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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问题”的启蒙困境:19世纪70年代俄国平民知识分子的实践探索

2020-02-11

江西社会科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平民俄国知识分子

19世纪70年代的俄国平民知识分子在“人民问题”上的实践探索独树一帜。在柴科夫斯基小组道德主义的引领下,为了让俄国人民认识并参与革命,建立平等社会,平民知识分子发起了“到民间去”运动,并主要分为两大实践路径:一是煽动人民暴动,推翻旧制度建立新制度;另一个是通过平等交流与教育,使人民对文化和革命皆有充分的认识。第一条路径由于不了解民间实际的冒进和功利主义而找不到出路,第二条路径则由于知识分子与人民之间无法有效交流而失败。这两条路径的实践和其最终结局,体现了平民知识分子在“人民问题”上的启蒙困境。

19世纪俄国知识分子是俄国历史上难以被忽视的重要群体,他们牺牲自身利益,对俄国社会贡献良多,这一特点在19世纪后半叶的平民知识分子身上尤为突出,并特别体现于19世纪70年代平民知识分子在“人民问题”上的实践。在这一时期,由于“大改革”废除了农奴制,俄国社会原本坚固的君主—宗法制结构逐渐解散,资本主义力量渗入农村,大量农民面临着十字路口的选择:是继续抱守旧有的农耕生活,还是积极投身新的时代潮流?同时,农奴制改革的弊端也暴露无遗,由于森严的等级制仍旧是俄国社会的主流,处于底层的农民根本无力与大地主和新兴资产阶级匹敌,仍旧生活在困苦之中。在此严峻的形势下,致力于“人民问题”的平民知识分子,开始着手亲自实践自身理念。本文主要探讨的便是19世纪70年代平民知识分子在“人民问题”上的实践探索。平民知识分子的实践,由于对人民群体的看法与措施不同而逐渐分化为两条路径:一条路径主张通过使用各种手段使人民立即暴动,从而达到建设幸福社会的目标;一条路径则是通过交流与教育使人民的观念水平得到提升,进而夯实革命理念的群众基础。①两条路径在最后都没能从根本上解决“人民问题”,第一条路径绕过了“人民”而选择了倾向于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第二条路径则由于平民知识分子与人民之间无法达成真正有效交流的无力现实而失败。精英式的利用和沉入民间的平等教育两种走入民间的主要方法及其结局,共同构成了平民知识分子所遭遇的两难的启蒙困境。

一、“到民间去”:从理论走向实践

在19世纪70年代到来之际,以拉甫洛夫、巴枯宁和柴科夫斯基小组为先导,平民知识分子开始研究如何接近民众,并将他们蛰伏的力量引入现实生活之中去,他们不再仅仅局限于知识分子圈内对“人民问题”的讨论,而开始寄希望于与人民的连结。[1](P15-19)在此之后,大规模的“到民间去”运动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在观察“到民间去”运动的同时,也应该注意到平民知识分子理念与行动的复杂性与内部分歧,而非陷入“知识分子—人民”的对立立场中。

