证:“晦翁云:‘宋朝文明之盛,前世莫及,自欧阳文忠公、南丰曾公与眉山苏公三人相继迭起,以其文擅名当世,杰然自为一代之文。独于楚人之赋有未数数然者。愚按此言,则宋朝古赋可知矣。”[5]429
祝尧《古赋辩体》“是适应科考制度为试子取法而作”[6]122,“祖骚”重视远溯屈骚抒发“忠君爱国不能自已之意”[7],“宗汉”则崇尚汉赋“体国经野、义尚光大”[8]79的赋用以黼黻国家太平之美,这种提倡非常契合统治者对古赋的期待。因而,祝尧之后,“祖骚宗汉”的赋论主张得到了极大程度的张扬,如程端礼《读书分年日程》卷2:“欲学古赋,读《离骚》已见前,更看、读《楚辞后语》并韩、柳所作,句法、韵度则已得之。欲得著题、命意、间架,辞语缜密而有议论,为科举用,则当择《文选》中汉魏诸赋、《七发》及《晋问》熟看。大率近世文章,视古渐弱,其运意则缜密于前,但于《文选》《文粹》《文鉴》观之便见。”[9]486吴莱编《楚汉正声》,其编撰主旨:“古之赋学专尚音律,必使宫商相宣,徵羽迭变。自宋玉而下,唯司马相如、扬雄、柳宗元能调协之,因集四家所著,名《楚汉正声》。”[10]41陈绎曾《文筌》专列“楚赋小谱”“汉赋小谱”以指导士子作古赋。其论“楚赋体”云:“屈原《离骚》为楚赋祖,只熟观屈原诸作,自然精古,宋玉以下体制已不复浑全,不宜遽杂乱耳。”[11]356论“汉赋体”云:“宋玉、景差、司马相如、枚乘、扬雄、班固之作,为汉赋祖。见《文选》者篇篇精粹可法,变化备矣。《文精》(指《唐文粹》)、《文鉴》诸赋,多杂唐宋人新体,少合古制,未宜轻览。”[11]365他还列出“汉赋体”之“大体”“中体”“小体”各体的代表作:
大体:
《高唐賦》《神女赋》《招魂》《大招》《子虚赋》《上林赋》《七发》《长杨赋》《羽猎赋》《西都赋》《东都赋》《灵光殿赋》《文赋》《闲居赋》《藉田赋》《长笛赋》《琴赋》《舞赋》
中体:
《风赋》《月赋》《雪赋》《赭白马赋》《鹦鹉赋》《长门赋》《登楼赋》《啸赋》
小体:
荀卿五赋(出《荀子》)、宋玉大小言赋(《古文苑》)、司马相如《哀二世赋》、孔臧诸赋(《孔丛子》)、梁孝王诸大夫分题赋(《西京杂记》)[11]366
可见,陈绎曾对于“汉赋体”的认识,并不局限在“汉代作手”的京都赋等大篇,也包括其他它朝代的中篇和短篇,从文体上说,不仅是散体赋,还包括一些骈偶化色彩很浓的骈赋,如陆机《文赋》、潘岳《闲居赋》、谢庄《月赋》、谢惠连《雪赋》、颜延之《赭白马赋》等“晋宋间赋”。
而对“晋宋间赋”的包容也源自祝尧。虽然祝尧对六朝骈赋总体上是持贬斥态度的,如“且古赋所云可贵者,诚以本心之情,有为而发,六义之体,随寓而形……有不齐之齐,焉用俳?有不调之调,焉用律?及为俳体者则不然,骈花俪叶,含宫泛商,如无盐辈膏沐为容,而又与西施斗美,然天下之正色终自有在。子美诗云:‘词赋工无益,其意殆为俳律者发”[5]355,“盖西汉之赋,其辞工于楚骚。东汉之赋,其辞又工于西汉。以至三国六朝之赋,一代工于一代,辞愈工则情愈短,情愈短则味愈浅,味愈浅则体愈下。”[5]263但对没有受齐梁声律说影响的晋宋赋和受声律说影响的梁陈赋,还是区别对待的。他认为晋宋赋遣词精工,符合辞赋“丽”的特点,而受声律说影响的赋“专论一字声律”
祝尧:《古赋辩体》卷5“三国六朝体”:“(沈约)《郊居赋》中尝恐人呼雌霓(音啮)作倪,不复论大体意味,乃专论一字声律,其赋可知。”王冠:《赋话广聚》(第2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第266页。,体格过于卑弱:
盖自沈休文以平上去入为四声,至子山尤以音韵为事,后遂流于声律焉。晋宋间赋,虽辞胜体卑,然犹句精字选。徐、庾以后,精工既不及,而卑弱则过之。就六朝之赋而言,梁陈之于晋宋,又天渊之隔矣。[5]347
