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类”时代的生命困境
——石黑一雄反乌托邦小说的隐喻性书写
2020-02-12张和龙
■晏 凯 张和龙
石黑一雄以奇崛的想象虚构了一群克隆人的艺术形象,探讨了“后人类”时代的生命境况与人的本质问题,表达了对科技发展的隐性忧虑与伦理观照、对政治权力压迫的批判以及对人的生命权利的关怀。特别是他的小说《别让我走》,从克隆人的视角反思生命意义,引起读者的强烈共鸣。小说通过克隆人的隐喻反思普遍性的人类生存状况,不仅如传统反乌托邦作品一样具有深刻的批判性,而且也以高超的艺术手法揭示了“后人类”时代的生命困境。
日裔英籍小说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与奈保尔、拉什迪并称当代英国文坛“移民三杰”。自《长日将尽》(The Remains of the Day,1989)开始,他不再把视野局限在移民前的“母国”,也不再聚焦日本文化或突出“异国情调”,而是越来越关注普遍性的人类生存境况。诚如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所言,石黑一雄“借用小说巨大的情感力量,暴露出隐藏在我们与世界的虚幻联系之下的深渊”。石黑一雄一直将自己视作一位“国际作家”。在这一试图超越家国、故土情怀的“世界主义”思想的影响下,其第六部小说《别让我走》(Never Let Me Go,2005)以独特的艺术手法虚构了一个寓言般的“后人类”成长故事。小说通过主人公凯茜对假想读者的回忆,讲述了一群克隆人长大成“人”后,不断向人类捐献身体器官直至生命终结的凄惨故事。1996年,在英国诞生的克隆羊“多莉”,表明“克隆”这一近乎神话的科技变成了现实。9年后,在这一科技背景下问世的《别让我走》不仅颇受读书界青睐,而且也深得批评界好评。
《别让我走》主要从克隆人的视角反思生命意义,是石黑一雄最能引起读者强烈共鸣的作品之一。它不仅和作者的其他小说一样,关注个体对过去的记忆、自我身份的反思以及现代人的精神创伤等;更为重要的是,它与石黑一雄的前五部作品明显不同,是以独特的手法展现现代生命科技背景下人类的未来境况。国内外研究者大多从身份、记忆、创伤、失落与死亡、权力等石黑一雄小说经常出现的主题入手对《别让我走》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如比兹尼、张宇金、利维、斯科尔、詹宁斯等。由于这部作品的题材涉及基因科技以及未来医学发展前景,评论界将它界定为反乌托邦小说或科学小说,如,托克和切尔托夫认为这是一个“温和而忧郁的反乌托邦”[1](P163),格里芬指出这是一部“具有批判精神的科学小说”[2](P653),巴恩斯称它是一部科学反乌托邦小说[3](P6),梅丽认为“它是科幻小说和反乌托邦小说的巧妙结合”[4](P7)。《别让我走》继承了英语反乌托邦小说传统,它与《弗兰肯斯坦》《美丽新世界》《使女的故事》等一脉相承,反思了西方社会在科技发展或政治权力等方面存在的问题或困境。石黑一雄将突飞猛进的生物克隆技术作为创作素材,但是,其中的科学元素几乎是隐形的,甚至是“不在场”的。正如哈里森所说的,《别让我走》“将背景设置在90年代英格兰,这种可替代的时间和地点不可避免地使其归于科学小说的行列。然而,小说里没有科学”[5](P5)。因此,《别让我走》也是一部“没有科学”的科学小说。然而,透过《别让我走》所具有的反乌托邦及科学小说的表层特征来探查其深层的精神内核,我们更应该将其视作一部诠释作家生命政治学主张的生命反乌托邦小说。石黑一雄以奇崛的想象虚构了一群克隆人的艺术形象,探讨了“后人类”时代的生命境况与人的本质问题,表达了对科技发展的隐性忧虑与伦理观照、对政治权力压迫的批判以及对人的生命权利的关怀。在综合考量小说家整体创作特色的基础上,笔者将从科技、权力和隐喻性的生命书写三方面入手,着重分析石黑一雄如何通过克隆人的隐喻,反思普遍性的人类生存状况,揭示“后人类”时代的生命困境。
