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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画的背后
——《大众》画报更换封面设计师事件再考察

2020-02-11谭小飞

艺术与设计·理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装帧画报大众

谭小飞

(安徽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大众》画报由近代出版家梁得所创刊于1933年11月,终刊于1935年5月,期间共出19期,内容涉及国内时事、国际消息、艺术摄影、英美电影、小品、自传、文坛逸话、小说、游记等方面,“厥为大众文化之普及运动”。著名出版家马国亮称其“作为名垂现代文化史的《大众》画报,如同天际恒河中最闪耀的流星”。并且,“完全可以和《良友》画报媲美”,“可以说是《良友》画报最注意的劲敌”①。

目前,对于《大众》画报封面设计的讨论还是以藏书家谢其章为主,但鉴藏角度的考察距离设计史有一定的距离。一直以来,学界对《大众》画报的装帧设计缺乏应有的关注,仅可散见于部分综合性近代设计史和视觉图像史。并且,几乎所有研究者都不能准确表述《大众》画报设计师的具体身份,就连有专门研究的藏书家谢其章也认为这方面资料极少,误称其原名为“梁得云”②。

《大众》画报封面作者主要涉及两人,方雪鸪与梁韬云。前四期作者为方雪鸪,后十五期为梁韬云所作。看起来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设计师调换,并未引起相关研究者的关注,但考察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并综合当时的装帧行业背景,发现此次封面更换设计师的事件充满了张力,它涉及到期刊封面画行业走向成熟过程中的个人推广、资源竞争等话题。

一、《大众》画报第五期《编辑后记》中留下的几个疑点

《大众》画报1934年3月第5期《编辑后记》中,提到了以下几点:第一点,《大众》画报前四期封面作者方雪鸪由于《美术杂志》编辑工作繁忙,不能再为画报提供设计服务;第二点,新签约画家梁韬云将于第六期开始为《大众》画报设计封面;第三点,梁韬云远在异国,沟通不便,编辑部“费相当时日才得要领”③。尽管从主编梁得所的角度来看,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但稍作留心,便能发现其中不合逻辑之处。

首先,方雪鸪是否真的繁忙到无法兼顾《大众》画报封面?事实上,在1934年,方雪鸪至少为三本以上杂志提供过美术服务(《美术杂志》除外),1934年8月《社会月报》第一卷第3期103页,刊载有方雪鸪所作插图《女性的夸耀?男性的欣赏?》;同年10月《社会月报》第一卷第5期载有方雪鸪创作的《都会的设备》系列插图三幅;12月《漫画生活》第4期方雪鸪扉页画《民国二十四年的新希望(恢复农村的生产力)》;在7月出版的《大上海图画杂志》第2期扉页上发表了油画作品《人体》。可见,方雪鸪在《美术杂志》的常规工作之外,仍在从事装帧设计服务,而《编辑后记》中对于方雪鸪停手原因的表述不过是一句托词。

其次,梁韬云并非第六期才开始设计《大众》画报封面。《大众》画报前四期目录都印有封面作者姓名,唯第5期目录除了封面名称之外,没有辑录作者信息。并且,查阅全部19期,均未发现关于此次封面变动的说明。但第5期封面右下角梁韬云的签名表明作者已经易主。若从期刊封面与文本分离印刷的角度来解释,或许可以解释在文本印刷时,封面尚未确定,但《编辑后记》中的表述无疑就出现了偏差,梁韬云从第5期开始接手封面创作已是不争的事实。

最后,梁韬云远在美国芝加哥,沟通周期长、成本高,是否上海本地再无替代者?显然也不是。方雪鸪曾为《良友》画报1929年第34期封面黄柳霜照片着色,早就与梁得所相识。在梁得所编辑《良友》画报时期,谢之光、梁鼎铭、万籁鸣等都曾为《良友》画报封面服务,也都善画。除此之外,上海还聚集了各类优秀美术家,无论是负笈归来者,还是上海本地的艺术院校培养者,应该是一个颇为壮观的群体,为出版事业储备了大量人才。那么,综合前两点,不难看出,梁得所之所以舍近求远,应该是另有目的,不过此事应从梁韬云的归国计划谈起。

