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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生命性的拟幻象

2020-02-11詹冬华

创作评谭 2020年1期
关键词:小冰书法机器人

詹冬华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缩写为AI)是研究开发用于模拟、延伸、扩展人的智能的理论、方法、技术及应用系统的一门技术科学。这里的“智能”涉及意识、自我、思维(包括无意识思维)等方面[1]。人工智能在机器视觉、指纹识别、人脸识别、虹膜识别、智能搜索、语言和图像理解等方面均有非常广泛的应用。近几年来,人工智能技术进展非常迅速,已经开始向艺术领域大幅度挺进:2016年,由谷歌(Google)旗下DeepMind公司团队开发的人工智能机器人“阿尔法狗”(AlphaGo)战胜围棋世界冠军李世石,此后又战胜围棋高手柯洁;2016年,日本公立函馆未来大学教授松原仁率领的团队推出了机器人写的科幻小说《计算机写小说的那一天》,该小说参加日本“星新一奖”比赛,成功通过了初审;2017年,微软人工智能机器人小冰撰写的诗歌集《阳光失了玻璃窗》经由北京湛庐文化传播公司推出并正式出版,这是AI创作的第一部诗歌集;此外,人工智能机器人还会画画、写书法、唱歌等。这使得人类文艺创作面临着很大的挑战。

一、技术强力下的符码狂欢

20世纪初,俄国形式主义曾极力批驳传统的文艺研究方式,认为文学是一门科学,应当将其从社会学、历史学、心理学等领域剥离出来,使之还原为一个独立自足的、封闭的语言文本。文学的语言符号形式被推到了文艺研究的前台,成为文学艺术的本体。20世纪后半叶以来,随着文化研究热潮的涌起,西方形式主义思潮受到一定的限制。但在人工智能领域,形式主义又与最新科技成功联袂并高歌凯进,呈现出一种新异的审美样态。人工智能通过大量学习人类艺术经典作品,建构了极为完备的艺术信息符号体系,并且能在各种激发源的诱发下,实现自主创造,完成各类艺术作品的创作。下面以文学、书法为例,对人工智能艺术做一番文本分析。

微软小冰推出的诗歌集《阳光失了玻璃窗》造语特异、想象超绝,是技术强力支持下语言符号的狂欢。当然,其中也有一些不错的作品,如《我的爱人在哪》:“快把光明的灯擎起来了/那里有美丽的天/问着村里的水流的声音/我的爱人在哪//因为我的红灯是这样的幻变/像是美丽的秘密/她是一个小孩子的歌唱/那时间的距离。”[2]虽然这首诗意象的变换较快,显得比较飘忽,但还是可以读出诗歌的主旨:对爱人(爱情)的寻找。诗作语言符码的能指与所指保持着一种较为适当的审美张力,既没有生硬的逻辑痕迹,也不过于游离在外,使得意蕴杳渺难踪。再如《你的飓风在扫着疾驰的山》:“去呀没听过的高山与暮鸦的雪木声/而不美丽的梦/蛛网布满了人间的泪痕/你的飓风在扫着疾驰的山//高山上的雪/而这美丽的果子/也不曾看取人间/这也不能自我的灵魂。”[3]这首诗给出了一些看似关联不大的意象:高山、暮鸦、雪木、梦、蛛网、泪痕、飓风、果子、人间、灵魂。乍看不知所云,但仔细品读可以发现,这些意象可以归为两大类:一类与自然相关,如高山、飓风、雪木、暮鸦、果子;另一类与人世相关,如人间、梦、泪痕,蛛网、灵魂。诗歌意象在自然与人世之间快速切换,并使用通感、拟物、拟人、象征等修辞手法,较为成功地彰显出人对于自然秘境进行艰苦探寻的心路历程。其中的高山、暮鸦、雪木、飓风、蛛网、泪痕、人间等意象均有着独特的意涵,能够引起丰富的联想。尤其是“你的飓风在扫着疾驰的山”这一句,将本属大自然的飓风赋予作为主体的人,同时又将静态的山动态化了,设想奇特,出人意表,但又与诗歌的意境颇为吻合。即使是真正的诗人来写,也不过如此。从这一点来判断,人工智能的确有着很强的学习能力,它能够模仿诗人创作的手法,将与主题相关的意象进行巧妙的组合,编织成具有丰富意味的诗歌作品。但遗憾的是,目前人工智能的诗歌创作还处于模仿阶段,好的作品毕竟是少数,大多数还不是很成功。在微软小冰创作的《阳光失了玻璃窗》中,大部分作品存在逻辑不清、用词错误、意义混乱等情形,可以略举几例:

