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内经》“气增而久，夭之由也”探析

石 霞 朱晓云 郑宇然 刘喜明

（1.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100029 ；2.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北京100053）

“气增而久，夭之由也”首见于《素问·至真要大论》，张介宾释之曰“气增而久，则脏有偏胜，脏有偏胜，则必有偏绝矣。此致夭之由也”[1]，结合《释名·释丧制》中“少壮而死曰夭，如取物中夭折也”的相关记载，可以看出“夭”在此处特指疾病形成、恶化等不良后果。该理论提示若偏嗜一味日久，反会导致脏气过亢，机体损伤，既告诫世人当食饮有节，行养生之道，亦提醒后世医家，用药不当，“治病”之举反会“致病”。由于临床医生对此理论的认识不足，现如今仍常有不当用药，误治成疾事件的发生[2]，基于此，笔者提出几点拙见，冀为该理论在临床的应用提供新思路。

1 详诊慎断，以防误药生夭

采集病史是临床诊治疾病的第一步，《灵枢·邪气脏腑病形》曰：“见其色，知其病，命曰明。按其脉，知其病，命曰神。问其病，知其处，命曰工。……能参合而行之者，可以为上工。”四诊各有所长，可从不同方面了解疾病，但同时具有一定局限性，无法互相替代，若过度推崇流派之说，或迷信大家之言，病史采集不明，四诊不备便妄下诊断，极易造成误诊，从而导致后续立法、用药的错误。辨证准确，方证相应，附子、乌头一类有毒之品亦对人体无害；若辨证不明即妄投药物，方不对证，无异于抱薪救火，即便药中无毒，“夭”亦可从中而生，其害更甚。《濒湖脉学》言：“上工欲会其全，非备四诊不可”，临床采集病史，应四诊合参，做到观其形态，望其面目；闻其语音，嗅其病臭；切其寸口，触其病处；问其病史，究其缘由。充分认识疾病，分清主次标本，明确轻重缓急，才能辨证准确，进而据证立法，攻其要害，避免误诊误治对患者造成更大的伤害。

2 圆机活法，以防固药成夭

所谓疾病，皆由“气化失和”导致[3]1082，治疗疾病，本质上是通过药物之性味“以偏纠偏”，促进一身之气重新恢复平和状态，从而令疾病“自愈”[4]。随着疾病发展，人体内环境亦不断发生改变，若临床用药一味照本宣科，不知变通，日久易药性过偏，脏腑过亢，进而生“夭”，正如《医门法律》所言：“不及尚可加治，太过则病去药存，为害更烈，医之过也”。

2.1 识变从宜，药用轻灵 《伤寒论》言“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随证治之，并非指简单地根据病证将方中药味进行加减，同一药物，其用量大小、炮制方法、煎服法的不同都可影响其功效，使用不当，亦可对人体造成伤害，不可小觑。以常用中药柴胡为例，生用疏散退热，醋制疏肝解郁，酒制升举阳气。古有“柴胡劫肝阴”之说，若用大量生柴胡以行气解郁，反会因其发散升阳之效过强而致肝风内动，气机上逆。因此在辨证准确的前提下需谨慎选择和使用药物，防止因用量、用法的差异对患者造成进一步损伤。《素问·六元正纪大论》云：“用寒远寒，用凉远凉，用温远温，用热远热，食宜同法。有假者反常，反是者病”，寒冬时节，应慎用寒凉药物，以防阳气受损；暑热之季，则需慎用温热药物，以防阴津耗伤。《素问·五常政大论》言：“能毒者以厚药，不能毒者以薄药”，因体质、年龄的不同，不同患者对药物的耐受性亦不相同。一般来说，青壮年多气血充盛，耐受力较强，治疗时可投以气味厚、药力猛的药物，而年老体弱者，气血不足，对药物的耐受较差，治疗时应选择相对味薄、性缓和的药物。《素问·五常政大论》载有：“西北之气， 散而寒之， 东南之气，收而温之， 所谓同病异治也”，随着交通日益便利，接诊患者来自全国各地，各地气候、水土均有所不同，所选药物也当随之变化。

2.2 各得其宜，中病即止 中药效应立足于自愈[3]1083，即通过药物调节脏腑之气而令人体处于平和状态，人体稳态的恢复是保持健康状态的关键。临床用药，重在补偏救弊，当根据阴阳盛衰“补其不足，损其有余”，以达阴阳平衡，不可过剂。长期服用固定药物会对相应脏腑产生“增气”的良性效应，当“气”增至一定阶段时机体将产生一系列非药毒性损害，即“夭之由也”[5]。临床用药在关注本次药后反应之余更应注重患者既往用药情况，若已久服补剂仍表现为一派虚象者，不宜再补，此类患者往往为实邪阻滞，正气郁闭于内所致真实假虚，久补生火者宜清之，生湿者宜利之，实邪去则气机调畅，正气充及全身，虚象得除；几经泻下攻积而盛候不消者，实为攻下太过损伤正气，邪气留恋，“至虚有盛候”，绝不可再行祛邪之法，应调补正气，正气充盛，即可逐邪外出。临床治疗疾病，切不可忽略前人所用之法，亦不可迷信大家之言。慢性病患者需长期用药，待其病情稳定时可守前方，但守方也需灵活，应密切观察病情，做到法随证立，方随法变，守中有变，变中有守，中病即止，以防药性太过，因药生疾。