一、科技对生命价值的漠视
在《别让我走》中,科学虽然是“不在场”的,但弥漫在整个叙事中的生物科技或医学应用语境是以暗指或间接的方式呈现出来的。小说中的黑尔舍姆是一所寄宿学校,里面的学生看似与“常人”无异,实则与“常人”大不相同。故事进程过半,读者猛然发现,“学生”不过是委婉语,他们都是以自然人为模板“复制”出来的克隆人。寄宿学校的老师对这些“学生”们说:“你们的一生已经被规划好了。你们会长大成人,然后在变老之前,甚至未及步入中年,你们就要开始捐献主要器官。这就是你们每个人被创造出来的目的。”[6](P81)小说主人公凯茜以平静的语气回忆她与克隆人同胞在封闭世界中的“常态”生活,与书中逐渐揭示的真相(即他们是一群克隆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凸显了“后人类”时代自然人与克隆人并存的社会状况。而“学生”“看护”“捐献”“圆满”等词语的运用,则是以隐晦曲折的方式呈现了“常人”与克隆人的二元对立关系,即一种统治与被统治、利用与被利用的生命权力关系。小说中虽然没有具体涉及或直接探讨科学命题,或者如哈里森所言缺少“科学性”(scienticity),但石黑一雄所揭示的“后人类”时代的生命价值问题却与当代科学的发展息息相关。
21世纪初,克隆技术在全球范围内引发争议,世界多国出于科技伦理的考虑,立法禁止使用生殖性胚胎克隆技术(reproductive cloning)。[2](P646-647)石黑一雄描写了器官捐献的某种可能性,即是用克隆人的身体来采集器官。因此,克隆技术的最新进展是小说故事情节得以展开的重要前提,也是这部小说受到广泛关注的重要原因。格里芬指出,故事发生在“不久前的过去,其引人瞩目之处源自小说所影射的当下科学界持续不断的争论”[2](P653)。格里芬列举了21世纪初克隆技术在英国的进展,例如,科学家们通过组织培养技术,成功地将人体膀胱的部分组织培育出备用器官。[7](P1241)这一技术使“复制”完整的人体来生产所需器官显得毫无必要,这无疑大大降低了小说中的虚构故事成为现实的可能性。
然而,《别让我走》不是一部拘泥于科学真实细节的写实小说。石黑一雄没有描写克隆人究竟是如何生产的,而是聚焦克隆人捐献器官前后的生命感受,由此避开了科技的未来发展与实际应用情况。也就是说,石黑一雄所关注的并非是生物科技在未来的医学应用前景,而是以超前的艺术想象虚构了一个“后人类”时代的“暗景”,即克隆人被自然人剥夺生命权的凄惨未来。因此,这是一个带有寓言性的独特的科技反乌托邦世界。科技给人类社会带来便利,但科技对人及其生命价值也存在漠视的可能性。人类为了治愈疾病恣意滥用克隆技术,尽管延长了一部分人(自然人)的寿命,但其代价却是剥夺另一部分人(克隆人)的生命权力。埃米莉小姐说:“长久以来,人们宁愿相信这些器官是凭空出现的,或者最多相信它们生长在某种真空环境中……尽量不去想你们。即使想到你们,人们也会尽力说服自己:你们并不真像我们一样,你们还不足以成为人类……”[6](P262-263)这种区分性的“认识”通过日常表述在小说叙事的多个层面上展现,它既存在于克隆人、监护人和神秘的绝对权威“他们”的悬殊身份中,也存在于克隆人与人类生活的空间差异内。在小说对未来的超前想象中,科技使人类以自我为原型克隆出相同的个体,而这些克隆人仅仅是为了满足医疗需要而存在,是盛放备用零件的容器,其生命权在科学的“规划”中被无情剥夺。
