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
2015-05-27魏思孝
文/魏思孝
废物
文/魏思孝
魏思孝
男,1986年生于山东淄博,写小说。著有长篇小说《不明物》,短篇小说集《豁然头落》。
去年的某一天晚上我去找马奇,他住的地方比较远。我出门时天还不是特别黑,到了半路上天已经全部黑了下来。电动车是那种你没办法提速的交通工具,我慢慢悠悠行驶在路上,借机想了些其他的事情,包括对未来的计划,但也只是想想而已。现在我都想不起来那天晚上到底想了些什么,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生活并没有按照我所计划的进行,甚至出现了不少的意外。我应该早就想到这一点,但你不得不承认,对未来进行畅想是很有趣的,不仅打发时间,还会让你感觉到活力。我点上一根烟,在黑夜的路上行驶,感到身体充满了力量。
晚上我打算在马奇家住下,电动车的电池有些老化,无法坚持到我回家,这当然是个理由。其实我不愿意在深夜走那么远的路回去,没有必要折腾。马奇把插座从窗户伸出来,我给电动车充上电。这样明天一早我就可以再骑着它回去。或者我应该去换块新一点的电池,那样我可以在闲暇时间骑上它到处走一走,当然也走不了多远。不过总比现在这样要好,坐在它上面总是提心吊胆,快没电了,很快就没电了,那样我就只能下来推着它。我不是没这样做过,总之感觉非常不好,我的生活如同电动车一样,麻烦透顶。
吃完饭,我们拿着几瓶啤酒坐在房间的地上听音乐和抽烟。过了没一会,头有点晕,加上烟雾缭绕,身体放松下来。这个感觉挺好,我拿起他书架上的书看,没几本可以看下去。一次次的令人失望,我的表达欲望渐渐强烈起来,仿佛我可以掌控什么。我当时就意识到这一点,但还是准备说些什么,你知道的这就叫不吐不快,当然也有酒精的原因。马奇他这个人话不多,而且多少有点腼腆,因为这样我才有机会多说。幸亏如此,我碰到过那种特别话痨的,一直在你的耳边不停说来说去,让你觉得要死。他不错,安静坐在一旁,抽着烟听着音乐,然后不时朝我笑一下。我们碰杯喝酒,他的酒量不大,不一会脸已经红了。我的情况要比他好一点,也只是一点。我喝光一瓶,打算再开一瓶,启瓶器找不到了。我站起来在桌子上找了找,又去外面的客厅看了下,还是没有。马奇准备站起来去找,我伸手将他摁下去,说不用找了,我可以用牙齿咬。然后我就用牙咬,当然我没办法一口咬掉瓶盖,只能四处咬松动。即便如此,我还是感觉到一块牙齿掉了下来,我用手摸了下牙,有点碎渣,和陶瓷有点像。但我最终还是把瓶盖咬下来了,我喝了一口,放下,点上一根烟,和马奇相视一笑。马奇说,你的牙齿挺结实的。我说,不如以前了。马奇说,我从来没用牙咬过,前几天我自己在家想喝点啤酒,但没找到启瓶器,就没喝。我说,说明你还不是特别想喝。马奇说,可能是这样吧。
挺没意思的,这是我和马奇对现状的共识。马奇是那种可以很容易和你成为朋友的人,但是要更进一步的话,会无从下手。不过这样平和的状态也不错,你在他的面前不用太伪装自己,一点也不累,你要做的就是将自己真诚的一面表现出来。这样对谁都好。这也是我愿意在他这里过夜的原因。马奇坐在我的面前,并不打算和我多说些什么,这就需要你率先找个话题。我摸着手里的啤酒瓶,问马奇,你对未来有什么计划吗?马奇抬头看了我一眼,他大概没想到我突然会问这种问题。他认真想了一会,笑起来,怎么说呢,我觉得这样挺不错的,当然要是手里有点钱的话,我想骑着摩托车到处走走。我说,没想干点别的吗?马奇说,你是说上班吗,说实话我什么都不想干,但是没有钱花的时候,找个地方上几个月的班,够生活的就可以了,我不是那种会发财的人。我笑起来,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会发财。马奇说,我以前想过发财,但是现在我想明白了,我不是那种人。我问,什么人?马奇说,就是会发财的人。我说,我也觉得你不会发财。马奇笑起来,你呢,对未来有计划吗?我说,计划还是有的,但大多也只是想想而已,做起来未必能行。马奇说,那要做过才知道。我说,但是总觉得做出来也没什么意思,就是一直停留在想想的状态,你明白,事情在脑子里已经完成。马奇说,还是做出来比较好,看看是个什么样子。我说,肯定和自己想的不一样,有区别的。马奇喝了口酒,有具体点的吗?容易实现的。我说,其实我想的东西都比较容易实现,也不是特别麻烦,当然如果换一个人做的话,的确不是特别麻烦,可是对我来说,我觉得挺麻烦的。马奇想了会儿,其实你是有行动能力的,和我还是不一样。我问,你什么样子?马奇摊开双手,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可你不是。