然而,或许由于文学的惯性,元赋的实际创作,极少出现骈赋,除了“祖骚宗汉”之外,有不少喜议论说理的宋体赋。比如元后期现存近三百八十篇赋作(杨维祯除外),骚体赋一百一十余篇,汉赋体二百二十余篇,其余四十余篇俱为宋体赋。而且,由于元后期的赋学队伍主要由文儒相兼的知识分子组成,“这一突出特点无疑会在一定程度上加强赋学的载道色彩,尤其是那些应举之作(包括私拟之作和考卷)和自觉弘宣教化之作中,有一部分还沾染了理学的酸腐气味”[12]99,形成了“击壤体”的理学赋,这成为浦铣所云“宋、元赋好着议论”[13]379的重要依据。元赋并没有摆脱议论化、散文化的干扰,这种情况到了明赋才得以改观,明末余寅《君房答论今文选书》云:“我朝之赋虽不获上班西京诸公,乃视宋以高翔千仞上矣。”[14]208
二
朱明享国日久,其赋学复古有一个演进的历程。大致正德以前,沿袭元朝“祖骚宗汉”的赋学观念。比如吴讷的《文章辨体》“大抵剽掇旧文”[15]2677,赋论部分即承袭《古赋辩体》,每每以“祝氏曰”引起,只在元赋和明初赋的评价上,体现了吴讷的个人观点。吴讷正统四年(1439)致仕[16]407,《文章辨体》应编于致仕后,可以代表此期赋论情况。其后,“七子之派,肇自正德,而衰于万历之季,横踞海内,百有余年。”[15]2330赋学方面以李梦阳“唐无赋”的观点引领风骚,在“祖骚宗汉”之外,不废六朝骈赋。明末虽未有明确的理论倡导,但对六朝骈赋的关注和创作更胜于七子时代。
李梦阳“唐无赋”的提出见其《潜虬山人记》:
山人商宋梁时,犹学宋人诗,会李子客梁,谓之曰,宋无诗,山人于是弃宋而学唐,已,问唐所无,曰唐无赋哉,问汉,曰无骚哉,山人于是则又究心赋、骚于唐、汉之上。[17]446
此文为歙县商人佘育所作,是李梦阳在指導佘育作诗的过程中提出来的。李梦阳把“宋无诗”“唐无赋”“汉无骚”并列,意在勉励佘育取法乎上,学习最具典范价值的唐诗、汉赋与楚骚。就赋而言,与祝尧“祖骚宗汉”之说大体相承,而扩大了学习的范围,没有否定祝尧贬斥的六朝骈赋。
许结先生认为“唐无赋”及相关理论之根源有二,“一是对唐宋以来试赋制度以及由此出现的汗牛充栋的应试律赋的排拒”,“二是对宋人变唐以理学入赋之创作审美经验的否定”[18]78-79,所言大体不差。对唐代律赋的排拒,并不是李梦阳的发明,而是来源于祝尧对唐赋的看法:“尝观唐人文集及《文苑英华》所载,唐赋无虑以千计,大抵律多而古少……唐之一代,古赋之所以不古者,律之盛而古之衰也。”[5]353只不过祝尧对于唐代古赋,只肯定韩柳古赋,对李白赋是不赞赏的:“李太白天才英卓,所作古赋,差强人意,但俳之蔓虽除,律之根故在,虽下笔有光焰,时作奇语,只是六朝赋尔。惟韩、柳诸古赋,一以骚为宗,而超出俳律之外。”[5]356而李梦阳则对李白赋颇为欣赏,“昔李白遇司马子微,谓可与神游八极,遂赋大鹏以见志。”[17]571还有就是对于宋赋审美经验的否定,李梦阳《缶音序》云:“宋人主理作理语,于是薄风云月露,一切铲去不为……诗何尝无理,若专作理语,何不作文而诗为邪?”[17]477虽说的是诗,也适用于赋。因为宋人崇尚理性促进了文学向议论化发展,“尚理”是宋人诗赋创作共有的现象。李梦阳对宋代诗赋尚理的否定,也是来源于祝尧:“至于赋,若以文体为之,则专尚于理,而遂略于辞、昧于情矣……以论理为体,则是一片之文,但押几个韵尔,赋于何有?”[5]419
“唐无赋”虽然排拒唐律赋与宋文赋,但却不排拒六朝骈赋,这一点是与祝尧不同的。据黄虞稷《千顷堂书目》,李梦阳有《文选增定》22卷[19]757,《文选增定》“在全盘接收《文选》篇目的基础上,增加35篇。赋类增15篇,除去庾信和鲍照两篇,其他皆为汉前作品,包括赋的源头之作荀卿五赋和西汉诸位名家之作。”[20]74至于《文选》本来篇目的分布,程章灿先生说:“《文选》全书收赋85篇,若将赋史分为先秦、两汉、魏晋、南朝四段分别统计,则《文选》收录的各个时期的赋作分别为21篇、28篇、29篇、7篇。在赋史中,《文选》比较重视两汉、魏晋两段,其赋作收录最多。选录先秦赋,重在溯源,其中《楚辞》占绝大部分。”[21]267李梦阳的《文选增定》经过增定,各个时期的赋作分别为26篇、36篇、29篇、9篇。另外,李梦阳还改变《文选》的文体排列顺序,把骚排在赋前。