萨克尔曾将科学小说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展现科技应用价值的科学小说,它源于科学本身而旨在塑造未来;另一类是批判性科学小说,它通过反映科技发展的各种潜在可能性来批判社会现状。[8](P157-158)《别让我走》显然属于“批判性科学小说”。在小说中,克隆人群体沦为治疗疾病的一种手段,是小说家对人类滥用科技与生命价值遭遇漠视的批判,也是对“人何以为人”或人的本质问题的思考。现代科技给人类社会带来巨大福祉,同时也给人类社会制造了很多困惑和问题,尤其是基因克隆技术给人类的未来带来了很大的不确定性。石黑一雄以反乌托邦叙事手法构建了一个科学、技术与社会紧密关联的寓言般的世界,主动淡化了科学技术在此世界中的实现前景,却有效地揭示了科学对生命潜在威胁的黯淡未来,隐含着对科技未来发展的忧虑、对生命伦理的深刻反思以及对“唯科学主义”意识形态的隐性批判。石黑一雄通过描写克隆人的命运,揭示了科技对生命价值的可能性漠视与轻弃。小说以克隆、器官生产、移植等生物技术的科学发展作为叙事背景,凸显了斯奎尔所说的以克隆为代表的生殖技术及其文学表征之间的裂隙[9](P114-115)。格里芬指出,这条裂隙横亘在生物技术的发展及其文学表征之间,而《别让我走》“将一系列迥然不同而又相互关联的生物技术上的进展——克隆工程、器官采集、优生优育等——融合成一整套执着的虚构想象,同时将它们的不同意义凝缩成一个独特的批判视角”[2](P649)。确如所言,石黑一雄从科学发展的现实中获得写作素材,并倾注自身对科技作用的艺术思索,把小说主题从真实描摹科技细节的科学小说传统中解放出来,并非像《弗兰肯斯坦》《美丽新世界》等科学小说那样仅仅表达对科技发展的怀疑主义态度,或是表达对“唯科学主义”思想的批判,而是更多地揭示科技发展背后所隐含的生命权力与生命本质问题,更多探讨科技对生命的介入以及由此带来的生命价值与科技伦理问题,超越了反乌托邦叙事传统,将科学小说推进到生命反乌托邦的新维度。
二、权力对生命的双重操控
在《别让我走》中,石黑一雄虚构了生物基因技术可能带来的“后人类”黯淡前景,然而,高度发达的克隆科技作为为人类“谋福祉”的工具手段,是掌握在未曾现身的“他们”或“后人类”社会的政治权力者手中。因此,石黑一雄一方面再现了“后人类”社会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有可能导致人的生命价值遭遇漠视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揭示了政治权力对生命的隐性操控与潜在压迫。黑尔舍姆坐落在英格兰乡间,其恬淡静谧的景象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类似乌托邦的美好世界。然而,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学校逐渐展现其监狱的本质:学生的生活有严格的日程安排,他们自始至终都受到监护人团体的控制。这一切都体现出了福柯式权力的两个重要特点:对个人身体的政治干预和对集体精神的隐性操控。