我问,那我是什么样子?马奇指着我,一个用牙齿咬掉啤酒盖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马奇的女友在上星期离开了他,东西还没拿走,说这几天就来拿。我和他那女友不太熟,见过一两次但没说很多话。不漂亮,所以她决心离开马奇,让我感到意外。我甚至有点担心,她是否能在余生找到要她的男人。我的担心有点多余,不论是马奇还是我,都不是那种抢手货。所以女人离开马奇是非常正常的,不离开才不对劲。马奇看起来也不伤心,和原来还是一个样子,话不多,坐在安静的角落里,和死了也没多大的区别。能有什么震惊到他呢?我想,马奇看到他女友和别的男人睡在一起,也就是现在的表情,有什么关系呢。说起来,我挺佩服他的,宠辱不惊的样子。反观我自己,我可不是那种人,我容易激动,到了人多的场合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马奇不同,他决定在社会中当个死尸。真了不起。我拍着马奇的肩膀,想知道点他女友的事情。马奇不太愿意讲,没什么好说的,都已经成现在这样了。我问,你还想她回来吗?
马奇说,她刚走的那几天,我还有点舍不得,但慢慢我适应了,发觉之前的舍不得其实是对生活中一个人的缺失无所适从,当你适应了没有她的生活后,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而且我觉得一个人住,真的挺不错的,再也没人对你指手画脚,说你这里不行那里不行,好像我真是废物一样,当然我可能真的是废物,但是我是废物和你有什么关系吗?她走了,我活成什么样,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你明白吗,就在刚才我说这些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她,我也忘了当初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或许是因为她认为我长得比较好看而已。我看着马奇,他的脸红得越来越厉害,眼珠子也是。我拿起啤酒,向他示意。马奇说,我就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知足呢,我就觉得现在过得挺好的,我不想做些改变,你看别人买了汽车,别人又住进了大房子,别人又买了好看的衣服,那都是别人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实在是想不通女人是怎么想的,她既然想做出改变,我也不反对,但是不要把我牵扯进去,我要的就是现在这样。马奇喝下一口酒。我说,是你没有能力,所以你不想改变吧。马奇说,是这样,我也知道自己什么德行,所以,还是算了吧,我认命了,为什么她不能像我这样认命呢,就她的长相能找到我,你不觉得已经很不错了吗?我说,她虽然长得不好看,身体也不怎样,但是找到比你条件好的,还是大有希望的。马奇盯着我,你真这么认为吗?我点点头,你说你有什么,除了长相还不错之外,你看你连父母都死掉了。马奇说,可是她有什么呢?我说,她是女人,这就足够了。马奇喝下一口酒,其实她已经在外面有男的了,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搬走。我问,你见过那男的吗?马奇说,没见过,我只是听她提到过。我问,你就不想见一下?马奇说,没这个必要吧,我又不想和他打架。
我只见过马奇的女友一次,并且和她没说过几句话。但是我未来的计划中,有一块是和她有关系的,我觉得有必要向马奇说出来。他们已经分手,既然如此,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马奇,你知道吗,其实我想找你女友拍个小短片。马奇感到疑惑,什么短片?为什么要找她呢?对,为什么要找她,她四肢短小皮肤黝黑而且身材臃肿。即便我没看到她裸体的样子,也能想象出她那中年妇女的身材。但我之所以选择她,而不是其他的姑娘,就是因为她所拥有的体貌特征,和我设想短片中的角色是一致的。马奇,你应该比我了解她,她性格活泼,完全没有因为自身外观的限制而羞怯和内敛,相反她喜欢哈哈大笑,和周围的每个人都显得熟络。是她先追求的你,对不对?而你恰好是那种不太会拒绝别人的。你们第一次上床,是她主动要求并且脱光了你的衣服,这些我都能猜得出来。马奇笑起来,你说的不对,不是这样的。我问,那是怎么样呢?马奇捂住脸,不说这些了。我说,你怎么这么容易害羞呢。我抓住他的手。马奇站起来,躲在一边,你要拍什么样的短片?
