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死亡:对“短视频热”的一种解读
2020-02-11李壮
李壮
人类对动态影像进行捕捉的历史,其实并不短暂。如从卢米埃尔兄弟改良电影技术,银幕上的动态图画逐渐进入公众日常生活开始算起,这段历史的长度已经在百年以上。从技术原理层面上讲,近年来红火异常的短视频,作为一种通过连续高速呈现图片,从而在视觉上制造出动态效果和逼真现场感的文本形式,与电影或电视节目应属同一物种。然而,短视频对现代个体生活的渗透程度,显然已非电影电视等传统视频文本形式所能比拟。在空间上,短视频搭乘着移动终端技术(智能手机)普及的快车,迅速摆脱了特定仪式化空间(电影院或电视机前的长沙发)的束缚;在时间上,短视频借助其“短”(完整视频长度一般只有几分钟甚至几秒钟),而完美地实现了对当代人大量(几乎是随机出现的)碎片时间的填补。
短视频成了一种真正能够做到“随时随地”展开的文本—从早晚高峰的地铁车厢、银行大堂的等候座椅到机场里的公用厕所,随处都可以听到短视频播放和切换的声音。更重要的是,短视频因其迅速而广泛的流行,似乎正悄然改变着个体的生活娱乐习惯乃至思维习惯。事实上,短视频的存在和走红,构成了我们管窥当代社会文化生活及精神症候的一扇窗口:短视频的特定形式,与当代生活的“碎片化”特征之间,构成了某种同构或相互映射的关系;其对总体性意义的解构,对时间资本的充满快感的耗散,乃至其背后无形而巧妙的盈利模式,又时时折射出消费逻辑那幽灵般的影子。
一、信息传递与记录自我:短视频的“传统”基因
当我们谈论短视频时,首先需要指出的一点是,短视频自身内部存在着诸种类型模式分野。我们可以在诸多不同的坐标系内,对短视频进行五花八门的分类:它是搞笑的、煽情的,还是讽刺(说教)的?是具备叙事完整性的(近似于“段子”)还是不具备叙事完整性的(以蒙太奇手法拼接的视觉图像“奇观”)?是原创作品还是同人衍生作品?风格是一本正经还是鬼畜高能?这些不同的分类之间,并不像“猴子到人”那样存在着线索清晰的历时性内部演化,而是以共时性的方式同时呈现于短视频的当下图景之中。如果在类型梳理上贪大求全,希望面面俱到,论述者必然会陷入这座近乎无限生长的迷宫之内难以脱身。因此,我们不妨选取一种直接深入内部的方式,求助于短视频文本生产传播的内部动力逻辑(为什么要拍摄或观看),来对短视频进行一次总体外貌的梳理观察:在短视频文本(能指)与特定的信息/意义(所指)之间,究竟呈现为怎样的关系?
首先需要意识到的是,从内在动力机制上讲,当下相当一部分短视频,在动力机制上其实是相当传统的。类似于一段广告或一封公开信,这类短视频承载着一系列清晰、明确、充满目的性和指向性的信息,并力求将此信息有效地传递给外部群体。举两个小例子。其一是一个戏仿版的“鬼故事”。一辆小汽车行驶在深夜的树林里,镜头的不稳定切换和诡异的背景音乐中弥漫着不安的气息。忽然,汽车的窗玻璃和反光镜结上了一层冰霜,随着刺耳的刹车声,汽车前方出现了一个白衣长发的女鬼!女鬼逼停汽车,飘到駕驶室的位置,拉开车门。紧接着,出人意料的反转出现了:女鬼猛然间瞪大了眼睛,发出一声见鬼般的尖叫,吓得转身而逃。镜头随即切换到车厢内景:这辆一路行驶着的汽车,驾驶室上居然空无一人。原来,这是某著名汽车品牌为宣传自己正在研发的自动驾驶系统而拍摄的恶搞小视频。第二个例子,则是以“爱情故事”的形式呈现:一段1分钟左右的视频,以双人床正上方的固定视角,通过蒙太奇的画面跳跃拼接手法,完整地呈现了一对恋人相恋、同居、争吵、分手的全过程。视频最后,出现了一句广告语:“我们的青春全在裸睡的床单里”。原来,视频的拍摄方是某家具用品品牌。两个例子都非常接近于电视广告,但与电视广告不同的是,两段视频都完全可以作为独立文本进行观赏(可以剥离特定品牌或产品的存在感),它们传递出的不过是如下信息:无人驾驶技术是很神奇的,“床”是重要而有意味的场所。与此类似,那些拍摄著名景点的短视频和美食烹饪类短视频(二者在当下的生产量和观看量都非常之大),也都是带有明确的信息传递功能的:它们的存在,是为了呈现和突出特定对象的价值意义(“这里很好看”或“这种食物很好吃”)。一些讽刺性的短视频道理也同样遵从此理:人性(或人类社会政治生活)中的虚伪和丑陋,当然构成了可供传递的有效信息。