19世纪70年代初的平民知识分子继承了上一辈平民知识分子基于道德主义的“村社”“土地与自由”等观念,进一步提出知识分子应该尽可能地拉近与人民的距离。拉甫洛夫提出知识分子应该平等地教育人民,而巴枯宁则发出“到民间去!”的呼吁,这两位理论家开启了平民知识分子与人民关系的新时期。首先,拉甫洛夫具体而微地论证了知识分子与人民之间的巨大鸿沟,并指出知识分子必须紧握批判的武器,从个人保持批判思维走向教育人民并帮助人民形成批判思维,以期改善社会风气,进而鼓动人民参加革命,维护自己的利益。在1869年的《历史信札》中,拉甫洛夫痛心地写道:“为了使少数几个思想家能够在自己的书斋里谈论人类的进步,人类付出了高昂的代价。……然而,应该吃惊的还不是为少数人的进步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而是为它付出了如此高昂的代价而做出的事情却如此之少。”[2](P60-61)因此,知识分子有义务和责任将以多数人的代价换来的知识和思想用于拯救这些人于苦难之中。无疑,拉甫洛夫的思考继承了19世纪60年代平民知识分子的道德主义,但不再是封闭的理论建设,他的目光投向了知识分子与人民的关系,投向了知识分子在解放人民的过程中究竟应该处于何种位置。而几乎是在同一时期,巴枯宁写下了《告俄国青年兄弟的几句话》,他主张直接将思考化为行动,知识分子应该“到民间去”,把作为理念的“村社”的种子播撒到人民心中。巴枯宁坚信,拉辛和普加乔夫的灵魂即将在19世纪70年代的平民知识分子中间复活,对于“人民的俄国”而言,“它现在不再指望从上面得到新的、真正的自由,而是指望从下面,也就是在斯切潘·拉辛给它指引的道路上取得这种自由……是的,在人民的俄国和官方的俄国之间,一场新的流血冲突、一场新的生死搏斗正在公开准备着,而且已经临近了”。巴枯宁将这场“生死搏斗”的英雄领导者地位赋予了新一代平民知识分子,孤独的斗士拉辛将会被代替,“将会有一支无名的、非阶层的青年大军来代替他,他们现在就已与人民同甘共苦,一个共同的思想和目标已经把他们同人民结合起来”。[2](P51)他对这群年轻的知识分子说:“到民间去吧!你们的战场、你们的生活和你们的科学就在那里。在人民那里学习如何为他们服务,如何最出色地进行人民的事业……必须记住,朋友们,知识青年不应当是人民的教师、慈善家和独裁的领导者,而仅仅是人民自我解放的助产婆,他们必须把人民的力量和努力团结起来。”[2](P52)

在“到民间去”的号召发出后,第一个成规模的民粹主义平民知识分子群体——柴科夫斯基小组于19世纪70年代初期应运而生了。柴科夫斯基小组时期,民粹主义平民知识分子的理念处于未完全分化的时期,因此,道德主义的良心、涅恰耶夫的现实主义计谋和巴枯宁的无政府主义热情在柴科夫斯基小组成员身上合并成为一个综合体。在这个意义上,柴科夫斯基小组不仅是“到民间去”运动的先锋,也是平民知识分子得以发展的重要源头。在最开始,柴科夫斯基小组由马克·纳坦森成立于1869年10月的彼得堡,1871年11月纳坦森因革命活动被逮捕之后,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柴科夫斯基成为小组实际上的领导人。这个小组由一群勇敢、强壮并可信的平民知识分子组成,尽管他们驻扎的图书馆常常被称为“雅各宾俱乐部”,但他们自觉地吸取了伊舒金小组和涅恰耶夫的教训,决意剔除这些前辈的马基雅维利气质,力图放缓革命活动的进度发展,并使之更为系统化。[3](P470-472)在柴科夫斯基小组的发展中,首先最明显的变化在于他们理念中贯穿始终的道德主义。“他们不再沉迷于马基雅维利式的阴谋或是对一位精英革命者的赞颂。就他们的目标而言,依凭下述此条引导他们所有活动的思想就足够了:知识分子作为受教育阶层而欠人民的‘债务’。”[3](P471)受拉甫洛夫《历史信札》的影响,柴科夫斯基小组将“知识分子道德”的地位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们时刻提醒自己知识分子所谓的“原罪”,和人民为供知识分子学习知识而付出的劳动和血泪。因而,继承了“忏悔贵族”精神的柴科夫斯基小组,相对于19世纪60年代前辈的第二个显著变化,在于他们终于决心主要致力于人民认识水平特别是政治方面认识水平的提升,他们制定了名为“书籍事业(Книжное Дело)”的宣传计划,引进了一批诸如马克思《资本论》、弗列罗夫斯基《俄国工人阶级状况》之类的经典社会主义书籍。[3](P481-483)平民知识分子通过阅读这些书籍,更为深刻和全面了解到了当时俄国社会所存在的一系列问题,特别是农民的生存问题及其本质原因。在这一基础上,柴科夫斯基小组再次强调行动的重要性,即改善农民生活的革命活动,只能深入农民生活之中去。