张凤翼:《文选纂注序》:“至如《文选增定》之以骚先赋,以无续有,虽不无所见,特以非昭明本旨,不敢雷彼易此。”张凤翼:《文选纂注》,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85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22页。可见,他除了奉行“祖骚宗汉”的主张之外,还对六朝骈赋给予更多的关注。《文选》本是梁代折衷派文论家编选的一部体现他们文学主张的总集
周勋初《梁代文论三派述要》,在此文中,周勋初分梁代文论为守旧、折衷、趋新三派。《文史探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88-115页。,南朝收赋七篇,分别是鲍照、江淹赋各二篇,谢庄、谢惠连、颜延之赋各一篇,“折衷派也并不一概反对变革,而是主张通变,因此,江淹《恨赋》《别赋》这样辞采风格上偏于趋新派的作品也因其合乎沈思翰藻的标准而入选了。”[21]268江淹这两篇赋“深情婉惬,俪偶精工,用典高妙,吐音谐美,实为六朝骈赋上乘之作”[22]40。而李梦阳的《文选增定》还增定了“庾信和鲍照两篇”,孙梅《四六丛话》云:“左(思)、陆(机)以下,渐趋整炼。齐梁而降,益事妍华。古赋一变而为骈赋。江(淹)、鲍(照)虎步于前,金声玉润;徐(陵)、庾(信)鸿骞于后,绣错绮交。固非古音之洋洋,亦未如律体之靡靡也。”[23]240江淹、鲍照、庾信等人都是当时的骈赋名家。
除了骈赋之外,五七言诗体赋是六朝赋作的又一特色。不少学者把五七言诗体赋称为骈赋的另一种形式,铃木虎雄说:“五七字句,渐增其数,始止赋之一部分者,遂至形成赋之大部分。”在谈到“赋中五七字句多用影响”时,又说:“此趋势入唐未止,产生与初唐诸子七言诗类似之赋体,是为骈赋之变形。”[24]578程章灿先生也说:“骈赋在四六句式之外,又大量引进五言和七言诗的句式,是极其自然的”[21]240,“赋的深度骈化导致诗化”[21]242。李梦阳即有一篇七言诗体赋。还有一个耐人寻味的例子,李梦阳将骆宾王《荡子从军赋》这个诗化特征很明显的赋稍作增改删削,成为一首《荡子从军行》的乐府歌行,可见其对六朝时期形成的五七言诗体赋的关注程度。王世贞评李梦阳“骚赋上拟屈宋,下及六朝”[25]1044,也看到了李梦阳赋的六朝特色。
总之,李梦阳提出的“唐无赋”,虽有祝尧“祖骚宗汉”的思想在内,但也扩大了复古的学习范围。他与祝尧一样贬斥唐律赋与宋文赋,却把祝尧不满的六朝骈赋也纳入复古的范围,配合当时“文选学”复兴的时代背景,符合当时人的审美趣味,造成了一定影响。在他之后,复古派的成员对此多有祖述与生发,如何景明《杂言十首》:“经亡而骚作,骚亡而赋作,赋亡而诗作。秦无经,汉无骚,唐无赋,宋无诗。”[26]351胡应麟《诗薮》:“骚盛于楚,衰于汉,而亡于魏。赋盛于汉,衰于魏,而亡于唐。”[27]6而复古运动的反对派则对此进行辩驳,袁宏道《与江进之书》:“近日读古今名人诸赋,始知苏子瞻、欧阳永叔辈见识真不可及。夫物始繁者终必简,始晦者终必明,始乱者终必整,始艰者终必流丽痛快……世道既变,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也,亦势也。张、左之赋,稍异扬、马,至江淹、庾信诸人,抑又异也。唐赋最明白简易,至苏子瞻直文耳。然赋体日变,赋心益工,古不可优,今不可劣。”[28]515
