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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之媚

2020-02-10胡烟

山西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桃花坞沈周文徵明

1

弘治十五年(1502)八月,吴门画派代表人物沈周家里发生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他的长子沈云鸿去世,享年五十三岁。当时,沈周已七十六岁高龄。白发人送黑发人,心情自然十分悲切。由于沈云鸿擅长书画,加上沈周在当地的文化地位显赫,来吊唁的竟有上千人之多。

依明制,为长子服丧,要二十七个月。期满后,沈云鸿归葬,文徵明为其作墓志。沈周怀念爱子,画《落花图》一幅,并作《落花诗》十首。这些作品,被文徵明拿去给徐祯卿等人看,越传越广。为了安慰沈周,众人各作十首和韵诗相赠,而沈周又反过来和诗答谢。一时间,吴中文人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落花诗潮”,众人互相应来和去。姑苏城上空回荡着凄楚的气息。

这其中,最为投入的,是被称为“江南第一才子”的唐寅,也就是被今人戏说成在影视剧里“点秋香”的风流画家唐伯虎。他一口气和了三十首《落花诗》,加上其他散作的落花詩歌,共有四十首之多,集成《落花诗册》。原本是为抚慰沈周而作,没成想,一根线头牵扯出无尽的幽悲往事。唐寅入戏太深,像是将自身化为花瓣,随着晚春的风雨扑向泥潭。种种哀婉,种种幽怨,断断续续缠缠绵绵,怎么也表达不尽了。 直到1522年,唐寅临终的前一年,他还在创作 《落花诗》。“落花”这一意象,由沈周开始,却跟随唐寅终生。

五百多年后的己亥年秋,一个天高气爽的国庆假期。清亮的夜晚十分舒适,不忍心睡眠。我在灯下临摹唐寅的《落花诗帖》——刹那断送十分春,富贵园林一洗贫……夕阳暗暗笛悠悠,一霎春风又转头……桃花净尽杏花空,开落年年约略同……杏瓣桃须扫作堆,青春白发感衰颓……

无论哪一首,每每开端,悲伤倾泻而来,完全不留回旋的余地。揣摩唐寅的心境,不知道他将悲伤苦楚的情绪在心里积蓄了多久,在吐露的时候,竟完全舍去含蓄之美,直接一把利剑劈将下来,开门见山地写——花落了,枝头空了。

眼下,国庆气氛正在浓时,满世界的蓬勃和欢腾。落花的气息,实在与之格格不入。我守着纸和墨,百无聊赖,只好在静夜里写下去,倾听笔在宣纸上轻微的摩擦。夜越深,越能贴近一个落寞才子的心。《落花诗帖》的临摹,竟感觉到别样的真实、充盈。俗语说,在低谷中品味人生,唐寅的不尽人意或许是多数人的生命底色。只不过,文人的内心多了几重敏感,又能于表达,所以显得格外乍眼。

唐寅的行书很美,美到极致,美到无暇。字字珠玑,类似吸饱了雨的花瓣,水灵灵地绽放。但也由于太注重形象的美,布局和姿态显得拘谨,近似楷书,中规中矩,开合很小。下笔也软,少有筋骨,像小家碧玉腾腾挪步,不乏忸怩的媚态。字如其人。唐寅这一生,始终恪守着某种法度。偶有醉酒的狂放,但整体风格是偏于保守的。试想,在唐寅生活的苏州,每天感受着江南的芳草萋萋,骨子里是很柔的。加上科举舞弊案的重创,唐寅一度萎靡不振。对于现实的反抗,除了诗和酒,也并无他途。纤弱的阴柔,逐渐占了上风。

睡前,一声轻叹,算是对唐寅之感伤的浅淡共鸣。

2

落花,是唐寅命运的影射。

唐寅,字伯虎,又字子畏,号六如居士,桃花庵主。出生于商贾人家,年幼的时候聪颖过人。他16岁夺得苏州头名秀才,轰动了整个苏州城。29岁考中第一名解元,于是声名鹊起,人称“唐解元”。大有“手可摘星辰”的优越感,性格也越发豪放和轻狂。

