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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诗歌的山水审美之乐

2020-02-11梅国春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王阳明山水诗人

梅国春

(贵州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中国哲学无论是儒家、老、庄还是佛教禅宗都十分重视个体心理与自然生命,特别是儒家强调“仁,天心也”,其中情景交融、天人合一是中国的传统精神,要求人要与天地宇宙处于一种和谐的生命状态之中。李泽厚认为“乐”在中国哲学中实际具有本体意义,它正是一种“天人合一”的成果和表现。不同于西方的“罪感文化”,中国文化体现“乐感”精神,李泽厚将之称为“乐感文化”[1]290,他认为审美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而审美观念、趣味、理想总称为人的审美能力,拥有审美能力就能获得一种愉悦的情感体验。所以在形态上,李泽厚将人的审美能力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悦耳悦目,其次悦心悦意,最高层次是悦志悦神。[2]137由此可见,从事审美活动是人性自然的、普遍的需求,而审美趣向也是人人生命中都会有的情感体验。关于这些审美理想的说法,都可以在王阳明的山水诗中得到印证。

孔子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3]16,王阳明自己在诗中多次流露出对山水清音的心悦之情。如其《杂诗三首》其二云:“青山清我目,流水静我耳;琴瑟在我御,经书满我几。措足践坦道,悦心有妙理。”[4]759,显示出其风流蕴藉、潇洒适意的哲人形象。据笔者粗略统计,《王阳明全集》中收录其诗歌六百多首,其中描绘山水的诗达二百多首。阳明一生宦海沉浮,饱览各地的奇山异水,游历过九华山、余姚、绍兴、西湖、泰山等地,也正是在山水的陶冶下培养了一代思哲的性情心性。本文根据王阳明山水诗的审美类型,罗列了仙境之念、乐土之思——超世出尘之乐;翠碧幽芳、野逸情怀——物我相契之乐;相携同游、传杯共饮——人情相得之乐;登临山水、触目会道——理趣相融之乐四个方面,即选录相关诗歌予以论述。

一、仙境之念、乐土之思——超世出尘之乐

仙、隐之怀与山水自然之情合流交融,是中国文人士子的集体潜意识。王阳明除了受到魏晋以来归隐山水的传统影响外,还因其早年儒释道三家兼学,更加强化了他的山水隐逸意识。所以,对于王阳明这样一个哲学家而言,仙隐寻道方是人生的至乐,在登临九华山,心情畅快自由之际,常常流露出仙隐意识,而最终形之于诗歌,营造出惝恍迷离的世界,读之使人倍感飘飘然若出尘世之外。如《芙蓉阁》不啻于一首仙人之作 :

九华之山何崔嵬,芙蓉直傍青天栽。罡风倒海吹不动,大雪裂地冻还开。夜半峰头挂明月,宛如玉女临妆台。我拂沧波写图画,题诗还愧谪仙才。[4]785

此诗描写九华山的雄伟峻峭,芙蓉阁的高耸入云。“罡风倒海吹不动,大雪裂地冻还开”显示了天地浩然的豪迈气象,超迈飘逸大有太白之气韵。“夜半峰头挂明月,宛如玉女临妆台”比喻贴切恰当,凸显九华山之隐秀清韵之美感。在诗人笔下,仙峰寺庙主要是营造一种远离尘世喧嚣的氛围,从而使得诗人的身心能够处于虚静澄明的状态。进一步说,欲隐欲仙在王阳明的山水诗中成为具有审美之乐的意涵。且看《列仙峰》云:

灵峭九万丈,参差生晓寒。仙人招我去,挥手青云端。[4]803

首句叙写九华山山峰之高大雄奇,苍茫朦胧的云雾飘然环绕山峰之上的奇妙美景,全诗充满仙道之神韵。面对神奇秀丽的景象,诗人突然兴起列御寇般的御风而飞的感觉,使他恍然产生了仙人招呼诗人与之俱去,扶摇进入云端,远离尘世,追随神仙云遊之遐想。这种对仙境的想象之乐亦多次出现在诗人笔下,如《化城寺六首》均为诗人描绘对仙山的想象与向往之情,其中写到“夜深忽起蓬莱兴,飞上青天十二楼”,正是因为心中充满审美之乐趣而有此奇想。就其羽化登仙般的自由与酣畅而言,此诗可称王阳明生平第一快诗。全诗流露出诗人内心对神仙世界的向往,对仙境的自在享受之情,诗中虽不见一个乐字,却也洋溢着畅游的乐趣。在《又用曰仁韵》一诗中表露闲适的心境:

每逢佳处问山名,风景依稀过眼生。归雾忽连千嶂暝,夕阳偏放一溪晴。晚投岩寺依云宿,静爱枫林送雨声。夜久披衣还起坐,不禁风月照人清。[4]823

诗中描绘了诗人在山林岩寺投宿时所见所听,画面的朝夕变换呈现出不同景色的清丽:依稀的风景,清晨瞭望莲雾之中隐现的千嶂;傍晚沐浴日落烟凝后霞光散落的溪水。至晚则住在依山傍云的寺庙里,静静聆听枫林传来的雨声。面对如此风清月照,诗人的欣喜之情是难以掩饰的,于是按耐不住,欣然披衣夜坐。整首诗描绘出一幅空灵明镜的画面感,传达出诗人在这秀美的山林中感受到心境澄明之乐。华建新关于此诗的论述赏析十分中肯:“诗从写人入手,又以写人出之。意象灵动,画面连贯,气韵澄激。景语情语,浑然一体。……蕴涵着王阳明对人生深邃的理解和洒脱的处世态度。”[5]25诗人总是以积极乐观的态度去解读佛道真谛,传递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山胜水之美。由此可见,王阳明的山水之乐是与仙隐求道紧密联系的,而他的审美理想也具有与超越尘世的灵性合二为一的特色。

除了向往仙境的栖隐之念外,王阳明还有一种回归故乡山水的隐逸情感。在中国诗歌史上,似乎任何一个诗人内心都怀有一种解不开的故园情节,譬如东晋诗人陶渊明那句:“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正将诗人的回归故园情节解释为与生俱来的天性。王惠在《荒野哲学与山水诗》中解释诗人们的“乡愁”冲动时说:“童年是我们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从童年启程,奔赴自己的人世风景。所以当你离开了这一块地理环境,生物性的遗传基因决定了你对它顽固的怀念。‘乡关’,便是这样一个精神上无比向往的往昔世界,因而也就成为诗心一直寄托之所在。”[6]180故而,家园也就成为千万诗人心中的乐土。王阳明是浙江余姚人,在他笔下留存不少吟咏家乡山水之诗,表达对故园的回归之情。如《忆龙泉山》 诗云:

我爱龙泉寺,寺僧颇疏野。昼日坐井栏,有时卧松下。一夕别山云,三年走车马。愧杀岩下泉,朝夕自清泻。[4]887

诗人首句直抒对故土的热爱之情,回忆昔日井栏、松下的惬意,充满难以言说的快乐。然而承担着家国责任的诗人仆仆长途,转眼是 “一夕别山云,三年走车马”,感慨宦海仕途,难以回归家园,衬托出诗人心系故园的真挚情感。再看其《故山》一诗:

鉴水终年碧,云山尽日闲。故山不可到,幽梦每相关。雾豹言长隐,云龙欲共攀。缘知丹壑意,未胜紫宸班。[4]834

在诗人的记忆里,故山的湖水总是碧绿色的,而云山也总是那么悠闲,可惜自己现在面对的是“故山不可到”,只能“幽梦每相关”,祈盼着日后自己能够回归到云山雾罩,紫衣宸班的山林长隐,享受远离世俗的乐趣。由此可见,故乡山水给予诗人的是在红尘喧嚣之外的心灵栖息之处。可以说是尽管远离故乡总是让人产生一种浮萍漂泊感,但诗人有感于家乡的山水风色,便把胸中郁结的漂泊情绪融入悠悠的山水之中,故乡的山水消弭了诗人心中的“客愁”,儒家的乐感精神总是能够让诗人在山水的审美中获得自然惬意。正如其在《江边阻风散步之灵山》一诗中说:“随处看山随处乐,莫将踪迹叹浮萍”,就此而言,诗人眼中的绵远山水,正是意中的遥远家园。