“唐无赋”之外,复古派还有一些零星赋论,主要是细化“祖骚宗汉”“不废六朝”的观念。比如,“祖骚宗汉”的观念。王世贞是后七子领袖,在骚汉之中,他尤其推崇屈原之骚与司马相如之赋。“屈氏之骚,骚之圣也;长卿之赋,赋之圣也。一以风,一以颂,造体极玄,故自作者,毋轻优劣。”[25]976“杂而不乱,复而不厌,其所以为屈乎?丽而不俳,放而有制,其所以为长卿乎?以整次求二子则寡矣。子云虽有剽模,尚少蹊径,班张而后,愈博愈晦愈下。”[25]982以屈原之骚不可及而称之为“骚之圣”,是很自然的,因为“《离骚》为词赋祖”为赋家所公认。称司马相如为“赋之圣”则是王世贞刻意强调的。“赋圣”说首见于宋人林光朝,祝尧在评价《上林赋》时也引述过:“扬子云乃曰:‘靡丽之赋劝百而风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林艾轩又云‘相如,赋之圣者,子云、孟坚如何得似他自然流出。愚谓,子云以为戏者,则以其驾辞多尚虚而理或至于不实。艾轩以为圣者,则以其运意犹自然而辞未失于太过。”[5]162但祝尧并未认同“赋圣”说,而是引此来说明“古人之赋”“亦当就情与理上求之”的观点。在王世贞之前,贬斥司马相如的不止一人,方孝孺说:“自汉以来,天下莫不学为文。若司马相如、扬雄亦其特者,而无识为已甚……迨夫晋宋以后,萎弱浅陋,不复可诵矣。人皆以为六朝之过,而安知实相如之徒首其祸哉!”[29]299持此看法的还有王守仁、胡直等人。而王世贞强调司马相如“赋圣”的地位,则是他对“祖骚宗汉”复古理论的深化和细化。谢榛是后七子之一,他也推尊屈原《离骚》与司马相如之赋。说屈原《离骚》,“语虽重复,高古浑然,汉人因之,便觉费力。”[30]1155又说:“汉人作赋,必读万卷书以养胸次。《离骚》为主,《山海经》《舆地志》《尔雅》诸书为辅。又必精于六书,识所从来,自能作用。若扬袘、戌削、飞襳、垂髾之类,命意宏博,措辞富丽,千汇万状,出有入无,气贯一篇,意归数语,此长卿所以大过人者也。”[30]1175明末郝敬亦然,“辞始屈平,赋始相如,《离骚》《子虚》,天真逸趣,浮于毫楮之间。至宋玉《招魂》,极丰腆而情至,不失为骚。东方朔、扬雄以下,遂成烟灰矣。如班固、张衡、左思拟《子虚》,亦极丰腆而不失为《子虚》,至扬雄以后,则肥赘为糟粕矣。”[31]2894
胡应麟是王世贞称许的“末五子”之一,在祖骚已成共识的情况下,极力推尊汉赋。他利用各种资料考辨汉赋篇目,说:“汉人赋冠古今,今所共称,司马、扬、班十余曹而已。余读《汉志》,西京以赋传者六十余家,而东汉不与焉,总之当不下百家。范史不志艺文,东汉诸人制作,遂概湮没无稽,《志》之所系如此。然班氏本《七略》而芟之者也,《志》之于《略》仅三之一,则西汉诸词赋家,亦仅半存而已。如司马相如友盛览,梁孝王客路乔如、公孙诡乘、邹阳、羊胜、韩安国,又庆虬之有《清思赋》,中山王《文木赋》,并载《稚川杂记》,《志》皆不收,则知西京之赋,已不啻百家,不必东汉也。”[27]252他不仅据《汉书·艺文志》列出西汉诸赋,还根据《昭明文选》《古文苑》等书,考证出一些两汉赋作,以续《汉书·艺文志》,并在段末注云:“祢衡、王粲以涉三国,故不录。然汉赋终于此,而赋亦尽于此矣。”[27]259