相比于“忏悔贵族”的延宕,柴科夫斯基小组真正开启了“到民间去”的时代。在后来的第二代“土地与自由社”乃至“民意党”中,都有他们不可磨灭的影子。以柴科夫斯基小组为先声,平民知识分子开始大规模地向民间“迁徙”,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到民间去”运动。狭义的“到民间去”发生在1874至1876年间,以超过3千名平民知识分子通过各种渠道接触民间的“狂热之夏”为开始,以“193人审判”等大规模的制裁为终结。同时,我们必须了解到的是,广义的“到民间去”运动并不仅限于1874年到1876年成规模的大迁徙上,平民知识分子的相关努力和实践并被沙皇政府网罗式的逮捕和监禁所完全扼制,而是持续绵延到了1881年,直到他们刺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成功、并就此真正发现自身严重矛盾之时。在长达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平民知识分子从理论建设走向民间实践,这本是走出道德主义封闭时空体的积极尝试,却在过程中屡屡碰壁。有关19世纪70年代平民知识分子“到民间去”运动的失败原因,一般的解释通常聚焦于知识分子与人民之间无法沟通和交流的弊病之上,这种说法虽然整体上未偏离平民知识分子与人民问题的大方向,但是它只触及了表层,而忽略了平民知识分子群体深刻的内部分歧。这些分歧使得“70年代人”无法被轻易定义和评判。

二、第一条实践路径:精英主义的利用人民

平民知识分子在具体历史语境中的艰难困境和模糊形象,多由其群体内部路径的不统一所致,他们都有摧毁旧制度、为俄国民众带来平等、自由和幸福的心愿,但是,在围绕着“如何对待人民”问题上,却分为诸多阵营。总体而言,这些阵营大致可被归为两类路径,其中,精英主义式“利用人民”路径,改造了涅恰耶夫主义,将孤绝的、忽视人民力量的革命小组改造成了仍以一小部分富有行动力和计谋的知识分子为首,而以利用乃至欺骗人民为手段的精英主义团体。这条路径以多尔古申和特卡乔夫为代表,虽然两人在设想革命后的政治建制方面有根本分歧,但手段却是相对一致的。虽然这条平民知识分子的精英主义路线以利用人民为主要方法,但是,具体而复杂的社会境况和难以顺利进行的实践,使得他们眼中潜力巨大而可望被统一的“人民力量”只存在于他们的想象之中。

以А·В.多尔古申为首的一部分平民知识分子,在涅恰耶夫小组溃败之后,开始了夹杂着“计谋和谎言”的民间宣传,当然,他们的宣传已经将作为实体的人民纳入了视野,从而将涅恰耶夫的“忽视人民”改造为“利用人民”。多尔古申的事业开始于西伯利亚,最后从地方性的“西伯利亚村社”发展为成立于1872年的“22人小组”。如同大多数人所认为的那样,多尔古申小组与涅恰耶夫密不可分,虽然是涅恰耶夫在多尔古申及其追随者心中种下了民粹主义的火种,但与涅恰耶夫主义者不同的是,多尔古申小组的成员在理论及实践中积极迎合农民的实际需求,如反对要求农民用钱赎买土地、呼吁土地平均分配、要求开办农民学校、抗议义务兵役制等。在涅恰耶夫的理论文本和实践中,革命的主体只有知识分子,而且必须只能是精英知识分子,而在多尔古申这里,则是知识分子和人民这两大群体。

然而,多尔古申一派看似诚挚的面向人民的行动,其底色仍旧是知识分子精英主义的思想根源,亦即知识分子理应领导甚至利用人民,这为特卡乔夫及其布朗基主义的出现打下了基础。多尔古申为人民与平民知识分子这两大革命主体分别写作了具有针对性的宣传文章《致俄罗斯人民》和《致知识分子》。《致俄罗斯人民》以《马太福音》作为开始,将农民称为一同受苦受难的“兄弟们”,并且,全篇皆用复数第一人称“我们”“兄弟们”的称呼,意图造就一种宗教文书式的布道和煽动风格,而“我们”这个词语则力图将平民知识分子与人民纳入同一阵营中去,打造一种共同体的氛围,从而最大限度地让这篇文章的隐含读者即文中的“人民”了解知识分子与他们共情的意愿,并意识到只有与知识分子联手,才有可能将自己身上背负了数百年的不公彻底消除。但是,在紧接着《致俄罗斯人民》发表的《致知识分子》一文中,多尔古申又把知识分子定义为“模范家长”,而人民则是他们的孩子,亟待被启蒙,知识分子理应“从事教育孩子的工作,好把他们造就成具有崭新世界观的人”[2](P258)。一边是要被灌输革命信念的人民,一边是急欲翻新社会土壤的知识分子,平民知识分子在现实中根本无法同时兼顾二者。在疾风骤雨的“到民间去”运动中,时间通常是非常紧迫的,很多理想的政策在几个月、半年乃至一年的时间内无法被充分展开,只能以点带面式地进行,如此,多尔古申“精英知识分子引导人民”的主张,就需要知识分子在自身领导权和人民意愿中间二者择其一。