3 食补有度，以防食饮致夭

作为生命活动的动力源泉，饮食物对于人体不可或缺，由饮食物带来的影响日积月累，比起药物作用更加深重。《素问·生气通天论》中“高粱之变，足生大丁”的记载早已对饮食致病进行了描述。如今物质丰富，“肥甘厚味”早已不是“贵人”专属，久食肥甘最易内生“膏浊”[6]839，久致“肥满”；现代人体虚者少，但随着预防保健意识的逐步提升，信息来源的日益丰富，不分体质，不明药性，长期自服阿胶、红枣等“保健食品”调养者众多，此举非但无益于养生保健，反令脏腑之气失衡，轻则稍感不适，重则徒增新疾[7]。因此，面向患者做好宣教工作尤为重要。临床医生需在治疗疾病的同时对患者日常生活、饮食进行指导监督，纠正其错误观念，提高患者依从性，令其遵嘱用药，定期复诊，食药同调从而提高疗效。

4 典型病案

渠某，男，37岁。2017年9月1日初诊。

主诉：不育6年。患者2011年因不育于某国医大师处求诊，诊断为“不育（肾虚证）”，治以益肾壮阳，患者坚持服药6年未见明显好转，期间体重增加了15 kg，并先后诊断为高血压病、2型糖尿病、高脂血症。刻下：勃起不能，阴囊潮湿，困倦乏力，头晕头重，面暗红，肚腹硕大，心悸，腰部酸痛，怕热多汗，小便黄赤，大便溏泄，异味重。舌暗红、苔薄黄腻，脉缓滑。实验室检查：血糖（GLU）7.4 mmol/L，尿酸（UA）485 mmol/L，谷丙转氨酶（ALT）109 IU/L，谷草转氨酶（AST）43 IU/L，睾酮（T）4.99 nmol/L。中医诊断：肥满；辨证：湿热阻滞，痰浊内困；治以清利湿热，化痰消浊；方用龙胆泻肝汤化裁。处方：

龙胆草6 g，柴胡10 g，黄芩9 g，黄连3 g，生地黄12 g，泽泻10 g。14剂。日1剂，早晚分服。另嘱：停服其他药品及保健品，控制饮食，以素食为主，每日运动1 h，监测血糖。

二诊（9月14日）：诉药后血压稳定，未再心悸，体力增强，纳眠同前，二便异味偏重。舌暗、苔薄黄腻，脉沉滑。守上方黄连增至6 g，加通草6 g，再进14剂，患者诉诸症减轻。其后嘱患者坚持体育锻炼，严格控制饮食。治以清热利湿、行气化痰为主法，随证施治，前后服药6个月。2018年3月复诊：诉性功能基本恢复正常，体重下降13 kg，体力正常。实验室检查：GLU 6.06 mmol/L，UA 400 mmol/L，ALT 56.10 IU/L，AST 30.80 IU/L，T 5.67 nmol/L。

按语：患者虽状似“虚人”，其病之本实为湿热阻滞，痰浊内困。益肾之品性多滋腻，碍胃伤脾，患者用药数年，脾胃已伤，水谷运化不能，聚于体内而成湿浊。湿阻气机，清气不得发散于外则困倦乏力；浊滞经络，阻碍精气通达则勃起不能；湿浊上冲头目则头晕头重，留于脉内生成血浊，则尿酸、血糖升高[6]841。壮阳之品性多燥烈，久服渐损气阴，热邪渐盛。火热熏蒸于内则怕热多汗，血压升高；湿热相结注于下焦，则阴囊潮湿，小便黄赤，异味加重；火热化浊为痰，湿热痰浊阻于中焦则肚腹硕大。由此可见患者经治数年，非但不育这一旧疾未愈，反而新生诸多疾病，全因久服补益之剂，“气增而久”，误补“生夭”，治当以清利湿热痰浊为要。一诊时先投龙胆泻肝汤化裁以试之，患者仅服药14剂即诉体力增强，血压稳定，再进14剂诸症减轻，可知清利之法行之有效，故后续治疗仍以燥湿化痰、导热下行为主，并稍佐健脾之品以防药物寒凉伤中。谨记“气增而久，夭之由也”这一古训，随证施治，缓图其效，另反复叮嘱患者控制饮食，防止过食肥甘，复生湿热，同时配合运动，调畅情志，诸法同用，共达其效。

5 小结

随着时代发展，人们对健康的追求不断提升，不遵医嘱、不当用药已成疾病源头之一，这为现代医生诊治疾病带来新的挑战。“气增而久，夭之由也”迄今临床指导意义仍然重大，不可忽视，告诫医师临床诊治疾病，首先要谨慎采集病史，做到四诊合参，悉心辨证；遣方用药需熟知医理，详明药义，三因制宜；诊后应对患者做好宣教工作，纠正其不良生活习惯及自行用药的错误观念；不可一味追求利益，为迎合患者需求而不加辨证，滥用药物。医者应将“气增而久，夭之由也”牢记于心，以免给患者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