二、梁韬云归国计划始末

1935年3月《大众》画报第17期,刊载了梁得所策划的《封面画的来历:梁韬云君对美术严格的态度一斑》,文中提到:“最近(梁韬云——引者注)应本社之聘,首途归国,今后本社又多一专门人才矣。”④两个月后,梁韬云的归国计划再次出现在《艺风》第三卷第5期《文艺消息》栏上⑤。众所周知,所谓《文艺消息》,名为资讯,实际不过是各种文艺相关的“广告”。遍查《艺风》杂志,均未发现梁韬云与该杂志社有任何联系,因而推测这则消息的发布与《大众画报》主编梁得所有关系。

藏书家谢其章在《张学良资助梁得所办<大众>画报》一文中提到:“梁韬云的资料非常之少(我们之所以知道此人,全是依据《大众》画报),即使互联网时代,敲进去这个名字,竟没有一条相关网页。”⑥谢其章在文中提供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梁韬云即梁得所胞兄,这为本文的考察打开了视野。但梁韬云的原名应该是梁得允,而非谢其章所说的梁得云。梁得允为广东连县人,1923年赴美留学。据《连县志》“现代人物”记载,梁得允是民国时期,连县地方为数不多的“留学外国毕业生”,留学学校为美国芝加哥艺术学院⑦。

据我所掌握的资料,自1925年始,梁得允的名字首次出现在中国报刊上,至1931年期间,国内报刊至少有5次刊载⑧,其中《良友》画报1929年41期《留美画家梁得允及其作品》一文中,记录了梁得允为本报(《良友》画报——引者注)编者(梁得所——引者注)之兄,并提到:“(梁得允——引者注)近来注意美术之社会教育,将谋贡献与祖国。”⑨可以说,此文正是梁得允意图回国发展的招商广告。从1925年起,梁得允之所以在国内报刊保持曝光,其目的无外乎是为国内事业作铺垫,他一直在等待时机成熟。

在1933年《大众》画报创刊号上,梁得允首次以梁韬云之名发表《留美画家梁韬云作动物姿态之研究》,3个月以后,梁韬云的名字就一直留在《大众》画报的封面上,直到1935年回国时机成熟。

梁韬云的整个回国计划,从1925年开始,酝酿了整整十年,虽然由于梁得所的大众出版社经营危机,最终还是没能实现,但还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20世纪30年代中国书刊装帧领域竞争机制的完整视角。梁得所作为《大众》画报的创办者,自然有权力更换委托设计师,但问题在于,封面设计对于一个设计师而言,除了能有常规设计报酬之外,还有哪些潜在的利益,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地来操作;既然《大众》画报创刊号就刊载了梁韬云的画作,为何封面画没有直接委托梁韬云?这里就涉及到杂志封面的功能和主编梁得所的策略两个话题,并且,这两个话题是可以合二为一的。

三、梁得所的策略

期刊杂志的生存之道,除去订阅、零售利润之外,广告费无疑是重中之重。几乎所有杂志都有从封底、环衬到文末广告尺幅的明码标价。但任何一本杂志的封面,无疑都是广告位置中的黄金地段,出版方亦深谙此道,都会将最佳的位置留给自己,而精美的封面画通常都是杂志招徕读者的不二法门。但是,在期刊杂志自我宣传的同时,它的同谋者——设计师也会因此而获益。更多的读者意味着知名度的提升,这会带来更多的业务和订单。

方雪鸪有着多年上海美术装帧实践经验,深谙行业的经营之道,他的所有作品都有签名就是最好的例证,《大众》画报封面也不例外。同时,梁得所在第一期上对方雪鸪也是高调推出。除封面签名之外,目录更是注明“方雪鸪——白鹅画会主任画家”。在该期《编辑后记》中,再次刊登方雪鸪照片并注“封面画作者之方雪鸪先生”,此文共刊有三人照片,另两位是前交通部部长叶公绰和济南齐鲁大学文学院院长老舍。梁得所此举,一方面可见他对封面的重视,另一方面,也是将美术家方雪鸪放在叶公绰、老舍等名流之列。

梁韬云的接任,一方面延续了《大众》画报,“骤看悦目,久看有味”的封面创作标准;另一方面,也接下了《大众》画报为方雪鸪所打造的超高规格。可见,梁得所的苦心经营,除去为《大众》画报的营销之外,还在为梁韬云逐步搭建国内的事业平台,当然,梁韬云的高调登场不是没有条件的,他必须改名字。