特卡乔夫就是上述“多数人选择知识分子领导权”的代表性人物。他主张,应该由少部分精英知识分子控制多数人民,必要时为达到目的,可以使用欺骗和利用的手段,这样能够最大限度地团结人民的力量并提取资源,尽可能快速地达到村社社会主义。革命已经在民间蠢蠢欲动,只需稍加引导,就可星火燎原。特卡乔夫的理论逻辑是自洽的,他从俄国国家和村社制度走到十字路口的紧急时刻,推导出革命必须立刻进行,必须利用人民内部破坏性的革命力量,但仅凭人民的短浅见识很可能走进唯利是图的死胡同,因此,需要建立由精英知识分子组成的领导团队,以确保村社社会主义是革命成功后唯一建立起来的制度。特卡乔夫在不止一篇文章中指出,19世纪70年代的俄国处于紧张的、一触即发的例外状态,大改革将俄国社会推到了悬崖边上。大改革之后,古典的、孕育着“共产主义理想”的自治村社必然会像西欧那般被资本的浪潮冲击,走上“通向个人主义的王国”[2](P408)的道路,而特卡乔夫本人并不信任构成村社“米尔”的人民群体自身,他认为他们单一的意志无法带来进步:“他们不会给生活带来任何新的东西,他们会把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的村社、自己的米尔和自己的家庭推广到那些现在由于资产阶级进步的影响而排斥上述生活方式的社会阶层里去,但是这样一来,也就限制了他们的改革的活动,在我们面前出现的还会是那个基础落后、僵化、思想一贯保守的古老农民米尔。”[2](P409)

人民对实行剥削的当权者怀有刻骨仇恨,但这种仇恨只能让他们满怀激情和力量去进行破坏和颠覆,却不能帮助他们走上康庄大道,农民追逐眼前利益的本性会让他们满足于抢夺与报复。当人民的力量只能起到辅助作用的时候,就必须要利用知识分子的强力进行统筹规划。知识分子利用自身力量和威信,将人民相对无序的破坏性力量塑造成有针对性的武器,便可消灭暴虐的国家机器。在此之后,知识分子可以同时充分利用人民的激进性和保守性,即:“利用人民的破坏性的革命力量,就会消灭革命的敌人,依靠积极的人民理想的总的精神(也就是依靠人民的保守力量),就会为新的、合理的社会生活秩序奠定基础。”[2](P412)革命须由少数人把控才能进行,既如此,那么“革命应该靠权力进行”[2](P401),少数精英用权力掌握人数占优势、但能力相对弱小的多数人,为他们安排最好的政治制度、经济模式和生活方式。知识分子所追求的社会制度一定会使人民获得幸福,因此不需要向他们解释如何才能获得幸福。并且,特卡乔夫为“少数人的权力”赋予了道德层面的正当性,他在《革命与国家》中反问道,难道知识分子打碎了旧世界的枷锁,却是为了把虚弱无力的人民抛在一边吗?“他们所知道的唯一的生活就是监狱里的生活,他们的双脚早已不习惯于走路,他们已经没有力气跨出监狱的门坎。他们将怎么办,他们将到哪儿去呢?他们只能回到自己的墓穴去。你们想要的是这个吗?”[2](P401)因此,少数作为精英的平民知识分子不仅有权利而且有义务掌控人民的物质活动和精神活动。