在权力的政治干预下,小说中的克隆人几乎被培育成了福柯意义上的“驯顺的身体”。对于权力者来说,现代社会的成员必须具有驯服性。驯顺以失去最大量的个性为代价,使个体顺从而富有效率地进行生产活动,完成权力阶层下达的各项任务。在福柯看来,对个体身体权力的压制,正是自启蒙时期以来西方资本主义经济快速增长的基本社会因素之一。“如果不把肉体有控制地纳入生产机器之中,如果不对经济过程中的人口现象进行调整,那么资本主义的发展就得不到保证。”[10](P101-102)身体由此被卷入政治领域,受到权力的直接干预。“只有在肉体既具有生产能力又被驯服时,它才能变成一种有用的力量。”[10](P27)因此,黑尔舍姆的学生如同被圈养起来等待屠宰的动物,他们存在的唯一目的是在合适的时候向人类捐献身体器官。对学校而言,唯有保证体内各器官的健康,他们才有存在的价值,才能对社会“有用”。要想让学生驯服,就必须在学校内部施加纪律或规训。这非常类似福柯所说的“权力‘微观物理学’”[11](P157)。权力者依靠精细的纪律模式对身体进行具体的政治干预,以达到驯服身体和操纵个人行为的目的。
小说中的黑尔舍姆如同一所克隆人的培育工厂,但同时也是石黑一雄所建构的福柯式权力规训与隐性操控的隐喻空间。为了贯彻纪律的有效执行,权力者将校舍设置在一个基本与外界隔绝的封闭空间内,以确保规训的有效性。“封闭”原则在福柯所谓的规训机制中既不是永恒的,也不是不可或缺的,因而学校更灵活、更细致地利用了空间效应,给予高年级学生一定的行动自由。黑尔舍姆要求他们结束学习后搬到一些半封闭的成人社区(即“村舍”)去生活一段时间,以保证这些学生在捐献前能融入人类群体。在福柯看来,“纪律是一种等级排列艺术,一种改变安排的技术。它通过定位来区别对待各个肉体,但这种定位并不给它们一个固定的位置,而是使它们在一个关系网络中分布和流动”[11](P165)。在小说中,不同的监护人负责照管学生不同方面的生活,允许学生在学校范围内有条件地活动。这如同监狱里的犯人定期进行的放风,通过给予学生一定的个人空间,以防他们在被管束时身心发生病变。
除了“封闭”的空间位置外,视野开阔的十八层主楼,带有高窗的体育馆以及学校四周的篱笆墙,也无不隐含着复杂的政治权力隐喻。学校的主楼是校园的标志性建筑,同时也是权力规划与操控的一个中心点。正如福柯所说:“中心点应该既是照亮一切的光源,又是一切需要被了解的事情的汇聚点,应该是一只洞察一切的眼睛,又是一个所有的目光都转向这里的中心。”[11](P197)作为中心点的主楼既可以用来监视学生,也便于“他们”从外界来监视学校。而学校在管束学生时采用了多种手段,其严格的纪律制度是权力规训身体的具体表现。例如,学校要对克隆人的身体负责,所以利用体检来判断学生在身体上是否达到“捐献”的医学要求。此外,对克隆人的精神进行隐性操控,是权力操控生命的另一大特点。制造恐怖氛围,散布可怕谣言是其主要手段。如第五章的树林就起到威慑的作用,既保护学生身体安全,又限制他们的精神自由。第七章的栅栏也标志这种无形的操控。类似栅栏的铁丝网还出现在观船之行的路上,使露丝看到后就无法动弹。隐性操控所带来的恐惧感是如此强烈,甚至可以成为学生性格的一部分,即使离开学校也无法将其摆脱。黑尔舍姆象征着生命遭到政治无情干预的社会,全体学生处于精神规训之中,每天都要按时完成各项活动,没有自我存在意识。他们在政治权力的操控下,屈从于无意识的麻木状态。在学校对他们从小到大的精神限制下,他们看不到其他生活的可能,只能相互慰藉并接受被安排好的命运,最后主动将自己的生命权“捐献”出去。因此,石黑一雄笔下的克隆人世界如同福柯所描述的现代国家,个体的生命被无情地纳入政治领域,受到政治权力隐秘而极其有效的双重操控和压迫。
三、“后人类”生命书写的隐喻性