二、翠碧幽芳、野逸情怀——物我相契之乐

王阳明于山林求仙问道之余,总是对绝少人间烟火气的翠壁竹林、寒山流泉情有独钟。其诗中的烟雨迷蒙、空山鸟鸣的清幽景象作为诗人的审美关注点,是其精神世界的一片净土。而诗中的主体意象翠壁、明月、溪影、幽岩、寒泉、碧涧、清流、深潭无不凝聚着山水之灵魂,象征着诗人人格的高洁,陶冶着诗人的心性。这一类诗歌营造幽人空山的意境,视象清晰真切,语言洗练精纯,笔调简净传神,充满野逸趣味的同时颇有王维辋川诗的空灵之美。如《山中漫兴》描绘空山林扉之乐景:

清晨急雨度林扉,余滴烟梢尚湿衣。雨水霞明桃乱吐,沿溪风暖药初肥。物情到底能容懒,世事从前顿觉非。自拟春光还自领,好谁歌咏月中归。[4]826

此诗首两句,“清晨急雨度林扉,余滴烟梢尚湿衣”点出江南雨季变幻空濛的春色意蕴,急雨和烟梢以动衬静,写出了诗人内心的冲澹雅静。“雨水霞明桃乱吐,沿溪风暖药初肥。”描绘了一片细雨迷蒙,桃杏初开,春风和暖,物我皆欣悦的气象。一个 “吐”字,一个 “肥”字形象地写出了春意融融,生机盎然的景致,将透明艳丽的初春图描绘至极。末一句“好谁歌咏月中归”呈现出诗人心中一种自足适意之乐。再如《寻春》一诗:

十里湖光放小舟,谩寻春事及西畴。江鸥意到忽飞去,野老情深只自留。日暮草香含雨气,九峰晴色散溪流。 吾侪是处皆行乐,何必兰亭说旧游?[4]822

整首诗流露出春光无限好的婉转流丽。诗人借着寻春之意兴,到湖边、乡野之间去释放自己疲惫的身心,看到自在的江鸥,自比野老,表达对眼前景,眼前物的喜爱之情。诗人将白鸥的典故化入句中,委婉含蓄地表达自己寄托身心于自然的淡泊情趣。此句“江鸥意到忽飞去,野老情深只自留。”化用了王维的“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抒发自己淡泊自然的心境。“日暮草香含雨气,九峰晴色散溪流。”一句情感自然流畅,炼字造句尽显精妙。如“含”写出了雨后林中迷蒙疏朗的情状,暮光之下,细草幽香,天空弥漫着潮湿的雨气。“散”字状出山峰之间洒落的暮光落在缓慢流淌的溪水之景。由暮光、香草、雨气、山峰、溪流构成一幅优美宁静的山林图画,尽显诗人幽雅清淡的心境。末尾一句更直抒胸中之乐,完美诠释了诗人“此心安处即是乐”的胸怀。[7]86

山水中的意象往往是根据诗人天性的一种选择,经过诗人的情感、想象,不仅客观呈现了山水灵性的美,更能体现诗人对纯真人格的追求。在王阳明的山水诗中,“白鸥”的意象屡屡出现,既寄托了诗人闲情逸致、遁隐于世的精神追求,而且体现出诗人淡泊的高尚人格。《辰州虎溪龙兴寺闻杨名父将到留韵壁间》一诗写到:“烟花日暖犹含雨,鸥鹭春闲欲满洲。”以细腻的心思发现了朦胧烟雨的生机活力,尽情展现自然妩媚的一面,融情于景,物我两忘。这表明其人格中的孤高气质实与自然风物的清幽野逸如出一辙,所以每每吟咏山水便会将思想家的幽独意识融入山光水色。如《山中立秋日偶书》:

风吹蝉声乱,林卧惊新秋。山池静澄碧,暑气亦已收。青峰出白云,突兀成琼楼。袒裼坐溪石,对之心悠悠。倏忽无定态,变化不可求。浩然发长啸,忽起双白鸥。[4]805

此诗整体呈现出心物两冥的幽怀孤韵,叙述山中秋日闲坐的情景:耳中的风声蝉鸣,心中的山斋木叶萧萧黄,金风送爽,山林澄净,云蒸气涌,须臾变化成琼楼玉宇般的奇观,不禁尘虑尽空,袒裼闲坐,心胸开阔,勾起平生出尘离俗、往与白鸥盟的夙愿。“青峰出白云,突兀成琼楼。袒裼坐溪石,对之心悠悠。”将清幽淡雅的意象与诗人的思绪交融在一起,颇有王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山水禅诗的清幽境界。末一句将自己的志向寄托于白鸥,蕴含诗人的隐世人格。可以感知,诗人将物我两忘的意识与山光水色的审美体验交融在一起,充满了灵性之乐。再看《夜宿浮峰次谦之韵》一诗:

日日春山不厌寻,野情原自懒朝簪。几家茅屋山村静,夹岸桃花溪水深。石路草香随鹿去,洞门萝月听猿吟。禅堂坐久发清磐,却笑山僧亦有心。[4]849

全诗以一个“野”字为点睛之笔,将诗人直率和赤诚的山水兴致袒露无遗。“夹岸桃花溪水深”“石路草香随鹿去”尽显大自然的澄明悠远,春意悠闲,物我泯然一体。诗人“却笑山僧亦有心”的会心一笑,体现了对自然审美由悦目悦耳,进而到悦心悦志。诗人追求山水诗境的空明虚静,也是内心物我融合的乐感体验的表现。正如诗人的“最羡渔翁闲事业,一竿明月一蓑烟。”(《即事漫述四首》)于虚静之中,产生终老江湖,与江湖隐者相友的情怀,寄托的正是诗人悦心悦志之乐。

三、相携同游、传杯共饮——人情相得之乐

王阳明为人和善、豁达,平日除了喜好结交僧人闲坐谈玄悟道外,并且常常会约上志同道合的朋友结伴同游登山赏水。而其人格特质,颇有几分豪迈的成分,故亲临山水之际,往往与众人席地而饮。欧阳修《醉翁亭记》言:“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8]245,王阳明山水之乐则在于心无束缚,任性自得,豪气干云,与同游士友闲适自在。可以说,王阳明除了对山水清音的悦目悦耳体验之乐外,也有二三子相伴相随的共饮之乐。 如《徐都宪同游南庵次韵》一诗云:

岩寺藏春长不夏,江花映日艳于桃。山阴入户川光暮,林影浮空暑气高。树老岂能知岁月,溪清真可鉴秋毫。但逢佳景须行乐,莫遣风霜着鬓毛。[4]836

此诗描写了同好友徐都宪一起游山中所见,内容情景交融,心情自在舒畅。首句以俏丽的话语言寺山藏着春天,所以山上明亮的江花比桃花还艳丽,一个“藏”字流露出诗人掩饰不住的喜悦心情,直至尾句“但逢佳景须行乐,莫遣风霜着鬓毛”的畅叹一出,这份山水之乐更是溢于言表。再如《西湖醉中漫书》一诗云:

湖光潋滟晴偏好,此语相传信不诬。景中况有佳宾主,世上更无真画图。溪风欲雨吟堤树,春水新添没渚蒲。南北双峰引高兴,醉携青竹不须扶。[4]812

此诗叙述诗人与宾客泛舟饮酒之情,首句便化用苏轼诗句,表达了对西湖的喜爱以及春光无限的闲暇。全诗白描直述,春水荡漾的西湖、漫步湖堤、细雨迎风、浊酒三杯、吟咏赋诗五个意象,一气连贯,映现出诗人心旷神怡之乐。透过诗句的字面,不仅充满了明快的色调,从深层体会,总能从诗中感受到诗人的愉悦自适。在《再游浮峰次韵》一诗中更加贴切地表现了这种心态:

廿载风尘始一回,登高心在力全衰。偶怀胜事乘春到,况有良朋自远来。还指松萝寻旧隐,拨开云雾翦蒿莱。后期此别知何地?莫厌花前劝酒杯。[4]812

诗篇开头二句写自己年迈体衰,徒有登高之心,无登高之力,但紧接着叙述有良朋益友远道而来,自己刚刚感叹岁月的哀伤消弭殆尽,只有与朋友畅游浮峰、花前月下、饮酒赋诗的欢快景象,篇末一句“莫厌花前劝酒杯”寄托情怀,表现了诗人的豪情野逸,而这种意兴与旷达可说是王阳明审美之乐的一种鲜明类型。