前文提到,《良友》画报第41期上,梁得所公开了他与梁得允的私人关系,但《大众》画报里对此事再未提及。并且,《大众》画报对梁韬云的介绍,也都是围绕其在美国的成就展开,仿佛梁得允此前在国内报刊上的活动被一笔勾销。可见,梁得所清楚,作为传播媒体的负责人,他必须对大众负责,借助《大众》画报这一公共媒体来解决私人问题,无疑会有损画报的公信力。梁得允已是过去式,梁韬云才是《大众》画报需要包装出来的设计明星。

有一个被忽视的细节,梁韬云在《大众》画报上的签名,只有第5期与第17期为“韬云T.W.Leung”,其余均为“韬云1934”或“韬云1935”(巧合的是,第5期的封面主题是《春色》,第17期封面主题为《春》;并且,两期封面人物都是年轻女子与桃花的组合。根据《大众》画报封面的创作习惯,结合梁韬云本人的签名习惯,推测第5期与第17期是同一次提交的两张方案)⑩。“T.W.Leung”是梁得允使用多年的英文名,多次与“梁得允”一同出现在国内各个报刊。可见,不仅梁得允这个名字不能再出现,“T.W.Leung”也必须被抹去。

综合以上材料来看,期刊杂志的装帧,不再仅仅是设计师的“营生”问题,更涉及到装帧行业走向成熟以后的话题,行业竞争、自我营销是必然的阶段。作为大众媒体的刊物,本身的传播功能被凸显出来。但总体而言,期刊装帧行业毕竟是一项文化服务,它的内部竞争还是要在其机制允许的范围内进行。

四、期刊封面设计——装帧事业的利益共同体

在印刷媒体的时代,报刊的定期出版是大众获取信息的主要来源。并且,作为传播媒体,必然涉及到广告投放。民国时期的期刊杂志对刊物广告的价格基本都明码标价,通常分为特等(封底外面)、优等(封面内面和封底内面)和普通(正文前后及其他),从价格上看,同等幅面的情况下,特等最高、优等次之、普通最低。这表明,由于陈列或阅读顺序的关系,刊物的广告位价格由外到内呈递减趋势,但绝大部分刊物都不会将封面列入广告位。作为最佳广告地位的封面通常是千金不卖的11,因为封面承担着刊物本身的营销使命。但市场绝不会完全按照出版方的设定来运转,刊物的封面一旦营销成功,自然会有相关群体试图参与获益,装帧设计师就是其中之一。

对于梁韬云而言,他在刊物上曾多次发表美术作品,但直到1934年《大众》画报之前,他还从未画过封面,从广告营销的角度看,他还从未登上过最佳位置。从《大众》画报第5期开始,凭借与大众出版社的近水楼台关系而成功上位,这表明,并非仅装帧设计师认识到封面的广告价值,出版方也意识到这一优势资源。可以说,在封面营销的问题上,出版方与设计师成功捆绑,成为一种利益共同体。

对于出版方而言,精美的封面无疑是必要的销售手段,这意味着吸引眼球,但封面设计掌握在设计师手中。有着固定出版周期的期刊杂志,如何号召设计师全力投入,从而保持封面的精彩迭出,对此,他们无法掌控。对于设计师而言,刊物发行量的增加,意味着更多群体看到自己的艺术才能,而这些群体都可被视为潜在的客户,唯一要解决的就是作品的署名权问题。因此,综合以上两个方面来看,出版方对装帧设计版权的尊重,无异于调动了设计师的积极性,从而实现高质量封面设计的良性循环。