在禁欲主义者文徵明看来,唐寅的某些行径,简直是阮籍再世。文徵明是个自律能力超强,有些刻板的人。这一点,从他传世的小楷中即能看得出来。相传,文徵明不肯狎妓,野史和各类笔记记载了不少他被唐寅和祝允明捉弄的事。明代《蕉窗杂录》中记,某日,唐寅约了一帮朋友在石湖的船上喝酒,文徵明也在其中。喝到酒兴正酣,唐寅命令之前藏匿的两个妓女从船舱里出来,吓得文徵明马上想要逃走。无奈船在湖中,无路可逃,害得老先生差一点跳了湖。我猜,正是这种极度自律的生活习惯,文徵明得以长寿,活到近90岁。

扯远了,回到唐寅。当年,文徵明有两首诗形容唐寅的生活状态,其中一首《简子畏》说:“落魄迂疏不事家,郎君性气属豪华。高楼大叫秋觞月,深幄微酣夜拥花……”

高楼买醉,夜宿秦楼,唐寅过着相当奢靡的生活。究其原因,天性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底气足。恣肆狂放来自对前途的笃定。他自认为京城会试中考取进士,是有十足把握的,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没成想,人有旦夕祸福,居然被牵连进科场舞弊案,落了个“天子震赫,召捕治狱”的下场。唐寅虽然没有身陷囹圄,但也铸成千古大错。往日明星般的人物,转眼成了“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锤”的对象。精神打击之大,像是从扶摇直上的云端一下子栽进了烂泥塘里。正如落花一夜间荡尽,剩下败柳残枝几根,叫人扼腕叹息。当然,将这种叹息持续得最久的,是唐寅本人。终其一生,他都没能真正振作起来。晚年的唐寅,在他为自己打造的避世天堂桃花坞里,饮酒买醉,以度残生了。

今年初秋,我到苏州闲逛,居住的地方,正是桃花坞。

桃花坞,不同于陶渊明的桃花源,无论在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都更像是普通人的居住地。它的位置,在离苏州阊门不远的地方,与市井连接,便于唐寅与好友们往来喝酒。这一点,让唐寅看起来更接近平常百姓。作为“明四家”之一,他还称不上是高士。他既没有沈周平和简淡的人生哲学,也不具备文徵明的稳重儒雅、谦和坚韧。支撑起他的声名的,始终是才华。而这种才华,多倚仗天赋。后天的学养,早在他30岁之前辉煌的“南京解元”时期,就已达到人生巅峰。此后再无长足进步。再说唐寅后半生的避世,也是被动的,无奈的,缺乏变通的智慧,仅停留在“怨”的层面,缺乏思想上的升华,更无力为他带来“隐士”的身份。

科场舞弊案后,唐寅驶离了传统士大夫阶层的生命轨迹,靠着写诗画画,成了自给自足的民间艺术家。本想在体制内谋个一官半职,却成了体制外的自由职业者。这或许正是历史的隐秘安排,也或许是不羁文人的宿命所在。

唐寅生活的年代,正处于大明王朝中期,是江南重要的发展期,市民阶层壮大,价值取向多元。作为江南名城的苏州,不仅是全国经济中心,更是引领风尚的文化中心。商品经济发达,书画市场相应十分繁荣。有人风雅,有人附庸风雅。作为著名画家,唐寅养家糊口应该不算太难。据说,当年“明四家”之一的仇英,画一幅画,可得千两金。

这样分析起来,科场失意,并非完全是件坏事,体制外也有很多乐子可寻。但当年的唐寅,始终没能摆脱传统士夫文人对于“功名”一词的重度迷恋,总是拧巴着,觉得满盘皆输,痛苦感伤不已。

其实,在45岁那年,唐寅还赢得了一次翻盘的机会。明正德九年,也就是1514年,应宁王的邀请,唐寅赴南昌半年,作幕僚。后来发现,宁王居然有谋反的企图,唐寅周旋在其中,痛苦纠结不已,最后靠着装疯卖傻才得以脱身回到苏州故里。这一次回归后,唐寅彻底放弃了奋斗与挣扎,他笃信了佛教,从某种程度上走向了宿命论。借《金刚经》里的意思,自号“六如居士”。