后人类主义是20世纪随着科技发展而出现的。它是与人本主义相对又密切相关的一个概念。人类不再被看作是凌驾于其他物种之上,具有不可剥夺的权利或独特属性的神化物种。后人类理论“抹灭了生命部分——有机的和话语的——传统上为人类纪保留的,即‘特殊生命力’,和更宽泛意义上的动物和非人类生命部分,也叫做‘普遍生命力’之间的界限”[12](P87)。人本主义传统所塑造的人类在尼采、福柯及福山等思想家的批判下开始瓦解。计算机、基因工程和机器人等科技时代的象征正在不断削弱传统意义上的“人性”,人类面临进入高度人工智能化或基因生物化的“后人类”时代。“后人类中心主义替换了物种等级观念和一个‘人’作为万物尺度的单一共同的标准概念。在由此打开的本体论缝隙中,其他的物种一个个跃入其中。”[12](P97)由此观之,《别让我走》中的克隆人和人类之间的界限不再清晰可辨。人类在科技的助力下,通过移植克隆人的身体器官而成为“后人类”。“后人类”克隆人作为基因复制的产物,通过后天教育获得丰富的情感与生命体验而成为“人类”。因此,自然人与克隆人既是相互对立的,又处于相互依存和相互转化的复杂隐喻关系中。换言之,小说中的“后人类”生命书写具有鲜明的隐喻性特征。
隐喻性的生命书写体现在自然人/克隆人、身体/灵魂的二元对立转化中。汤米和凯茜为了获取延迟捐献的机会而去拜访夫人,从夫人的口中得知画廊的真正用途,即这些画作与其说是“揭示你们内在的自我……展现你们的灵魂”[6](P254),不如说是“为了证明你们完全是有灵魂的”[6](P260)。埃米莉小姐向他们承认,只要证明有爱情意识就能推迟捐献的传闻从来就不是真的。这无疑讽刺了人类将克隆人的灵魂物质化的意图,因为人类终究只在乎克隆人的身体器官。面对克隆人究竟算不算人类,克隆人的生命究竟有无价值的质问,埃米莉小姐的回答听起来无奈而充满同情,实际上却影射了人类的自私和伪善。石黑一雄以回忆的方式从克隆人的视角来讲述故事,无疑表明他把克隆人当作核心的隐喻和象征来探求生命的普遍意义和共同价值。凯西自始至终充满“温馨”与“美好”的回忆是以隐晦的方式质疑“黑尔舍姆式”的人类“捐献”计划,也是对以夫人和埃米莉小姐为代表的人类发出的控诉。因此,石黑一雄所构建的回忆叙事是一个带有强烈隐喻性的生命叙事。它既是克隆人生命权力的挽歌,也是关于人类生命价值的寓言。
阿甘本认为:“我们所有人潜在地都是神圣人。”[13](P159)《别让我走》 中的克隆人非常类似阿甘本意义上的“神圣人”。这是石黑一雄生命书写的另一个重要的隐喻性维度。所谓“神圣人”,指的是个体生命在政治与法律层面被双重排除而被彻底弃置在暴力状态下。阿甘本引述费斯图斯对古罗马法中“神圣人”的说明,“祭祀这个人是不被允许的,但杀死他的人不会因杀人而遭到谴责”[13](P102)。这就是双重排除:既被排除在人间法之外(可以被杀死),又被排除在神法之外(不能被祭祀);既被排除在俗世领域之外,又被排除在宗教领域之外。“神圣性”使这种人在神之领域没有丝毫地位。他们的生命在名义上首先通过死亡威胁被转交给诸神,这是第一重暴力;而实际上其身体由于已经是诸神的拥有物且具有“不协调的污浊性残留”[14](P78),因而又被排除在祭祀仪式之外,这是第二重暴力。双重暴力将个体从人间法和神法中彻底抹除,使其生命同时具有令人敬畏与受诅咒两种属性而成为彻底的“赤裸生命”,“即神圣人的生命,这些人可以被杀死,但不会被祭祀”[13](P13)。在阿甘本看来,“赤裸生命”等同于“神圣生命”,“神圣人以不可祭祀性的形式而归属于神,并且以能够被杀死的形式而被纳入在共同体中。不能被祭祀但可以被杀死的生命,便是神圣生命”。[13](P117)
