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2020-02-10夏阳
临进村时,他的心情很不好。
一路上,哥催命一样,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打起来没完没了。唉,有钱人就是任性。开始,他还耐着性子解释车胎扎钉了,正在补胎,很快的。哥听了,却说,不是我说你,一分钱看得磨盘大,走高速你会死呀!他仿佛看见哥在手机那端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不由嗓门大了起来,李总,请注意你的素质,清明节别动不动咒我死,行吗?嚷完,他把手机一股脑儿扔在副驾驶座上,站在马路边烦躁地抽烟,嘴里却对补胎的师傅说,慢慢来,不急,我有的是时间。紧接着,他又忍不住在心里对哥骂道,嗤,五十公里还跑高速,钱烧的吧?
一个小时后,他看见哥时,哥正坐在村口和几个村民聊天。一双油光锃亮的皮鞋旁,摆着几个硕大的竹篮子,整整齐齐,满满当当,有香蜡纸炮,有金箔纸银箔纸折成的各式金银元宝,还有猪肉、鸡和鱼等三牲祭品。一见面,哥嘴里还是不依不饶,一个劲地埋怨他身为人民教师,怎么连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
他听了,皱了皱眉,不吭声。他知道,倘若自己再顶几句,兄弟俩说不定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干上一仗,那样笑话就闹大了。他嘴一咧,下车把装祭品的篮子拎进后备厢,然后拉开后座的车门对哥说,我亲爱的大老板,既然时间值钱,那就抓紧时间,赶快走吧。
乡间的道路坑洼不平,他不敢开得太快。兄弟俩坐在一辆车里,一年未见,却彼此无话。说是亲兄弟俩,但除了一年一次的清明祭祖,平日里没多大来往。 虽然没有过多大矛盾,也没红过脸,但他确实看不起哥的言行举止。哥常年在外面开超市,钱是赚了不少,但在他眼里属于暴发户洗脚上田,动不动显摆,动不动谈钱,好像生怕别人不晓得他有钱一样。他也知道,他看不起哥的同时,哥也看不起他。哥看不起他,无非他是一个中学穷教书匠,口袋里没多少钱呗。唉,他就不明白,自己双职工,有房有车,虽然比起哥这样的老板来说是寒酸了点,但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光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望着一路上和自己反向行驶的车辆不断地从山上下来,他才意识到今天确实来得有些晚了。晓志还好吧?沉闷了好一会儿,他主动挑起话题,聊哥的儿子。晓志在一所名牌大学读研究生,是哥一辈子的骄傲。用哥的话来说,人财两旺。果然,哥来了兴头,说晓志最近又拿了一笔奖学金,还换了一个有钱的官二代的女朋友。哥说得有些眉飞色舞,瞬间,车里的气氛融洽了许多。
坟地不是很远,七八里路,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一個小村庄的祖坟,世世代代长眠于此,一排排,蔚为壮观,像族谱上记载的那样井然有序。还真来晚了,整个坟场空旷无人,鞭炮的硝烟味还未散尽,混合着附近油菜花的芳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不少坟墓被修葺一新,白色的花圈簇拥在坟头,经幡一般迎风飘舞。偶尔,有黄色的纸钱刚刚熄灭,从黑色的灰烬中腾起一缕青烟。像往年一样,兄弟俩站在祖坟前,并无多话,各自忙开了。拔草,培土,焚香,点烛,烧纸钱,烧金银元宝,最后点响一挂鞭炮。鞭炮声中,两兄弟默契地站在一起,肩并肩,向墓碑鞠躬作揖。
六簇坟祭奠完,也就是一个多小时。临走前,哥在父亲坟前停了下来,问他要了一支烟,点燃,抽了两口,蹲下身将烟倒插在坟上,自言自语道,老头子死得不值,做牛做马,劳碌一辈子也没享过几天清福,因为穷,他一生都被人看不起。说着,哥转过身来看着他,继续说道,1977年,你那时还小,肯定还没记事,那年我们家穷得揭不开锅,缸里一粒米都没有。过年前的三天,老头子被逼急了,找熟人赊了一担麦芽糖,扒拉煤的火车去了萍乡,来回两夜一日,挣了十二块钱。要不是这十二块钱,我们家也许都饿死了。
他默默地望着哥,发现有泪水在哥眼里打转,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哥摩挲着父亲的墓碑,长长地叹了口气,动情地说,如果老头子现在还在世,该多好啊。
从祖坟到停车的马路上,有一段距离,不远,三百米而已。离开时,哥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一前一后,沉默不语,像两个行脚僧。这景象,让他不由想起了小时候的一幕,不知道那时自己有多大,但记忆在脑海里突然变得格外清晰:冬日傍晚,红薯地空旷萧瑟,哥在前面领着,一边走,一边用脚踢着土坷垃,不时用手里的木棍敲敲打打,企盼从中找到半块红薯或者几根幼小的茎须。他空瘪着肚子,踩着哥的脚印,一步一步,机械地跟着。低垂的天幕下,他们瘦小的身影,像两条无家可归的狗。
现在,他默默地望着走在前面的哥的身影,发现哥虽然穿着一件翻领的皮大衣,却依然掩饰不住他有些佝偻的背影。他犹犹豫豫地站住,在后面哽咽地叫了一声,哥。
哥愣了一下,定定地站在原地,没有回头,轻声问,怎么啦?
他抹了抹眼泪,说,注意保重身体。
这时,哥才转过身来,微笑地看着他说,没事,我还硬朗着呢。
【作者简介】 夏阳,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小小说学会副会长,《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专栏作家,第五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得主,出版有《马不停蹄的忧伤》 《丧家犬的乡愁》《小小说写作艺术》等七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