感谢历史,为我们留下一个真性情的唐寅,和他活色生香的美人图,还有那首著名的写桃花坞的诗。不久前,郭德纲在相声段子里,还有这首诗的唱段,可见流传有多广。配器像是用的苏州评弹一类的,竟把那种哀怨,用戏谑的曲调,唱得十分动人。

《桃花庵歌》里,唐寅屡屡抛出桃花意象,想要伸手触摸一个“仙”字,以此歌颂自己的美好生活:“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科场失意的唐寅,靠卖画赚钱,为自己圈了一块地,种桃树,美其名曰桃花坞。酒罢,他卧在桃花树下高调地唱这首直白的歌。他口出狂言,说自己超越了俗境,过上了桃花仙的生活。他果真看透了吗?酒醒花前坐,酒醉花下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一种疯癫的表达,更接近酒后戏言,是理想主义软绵绵的憧憬,顺便也是对脆弱心态的掩饰。

作为旁观者的我,半是欣赏,半是酸涩。

抛开唐寅的口是心非,我希望《桃花庵歌》里所唱,是真实的桃花坞生活图景。那里,完全有资格居住一个潇洒放荡、恃才傲物的唐寅。他藐视权贵,将满腔的愤懑,都喷薄在纸上。他将仕途权位,像甩包袱似的甩开了,留给自己一声笑。他坦荡无忧,过着快意人生。闲时,画着冷逸的画。学学倪云林、学学梅道人,留下一些惊世骇俗的故事。然而,这仅是我的想象。

如今,因了唐寅,桃花坞还在。唐寅故居,即是文昌阁。清朝顺治年间,名医沈明生买下了这个宅子,迁居进来。当时莫俨高曾写有《送明生先生迁六如别业》一诗:“六如泼墨狂歌处,桃树无多潭水秋。之子移家当胜地,一楼八咏继风流。”对唐寅的气息相当迷恋。遗憾的是,如今的唐寅故居,“锁将军”驻守着,正在进行漫长的修缮。

在我居住地不远的平江路,有河。对岸,是唐伯府菜馆,我猜,该与唐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想进去瞧瞧,却不知道如何到彼岸。不去也罢,可以纵情想象着唐寅,当年曾在这里喝过闷酒,间或与朋友们闲谈。

酒店楼下,一个身材微胖的大叔,身旁支着一辆平板车,摆着几种光鲜的水果卖,很惹眼。苏州的水果摊都精致,红红绿绿搭配得好,又新鲜。尤其乌梅,颜色红得发黑,透亮的,像儿童清澈单纯的眸子,让人喜悦。每每路过,总买一点回去尝。来回两次,跟大叔有些熟稔了,得知他就住旁边的小平房,如若见不到他的平板车,想买水果可以随时敲门喊他。但每逢晚间散步回来,找他的摊子找不见,去敲门,上了锁。门口有邻居说,喝酒去了,天天如此呢。我笑了,眼前清晰浮现了大叔快活喝酒的样子,身旁还围了大帮的朋友。

酒店旁,一家书店称得上隐秘。玻璃窗透亮,围栏上爬满了明艳的凌霄花。待到华灯初上,往书店里望进去,发现店内装饰十分雅致。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正埋头专注读书。他是老板无疑了。因为并没有其他客人。书桌上花瓶里,大捧的粉色玫瑰花旺盛,不知有多么芬芳。他脚边,一只慵懒的猫,肚皮贴地,安静地陪伴。

我对同行的DD说,真想过这样的日子,闲适地读书,有自己的空间,可约三两知己闲坐。DD却说,这家书店的生意看上去并不好,可能面临经济窘迫。店主应该是个理想主义者。

桃花坞盛产理想主义者,也盛产纵酒的人——这结论让我陷入沉思。这是不是唐寅的气息?