《我拿了我的眼睛》:“无灯火/这强烈的新鲜的/而他的眼睛/我是一个寂寞的梦//孤灯我的泥人/可要保存着那新鲜的酒/我命运的能赠给我的好人/我拿了我的眼睛”[4]

《它常把我的海水洗甜》:“有燃(悠然)从风雪的街心随着流漫/向冰冷的风/ 时光使(驶)在世界/展示着我倦了的心/我不起雪的时候/假如你冷冷的身/你像是梦中的一点平土/它常把我的海水洗甜”[5]

《黃昏里来了一碗茶》:“黄昏里来了一碗茶/回家一齐看—/嘴里的妻子已失去了/让野火的人们//风景如风车里的一碗茶凉/是少年的故事/回家一年的时候/ 我猜我也一例有敌骑的呼声响”[6]

这些诗作比上述两首诗显然要难解得多,读后几乎很难看出作者要表达什么,诗歌的题目(可能是编辑时从诗句中遴选出一句代为题目)更是匪夷所思。从好的方面说,人工智能显示了超乎人类的想象力,能够将常见的字词组合成奇异的词语或意象;从不好的方面说,这些想象由于缺乏现实逻辑与生命体验的支撑而显得生硬和突兀,因此是一种无效的文学想象。这些诗句,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语言符码的排列组合,是缺乏生命情味的机械堆砌。也就是说,人工智能目前还只是学到了人类文艺创造的皮相功夫,并没有深入到更为重要的意蕴、境界等层面。文学领域是这样,那其他领域如何呢?我们可以看看机器人书法。

香港大学教授徐扬生与自己的团队研发了一个能够书写的机器人,这台机器人能够根据要求书写行书、楷书、隶书等各种字体,甚至能模仿名家的手笔。机器人通过摄像头抓取字帖的内容,录入系统,再通过系统分析,对笔画进行拆解、组合,借此读解名家名帖的书法特点。机械臂抓握毛笔,基本能够完成起、承、转、折等动作。日本科学家研发的书法机器人甚至还有现场学习的功能,先让书写者抓住机械臂写一遍,接着让机器人写,所书写的字的笔画结构几乎完全一样。

深圳市越疆科技有限公司的科研团队设计了一款书法机器人,参加了央视的《机智过人》节目,成功地通过了测试。书法机器人与中央美院三位书法高手进行现场比拼,同时临写《兰亭序》中的某一个“之”字,让现场的观众进行辨认,结果多数人判断错误。据该团队领衔人郎需林介绍说,书法家写“之”字,对该字轨迹的把握只有十几个点,但机器人则是不断的优化,最后通过四百多个点连接起来,书写速度、拐角的衔接、起承转合等,都是通过大量的优化实现的。尽管智能机器人在书法领域有了不错的表现,但需要指出的是,就目前所见书法机器人所写的“作品”而言,只能算是用毛笔写字,还未能真正达到书法的程度。一方面,机械臂与人的手臂之间的差异非常大,尤其是手指对毛笔的掌控方面,机器人的抓握远比不上人的手指那么灵活自如。机器人只能用操控装置正向固定笔杆,因此只能完成提、按、起、承、转、合等简单动作,至于更为复杂的中锋、侧锋、平转、绞转等动作还无法顺利完成。因此,单就书写技法来说,机器人要走的路还很长,更遑论书法中的墨法、章法、性情、韵味、境界等更深层的问题。