在厘清何为真正的“人民力量”以及探索抓住人民力量的有效手段方面,特卡乔夫的态度十分明确,他旗帜鲜明地反对一切试图以循序渐进的宣传和教育激发人民内部革命力量的方式,指出这样的方式一方面无视了俄国人民的生活在大改革后风雨飘摇的现实,一方面则放弃了知识分子手中的权力,而这无论在策略上还是道德上都是极其不可取的。在1874年4月,特卡乔夫发表了题为《俄国革命宣传的任务》(致《前进》杂志编辑的一封信)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特卡乔夫从革命宣传的主体、宣传方式以及最终目的三个方面进行了有关知识分子革命任务的论证。毫无疑问,革命宣传的主体是来自社会各个阶层的平民知识分子,并且必须强调当下的重要性,让知识分子马上投入行动当中去。在疾风骤雨的行动中,革命应当抛弃温和的渗透和教育,而采取点燃和煽动人民当中不满情绪的方式。

在特卡乔夫的“立即暴动”中,隐藏着深刻的焦虑和急切的冲动,这一派平民知识分子难以忍受将人民长久置于苦难泥潭之中的腐烂的俄国社会,意欲以尽可能迅速的行动烧尽旧世界,建立一个地上天国。然而,就他们想要帮助和拯救的对象而言,特卡乔夫等人似乎陷入了一个难题陷阱:紧握领导权是为了人民的幸福,但人民的幸福又将由谁来决定?存不存在人民在革命当中的自由意志这一问题?如果存在,那么欺瞒和利用的正当性又将以什么样的标准来衡量?这一思想与行动风格,深深影响了19世纪70年代民粹派运动之后诞生的新一代知识分子,直至十月革命。在“狂热之夏”之后出现的民意党、19世纪90年代成立的社会革命党以及十月革命期间列宁的理论,继承了特卡乔夫的知识分子精英主义,以欺骗和暴力相结合的形式,将人民作为革命专政下的领导对象,而将以上难题绕了过去,在天平上选择了知识分子的一端,而放弃了另一端,但平民知识分子苦苦求索的人民问题,仍然没有得到有效的解决,俄国农民的苦难在之后的一百年中仍旧在继续,关于“知识分子与人民”的讨论仍然在以新的变体不断地出现。也许我们应该回到俄国平民知识分子运动的高峰年代,去重新审视问题的源头,去审视除却特卡乔夫一派的精英主义之外的另外一条实践路径。

三、第二条实践路径:“教育人民”的悖论

在强调知识分子相对于人民的精英主义和绝对领导权之外,19世纪平民知识分子在“人民问题上”还有另外一条相对较为对立的实践路径,它建立在“忏悔贵族”传统和柴科夫斯基小组道德主义基石上,以巴枯宁和拉甫洛夫等人为主要代表。这一派知识分子主张将人民视为与知识分子地位平等甚至高于知识分子的群体,知识分子应该向人民学习,以丰富自己的理论和实践经验,抑或是完全抛却知识分子的身份,融入人民当中。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认为应该以人民为革命主体立即进行起义,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人民是可造之材,在平等地与人民相处和学习过程中,应该以温和的渐进式渗透和教育为主要方式,将起义和革命的种子播撒到俄国民间,使人民做好革命的充分准备。然而,平民知识分子对自我的认知与对人民的认知在这里产生了错位,并导致了“教育人民”的悖论,即平民知识分子自认为的教育人民,其本质最终是知识分子的自我教育。这一条沉入民间的路径,比特卡乔夫的精英主义路径更加深刻和尖锐地反映了平民知识分子面对人民之时两难的启蒙困境。

“忏悔贵族”的传统和柴科夫斯基小组的道德主义并未随着涅恰耶夫和特卡乔夫等人出现在平民知识分子群体中而中断,相反,它对19世纪70年代平民知识分子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在这些平民知识分子看来,“人民”不是领导和统治的对象,而是一个在村社制度下成熟自足的共同体,代表了知识分子的理想。知识分子理应融入民间,在村社中生活与劳动,学习来自民间的智慧和经验,最终变成人民中的一员。年轻的平民知识分子就是这样弃绝了所有的玩乐和享受,把所有的习惯都调整为农民的习惯,严格告诫自己不劳动者不得食,乃至如果没有达到劳动指标,也不能获得报酬。[1](P49)“成为人民”的首要目标,在巴枯宁那里更进一层,“成为人民”的原因是人民中本来就蕴含着革命的火种,只消稍加推动,就可成燎原之势。巴枯宁指出,农民在承受了如此多的剥削和苦难之后,他们应该已经意识到沙皇制度就是他们最大的敌人。知识分子的任务就是让农民内心的不平以强烈有力的方式爆发出来。[4](P313)这样,在平民知识分子成为人民中的一员并团结人民发动革命之后,以村社为中心的无政府主义政治制度便能够建立起来。在知识分子“成为人民”的同时,人民中也将出现一种新型的“人民知识分子”,他们知识分子出身自农民,善于劳动的同时善于思考和行动,因而摒弃了所有小资产阶级的不良习气。这类“理想人民”中的“人民知识分子”成为平民知识分子心目中最终的奋斗目标,如斯·卡罗宁的小说《自下而上》中的主人公米哈伊洛·卢宁。