3

饭后闲暇,在街上走走,窄窄的河,漂来木船。身穿兰花布衣衫的女子,正用力划着船桨,身姿袅娜。站在古朴的石桥上居高临下远望,船身与河两畔的夹竹桃相映,构成典型的江南风景,让人有微醺的醉。又想到,当年的唐寅,正是在这样的风景里,流泪。或者,他整日闻着幽幽的桂花香,性格和心情,都渐渐绵软了。最终,他没能走向愤懑,走向奇崛,而是通往幽怨了。

有一种诗,叫做宫怨诗;有一种画,叫做宫怨图。

唐寅的幽怨,竟和宫怨吻合。据考,现存最早的宫怨诗,是汉代班婕妤的《怨歌行》。这是一个著名的典故。当年的汉成帝,喜新厌旧,深受宠爱的班婕妤受到冷遇后,由于看尽宫中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伤心地写下了一首诗——《怨歌行》,又名《团扇歌》——“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一个漂亮的女人,将自己比作扇子。天凉了,备受冷落,发出幽幽的哀怨。这首成功的宫怨诗,千年来不知吸引了多少同情的目光。读到这样的诗,恐怕再绝情的男子,也要回心转意了。

唐寅的画,代表作,有《秋风纨扇图》。图中一个美艳的女人,应该就是班婕妤。眉宇间有愁绪,神色惆怅枉然。画左方,是题诗:“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唐寅借了宫怨诗的典故,表达自己的怀才不遇。唐寅和班婕妤,同样是被君王所遗忘、遗弃的人。

唐寅画过多幅美人图,有人借此说风流。但他想表达的,可能关乎儿女情长,毕竟女人的温柔乡给他的落魄带来不少情感慰藉。但重点,也许并不是风流韵事。他想表达的,多是与风尘女子同命相连的感慨。一个“柔”字深埋其中。是无奈的善良,善良的无奈。

《王蜀宫妓图》是唐寅的工笔重彩画,以“三白法”染仕女面部,突出宫女的浓施艳抹,衣服花纹用细劲流畅的铁线描,服饰浓艳,绮罗绚烂,把宫妓们竞相装扮,斗绿争绯的情态刻画得生动极了。唐寅意不在赞美,而是讽刺蜀后主的荒淫无度。对着落花流泪的唐寅,有一颗女儿心。他常对着人面桃花的女子发出叹息,所谓“花柳不知人已去,年年斗绿与争绯”。在他看来,美丽的女子啊,多么像花,纵然颜色好,却有着在春风中陨落的坎坷命运。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传说,唐寅曾画过多幅春宫图。我想,美人也好,春宫图也罢,难免是商业手段。生活所迫,赚点酒钱。

说到美人图,又想到画家陈老莲。晚明的老莲也常画美人,据说在西湖湖畔,关于他的风流事,几条船也载不完。對比唐寅,老莲的个性鲜明,思想深邃,更有文人的决绝。据说当年,有达官显贵请老莲画画,他死也不从。而有妓女向他索画,每次都能遂心,以致当时社会上一时流传“人欲得其画者,争向妓家求之”的说法。这种旷放野逸的真性情,在唐寅身上,是寻不到的。唐寅的整个生命轮廓,大抵是落花形态,哀婉,柔媚。

唐寅也画《雪山会琴图》《山静日长图》,但声名却远远被他的美人图所掩盖。一则他的人物画,确是技法高超,别具一格。另外,他的山水画系列,缺乏显著的特色。终究,他表情达意和情感抒发的窗口,是经由美人图,输出得更为准确贴切的,也成为其人格的象征。他的人物画,尤其仕女,深受市场欢迎,在灯澜酒肆的民间流传广泛。所以,唐寅比沈周、文徵明等文人画家,更多了几许民间色彩,也更接近普通百姓。他带着烟火气,走进了我们的影视剧。

晚年唐寅,虽然成为佛教居士,但心思没能彻底寂静下来。他对自己的一生是不满意的。临终前,他有绝命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是深深的凄楚。他的失意,在于生前命运不济,也在于死后无法跟那些显赫的祖先一起,在祠堂里占据一席之地。但后人为他撰写的堂联,却相当耀眼:“沧浪亭中,吴郡名贤占一席;桃花坞里,金阊遗迹足千秋。”

写了这么多,对于唐寅,我是没有倾慕的。我向来不喜男子柔弱,更不愿看到有才华的人走向轻浮,觉得惋惜。但觉得唯一值得庆慰的是,唐寅这一生,不是努力地成为谁。他只做了他自己。

【作者简介】胡烟,原名胡俊杰, 山东龙口人。鲁迅文学院第27届高研班学员,报纸副刊编辑,现居北京。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散文选刊》《北京文学》《山花》《黄河文学》等刊物。出版散文集《哭泣的半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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