室内戏,一男一女。其实我觉得你演那个男的也非常合适,木讷。剧情不长,大概也就五六分钟,不超过九分钟,基本上都是男女之间的对话。你和剧中男的处境也非常相似,我打个比方,比如就是这个房间。有天你从外面回来,发现门开着。你首先想到是家里来贼了,当然的确是进来贼了。你在房间里到处寻找,最终在厕所里发现一个女的正蹲在那里大便。你走出来等她。她出来后,你们坐在沙发上进行了一番对话。大概就是这样,当然整个对话你是处于主导地位的。毕竟她是个被抓现行的小偷,而你是这个房间的主人。怎么说呢,这就有点类似于,斯德哥尔摩症,受害者对犯罪者产生好感和依赖心理,反过来帮助犯罪者。当然它是针对人质来说的。在我们这里,这个女的因为被你当场抓住害怕你报警,对你言听计从。马奇问,我要她做什么都可以吗?我说,你想对她做什么呢?马奇说,没什么,我只是这么一问。我说,你设想一下,如果你处在这种情况下,你会对这个女的做什么呢?马奇说,可以耍点流氓。我说,这女的可不漂亮,是你女友。马奇说,那我还是直接让她走吧。我说,你先听我讲剧情,行吗?马奇点头。我说,你刁难了这女的一番,后来觉得没意思,就让她走了。马奇问,就这么让她走了吗?我说,我是这么想的,这个短片重要的是讲话的内容。马奇说,我觉得你可以将它拍成毛片,女的担心男的报警,将自己的身体奉献出来,然后女的敲诈男的说他强奸了自己,两个人发生激烈争吵,男的一怒之下将女的杀死,然后奸尸,他一边做一边说,你不是说我强奸了你吗,我就真做给你看,现在你满意了吗?你觉得这样怎么样?我说,马奇,你怎么这么变态呢。马奇说,这种情况也合乎情理。我说,不方便拍摄,我要的是那种内在的张力,懂吗,男女之间微妙的感觉。马奇说,那样太闷了,血腥暴力一点,有看头。我说,你是不是想杀了你女友啊?马奇说,我们已经分手了。我问,你有杀了她的想法对不对?马奇说,没有,没有,我是和你讨论剧情。
马奇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模拟剧情。我走进来,看到一个女人蹲在厕所里,我当时应该是被吓了一跳,觉得莫名其妙,我站着,她蹲着,我问她到底是谁,怎么进来的。她呢?她蹲在那里感到害怕和尴尬,回答我的问题。马奇转身说,要是有把手枪就好了。我说,不符合国情。马奇说,实际上我也不是普通人,本身就是个警察,所以我有手枪,这样就合理了对不对?我问,这倒也可以,警察的家里进来一个小偷,然后呢?马奇说,我的态度很友善,等她从厕所出来后,我们坐在沙发上进行了一番对话,后来她冒犯了我,我开枪把她打死。我说,不可能,你是警察手里也有枪,她不可能冒犯你,除非她脑子有毛病。马奇说,或者是我做了些让她难以接受的事情。我问,什么事情呢?马奇说,我觉得这个女的还是漂亮点,这样观众爱看。我说,你想非礼她对不对?马奇笑起来,你直接拍个毛片得了,观众爱看。我说,如果能找个外国姑娘就好了,金发的那种。马奇说,我要是个黑手党就好了。我说,西西里岛的姑娘都是黑头发的。马奇说,不一定非要在意大利,可以发生在国内,我是个中国籍的黑手党。我说,黑手党压根没有外国人,都是意大利。马奇说,妈的,真没意思。我说,我对意大利没什么好感,当然西西里岛的姑娘倒是真不错。马奇拍了下大腿,我可以把两只手臂涂黑。