四、登临山水、触目会道——理趣相融之乐

值得注意的是,王阳明早年即儒释道兼学,又是心学思想的集大成者,其山水诗自受到浸染,显示出儒释道思想的会合,且将诗歌的艺术性与心学思想融合,将格物穷理的修养扩大到日常事物中,使其山水诗歌成为具有伦理道德和哲学观念的载体。是以,王阳明的部分山水诗名咏山水,实抒情怀,以师法自然为宗旨,借景和物为发端,穷自然、生命之理,显示了一种蕴含哲理,蓬勃向上的生命观。如《睡起写怀》一诗:

江日熙熙春睡醒,江云飞尽楚山青。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窅冥。道在险夷随地乐,心忘鱼鸟自流形。未须更觅羲唐事,一曲沧浪击壌听。[4]754

诗人以哲人的智慧徜徉于山水之间静心观物,感悟宇宙人生的理趣,以凝练的语言传达出与物同化,逍遥自在的风神。“道在险夷随地乐,心忘鱼鸟自流形”强调只需将心融入环境之中,享受眼前的乐趣,这便是一种人生得以快活的功夫,也是诗人悟道、体道之乐。

在古代,敢登高山险峰者须有一定的意志和气概。名山的雄观以其巨大形体和内蕴的伟力令人心生崇敬,故而历代诗人都会在登临之后发出豪气干云,凌云壮志之感。王阳明在主试山东期间,游览泰山名胜,曾作登泰山五首组诗,其体悟与诗风都非同一般。其中《登泰山》其一:

晓登泰山道,行行入烟霏。阳光散岩壑,秋容淡相辉。云梯挂青壁,仰见蛛丝微。长风吹海色,飘遥送天衣。峰顶动笙乐,青童两相依。振衣将往从,凌云忽高飞。挥手若相待,丹霞闪馀晖。凡躯无健羽,怅望未能归。[4]802

这首诗整体意兴澹远、格调高古,颇有李、杜的豪迈。诗中的烟扉、岩壑、云梯、青壁等意象构成一幅“振衣将往从,凌云忽高飞”天马行空般的遐想,呈现诗人畅游仙山的无限乐趣。在《泰山高次王内翰司献韵》发出:“吁嗟乎!泰山之高,其高不可极。”的感叹。于是产生:“未妨适意山水间,浮名于我亦何有!”(《重游开先寺戏题壁》)的旷达情怀。在《登泰山》其五则阐释处世之哲理:

我才不救时,匡扶志空大。置我有无间,缓急非所赖。孤坐万峰颠,嗒然遗下块。已矣复何求,至精谅斯在。淡泊非虚杳,洒脱无蒂芥。世人闻予言,不笑即吁怪。吾亦不强语,惟复笑相待。鲁叟不可作,此意聊自快。[1]742

此诗看似是诗人的自嘲之语,实则是告诉世人,一切外在的人事都无需在意的真理。这种遵循内心的快意让让诗人开启了“良知”之心额自省,通过反观本心,思悟内心与外在,即内心快意自适,世人的嘲笑、吁怪就不会影响自己,这与王阳明心学理论中的“心外无物”相契合。同时,登临高山也会让诗人的儒者之乐呈现于笔,如《登云峰二三子咏歌以从欣然成谣二首》:

淳气日凋薄,邹鲁亡真承。世儒倡臆说,愚瞽相因仍。晚途益沦溺,手援吾不能。弃之入烟霞,高历云峰层。开茅傍虎穴,结屋依岩僧。岂曰事高尚?庶免无予憎。好鸟求其侣,嘤嘤林间鸣。而我在空谷,焉得无良朋?飘飘二三子,春服来从行。咏歌见真性,逍遥无俗情。各勉希圣志,毋为尘所萦。(其一)

