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治好她

林奕华

新版《小妇人》不见得会如期上映了，我还是很想分享，导演格蕾塔·葛韦格值得佩服：深深懂得“对比”可以是一种“音乐”。两小时三十分放映时间里，表层是今昔的对比，中层是性格与际遇的对比，深层是时代的对比。

片中总共有十五个回忆的段落，今与昔的最强烈对比，也是全片最高潮所在，就是从第九个回忆片段到第十三个回忆片段之间的悲与欢。

当第九次回忆浮现，妈咪上了战场去看生病的牧师父亲，马奇家变相没人管。那一场，大姐梅格料理家事，四妹艾美为邻家男孩罗利做自己的脚的模型，二姊乔忙于写作，只有三姊贝丝坚持秉承妈咪的作风，必须做该为别人做的事，于是一个人去帮助照顾有小孩患了猩红热的贫穷家庭。回家后，赫见邻居罗老先生送她一座钢琴，在她登门致谢时，被罗老先生发现她正在发烧，到医生上门，才确诊她是感染了猩红热。乔说，我们治好她。

时间回到现在时。姊妹二人在那曾经明媚但已阳光不再的沙滩上，乔终于给旧病复发的妹妹念了自己写的篇章。贝丝很喜欢，她则不甚了了，毕竟，这都不会是教她扬名立万的文字。贝丝便在灰蒙蒙的天色里说出语重心长的话：“我此刻的感觉像退潮，虽然很慢，但总要退的。你一定要继续写，我走之后，就想想，是为我而写。”沙滩上风大，沙吹了起来。乔抱住她病中的妹妹，“我会力挽狂澜，我成功过一次”。

“我会力挽狂澜，我成功过一次。”

时间跳到第十个回忆的片段。当年烧得厉害的贝丝对乔说：“这可能是天意。”為了给母亲筹措路费上战场而卖了长发的乔，一派倔强：“天意要先过我的一关。”而富有但是独身的马奇姑母对艾美说：“你一定要嫁得好，拯救你的家人。”小小年纪的艾美凝神看着姑母寄望甚殷的眼神，似不懂，却又像什么都懂了。

再回到现在时，老了好多甚至在倦容中重叠了病容的马奇姑母对艾美说，罗利刚来过又走了，应该是回美国去了。艾美掩不住的错愕与失落，使姑母不得不问：“你有什么不得不跟他商量的吗？”艾美也不隐瞒，就在马奇姑母心目中理想丈夫佛列（主要是家里很多钱）向她求婚时，她说了不。

镜头由意大利回到新英格兰的马奇家。贝丝已像渐灭的烛光，忧愁的乔决定去信妈咪请她速回。时光倒流到那年妈咪急赶回家后，在病榻旁亲力亲为，不眠不休。但人前坚忍的母亲，独自一个时，对女儿说了好多的求你。画面随而接上现在躺在妹妹身旁的乔，她亦在呢喃，务必战斗，请不要走，求你，求你。

第十三次回忆是短发的乔突然从梦中惊醒，病床空了，贝丝不在，她急步冲下楼，大厅上几双眼睛瞪着她看。其中一张脸，是不再腥红，而是玫瑰粉红的贝丝。姊妹、妈咪和老佣人韩娜激动地紧抱，没有忘记互祝圣诞快乐。而这年圣诞的最大礼物，是父亲康复回家。加上罗利，如此佳人佳节，夫复何求？

就在欢笑声中，时间一下又回到现在，乔从梦中惊醒，病床再一次是空的，慢慢拾步来到大厅的她，只见妈咪一人独坐。当母亲回身，两双泪眼相看，乔激动上前抱住抽泣的妈咪。脆弱的母亲被长大的女儿拥入怀中，角色不知不觉已易转。

墓地上，乔看着贝丝长眠处出神。然后，镜头接到第十四个回忆片段，乔看着贝丝出神，那是梅格出嫁的一天。窗外，头上戴了花冠的贝丝，正在摘花。对乔来说，“情愿涯角终老，也不要失去自由。”但梅格说：“我的理想和你的不同，不代表它就没有价值。”那天乔最大的启迪是 ——童年，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