二、迅捷模拟中的灵韵缺失

由于现代科学技术的强力支持,人工智能机器人可以在瞬间完成对所学作品的信息(包括语言、图像、声音、形体动作等符号信息)的分解、组合,实现迅捷模拟。从学习的初级阶段来说,人类是远远比不上电脑机器的。以微软小冰为例,她在写诗之前,通过深度神经网络等技术模拟人的创作过程,学习了自1920年以来的519位现代诗人的作品。小冰迭代学习一次的时间约0.6分钟,经过100小时,她已经完成了10000次的迭代,如果人类要将这些诗读10000遍,大约需要100年的时间。通过高强度的学习训练,小冰的诗歌创作积累已非常丰富了,当她受到某个灵感激发源的刺激,就会产生新的创造。[7]同样,微软小冰持续22小时学习了400年艺术史上236名著名画家的作品,在受到创作源的激发时,可以独立完成100%原创的绘画作品。与其他现有技术相比,小冰的绘画不同于随机画面生成,也不同于对已有画面的风格迁移变换或滤镜效果处理,小冰的画无论是构图、用色还是细节元素,均接近专业画家的水准。[8]小冰绘画模型有两大特点:一是机器会对人类社会最杰出的艺术创作进行大量的学习;二是会大量使用诱发源,不是让机器把一种已有的视觉元素转成另外一种风格重新生成,而是要求在诱发源的帮助下,激发人工智能进行重新的创作。[9]2017年,微软小冰化名“夏语冰”通过了毕业考试,成为中央美院的硕士毕业生,其作品在中央美院2019届研究生毕业作品展上首次展出。她创作的原创画也被当作Bing的首页图。[10]2019年7月,微软小冰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首次个展《或然世界 Alternative Worlds》。这些均说明人工智能艺术已经取得了较大的成绩。但与人类创造的真正艺术杰作相比,距离还非常远。

首先,人工智能并非对所有的文艺类别都很在行,有的水平高一点,有的则处于低级阶段。相对来说,人工智能对视听艺术掌握得较好,比如音乐、绘画等,所创造的作品也较为成功;书法次之,其对操作灵活性的要求较高,目前机器人尚不能完成具有鲜明个性的书法创作;而对于诉诸思考的语言艺术则更是稍逊一等,如小说、诗歌等。即便是视听艺术,如果需要表达某种深刻的主题,人工智能就显得捉襟见肘了。比如微软小冰要用绘画表达“中国的城市化进程”这一命题,她所画的内容基本上在“建筑”“人”“家具”这几个元素上来回重复。同一主题的绘画作品内容比较单一,自我因袭较为明显。

其次,人工智能机器人虽然能模仿人类大脑进行一定程度的思维,但它没有生命情感,没有灵魂,因此也就不可能像人那样有爱与恨、怕与痛、喜怒与哀乐。美国符号学美学家苏珊·朗格认为,艺术从本质上是一种生命的幻象,如绘画表现的是虚幻的空间,音乐表现的是虚幻的时间,舞蹈表现的则是虚幻的力,电影表现的是虚幻的生活等等。因此,艺术是生命形式的一种符号化呈现。按照朗格的观点,人工智能艺术也属于符号所构成的幻象,但由于没有生命的投注和情感的流露,这里的幻象只能算是由语言符号组构的拟幻象。表面上看,它与人类艺术家所创造的作品很相似,但缺乏一种根植于生命体验的审美灵韵。

最后,人工智能机器人只能执行人的指令,但无法进行价值判断,不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言进行深度反思。它所创造的艺术作品很难说具有某种深刻的哲思意涵或人格境界;如果说从作品中可以读出这方面的信息,那也是它所学习过的人类艺术中原本就包含了的思想意义,而不是机器人自己独立产生的思想观念和价值诉求。