深林之鸟何间关,我本无心云自闲。大舜亦与木石处,醉翁惟在山林间。晴窗展卷有会意,绝壁题诗无厚颜。顾谓从行二三子,随游麋鹿俱忘还。(其二)[4]797

从诗题即可看出诗人与友人们登山的游兴,第一首诗描写林间空谷之景,与友同游山林,烟霞环绕、云峰高耸、山鸟鸣翠,不禁意兴昂扬。“飘飘二三子,春服来从行”依旧是对曾晳“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3]42闲适自得、情景相契之乐的效仿。第二首叙写畅饮金樽青酒,既有名山胜景可乐,又有友朋唱酬助兴。此情此景,难怪诗人兴起“随游麋鹿俱忘还”情景相契之乐。可见,诗人此次登峰,伦理之欢、山林之美、灵性之乐兼备,其审美情感是相当快乐的。而王阳明在诗中亦喜反复吟咏携手二三子相携登山、聚众讲习的乐趣,如:“拟把犁锄从许子,谩将弦诵止言游。”(《龙刚漫兴》)“闲来聊与二三子,单夹初成行暮春”(《春日花间偶集示门生》)“滁流亦沂水,童冠得几人?莫负咏归兴,溪山正暮春。”(《山中示诸生五首·其二》)等诗就呈现出孔子“吾与点也”之意的自由气象,然其在诗中多次引用“曾点浴沂”的典故和表达对“孔颜乐处”的渴慕也是强调真正快乐的源泉来自山林的气息给予诗人内心的安定。

另一首《江施二生与医官陶野冒雨登山人多笑之戏作歌》记述了师生同游九华的乐趣,同时也是王阳明聚会讲习时向同游师友传递自己的山水情怀:

江生施生颇好奇,偶逢陶野奇更痴。
共言山外有佳寺,劝予往游争愿随。
是时雷雨云雾塞,多传险滑难车骑。
两生力陈道非远,野请登高觇路歧。
三人冒雨陟冈背,即仆复起相牵携。
同侪咻笑招之返,奋袂经往凌嵚崎。
归来未暇顾沾湿,且说地近山径夷。
青林宿霭渐开霁,碧巘绛气浮微曦。
津津指譬在必往,兴剧不到旁人嗤。
予亦对之成大笑,不觉老兴如童时。
平生山水已成癖,历深探隐忘饥疲。
年来世务颇羁缚,逢场遇境心未衰。
野本求仙志方外,两生学士亦尔为。
世人趋逐但声利,赴汤踏火甘倾危。
解脱尘嚣事行乐,尔辈狂简翻见讥。
归与归与吾与尔,阳明之麓终尔期。[4]892

此诗的主要部分是叙事,前半部分主要概述诗人与朋友冒雨登山的情景。“是时雷雨云雾塞,多传险滑难车骑”叙写云雾环山,雨湿路面,道路十分艰险,然朋友们相互扶持,携手并进,一路上有说有笑,乐趣无穷。“平生山水已成癖,历深抹稳忘饥疲”更是写出了诗人对登山赏水的乐此不疲。诗中的“咻笑”“嗤”“大笑”形象地写出了此次登山饱含轻松愉快的欢声笑语。到了“世人趋逐但声利,赴汤踏火甘倾危。解脱尘嚣事行乐,尔辈狂简翻见讥”一句时,诗人笔锋一转,叙事说理中亦流露出洒脱的姿态。最后一句“归与归与吾与尔,阳明之麓终尔期”颇有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之意味,王阳明游山会道的行迹,虽与陶渊明不同调,却无疑有心灵之遥契。

华建新说“与历史上的骚人墨客啸傲山林与隐逸烟霞的情调不同,王阳明往往能在游览中作哲理的思考,能跳出自然的本身作心灵的对话,追问人的生存价值,思索人与自然的关系,多了一份哲人的睿智。”[9]15当然,由于王阳明的思想博大,学道有得,因此,其登临山水之际,必然触目会道,其山水诗的生命力和艺术价值也正在于此。

五、结语

在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山水不只是表现为一个自然现象,而且常常是与神仙传说、隐逸意识、修行悟道境界、 人格象征、民族集体意识的投射、创作的源泉、情志的寄托、宇宙本体与规律的显示、心灵的归宿……等密切关联,具有存在体验与审美体验的意义。不论是天人合一、物我一体的超越性体验,或崇高庄严、自在闲适……等的审美理想,都表现了心灵的闲适自在之乐。王阳明的山水诗不仅有悦耳悦目的感官享受,在观山赏水之际,他融汇了体道悟理的哲思,追求精神上的心灵安适,非常符合李泽厚提出的三个审美层次。而儒家的乐感精神在王阳明的诗中既表现为悠游于仙山胜水之间的超世出尘、畅游故园的怡然自得、万物融为一体的舒适惬意,更有体道悟道的旷达高逸。在这些乐感体验中,无论是隐逸之乐、闲适之乐、讲习之乐,都无不融渗在诗人的山水诗心之中。由此,也呈现出一个拥有隐世情怀、旷达胸襟的哲人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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