早上,我躺在马奇的卧室里睡觉,听到客厅里有人在说话。我闭着眼睛听了会儿,是个女的,在夸赞马奇的皮肤特别好。马奇可能有点不好意思,只是在笑。女的说,大哥,你在调查表上填个资料,到时我们公司有返利的活动,我及时通知你。马奇说,好的。过了一会儿,女的说,大哥这套洗护用品,一共四十块。马奇说,什么,需要花钱吗?不是免费赠送吗?女的笑了笑,大哥,在超市买一百多,这已经非常便宜了。马奇说,可是我用不着。女的说,你肯定用得着。马奇说,我现在有得用。女的说,早晚都会用的,你不要就太可惜了。马奇有些犹豫,这可怎么办?女的说,只要四十块钱。马奇说,可是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说花钱呢?女的说,你也没问我啊。马奇说,我以为你们免费送,你怎么能要钱呢。女的说,大哥你也不缺这四十块钱对不对?马奇说,我现在手头只有三十块钱。女的有点为难,就再也找不出十块钱了吗?马奇说,找不出来了。女的说,那我今天就给你个内部价吧,三十也成。马奇说,可是,这三十块钱是我这个星期的伙食费,你拿走了,我就要饿肚子了。女的说,大哥,你没那么惨吧。马奇说,我不骗你。女的说,你怎么不早说呢?马奇问,说什么?女的说,早说你没钱,我就不进门和你说那么多话了。马奇说,你也没早说是花钱的。女的说,算了,我走了。
女的走后,我穿好衣服来到客厅,看到马奇正坐在沙发上抽烟。马奇看着我出来,你起得这么早。我说,刚才那女的是谁?马奇说,搞推销的。我问,推销什么?马奇说,洗头膏洗面奶乱七八糟的,八成是假的。我问,那女的长得怎么样?马奇说,一般,反正不漂亮。我说,听她声音不错。马奇说,太能说了。我笑起来。马奇问,笑什么?我说,那女的太倒霉了。马奇问,她有什么倒霉的?我说,碰见你这个穷逼,连四十块钱都没有。马奇叹了口气,你饿不饿?我下面条给你吃。我说,我先走了。
马奇所住小区尚未全部建成,路边堆满了建筑垃圾。我骑着电动车往南门走,路上碰见一个女的站在路中间四处张望,手里拿着一根烟。我将车速调慢,从她身边经过时,歪头看了下她的长相。她也恰好看到我。她喊了我一声,我停下车子。女的走上来问,你看我干什么?我笑起来。女的问,你笑什么?我说,你是干什么的?女的把手里的烟扔掉,你要洗面奶什么的吗?我说,免费的吗?女的愣了下,你说呢?我笑起来,四十块钱对不对?女的问,我之前和你见过吗?我说,没见过。女的问,同行吗?我说,不是。女的扭头要走。我说,等一下。女的停下来看着我,干什么?我问,我想请你演个电影。女的睁大眼睛,你说什么,演电影?我心虚了,支吾着说,其实是个短片。女的上下打量我一番,你是干什么的,导演吗?我说,不是,拍着玩。女的说,有钱赚吗?我说,没有,不过可能会有点。女的问,你为什么找我?我说,你很合适。女的说,我不相信你。女的扭头往前走。我骑着电动车跟在她的身边,我觉得你真的非常适合。女的往路边躲了躲,是那种色情小电影对不对,你看走眼了,我为人很正派的。我说,姑娘你误会了,绝对不是,而且你根本不适合拍色情片。女的看了我一眼,为什么?我伸出手指着她全身上下,根本不适合嘛。女的停下脚步,我怎么不适合了,你说。我说,你身材不好,皮肤也有点黑。女的把手中的袋子朝我扔过来。我从电动车上掉下来,车子摔在地上。女的气冲冲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把掉在地上的洗护用品一个个捡起来,放进袋子里,递给她。她问,你到底要干什么?我陪她走了一段路,在这个过程中,我把简单的剧情和她说了下。听完后,她表现出了难得的兴趣。后来我们还聊到了她现在所从事的工作,她发出了巨大的抱怨,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恐怖的抱怨,搞得我特别难受。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率先哭了。我总觉得,先哭的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