把特定信息传递给世界,这是短视频身上携带着的“传统功能项”。而在另一些短视频中,信息的传递变为了记录。涮火锅,剥龙虾,冲浪,爬山……这些个体日常生活中有趣或值得记录的瞬间,都可以被拍摄成短视频,上传至公共平台或社交网络。这类短视频,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日记:它所承载的信息,大都是主体日常生活内容。它们的去处,看似是众多陌生的视频观看者;它们的表现对象,看似是毛肚龙虾或名山大川。然而实际上,它们真正的指向是拍摄者自己。这是短视频记录个体生活的功能—这是从生产(拍摄者)角度来讲,如果反过来从消费(观看者)角度讲,它就构成了对身边人(熟人或广义同类)生活的触碰和观赏。
二、纯粹耗散:短视频与“时间的死亡”
“信息传递”或“记录自我”,从视频图像文本的发展历程上看,其实都还属于较为传统的功能项。“短视频热”最有意味之处在于,它制造出了一大批几乎不试图传递任何信息的视频文本—这类短视频,瞬间完全孤立的情境碎片,甚至是纯粹无意义视听景观。最典型的,莫过于“抖音”上经常出现的“好看小姐姐”类视频:年轻女子在滤镜处理之下,跟随特定音乐翩翩起舞,甚至干脆就只是来回一遍遍走路。一度非常流行的“手指舞”类短视频也属于此类。这类短视频,既不试图传递有效信息(视频里的“小姐姐”并不是为了征婚才拍摄视频的),也不属于记录自我、主体建构(美貌女子或手指的主人是谁,大多数观看者并不在意)。它们的意义仅仅落脚在“好看”“可爱”或“搞笑”“有趣”(这种“有趣”甚至可以是某种恶趣味,例如“快手”上一度泛滥的“小孩抽烟”“脏话骂人”等视频),看过便可抛掷一旁。在这里,短视频成了拍摄者“随手拍”的随机产物,以及观看者“打发时间”的一次性耗材。能指自身(它作为一段有时长、可以看的视频)承担起近乎全部的意义,推动它不断再生产并获得再观看的,仅仅是一种近乎条件反射的惯性。
从公共话语领域到主体生活领域,再到文本形式的惯性运动,短视频三种形态的依次排列,是逐渐脱离传统逻辑的过程,亦显示为文本意义不断内卷—同时也是持续降维—的过程。进而,如果按照以上分类反观当下的“短视频市场”,我们会发现一个极其有趣的现象:那种不传递意义、纯粹“打发时间”式的短视频(换言之,是短视频最为背离传统“使用功能”的那种形态),似乎是产量最大、受众最多、流行最广的。举例而言,号称能够“从下班刷到凌晨”的短视频APP“抖音”,就主要以这类短视频为主打。
一种纯粹的“无意义”和“耗散”(文本形式自身的自生自灭、快速消耗),成了当代人日常休闲生活的重要内容,此中本身便寄寓着值得关注的精神症候。在我看来,此类“无意义”短视频,其实是提供了一方“时间死亡”的特定场所,以此构成了对个体内心焦虑的释放,乃至实现了对其潜意识里诸多欲望的释放。
短视频把“时间的死亡”调配成一杯杯五颜六色的鸡尾酒,其香甜妩媚的口感,构成了对酒精的破坏性的完美伪装。不同的鸡尾酒有不同的配方,最常见的两种,是“随机”和“重复”。先说随机。各类微信群以及专门的短视频APP,是我们获取并观看短视频的最常见的平台。大多数时候,微信群里的内容是群内任意成员出于不确定的动机发送而来的,而APP的推送内容也是自动化的—最新或最热门的短视频,往往会优先出现在观看者的手机屏幕上。二者都是具有很强随机性的。因此,短视频的观看者往往是在无目的、无需求的状态下,像死鱼坠入活水一般坠入了短视频的海洋,它无法预知(也早已没有能力和需求预知)迎面而来的会是哪一个浪头。再说重复。观看者面对海量的短视频,可以根据出现的文本选项,选择看完哪一些,跳过哪一些。这些手指轻轻一划留下的记录会被大数据捕捉,系统会根据主体的口味喜好,把特定类型的短视频以显著提高的频率推送给观看者—于是,有些人会长期观看“萌宠类”短视频,另一些人则满眼所见全都是“好看小姐姐”。视频观看者由此渐渐被重复的文本类型笼罩,如同进入了通宵打扑克一般摸牌出牌的机械循环(这些短视频在内容和形式上常常是高度雷同的)。
不论是“随机”还是“重复”,其本质,其实都是对目的性的强力拆解。大把的时间以无谓的方式被浪费了—观看者花费了多达数小时的时间,不仅没有获得(或学到)任何有用的东西,甚至从一开始便没想要获得些什么。观看者唯一称得上获取的获取,或许仅仅在于如下的体验:在极端碎片化的随机文本供给,以及循环重复的内容和形式冲刷之下,时间被遗忘了—观看者对现实世界的感知出现了混乱。在以分钟甚至秒来计数的细小单位的不断累积中,时间出现了整块整块的死亡。