此外,复古派还细化了“不废六朝”的观念。王世贞对六朝赋即有欣赏、认同,《艺苑卮言》卷三云:“吾于文虽不好六朝人语,虽然,六朝人亦那可言。皇甫子循(皇甫汸)谓‘藻艳之中有抑扬顿挫,语虽合璧,意若贯珠,非书穷五车,笔含万化,未足云也。此固为六朝人张价。然如潘、左诸赋,及王文考之灵光、王简栖之头陀,令韩柳授觚,必至夺色。然柳州《晋问》、昌黎《南海神碑》《毛颖传》,欧、苏亦不能作,非直时代为累,抑亦天授有限。”[25]1000不过,他对于六朝赋的欣赏是有限度的,对于评价过高的作品,颇不以为然,如“庾开府事实严重而寡深致,所赋《枯树》《哀江南》,仅如郗方回奴,小有意耳,不知何以贵重若是”[25]999,毕竟他是以“屈氏之骚”“长卿之赋”为“造体极玄”。上文说王世贞评李梦阳“骚赋上拟屈宋,下及六朝”,又如评何景明“骚赋启发拟六朝者颇佳”,评徐祯卿“其乐府、选体、歌行、绝句,咀六朝之精旨,采唐初之妙则”[25]1045,又说“赋至何、李,差足吐气”[25]1048。可见,王世贞虽然“于文不好六朝人语”,但对于六朝赋的杰作也不完全否定,对前七子的六朝赋特色也有认同。
与此同时,对于祝尧以来一直排拒的唐宋律赋与文赋,复古派则持一贯的批评态度。如王世贞,“人谓唐以诗取士,故诗独工,非也,凡省试诗类鲜佳者,如钱起湘灵之诗亿不得一,李肱霓裳之制万不得一。律赋尤为可厌,白乐天所载《玄珠》(《求玄珠赋》)、《斩蛇》(《汉高祖斩白蛇赋》),并韩柳集中存者,不啻村学究语。杜牧《阿房》,虽乖大雅,就厥体中,要自峥嵘擅场,惜哉其乱数语,议论益工,面目益远。”[25]1015“子云服膺长卿,尝曰:‘长卿赋不是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耶?研摹白首,竟不能逮,乃謗言欺人云:‘雕虫之技,壮夫不为。遂开千古藏拙端,为宋人门户。”[25]982不过,与元人对宋赋的一概抹杀不同,明人对于开创性的作品也间有好评。如王世贞,“今人以赋作有韵之文,为《阿房》《赤壁》累,固耳。”[25]1016又如郝敬,“扬雄、马融以其浓腻,溃为臭腐,不如杜牧《阿房》、苏轼《赤壁》二首,清膬可餐。鱼馁而肉败,不若寒泉一杯,足以解酲也。”[31]2896
复古派之所以会形成“祖骚宗汉”“不废六朝”的赋学观念,与伴随着文学复古运动的兴盛而出现的《文选》学复兴的局面
付琼:《明代文学复古运动与〈文选〉的再度盛行》:“北宋熙丰之际,宋人依据道学标准对《文选》的文学标准提出了否定,此后《文选》的流行曾长期处于低靡状态。明代文学复古运动以鲜明的非载道指向重新确立了《文选》的样板地位,从而在道学语境笼罩下为《文选》的流行开辟了文学语境的有限空间。《文选》的盛行与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相始終。明末清初,《文选》赖以流行的文学语境急剧收缩,《文选》在文学教育中的样板地位最终为《唐宋八大家文钞》及其衍生本所替代。”《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3期,第18页。有很大的关系。从李梦阳的《文选增定》始,出现了一批补、广、注,甚至删《文选》的总集,选家从不同的角度,通过对《文选》的选删表达自己的文学倾向,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明末。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即列有:李梦阳《文选增定》22卷、刘节《广文选》82卷、陈与郊《文选章句》28卷、张凤翼《文选纂注》12卷、郭正域《文选后集》5卷、张所望《文选集注》、汤绍祖《续文选》27卷、马继铭《广文选》25卷又《补遗》□卷、张溥《古文五删》52卷(其中包括《文选删》12卷、《广文选删》14卷)、周应治《广广文选》23卷、闵齐华《文选瀹注》30卷、胡震亨《续文选》14卷等[19]757-760。许结先生谈到《选》学的复兴与赋学的关系时说:“诸多评注萧《选》的撰述,其中如张凤翼的《文选纂注》12卷(万历八年刻本)、陈与郊的《文选章句》28卷(万历二十五年刻本)、闵齐华的《文选瀹注》30卷(明天启二年乌程闵氏刻本,题名《孙月峰先生评文选》)、郭正域评点的《选赋》6卷(明凌氏凤笙阁刻朱墨套印本)。