这种良性机制的形成,还可以解释民国装帧设计水平之所以保持高水准的原因。从《大众》画报的封面创作过程来看,出版方与设计师之间并不是简单的雇佣或委托关系,而更接近一种同谋关系,换言之,就是封面是由他们共同创造的。以《大众》画报第7期为例,由于该期的出版时间是3月,梁得所提出以《春耕》为封面主题,并邮寄一张草图供梁韬云参考④。从最终的结果来看,梁韬云并没有完全遵循编辑部的草图,而是选择了遵循艺术表现的规律,并加入了个人对《春耕》的理解。从梁得所公布的材料来看,梁韬云对草图作了大量批注。草图中主体人物是一个背向回首的插秧女性,被调整为正面站立,草图上批注“此部分太挡眼”;为将草图中农夫与耕牛的角度进行转换,批注“犁入好过犁出,而且犁入表现耕意较明著,犁出则独见牛形”;草图上房屋的位置本身没有问题,但会影响到文字版面的组织,因而批注“屋在此处无不可,‘大众’二字方何处?”尽管梁韬云认为画面远处插秧人物“此动作表现的好”,但最终他也并没有采用。除了调整之外,梁韬云还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对画面进行了重组,尤其是左下加入了茶具、水果,以及若干书籍,以表达耕种生活的闲适,并隐喻农民的文化水平。显然,这些高度理想化的画面,并不符合实情。重要的是,《大众》编辑部还是接受了这一方案。梁得所评价:“男歌女笑春耕忙,只见昔日的农村;田边有书报,许能实现于明日的中国。”12鉴于此,目录上封面的主题则由《春耕》修改为《明日的农村》。

以上材料中,封面创作过程中出版方与设计师之间的互动可见一斑。设计师的目的并不是迎合出版方从而降低创作难度,相反,设计师选择坚持自己的见解,表达出对自己职业的负责态度,尽管这种见解可能与出版方的初衷相去甚远。从梁得所的最终评价“这幅画是追怀和翘望的理想作品,写实云乎哉!”13来看,出版方对设计师的创作空间持有相当大的包容度,并且,这种包容是建立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的。

然而,以上只是出版方的立场,我们仍需要对同时代设计师进行考察,以检验本观点的可靠性。1931年《读书月刊》第3-4合刊上刊载了一份装帧设计师的招商广告,该广告来自著名书籍装帧家糜文焕,文中提到:

封面的意义有二,一为概括书的内容;一为借以开展自己的美和力,此亦即封面的准则和价值。

糜文焕将出版方与设计师的诉求共同纳入封面设计的观点,具有时代的普适性。在满足出版方的诉求的基础上,设计师可以进行充分的自我表现。作为封面的创作准则,这两方面是可以互相依存的,并且,任何一方都会因为对方的成功而获益。因此,双方在利益共同体的框架下,互相认同,相互支持,使得期刊封面创作的自由度进一步扩张。可见,在刊物封面设计的问题上,出版方与设计师的利益是共同的。

结语 二位一体:20世纪30年代期刊封面设计的推动机制

方雪鸪、梁韬云与其他同时代设计师一样,同在经营自己的美术业务,他们同时也是从事文化活动的商人。尽管各种丰富的艺术形式掩盖了这种生意关系,但从在商言商的角度上看,对利益的追逐还是这部分群体的最终目的,他们或许无意进入美术史。相对而言,吸纳更多的业务更迫切实际。在20世纪30年代,尽管刊物的发展风起云涌,但除《东方杂志》《良友》画报等几个大型期刊外,能坚持长久出版的并不多见。因此,从经营的角度来看,仅为一家刊物提供设计服务无疑是危险的,设计师需要更多的业务。受传播媒体的限制,在印刷媒体的时代,报、刊几乎是唯一的广告途径,而这两种媒体上刊载广告无疑都需要经济成本,重要位置上的广告费价值不菲。但幸运的是,期刊在封面上给设计师留下了最佳的广告位。加之从事期刊封面设计本身就有一定经济回报,可见,这是一件名利双收的业务。

长期以来,各类报刊上“装帧润例”的发布,规范了装帧设计的价格,形成的“设计费”运作模式,与期刊封面给设计者带来的广告效应形成累加,这也是当时期刊封面设计之所以兴盛的原因。《大众》画报更换封面设计师事件表明,无论是作为出版方的梁得所,还是设计师梁韬云,都意识到期刊封面设计是作为赚取知名度与经济回报的二位一体。行业在走向成熟的过程中,竞争机制会被引入,各种复杂的因素也难免会随之掺杂进去,影响到竞争机制的良性运转。但期刊封面广告功能一定程度上修正了这种现象,可以说,设计师在享受着经济回报的同时,也是在搭建自己的装帧事业。因而,这件工作是不允许应付了事的,设计师需要全力以赴。梁韬云利用“近水楼台”成功“越位”虽看起来并不那么光彩,但总体来说,出于对自己的美术事业负责,他还是给《大众》画报带来了精彩的视觉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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