这些死亡的时间,呈现为一种看起来极其独特的状态:它既不是生产的时间,也不是消费的时间,而是成了一种(看起来像是)超逸其外、自行腐烂的时间。它的主宰者既不是权力,也不是货币,甚至不是个体那随时会被捕捉征用的欲望,而就仅仅是时间自己。就这样,时间的流逝从手段变成了目的—启蒙主义关于“人”的理想,在“时间”身上获得了替代性的实现。我们完全有理由将此视作个体对充满异化力量的外部世界规则的自毁性抗争:对目的性(时间消耗的有效性)的强力拆解,在此约等于对现实秩序的强力拆解。在一种通过拒斥“意义”而杜绝“需求”的语境之中,观看者“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进入了以时间的尸体搭建而成的时间的乌托邦,在短视频近乎自动化运行的纯粹形式惯性中获得了短暂的自由—某种由“无意义”的真空保护起来的情感释放与心理舒适感。
三、“被種植的尸体”:从消费逻辑看短视频
如同乔治·巴塔耶所说,在古典功利性原则的支配之下,“对社会活动的任何普遍判断都暗示着这样一个原则:所有的个体努力,为了变得有效,都应归结为对产品和储存的根本性需要”[1],甚至消费也往往指向对生命的保存,以及生产活动的持续可能,故而也从属于生产性形式的范畴。然而事实上,在此范畴之外还存在着以近乎叛逆的方式出现的、更加暧昧的人类活动领域。因此巴塔耶强调了“耗费”这一概念,用以“表明这些非生产性形式”:“尽管各种耗费的形式彼此会常常发生对立,但是,它们仍旧构成一个共同体,其特征是,它们的重点都置放在缺失(loss)上,这个缺失应当是彻头彻尾的,这样,这个活动才能获得它的真实意义。”[2]
巴塔耶将此称为“缺失原则”,也即是“无条件性的耗费原则”。[3]短视频在拍摄和观看过程中,制造出的因时间死亡而滋生出的快感和释放,与此种“无条件性的耗费原则”颇有内在相通之处。而这种时间死亡的形式(或者说冲动),其实也正是能动性主体死亡的隐喻和替换。波德里亚在分析西方现代哲学中的死亡冲动时提到,“死亡冲动分解那些集合体,释放各种能量,拆散有机的生本能话语,让一切事物重新回到无机性中,回到‘游离中,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回到乌托邦中……它处处都在胜利地抵抗着生命的结构化”[4]。当短视频环绕着时间死亡的光环,降临在当代个体的精神生活之中,我们完全可以将其视为一种全球化时代资本统治秩序之下,对日益严重的生命异化处境的无意识的逃离与抗争:“在生命受到价值和实用性支配的系统中,死亡成为无用的奢侈,成为唯一的替代办法”。[5]
讽刺之处在于,在消费社会的逻辑之中,或许没有任何一具尸体是完完全全失去了价值可能,因而是能够顺利逃脱的。事实上,我们每个人对此都心知肚明:短视频将时间死亡腐败的过程,量化为点击量与数据流量,进而兑换成货币和资本。这其实也正是短视频行业在当下如此红火的内在根源:这是一笔捕获、种植和出售尸体的买卖。在此过程中,“异化劳动”进化成了“异化休闲”,休闲也变成了生产,即便一个人窝在沙发里, 不做任何事情,而只是刷了整整一晚上的“抖音”,他也已经在无形之中成了资本运作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
对个体的人来说,这正是“短视频经济”的可悲之处:在每一次以“死亡”为方式的突围尝试之中,真正死去的,并不是消费逻辑或那“由价值和实用性所支配的系统”,而只能是人超越与自主的可能。
参考文献:
[1]汪民安编:《色情、耗费与普遍经济:乔治·巴塔耶文选》,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5页。
[2]汪民安编:《色情、耗费与普遍经济:乔治·巴塔耶文选》,第27页。
[3]汪民安编:《色情、耗费与普遍经济:乔治·巴塔耶文选》,第27页。
[4]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212页。
[5]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第221页。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