这些撰述虽然是《文选》旧本新注,并无新‘选意义,其价值主要在对《选》‘赋的注释与评点,但作为明代‘选学论著,其与前述之广、续《文选》对当时赋学的构建,具有同样重要的学理意义。”[32]115“无论广续,还是评注,明人热衷于《文选》之本义,就是尊‘选,于赋学而言,因《文选》选赋重汉代作手,且以京都大篇居首,这也形成了明人追摩《选》学而尊‘汉的赋学取向。”[32]119所说大体不错,但并不仅仅如此。就实际创作上看,从万历朝开始,赋家在祖骚宗汉之外,承袭六朝骈赋的作品明显增多,至启、祯朝,骈赋的创作甚至超过骚体赋,从创作上体现了“祖骚宗汉”“不废六朝”的观念。也就是说,从文体上说,《文选》学的复兴,使明人不仅有尊崇汉代散体赋的赋学取向,也有崇尚六朝骈赋的赋学取向。
与元人从理论上分别“晋宋赋”与“梁陈赋”不同,明人把六朝作为一个整体,与“宗汉”相提并论,如周应治《广广文选自序》云,“六经之文与天同尊,与地同厚,于粲乎,揭日月而恒新,则信无能袭六而七矣!其绪余为汉魏,为六朝。”[33]8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序》云:“两京风雅,光并日月,一字获留,寿且亿万。魏虽改元,承流未远。晋尚清微,宋矜新巧,南齐雅丽擅长,萧梁英华迈俗。总言其概,椎轮大辂,不废雕几;月露风云,无伤骨气。江左名流,得与汉朝大手同立天地者,未有不先质后文、吐华含实者也。人但厌陈季之浮薄而毁颜谢,恶周隋之骈衍而罪徐庾,此数家者斯文俱在,岂肯为后人受过哉?”[34]314屠隆《闵贞赋》序说自己:“顾富材劲力,既乏汉声;亮节繁音,复惭六代”[35]7079,除了宗尚“汉声”,也把“六代”作为典范。于慎行《谷城山馆诗集》卷20《赋叙》云:“自屈宋以下,所谓古赋者,犹有雅颂之遗。若《二京》《三都》,则辞类纪述;江左六朝,则体沦俳偶。于诗道益辽然哉!予兄无妄,好拟楚骚,予雅慕之,久涉风尘,曾无暇晷,竟不能为也,徒从应酬,搦笔间作俳赋,于古无当焉。为其列于六义,稍存二三,以附诗体云尔。”[36]183虽知俳赋“于古无当”,但仍然“搦笔间作”。所以,明人留下不少“慕庾蔡之骈俪兮,亦拟步而陈辞”[35]6948的赋作,沈世涵《续哀江南赋》、夏完淳《大哀赋》即模拟庾信的骈赋名作《哀江南赋》。又如江淹《恨赋》《别赋》,“可谓深情婉惬,俪偶精工,用典高妙,吐音谐美,实为六朝骈赋上乘之作。”[22]40明人拟《恨赋》的,现存即有李东阳《拟恨赋》、陈子龙《拟恨赋》、杨思本《恨赋》、黎景义《恨赋》、柴绍炳《恨赋》、吴炎《广恨赋》、李世熊《反恨赋》等,俨然成为一个系列。正因为明朝后期不仅有“宗汉”的散体赋,也有大量“不废六朝”的骈赋,所以浦铣评云:“明人赋专尚模范《文选》,此其异也。”[13]3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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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 2019-07-09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赋学编年史(17ZDA240)
[作者简介] 牛海蓉(1974—),女,河南灵宝人,湖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辞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