与“神圣人”相似的是,克隆人也被排除在共同体之外,因为创造他们的方式和人类不同:“我们每个人都是在某个时刻按一个正常人复制过来的……”[6](P139)克隆人被人类弃置后就降格为“赤裸生命”,成了被捕获、征用与控制的对象。他们可以被杀死,而法律却在这里被悬置,未出场的权力者(小说中的“他们”)杀死他们(克隆人)而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此外,生命克隆的过程犹如上帝创造亚当,因此,人类就是克隆人世界的神,其拒绝承认克隆人是人类的态度,相当于把克隆人又排除在可被视作神域的人类范畴之外。阿甘本理论中人类作为神圣之域的含混性,即一种“包容性排除”(inclusive exclusion),可以用来解释凯茜等人既归属于人类(他们叫做“克隆人”)又不属于人类(他们不是自然人)的状态。权力者(人类)在共同体中部分隔出“例外状态”,其至高操作(所谓至高决断)把克隆人的生命排除在它本应受到保护的空间外,使其遭到弃置而缩减为“赤裸生命”。“在扶助生命的生命政治逻辑(通过器官移植救人)下,恰恰是在毫不手软地灭除这些当代‘不配活’之人的赤裸生命。”[13](P51)这就是小说中人类对待克隆人的生命反乌托邦逻辑。克隆人的生命价值在于其体内的器官,三到四次“捐献”后,他们就成了阿甘本所谓的“被掏空价值的生命”。这一以人类需求为标准的价值界限一旦被超越,“生命就不再具有政治相关性,变成仅仅是‘神圣生命’,因此可以被灭除而不受惩罚”[13](P189)。小说中露丝与汤米被“掏空价值”后去世的场景充满哀伤,堪称上述冷酷逻辑在文学上的生动反映。
在人类意识中,创造克隆人的唯一目的是为治疗疾病提供所需器官。克隆人好比容器,本身没有任何价值,有价值的是他们的身体器官。要求克隆人“捐献”直至“圆满”,却不能界定为人类社会中的谋杀,因此这一行为是不必受到惩罚的,反倒是为了挽救人类生命所必须做的事。然而,小说中的人类对具有“非凡智力、非凡体质”[6](P264)的克隆人感到恐慌,害怕他们会取代自己的崇高地位,于是“退缩了”[6](P264),最终将“捐献”项目全部关闭。可见,人类对克隆人的态度是矛盾的,既想操控利用他们,又担心他们超过人类而成为人类主宰。在小说结尾,凯茜平静接受“捐献”的命运。石黑一雄或许是想借凯茜这个在他看来最接近人类的克隆人形象,隐喻性地表达出以下重要主题:现代社会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神圣人”,都有可能被弃置在“例外状态”中。阿甘本说:“每个社会都决定了它的‘神圣人’将是谁——就连最现代的社会也如此……赤裸生命不再局限于一个特殊的地方或一个确定的范畴。它存在于每个活着的存在的生物性身体内。”[13](P189)与阿甘本不同的是,石黑一雄通过克隆人形象构建了一个“后人类”社会的隐喻,旨在对生命权力关系以及“人何以为人”的生命本质问题作出严肃的思考。
四、结语
比德姆认为,石黑一雄“借克隆人的成长故事质疑了我们的价值观和道德感以及那些我们自认为是理所应当的真理……其简洁的文风掩盖了小说复杂的内涵”[15](P137-147)。正因如此,《别让我走》在石黑一雄的全部作品中处于十分特殊的地位。小说既体现了作者的整体创作特色,即对身份、记忆和创伤等问题的持续探索,又以反乌托邦的艺术形式反思人类未来可能出现的生命困境。在《别让我走》中,石黑一雄描写了“后人类”时代的黯淡“前景”,揭示了政治权力对个体生命的隐性操控,同时还以隐喻性的方式呈现了生命书写的新维度。小说作者以“克隆人”作为隐喻和象征来反观人类自身的生存状况与生命处境,从叙事表层的权力政治学走向叙事深层的生命政治学。石黑一雄曾在访谈中说过:“我(写作)的总体目标并非囿于给英国人提供教训,读者应该把(故事背景)英国视为一个具有隐喻效果的神话场所。”[16](P140)《别让我走》诠释了石黑一雄的生命政治学主张,旨在观照生命权力与反思生命价值,具有警醒世人的深刻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