然而,无论是“理想人民”,还是“理想知识分子”,都是平民知识分子在深入民间宣传过程中对人民的想象,这些理想形象和真实的人民之间存在差异。知识分子恩格尔哈特意图重建全盛时期的村社,但他却在农民和知识分子两方面遭遇了重大挫折。“农民们对这些青年的出现感到愤恨,这些人在竞争获得工作方面似乎威胁到了他们。一个农女告诉梅捷丽茨娜,‘如果你成为一个挤牛奶女工,老爷就会付你工钱,而在你的位子上本来应该待着一个我们的姑娘’。”[1](P52)而在知识分子这边,当这些年轻人意识到农民的敌意之后,没有选择继续与之进行沟通和融合,而是一个个出走并重新组成了由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村落,这样一来,恩格尔哈特试图在农民和知识分子之间搭建的桥梁就断裂了。意图以“人民知识分子”为理想的努力,也由于现实而走入死胡同。甚至可以说,树立“人民知识分子”形象的作家自己,在作品中就揭示了其理想的不可行。《自下而上》中的“人民知识分子”米哈伊洛·卢宁,就意识到沉浸在新生活之中的自己已经几乎把农村的一切——贫苦的乡亲、不见天日的劳作和沉重的赋税——忘得差不多了,在此他感到一阵良心上的痛苦,并在找不到出路的迷惘中养成了酗酒的恶习。米哈伊洛在小说中倾诉道:“我在这儿自由自在地躺着,可是他们却在底层,那儿又黑又冷……我向那边伸出双手,呼唤那里的人,但是他们听不见我的声音……”[5](P451-452)

在一部分平民知识分子努力证明和挖掘“理想人民”及“人民知识分子”之时,另有一部分平民知识分子在宣传教育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们认为,无论是“理想人民”还是“人民知识分子”都不可能凭空出现,而一定要经过知识分子日复一日的苦心教育。人民的教育若没有达到一定程度,革命的准备就处于未完成的状态,推翻沙皇统治的基础也就没有完全被夯实。以拉甫洛夫为代表的、主张平等的宣传教育的平民知识分子,在思想史上被称为“准备派”,“到民间去”运动之于这些人而言,与其说是以迅速鼓动革命为目的或是完美人民的发现之旅,不如说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启蒙。知识分子占据了良好的教育资源,享受着“进步”带来的福利,因此,有义务将自己奉献给背负“进步代价”的人民。于是,为了宣传革命、教育农民以及准备变革的目的,年轻的平民知识分子们大规模地向民间涌去。他们建立教育团体、组织农民学习,并且在小规模的范围内,鼓动农民在具体的地租、贸易和人口管理方面进行反抗,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是同时,这些活动相对来说仍然由于过于仓促和缺乏结合实际的计划,而显得“水土不服”,最终走向失败。另外,青年知识分子们与农民之间的身份错位以及宣传策略的失当,也被归为他们失败的原因。青年革命者们一边写作和印刷宣传单,一边在农村建立小规模的农村图书阅览室(изба),免费发放关于土地改革、农村状况以及革命宣传等相关内容的书籍。图书室的建立一度引起了农民的惊奇和骚动。[3](P500)平民知识分子们把拉甫洛夫的《历史信札》看作是处理知识分子与人民关系的福音书,他们热情洋溢地向农民倾注他们的所有,包括知识、文化,也包括生命和灵魂。但农民对于农村图书阅览室的好奇很快便散去,他们发现这些东西不能让他们的生活质量迅速提高,于是,农民们最初对新鲜事物的热情便很快散去了,怀疑和嘲讽的情绪逐渐占了上风。对于“投身到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的平民知识分子来说,“作为初级革命者几乎与他们所遇到的阴郁的乡村莽夫毫无共同点,这些人似乎执拗于他们对独裁统治的坚信,并用猜忌和敌意来对待他们”[1](P18)。平民知识分子和农民双方常常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互相理解。平民知识分子无法接受也无法理解为何真实的俄国农民与他们此前制定计划时所设想的那个“被启蒙”的群体有如此大的偏差,这种偏差让他们的种种预先的计划陷入了一团混乱。农民的敌意和猜忌不仅仅让俄国平民知识分子在精神上感到灰心丧气,更是带来了严重的现实后果。