综上可见,虽然人工智能艺术显示了令人惊讶的表现,但也不是一往无前,凌驾并僭越人类的诗性之思,创造出让人惊叹的艺术杰作来。只要人工智能机器人还不具备人的生命情感,没有反思意识与价值判断,无法实现道义担当与境界提升,它所创造的艺术就难以获得真正动人的力量,这是人工智能艺术的限高架。

三、人工智能与文艺的未来

有人预测,在不久的将来,人类的文艺创作将被人工智能所取代。到那时,作家、书法家、画家等都将面临“失业”的危险。当然,也有不少的专家学者提出不同的看法,认为这一说法有点危言耸听,文艺创作是人脑极为精微神秘的精神活动,这是一个极难打开的“黑箱”,机器人不可能真正模拟人脑的审美创造活动,因此其取代人类进行文艺创造也是不可能完全实现的。笔者认为,人工智能与人类的文艺创造活动并不构成真正的冲突,两者可以同时并存,彼此互融促进,共同将文艺事业推向繁荣。一方面,我们要从根本上弄清楚人工智能艺术的本质,指明其优势与缺陷,找出其与传统经典艺术的根本差异。另一方面,也要充分认识到人工智能对文艺创作所带来的种种冲击和影响,想好应对的策略。

从客观上来说,人工智能对人类文艺创作形成了一种倒逼。任何艺术的初始阶段都是模仿,但不能止于模仿。这是人工智能艺术与人类艺術杰作之间的分水岭。相比之下,人工智能的模仿能力要远高于人类,如果艺术家只在模仿的层面往复逡巡,没有推陈出新的勇气和能力,那他们及其作品必将被人工智能所取代。在人工智能的刺激与逼迫下,人类艺术家只有不断地提升自己的整体创作水准,才有机会与人工智能一争高下。而那些粗制滥造、因袭重复的创作基本上不再会有市场了。可以预见的是,在不久的将来,人工智能技术越来越发达,人工智能艺术也有可能跨越一道道障碍,逼近人类艺术的高门槛。更为关键的是,人工智能会与消费大潮联手,全面挺进人们的日常生活。到那个时候,人工智能机器人就像手机一样普通,只要主人需要,它完全可以为人们及时提供文艺审美的消费服务。在那种情势下,文艺消费的大部分市场都有可能被人工智能所占领。如果是这样,艺术家该如何自处?

一方面,艺术家可以利用人工智能科技助力人类的文艺创作,实现人机结合。

艺术家应充分发挥人工智能在材料搜集、信息整合、巨型想象等方面的优势,开拓艺术创作的新天地;另一方面,我们也要高度警惕工具理性对人文理性的僭越与褫夺,防止“机心”泛滥。人工智能再发达,也是人创造的,是为人服务的工具。人工智能艺术不应无视人的现实存在,凌驾于人类创造的艺术之上。与此同时,也应该充分发挥文艺批评的功能,对人工智能所创作的文艺作品进行仔细甄别与深度解读,披沙拣金,汰芜存菁,使之参与到人类艺术繁荣发展的历史进程中来。

参考文献:

[1]参见百度百科“人工智能”词条,见网页:https://baike.baidu.com/item/人工智能/9180?fr=aladdin

[2]小冰(人工智能):《阳光失了玻璃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第33页。

[3]小冰(人工智能):《阳光失了玻璃窗》,第74页。

[4]小冰(人工智能):《阳光失了玻璃窗》,第21页。

[5]小冰(人工智能):《阳光失了玻璃窗》,第13页。

[6]小冰(人工智能):《阳光失了玻璃窗》,第14页。

[7]参见网页:https://baike.baidu.com/item/阳光失了玻璃窗。

[8]参见网页http://www.techweb.com.cn/ucweb/news/id/2744401

[9]参见网页:https://tech.sina.com.cn/roll/2019-05-19/doc-ihvhiews2497522.shtml

[10]参见网页:https://tech.sina.com.cn/roll/2019-05-19/doc-ihvhiews2497522.shtml

(作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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