并且,“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关系一向引人思考,在多数情况下,两者之间并不是教育和被教育的单向关系,启蒙者有时候在启蒙的过程中,反而会将重点逐渐转移到自我的教育上面去。在“到民间去”运动中,有一个奇异的现象值得人们注意,那就是平民知识分子“教育人民”与“自我教育”的两面一体。平民知识分子的主要目的在于教育人民,而无论是他们的动机还是行动的结果,都指向了他们的自我教育。平民知识分子在农民身上寄托了扬弃资本主义社会和“文明病”的殷切希望,他们渴望借助“到民间去”运动抛弃令自己痛苦的“城市文明中产阶级”的身份,让淳朴的乡村生活净化自己的思想,让自己成为更为坚定和强大的革命者。[1](P17)农民之于平民知识分子是“高贵的野蛮人”,平民知识分子真正向往的,不仅仅是把俄国农民从苦难的泥潭里面解救出来,也是对父辈知识分子精致西方文化的鄙夷和对自然健康生活的追求。[3](P503)并且,在平民知识分子这里,对农民进行教育,也是一种对自己占据剥削地位的“忏悔”和“赎罪”,只有深入苦难之中去,才能通过苦难而涅槃。就像范求理所说,平民知识分子的行动更像是一场根据神圣启示而进行的大型赎罪活动。[3](P503)因此,一旦目的和手段被混淆了,行动的结果也就与平民知识分子最初所预期的渐行渐远。19世纪70年代平民知识分子在对人民的宣传教育方面所遭遇的失败,无疑是平民知识分子历史上一个重大的挫折和重要的教训。

四、结论

“到民间去”的两条主要道路,即精英主义式的领导和沉入民间的教育,并非完全没有成效,它们在俄国农村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但与平民知识分子所向往的那种全国范围内的革命仍有不小的距离,知识分子与人民之间的关系,仍然复杂难解。历史并没有给这群热情的平民知识分子以足够的时间来处理关于人民问题的分歧,在一次又一次大大小小的逮捕中,在俄国资本主义飞速发展以至于城市工人无产阶级逐渐成为一股强大的力量时,他们意识到,是该选择一条坚定的道路的时候了。是快速夺权,还是深入农民?在俄国政府的高压迫害、俄国资产阶级的发展和俄国民众的不理解这三重危机逼使下,平民知识分子选择了前者。1881年3月1日,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刺身亡,这一事件亦代表着平民知识分子新时代的来临。平民知识分子们最终放弃了与人民的沟通和交流,而转向雅各宾式的暴力革命。然而,平民知识分子在走向人民的实践中所遭遇的一系列挫折以及经验教训,却不能简单地被历史的成败兴衰抹去,它们以无数知识分子的鲜血和人民的苦难留下了一个沉重的难题,即知识分子在为人民谋取福利的同时,如何处理与人民之间的关系。这个难题一直持续到今天,被无数有心人讨论,但仍旧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注释:

①关于19世纪70年代民粹主义平民知识分子的分类,学界通常认为可分为三类,即以拉甫洛夫为代表的“准备派”(或称“宣传派”),以特卡乔夫为代表的精英主义的“暴动派”,以巴枯宁为代表的、以农民为主体的、以“立即革命”为手段的无政府主义。笔者以“平民知识分子与人民的关系”为脉络,将这三分法略作修改,将拉甫洛夫的“准备派”和巴枯宁的无政府主义合并为一条以“民间宣传”为主要方式的路径,而将特卡乔夫的“暴动派”作为另一条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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